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映雪听得别扭,忽地一阵莫名恼怒。
她怒目瞪着祁湛许久,见他依旧淡淡笑着,毫无生气之态,一时间怒气尽消。
祁湛心中已是确定眼前站着的是他那相思若狂的三妹映雪,只是为何她形同陌路?
“姑娘真不认得在下么?”他叹息一声,幽幽道。
阮映雪隐约觉得蹊跷,上下打量他片刻,沉思半晌,无奈地摇头。
眼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眉目清朗、温润如玉,她隐隐略觉熟悉,搜肠刮肚许久却始终记不起是何人。
若是这人与她离奇断开的那一段记忆有关,她纵是想破脑袋也是不得而知的。
两人对视许久,皆是长叹一声,无奈摇头。
祁湛望着灯下的阮映雪,长发垂肩眉眼如画,虽是一身湖水色女装,却掩不去他所熟识的那股勃勃英气;那一瞬间,他忽觉心中一处被猛地揭开,异样的情绪缓缓流淌出来。
他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握住阮映雪的手,低声道:“映雪,跟二哥走。”
阮映雪未料他会大胆如此,忙使劲想要挣脱,一面抽手一面微恼道:“放手!”
祁湛淡淡一笑,松开手,正待再说些什么,门外回廊中却响起了婉苏兴致勃勃的声音:“小姐,前院下人们自制了烟花在放,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屋内两人皆是一惊,祁湛缩回手,闪电般将一物塞入她手中,朝着她笑一笑,眨眼间飘落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阮映雪愕然,伸手去捉那飘飞的衣襟,只一瞬间,衣袂自她手中滑过,祁湛已不在眼前。
她蓦地一阵怅然,低头去看那被塞入手中之物,这一看,立时脑中“嗡”地一声响,人也骤然呆立当场。
这触手温润之物竟是自己醒来后久寻不见的那一枚玉玦。
她大惊,将玉玦翻来覆去细看,果真在一侧浅浅刻了“祁二”两个小字。
这玉玦是她当年自江南祁湛手中得来,在她不知缘由失忆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此时为何会出现在他手中?
眉目清朗、温润如玉的相貌似曾相识,那声音又悠悠淌过她耳际:“姑娘真不认得在下?”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悟,那声音,那相貌,不是祁湛又是何人?
映雪,跟二哥走。
他那样笃定的语气,却是温柔地望着她,她是么?是她口中的三妹么?
一切,如同乱麻,纠葛缠绕,迫得她喘不过气。
阮映雪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跌坐在桌旁绣墩上,握着那枚玉玦,怔怔出神。
婉苏一脚踏进房内,端了盆水便轻快地跑来,欢天喜地道:“小姐小姐,前头观云居的下人做了烟花拿来放,去看看么?”
阮映雪神情疲倦,抬头笑道:“不了,太倦了,婉苏若是想去便去吧。”
说着,站起身蹒跚地走到床边,脱了鞋袜,闭了眼一头倒下。
婉苏连忙放下水盆,过去一看,她脸色青白,眼下黑影重重,只道她真是看书看得累了,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惋惜道:“唉,那小姐好好休息。”
说着,替她掖了被角,又将火盆中的火星拨了拨,掩了门出去。
阮映雪侧卧床榻良久,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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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已是除夕,凤莲城仍旧没回府;晌午过后,流光遣了一个格齐府中的一个守卫来传话说,他主仆二人不回来守岁过年,让婉苏好好将府里布置一番,务必陪着阮映雪过个好年。
婉苏唯唯答应着,阮映雪坐在一旁,听着那守卫满头冒着冷汗,结结巴巴说着,心里倒是觉得好笑,这主人不在府中,却传话回来吩咐下人将客人当成主子伺候着,她又不是不曾一个人守岁至天明,何来好年坏年只说?
