“就算是请你瞧病的陌生人,你也该给个答复了...”
华言低头看了看她揪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遂在床边坐下来,虽说还是改不了大夫的习惯,像平常一般正经严肃,但他的目光却像是三月的河水,柔和而潋滟。
“阿九,你要什么答复?”
九念把头别到墙根去,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一朵羞云,手上还恋恋的揪着他的袖子,道:
“抛我一句两厢情愿,或是...赏我一句自作多情。
姒华言闻言,心头一动。
这“抛”和“赏”反过来用,听起来叫人心疼。
阿九永远都是这样洒脱与果敢。
即使今夜她以这样卑微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却依旧是高傲的,独立的。
这世间的情,不过是两种下场,要么情火如荼,要么半生陌路。
你与我,究竟是情火如荼还是半生陌路,只你一句,我便跟随。
姒华言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进退两难。
他抬手想替她捋一捋额前浸湿的发,却终是攒成了拳放在一侧,缓缓的说:“两厢情愿又如何?”
九念转过头,诚挚的望着他:“若是你心里也有我,我就嫁你,这样皇上她就不会…”
一提到“皇上”二字,华言别过头去,脸上一阵红白,像是受到了折辱。
九念收了声,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的自尊,好半天,才听见他说:“你不是说,你是一匹野马,不愿嫁做人妇?”
那时他们赶路,坐在马车上,九念心疼的看着拉车的老马说:“这马真可怜,一生都要被套牢束缚,就像女人被婚姻套牢,我情愿做一批浮尘野马,为流水里的落红而活,为草原上的太阳而活,终身不嫁。”
九念的脸红了红,低声嘴硬道:“我也不愿嫁给一个整天板着脸的郎中,可婚都定了...”
华言沉沉道:“谁定的婚?”
九念蹙眉:“你父亲和我父亲,我这里有信。”
她说着,从怀里掏信,却掏了个空。
华言见她着急的样子,挑挑眉。
不用想,定是父亲将她的婚书拿走了,她昏倒在药王府的时候,是父亲命人将她抬进来的。
“我的信呢?”九念见他如此淡然,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是你拿去了?”
华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阿九,你记住,你和我之间,再没有什么婚约。”
九念的眼中登时蓄起了泪水,委屈的看着他。
心里的痛一点一点的漫上来,从五脏六腑再到眼睛,所到之处皆如刀剜,她并非多么极端的女子,也深知阿言压迫了许多无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一字一句的听到了耳朵里,还是会痛得无法呼吸。
一番无望的对视,她忽然松懈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来,道:
“没有...就没有吧...”她咬咬唇觉得心痛极了,疲惫的咳嗽几声,想起刚才自己的一番不矜持,觉得可笑,又扯出一个仓皇的笑来:“我...我这闹得太晚了,要回去了,否则……咳咳,家人会找我。”
她说着,便想撑着身子坐起,谁知道他忽然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算不上温柔,
他的心脏突突的跳动着,原来抛去那层波澜不惊的躯壳,这才是真实的他。
狂热,炙烈。
她躺在床上,而他的眼就在她的头顶,很近,很近,两人之间像是有一股强大的磁场相互吸引,可是却都彼此克制着,在对抗着这股情不自禁。
尤其是他,似乎在他的身体里,正经历着一场激烈而惨痛的战争。
九念的脸被他看得发烫,她猛地又咳嗽起来,怕自己的传给他这风寒,赶紧将头别过去,无奈双肩却被他的手掌压着,头一动,颈间的起伏便更显白皙纤丽。
她有着一双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的聪慧的眼,阿言觉得她爽快的性子和正义的作风更像个男子,与她相处的大部分的时间,九念都像朋友兄弟一般待他,可偶尔在月光下她露出小女儿之态,他都会忍不住心动,然后一个声音问自己,若是从今往后,她只为他一人娉婷,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可这幸运来了,他却怕将她变成不幸。
华言的喉结动了动,忽然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
他什么动作也没有,灼热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脖子上,耳垂下,霎时间便放大了千倍的声响,一声一声的敲击在她的心上。
九念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额疲惫的抵在她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她想做个吞咽的动作都害怕吵到他。
“阿言…”她动了动唇:“你这些天…过得很不好吧?”
“嗯…”
这一声,仿佛缴了械的败兵。
九念伸出被他沉重身子压着的手来,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背。
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像是挑断了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理智。
她看到了他因急迫而变得浑浊的眼睛,在她的头顶深深的望着她,还没等她来得及定睛,他的唇便已堵了上来!
她的惊慌,在阿言热烈的唇里被辗转碾碎。
他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十指交叉在她的指间,唇瓣一下一下的吻在她的唇上,离离合合,让九念心悸沉沦。
她不安的挣扎着,弱小的力量却推不开他的胸膛,尽管他的唇上落下的只是一个个零碎的浅吻,然而这样的姿势却是叫人害羞与不安。
他停了下来,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憋在胸腔里的咳嗽声呼啸而出,脸颊潮红。
待她咳嗽完了,刚要说话,他的唇便再次凑近,吻得她天昏地暗。
她最终是不再乱动了,也成了缴械的败兵,双手攥住了他的手,握成拳。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九念慢慢的闭上了眼。
真的不知为何,她竟在这番悸动中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难以言喻的梦。
屋子里灯火通明,阿言正坐在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而他手边摆着的药碗,已经空了。
她不记得她喝过药啊…


第 26 章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她浑浑噩噩的醒来好几次,每次都看见他坐在桌前,每次都想和他说话,但都无法开口。
这次苏醒,九念的咳嗽之症已经消解,只是头热未消。华言正坐在桌前挑灯写信,撂下笔将那白纸塞入信封里。
信已经写完了。
九念揉了揉额头,脑子里浑浆浆的,口干舌燥,不大舒服的,强撑着才说了一句话:
“阿言…你在给谁写信…”
华言也不看她,道:“凤阁侍郎李昭德。”
李昭德位居宰相,是圣上十分器重的大臣。李昭德一直有很严重的胃疾,食冷热酸辣之物皆会胃痛不止,然素日应酬颇多,酒肉难免贪食,那一日饮酒后胃部突然痉挛剧痛,汗珠如黄豆粒一般大小,疼得他差点寻死。
李昭德将华言请了去瞧病,华言将自创的平胃散给他服下,没过多久胃痛既消。
毕竟胃疾是慢性病,昭德经常便亲自来药王府求诊,两日来一次,治病期间常与华言交谈甚欢,赞他少年英才,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如今他的境遇,也只能向李昭德求助。
九念迷迷糊糊的听不真切,只觉得这虚弱的身子尚在混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华言又端着一碗药朝她走来了,他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宽大冰凉,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她滚烫的额头。
九念的眼皮太沉,又再次昏睡过去。昏睡之前,只觉得唇边有药汤流入,苦涩难咽,她咳嗽一声又吐了出来,迷糊中,又是一股苦药入口,只不过这一次,有柔软的舌尖抵住了她正要紧闭的齿...咕嘟,那药汤便被强行灌注了她的口中。
她又睡了过去,人事不知,这一次,是真的睡到了天亮。
当第一缕晨光晒开了她的眼缝,九念清醒一番,看着这陌生的床帏,猛地一惊,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
室内闭着门,空无一人,华言已经不在了。
她的病已经好了多半,起身下床去,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隽秀有力的写着两行诗: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这几个字,尽管漂亮,细看笔画之中总有那么一丝丝弯曲,想来是他颤抖着写下的绝句。
意思是说,昔日虽有情,但今日开始,就要变成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辰星,彼此遥望。
九念握着那纸角,眼眶一热,手也跟着攥起来。
他这是在和她划清关系。
昔日听闻太平公主爱上薛绍,薛绍却早有发妻,圣上为了让薛绍成为公主的人,赐了他妻子白绫与毒酒。
九念何尝不知道阿言是为了保护她?若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那么后果将不仅仅是连累她,也会殃及她的父亲和朋友。
昨晚她大闹药王府,想来也真的是病糊涂了,太过感性,失去了理智。
说到父亲,今日是他出狱之日,九念摸摸眼泪,心一狠,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便默默离开了药王府。
那张纸静静的躺在桌上,两行小字书于其上:
“感君千金意,不争朝与暮。
生当共日月,死当并穴嵞。”

侯思止昨夜也是没有归府,于来俊臣府上畅饮达旦。午时才派人来给九念传话,说是曾泓已经被释放,正被来俊臣安排在府上喝酒,特派人来接九念去看父亲。
阿芙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着车前坐着的一个带刀的护卫,那护卫眉心有颗痣,面色黝黑,双眼圆瞪,冷不防的回头看她一眼,吓得阿芙瑟缩着撂下了帘子,回身对九念道:
“来俊臣的护卫可真吓人!娘子,你说过来俊臣跟曾家往日没有交情,怎会叫曾公去府上喝酒?还要接你过去?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阿芙抱住了九念的手臂,担忧的望着她:“我听说这个来俊臣喜欢强夺人/妻,在洛阳城里是出了名的色鬼,他会不会是对娘子有什么企图?”