她倒是不觉得怎样,婉苏却是稍微有一些失望。那守卫一走,婉苏便凑过来悄悄说道:“我原以为公子会为了小姐回府守岁,谁知……唉。”
说着,脸上竟现出惆怅不忍的神色。
阮映雪一乐,笑问:“那又如何?”
婉苏睁圆了一双眼,嗔道:“公子不是喜欢小姐么,为何还舍了小姐去那宫里陪老头子守岁?”
阮映雪一听,先是脸皮微微一红,待得后一句,便已了然,原来这府中上下果然皆是知道凤莲城身份之人。
她稍作沉吟,抬眼望住婉苏,小心翼翼问道:“婉苏,你来这凤府之前,是在何处营生?”
婉苏倒也不隐瞒,嘻嘻笑道:“我打一出生就被送到四王府啦。”
见阮映雪只是默默点头,婉苏奇道:“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阮映雪笑笑,也不言语,打量婉苏发间垂下的大红色系绳良久,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奇道:“这束发的绳子编的真是好看,是在外边的街上买的么?”
婉苏见她喜欢,连忙伸手去解那蝶形的绳扣,一面解一面笑道:“小姐既是喜欢,我取下来给小姐扎上吧。”
她与阮映雪相处久了,知道她没有主仆之分,也不爱戴那些金银的东西,平日里总见她拿着那些南海珍珠当弹珠把玩,从不见她戴上;难得这一回阮映雪有喜欢的饰物,她乐得替她扎上。
阮映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瞪她一眼:“我只是说你扎着好看么,又不是想要。”
说着,自梳妆台取了菱花镜来递给婉苏:“喏,看看,多好看。”
这倒是实话,婉苏本就长得肤白婉柔,那大红系绳顶端系成蝶状紧贴乌发,下边的流苏垂在发间,衬着白皙的肤色,分外的明艳。
婉苏接过镜子仍旧放回梳妆台前,双颊却是微微有些薄晕了,见阮映雪眼神炯炯望着她嘿嘿地笑,越加的不好意思。
正要说些什么,眼神一遛,瞥见一旁搁着的金漆木匣,不由一拍脑袋,嗔怪道:“都是小姐在一旁打岔,我倒险些忘了原先要说些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将那木匣挪到阮映雪眼前。
阮映雪心中好奇,伸手拨开那木匣的锁扣,打开盒盖向内望去。

第七十三章 相约共守岁

前几日凤莲城送的一箱衣物首饰,阮映雪只随意看了便让婉苏收了起来;谁知婉苏隔几日又打开箱子挑挑拣拣,取了几样还算素雅的头饰出来放入了这梳妆台上的木匣内。
阮映雪一打开木匣盖,原先的好奇陡然消失,总还是些金银之物,林林总总,皆是一派珠光熠熠,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无趣地瞄两眼,也懒得伸手去拨拉,笑道:“我原以为你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在这木匣子里。”
婉苏见她有些意兴阑珊,嗔怪地蹙眉笑言:“你没看遍所有头饰就说无趣。”
伸手拨开木匣里的金银珠玉,自那最下面取了个暗红色锦袋出来。
阮映雪好奇地凑脸去看,婉苏已是将那锦袋打开,抽出了一根金色缎带,嘻嘻笑道:“原先将这缎带压在木匣子里,倒是险些忘了,今天小姐直夸我那束发的带子好看,我才想起来这事。”
说着,便伸手拿了那缎带要给阮映雪系上。
阮映雪拉住她的衣襟,眨了眨眼,为难道:“这金色甚是扎眼,且是皇家才得用的,怕是不大合适。”
婉苏叉腰哼一声道:“皇家么,我们公子也是皇家人,不必惧怕。”
又换了语气,幽幽道:“小姐,莫非你是不喜欢这缎带么?我见你平日里不喜妆扮,想着除夕了,怎么也得给找些像样的首饰出来……”
说着,眼泪倒是下来了:“不曾想,你不喜欢那些金簪碧玉,连这缎带都不爱,我这下人做得可算是无趣了。”
阮映雪慌了,婉苏待她极好,她这一掉眼泪,她心里就如同油煎,连忙伸手抢过那缎带便往发间扎去。
手忙脚乱一阵,将梳好的简单发髻弄得散乱,才好容易将那缎带缚在发间。
这一来,婉苏倒是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唉哟,都把头发拨乱了。”
笑着伸手解了阮映雪的头发,慢慢梳好,再将那缎带束起发,松松绾个结在发髻一侧,取了镜子给她:“看看如何?”