九念的风寒还未痊愈,但已不向昨日那般眼中,闻言不禁又开始头疼,本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的接出父亲,半路却杀出个来俊臣。
今早出了药王府,她便心如死灰,面色暗暗的,也没有笑过。心像是被人剜走了一样,胸腔里空落落的,现在除了父亲的安危,她什么事都没力气去想了。
九念叹了叹,拍拍她的手安慰她:“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父亲既在他手上,我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
马车很快便将她们带到了来府,九念在初来洛阳的时候便曾这里路过,来府的大门朝坊墙开的,格外气派,她一下车,护卫阿发便将她引进了宴客厅,豪华的菜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一跨入门槛,九念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陈醋味。
来俊臣是雍州人,这桌上的美食无一样不是雍州特色的秦菜,味道酸辣突出,烹饪手法很讲究,以石烹饪,颇有特色。
九念最不喜食醋味,微微蹙眉,掩住了鼻子,那护卫阿发格外恭敬地对她说:“娘子先请坐,侯御史和曾公正与我主人在内室参观刑具,稍后便出来。”
九念心里不由的发毛,这个来俊臣,嗜好真是变态,竟会愿意与客人参观刑具,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微微欠了欠身:“小女子就先不坐了,就在一旁等待他们入席。”
阿发道:“娘子安心坐下便是,他们都已经吃过了,这一桌雍州特味,都是来御史特地烧给娘子吃的。您尽管享用,若是见外,来御史便会责怪小的们。”
都是为她一个人做的?
这令人不安的殷勤叫九念惴惴。
她也不再客气,挑了一个客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待到这呛鼻的醋味儿散得差不多了,只听后厅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笑声,来俊臣、侯思止、曾泓三人便前前后后的出来了。
来俊臣和侯思止说笑着,曾泓便在后面跟着,低着头,也不说话,九念一见父亲,立刻就站了起来!
“爹爹!”
曾泓闻言抬头,那张脸苍老了不知多少岁,身上穿着的绫罗也松松垮垮的,形容枯槁。
他望见九念,表情有一刹那的慈爱与思念,可那双期盼的眼很快便黯淡了下来,空如黑洞,唯唯诺诺的朝她点了点头,也不答应。
九念心觉不对劲,父亲多日未见她,不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吗?何故如此冷漠?
曾泓在她对面坐下,九念眼眶温柔,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父亲:
“爹,您怎么了?”
还没等曾泓说话,一个阴柔的声音便截断了她:“曾公刚刚参观我的新刑具,怕是吓着了。早知他如此胆小,我就不带他去了。”
说话之人正是御史中丞来俊臣。
九念定睛一看,这人约是四十岁出头,不高,黑发美人尖,大概年轻时也是俊美的男子,岁月似乎都不敢靠近他的脸,尽管已成熟男子的凌厉棱角,肤色却是极白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他尖脸细鼻梁,眼窝深陷泛着精光,两撇小胡子翘在人中两侧,一副奸相。
侯思止见九念望着来俊臣发呆,赶紧引荐道:“九念,这就是来御史。”
九念从不屑于向来俊臣这等酷吏阿谀,但父亲在旁,不能被人笑话没有家教,便微微朝来俊臣欠了欠身,道:“小女子曾九念,拜见来御史。”
素来听闻来俊臣是个面柔心狠的人,今日一见果然总是一张笑呵呵的面孔,加之长相俊美,倒像是个慈祥的长辈一般。
来俊臣一笑,那眼角丝丝缕缕的皱纹便暴露了他的年纪:“坐坐坐,听说女儿病了,今日可有好转?”
在九念的老家,称呼别人家女孩子的时候也可以称呼为女儿,九念也就没在意,看也不看他,笔直的坐着,淡淡的答:“好了。”
九念不再看来俊臣,起身坐到了爹爹旁边,握起他的手,只觉得爹爹的老手是透骨的冰凉,便关切的看着他:“爹爹,您瘦了,您见到念儿不高兴吗?为什么不跟念儿说话?”
来俊臣始终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父女俩。
曾泓向来胆小,此时握着九念的手,微微颤抖:“念儿...那‘突地吼’...那‘逆臣泪’...太吓人了...”