阮映雪见她心情转好,心里松了口气,就着镜子瞥一眼,咦一声。
菱花镜里映出她的脸,虽不是国色天香的绝色之貌,却也算是脸庞清秀,发髻旁金色缎带绾的一朵蝴蝶,翩然欲起。
“这颜色,还真有一些招摇啊。”她伸手摸了摸那金色的发带,也不舍得去摘下。
婉苏看出来她也是喜欢的,便摇头不迭,顺水推舟道:“哪里招摇了,我看倒是极好看。”
“可惜公子不在家中,不然他看了定是非常高兴。”
阮映雪一怔,却不知如何回答,婉苏正讲得高兴,索性连凤莲城平日所好七七八八讲了许多。
她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却是困得很了。正是晌午,两人吃了饭便一直谈论至此,瞌睡虫早已造访。她自到了凤府便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这时辰正是她瞌睡之时。
婉苏又说了几句,见她不住揉眼,呀地惊叫一声,惭愧道:“唉,我却是忘了时辰了。”
连忙将屋子里收拾一番,待得阮映雪迷迷糊糊爬上床倒下,便悄声退了出去。
大抵冬日午后好眠,阮映雪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醒来已是天色近晚。
门外回廊内脚步声零碎急促,是下人们在急急奔走,有意压低的说话声夹着笑声时不时在门外响起。
她好一阵困惑。
半晌后,神智回笼,她这才记起,这已是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
凤莲城不在府中,下人们便都聚到了听风阁一同守岁,无怪乎廊中脚步悉索、笑声连连。
她蓦地想起昔年在家中守岁的情景,犹记得流光那一日叹气说:“爹爹悔不该放你离家……”现如今,家中诸位,可会想起她来?
呵,怕是一家老少和乐融融,已是不记得有她这样一个不驯的女儿了吧。
想着,忽地就心酸了。
压抑许久的孤寂忽地涌出,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瞬间悲从中来,将脸埋进松软的枕中呜咽起来。
许久许久,才将满心的惆怅与不快倾泻罄尽,她伸手拢好发,就着梳妆台旁已冷的净水洗了把脸,一眼瞥见镜中红肿如核桃般的双眼,自嘲的笑笑。
唉,若是婉苏见了,又要好一阵絮叨了。
只不过这一阵发泄,心里果真痛快了很多。
正想着,就听得门外一阵笑闹,婉苏压低警告的声音自回廊那一头远远传来:“嘘,吵醒了小姐,公子回来有你们好看!”
阮映雪无奈地摇摇头,扬声道:“无妨,我早醒了。”
话音刚落,园子里笑闹声忽地大涨,下人们的声音纷纷传来:“阮小姐,快出来一同吃个团圆饭吧。”“映雪小姐,老婆子们做了江南糕点,就等你醒来啦。”
说话的都是平日与她熟识的仆妇,她自打进了凤府,性子改了不少,与人亲近很多,这些下人们也喜欢和她闲聊,一来二去,便都熟了。
她心中一热,照了照镜子,见除去双眼红肿,脸上泪痕已拭尽,想是不会被人看出什么,心里宽慰,提起裙裾便向外走。
蓦地后窗剥地一声响,却像是有人在窗外;她顿时警觉,从桌上摸了一只茶碗权作暗器,悄悄掩至窗边,猛地拉开窗。
窗外冷清无人在,只一株光秃秃的树矗立原处。
她狐疑地探身出窗,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当下不由得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
正要关了窗,眼随意一瞥,却发现窗棂上深深嵌进了一小段枯枝,那枯枝的末端竟还系了短短一截布条。
她费力去拔那枯枝,既惊又疑。
这除夕夜,谁会来此飞箭传书,又是哪一位高手,竟能将这极易断裂的枯枝当作暗器射入窗框?
啪一声,枯枝断裂开,那人用力甚大,枯枝没入窗棂中寸余,她使尽气力却将枯枝掰断在没入之处。
阮映雪呆了一呆,展开那布条,顿时心头一跳,一种不知何解的情绪泛起在胸臆之间。
布条上,只数个遒劲飞扬的字:
与尔同守岁——祁湛。
她细细想许久,淡淡一笑,将那布条卷一卷塞入袖中,掩好窗户。
待她走出门,园子里已是人声大噪,下人们早就搬了长凳桌椅在外,摆好了瓜果点心,只等她出来。
一时间,她被满园的熠熠灯火晃得有些眼花,放眼望去,园子里四处悬挂了灯笼,竟将这个偏院照得如同白昼。
人们一见她走出长廊,皆是一阵欢呼,大笑着招呼道:“快快,就等阮小姐你来了。”“婉苏姑娘早给给你留了位子啦。”
说话间,婉苏从人群挤过来,带着她走到下人们早早收拾好的石桌旁,笑道:“大家伙各自从园子里带了桌椅板凳,便将这石桌石椅留给小姐了。”
阮映雪满眼皆是人们笑意盈盈的脸,不由得鼻头一酸,连忙低头坐下,装作看那桌上摆满的点心瓜果。
这一坐下,她心中又是一阵暖,婉苏她们给凳上铺了厚厚一层垫子,生怕她受了凉。
这凤府中人,竟是对她这般好。
可惜待得春暖花开,她便得离开了……
怅然间,那边已开始放烟花,暗黑的天幕中一道绚烂色彩划过,人群蓦地爆出一阵喝彩。
园内虽是寒冷,人们却是热闹异常,一面放着烟花爆竹,一面有人在说笑打闹,这般热烈喧闹的场景,她是从未见过的。
四周围笑闹声声,她眯眼看那耀眼的光色在夜空炸开,拈了瓜子慢慢磕,只觉阵阵暖意流入心间。
下人们放完烟花爆竹,喝茶聊天许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都摸出偷藏了很久的色子打算趁着凤莲城和流光不在之时小赌一把;见阮映雪支着脑袋远远望着这边,甚是好奇的神情,有个鲁莽汉子大嘴一咧,笑着招呼道:“阮小姐也来玩一把么?”
话音未落,早有别人伸手过来赏了他一巴掌,笑骂道:“还敢拉人家阮小姐一同玩,给公子知道了还有的好日子过么?”
那汉子哦一声恍悟,尴尬地朝着她笑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阮映雪在一旁看着,笑着也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忽然间觉得这一晚的热闹或许真是多年来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次别样除夕。
于是便欣欣然笑开,倚着石桌,看着众人聚在一起玩乐笑闹。
婉苏在一旁偷觑她好几眼,见她是真的开心,便放了心,悄悄跑到一旁拉着别院的丫头闲聊去。
众人闹到夜深,已有一些妇人小孩困倦了,便纷纷携手离开;大抵白日里忙活了一天,到这工夫,该疲倦困顿的也都撑不下去了。
园子里稀稀拉拉剩了些还在兴致勃勃投色子的人,婉苏正要去遣散他们,阮映雪却朝她摇了摇头。
凤莲城虽是个性随性,府中下人管得却是极严,这一年到头,下人们能痛快玩一把的机会也不多,若是这除夕夜遣散正在劲头上的人们,她心中有些不忍。
婉苏明白她的意思,便也爽快地点点头。
她望着黑沉的天幕,悠悠喝着茶,忽地记起那卷成卷的布条。
呵,险些忘记了这事。
阮映雪暗叫声糟糕,推说困倦,晃晃悠悠走回了房。
果然不出她所料,刚一掩上门,后窗便扣扣两声,祁湛压低的声音响起:“映雪么?”