“突地吼?逆臣泪?是什么吓到了爹爹?”九念疑惑道。
侯思止坐在九念对面,对她说:“‘突地吼’是来御史发明的一种刑具,真是绝了,只要犯人套上了突地吼,便会不停地转圈,极其难受,犯人一般熬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招供。还有那‘逆臣泪’,将犯人头冲下吊起来,用一口锅煮醋,待到醋沸了之后,呛进犯人的鼻腔,犯人咳也咳不出,不停地淌眼泪,很快便会招供。”
九念听着就头皮发麻,看向来俊臣,她不知道来俊臣带着父亲参观刑具的目的是什么,总之这个人阴狠狡诈至极,定是要在她身上图什么。
来俊臣听见侯思止的讲解,面露得意之色,像是听到了别人在夸赞自己一般,他抬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到九念的碗里,微笑着说:“女儿,尝尝这个。你该爱吃。”
九念动也未动,冷然道:“谢来御史美意,不过我本冀州人,吃不惯这雍州特色。”
来俊臣的筷子僵在空中,笑容立刻就冷掉了。
这时曾泓瞧着来俊臣的脸色,说话了:“念儿,你祖父就是雍州人,父亲也是雍州人,你忘记了?念儿...你就...尝尝吧...”
来俊臣方才收起来的笑容又在嘴角漾开了,固执的将那肉放进了九念的食碟里,口吻慈爱毫不做作,竟像是九念哄团儿吃饭一样:
“好女儿,你怎么会不是雍州人呢?你爹爹是哪儿的人,你可不就是哪儿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
九念觉得今日的气氛简直是诡异极了。
父亲低眉顺目的坐在她身侧,也不说话,而侯思止竟像是成了来俊臣那边的人,独留九念一人,面对这如坐针毡的场面,像是案板上的鱼肉。
这碗里的菜,经了来俊臣的筷子,她便一点都不想动了。
来俊臣见她不吃,也不逼迫,商量的口吻说道:“女儿,你难道不喜欢吃酸味吗?”
九念冷冷的,看着自己的碗,那一口一个的“女儿”,叫得她十分不舒服。
“不喜欢,只喜欢我们冀州菜。”
侯思止见来俊臣挑了挑眉,知道他生气了,赶紧道:“九念,要不然冀州你就别回去了,曾公的家产已经被圣上没收了,你们回去怎么生活?来御史说了,给曾公在洛阳置一处宅院,你们就在洛阳安家吧!”
九念对侯思止今天的表现实在瞧不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侯御史如今飞黄腾达可以忘本忘乡,我曾九念可做不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来御史的好意我没有这个福分消受,我曾九念生在冀州死在冀州,就算安身洛阳凭我一己之力也能安身立命!不需要他人帮衬!”
“啪!”顺着她的话音,一双筷子重重的撂了下来!
曾泓打了个哆嗦,瑟缩在桌旁。
来俊臣深邃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也不冲九念发作,反而去找曾泓撒气,厉声道:
“曾泓!你就是这么教育女儿的吗?”
“这...这...”曾泓一拍大腿,拉了拉九念的手,道:“念儿,来御史对父亲很好,你休要这般的态度!”
九念倒是冷静理智,非要问个明白,她看着来俊臣,目不转睛:“那请问来御史,因何故对我父亲这么好?”
侯思止可不想让九念受委屈,也劝道:“曾公原于来御史是旧相识,两个人颇为投缘,想认你做干女儿呢,九念,你别不懂事...”
九念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失望的看着侯思止,侯思止便不再说话了。
旧相识?
九念并不是糊涂之人,若是换做平常,有父亲的朋友想认她做干女儿,九念一定会乖乖听话,可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的一言一行,她都能拿捏得*不离十,如今侯思止说来俊臣是父亲的旧相识,她怎么没听说过?而父亲的反应又是这样的惧怕?绝不是旧友。
答案很明了,父亲是被来俊臣的淫威逼迫的。
“干女儿?”九念觉得这个称呼简直是猥琐极了,仿若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她转头对曾泓问道:“爹爹...您真的要我做他的干女儿吗?”
那是她一向敬重的父亲,宠爱她的父亲,明摆着那来俊臣对她有所图,怎么会因为懦弱,而将她推给他呢?
来俊臣的目光始终在九念的身上,不动声色。
曾泓深吸一口气,像是割让了至宝一般,沉重的点点头。
九念如遭雷击,脑海中霎时天旋地转。
她万万没想到,死都没想到,从小疼爱他的父亲,竟会将她给卖了...
“父亲...”
九念缓缓地站起身,一双手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心如刀绞,泪水也在眼眶里打着转。
来俊臣一见她要哭,赶紧给侯思止眼色,让他给劝劝,侯思止刚要说话,却被她一声冷笑给打断了。
“呵...”九念死死逼视着曾泓,心灰意冷的摇着头,轻声说:“念儿九岁时父亲就教我背《离骚》,一句‘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我还记得父亲那时教导念儿说,就算举世皆浊,我也要做个正直高洁的人...”