第七十四章 寻书见疑情

她忽地起了玩心,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屏息凝神静立一旁,也不出声,只侧耳细听窗外动静。
祁湛在窗外立着,见屋内毫无动静,心中疑惑,踟蹰了半晌,伸指轻叩窗扉。
阮映雪仍是不做声,掩了口偷笑,耳畔听得祁湛在外面微微叹息,心中忽觉一阵落寞袭来。
她何曾这样顽皮过?
曾几何时,她是否有过欢乐的时光,为何此刻竟惆怅满怀?
“映雪?”祁湛又是一声叹息,却也猜到屋内确实有人,且是他心心念念想见之人。
阮映雪伸手开窗,恰好一眼望入夜色中一双灼灼的眼中。
一时间,她怔住了。
祁湛含笑静静望着她,双眸压抑了许久的期待,却还是轻轻唤道:“映雪,我来与你一同守岁。”
她蓦地泪流满面。
多少年,她独自一人,伴着娘亲牌位前一炷青烟,燃一屋子的烛光守岁至天明;从不曾有人这般温柔地对她笑着,轻声细语,嘘寒问暖。
此时此刻在寒风中,一句“我来与你一同守岁”却是她这许多年来最为期盼的话语。
笑听爆竹声,剪烛共守岁。
共守岁啊。
祁湛大惊,又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口拙,正待开口,阮映雪却已抬起脸,微微闭起眼,片刻后再睁开,已是笑靥如花。
“好,我们一同守岁。”她轻轻说道。
说罢,轻轻一跃翻出窗外,俏立祁湛眼前。
祁湛心喜,俯首低声道:“随我一起。”
阮映雪浅浅一笑,伸手捉住祁湛宽大的衣袖,随着他迎风飘然离去。
他是她何人,已是无关紧要。
小镇彻夜未眠,爆竹声声、欢声笑语不歇,绚烂的烟火点亮半片天幕。
火树银花不夜天。
她坐在客栈临街的高楼上,望着漫天坠落的点点烟火,心中满满。
酒已冷,菜已凉,两人都不做声,只静静听着楼下人声喧闹,欢声笑语流满街。
偶尔对视一眼,却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温暖笑意。
良久,祁湛举杯:“愿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尽欢么?”阮映雪淡淡一笑,举高酒杯大声道:“愿来年此时,还能与君共举杯。”
祁湛心里一热,抬眼望去,惊见她眼中已是有了薄薄水意,他微微叹息一声,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阮映雪也一口呡尽那已微凉的酒,再抬头,与祁湛相视一笑。
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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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天亮之前悄悄潜回了凤府,犹记得祁湛送她到凤府园外,神情抑郁,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来年再访时,但愿能记起我。”
临走前,祁湛幽幽说道。
她垂首不语,竟不知心中那不舍算是怎样的情愫,只听得祁湛的声音遥遥传来:“我会再来。”
她抬眼望去,只望见那湖蓝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冬日清晨的浓雾中。
斯人已逝,情犹在。
天明时,婉苏端水敲门进来,一踏入门槛便被吓了一跳。
阮映雪早已穿衣妥当,正坐在窗边托腮沉思。
“小姐你起得可是真早。”
今天大年初一,她便早起了半个时辰,谁知阮映雪也起得甚早,不得不说是奇景;莫说今日,单说平日端水过来,她也还是窝在被窝里的。
果真是稀奇事。
婉苏知她所藏心事繁多,因此也不去追问,收拾了屋子便掩了门离去。
阮映雪丝毫没意识到婉苏进来过,她在窗前坐了片刻,直到那寒风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才惊觉自己已呆坐了许久。
她自嘲的笑笑,回身掩了窗扉,一回头便见婉苏已是送了热水和早饭过来,她忙洗漱一番,草草吃了早饭,便匆匆去了凤莲城的书房。
已是几日不去了,前些时候找出来的一部药经翻了一半,也不曾看完,今天若是再不去,怕是前几日看得都要忘记了。
她暗忖着,刚走到听风阁院墙外,便遇见了笑得合不拢嘴的婉苏。
婉苏一见到她便迎上来兴奋道:“前院观云居的小厮刚刚来说,公子再过几日便会回来了。”
阮映雪见她笑逐颜开,故意逗她道:“满腹衷肠总算有人诉了么?”