来俊臣的脸色愈发的严肃起来,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年纪不大,竟然会义正言辞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九念吞咽下眼泪,面容痛苦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可如今父亲却要我认贼作父?”
曾泓缓缓地抬起头,诧异的看到了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浸满了泪痕,仿佛魂魄早已凌驾于头顶,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念儿...来御史他...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是...”
“父亲!”九念突然怒吼一声:“你可知我为了救你,这些天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曾泓站起来,想要去伸手拉她坐下,可刚触碰到九念,便被她一把甩开了!
九念失望透顶的望着这饭桌上的每一个人的面孔,摇摇头,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地上。
“父亲,你却觉得我这副身躯是受之于你,可以随意让给他人,我便将它还你!可我的灵魂却是自己的,若叫我屈从这个酷吏,除非我死了!”
三人皆是一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那抹瘦弱的身影飞奔于堂柱处,“砰”的一声闷响,那柱子上便如开花一般溅上了鲜血...
...
这一瞬,她的人生被逼上了绝路。
灵魂仿佛出了躯壳,飞翔起来,飞到了一片漫天刺眼的油菜花中,父亲抱着儿时的她,在花田中行走。
她问娘亲在哪儿,父亲说,就在这花田里。
可是下一刻,却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
所有的花都变成了血红色,最后,天慢慢黑了下来。
...
“呼——呼——”
一小缕轻柔的风吹上额头。
九念像是从泥沼中拔出来一般,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看到这陌生的床帏,呼吸着这浓烈的药香,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娘亲...”一个熟悉的小儿声音在耳边唤她,九念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一转头,便看见团儿正站在床边,给她的额头吹气。
“团...儿...”她虚弱的叫出他的名字。
“爹爹!二叔!娘亲真的醒了!”团儿兴奋的手舞足蹈,噔噔噔跑到外面去,把院里站着的两位俊朗男子唤得一滞,皆快步走进屋里来!
九念再睁眼,便看见向城的脸居高临下的出现在头顶,正探寻的望着自己,将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而视线中突然又进来一张面孔,素净,憔悴,正深深地望着自己,是华言。
团儿爬上了床,蹲在了她的身边,双手像是青蛙一样撑在她的脑侧,用嘴不停地往她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上吹着气。
“呼——呼——娘亲不疼。”
九念的心一软,想要笑,就这样一扯唇,便牵动了整个肺腑,登时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动还好,这样一咳嗽,脑袋里仿佛有东西在摇晃,头晕恶心,伤口隐隐发疼。
姒华言赶紧坐下来,以掌轻抚她的前胸,他的手法很奇特,不出几下,便止住了她的喘息。
“阿九,不要说话,”他低低柔柔的对她说:“你的头受了很严重的创伤,需要静养。”
华言说完,又对团儿道:“团儿,给你娘亲倒碗水。”
“哦!”团儿殷勤的下了床,去给九念倒水去了。
向城见她醒来,悬着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我真的以为你会死了呢!侯思止带你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没救了,最后背着你送到药王府,还有来俊臣那老贼,还敢威胁我哥一定要治好你,呵,我哥要是真治不好你,恐怕他也活不了了!”
向城把团儿的水接过来,也在床边蹲下,将水匙抵到她唇边去,好奇的问:“这位叫阿九的娘子,你究竟是什么来头?那侯思止都给我哥跪下了,来俊臣也是围着你团团转,你这伤不像是那两个奸人所害啊?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念努力的回忆,这才想起她头撞柱子的那一幕,全因父亲要让她认来俊臣做干爹,她抱辱自尽。
这件事,该如何与阿言和向城解释?恐怕连她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来俊臣偏要她做干女儿。为何纵使懦弱却也不至于如此的父亲会答应了来俊臣的要求。
来俊臣是像在曾泓身上得到什么,还是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若是只像阿芙说的,贪图她的美色,那么为何在她受伤之后如此焦急的带她来药王府求医?
想不通,她的头愈发的疼痛难忍了。
华言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痛苦,用手臂一挡,便将向城支到了一边去,然后接过他手里水碗,一勺一勺的氤湿她干涸的唇。
“向城,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她现在忌思虑,你别说话。”阿言瞥了他一眼,警告道。
向城似乎对九念煞是好奇,站在床边望着她搓下巴,俊美的眉头好奇的褶皱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