说着,自己嘿嘿笑起来。
婉苏知她有意逗她,也不生气,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笑道:“小姐用这缎带绾了发,叫公子看了,心里定是十分喜欢。”
话一说完,阮映雪顿时僵住。
昨夜在那漫天烟火下,祁湛只轻轻伸手触了触她发端的金蝶,不知为何,不知缘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便不曾再取下这根缎带。
可她却忘了,这是凤莲城所赠之物。
婉苏说:公子定是喜欢。
一阵怅然蓦地涌上心间,她怔在原地半晌,淡淡笑了一声,终是没有伸手去解下那缎带。
婉苏唉哟一声惊呼,拍了拍自己脑袋,笑道:“今天可是年初一呢,险些儿忘记给小姐拜年了。”
说着,朝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哈一口气,拱手作揖,嘻嘻笑道:“婉苏给小姐拜年,愿小姐年年安康,岁岁平顺。”
园子外人来人往,下人们隔得老远听见婉苏的话,也都停下脚步朝她拱手微笑。
阮映雪忽觉鼻酸,环视周围,皆是笑吟吟望着她的人,她极力忍下眼中涌上的热泪,也自笼起的袖中抽出手,深深向大家一躬身,抬头朗声道:“映雪也愿大家身体康健、年年岁岁都顺遂安康。”
发自肺腑之言,在这冬日清晨的凛冽寒意中显得格外的响亮。
下人仆妇都愣住,只有婉苏站在一旁微微地笑。
园子里寂静了,无人出声,阮映雪倒是忽地觉得窘迫,忙咳一声对婉苏道:“我去书房。”
语毕,低了头快步沿着小径向外走去。
却不知,婉苏在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与众人一道,皆是宽慰地笑开。
凤莲城在临走之前便吩咐了府中诸人要好好招待阮映雪,再者她既是流光亲姐,又是凤莲城唯一带回府的女子,这凤府一干人等便将她当成了半个主人来伺候着,再加上多日以来眼见耳闻,这位娇客虽是一副淡漠神态,相较于凤莲城那些骄横跋扈的妹妹嫂子而言,显是可爱上数千倍,于是下人们见了她竟都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胆子大些的也会偶尔和她聊一聊。
婉苏身为这凤府内跟随凤莲城最久的侍女,自是知道凤莲城的打算,也便对阮映雪百般好;七分真心加上三分为主,逐渐令阮映雪心暖了起来。
只是阮映雪心中却仍旧隐隐存了不安,她那大半年的过往,真如烟雾一般飘渺散去了,零星记忆都无法捉住;重现的玉玦,祁湛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骤生的熟稔感,都是深陷的疑惑。
她问起过这一些,祁湛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不曾做声。
她无处再问,却早已打算妥当,既是没人愿意告诉她,那么她便自己去寻出来。
&&&&&&
阮映雪进了凤莲城的书房,端坐许久,总算将剩下的那半部药经大略翻完,原先脑中繁杂无章的一些药理蓦地理清甚多。
她舒一口气,抬眼打量这气势骇人的书房。
之前她都是匆匆寻了书带回听风阁去看,坐在凤莲城书房内看书还是第一次。
她抬眼四望,不免有些被骇到,这书房果真是惊世骇俗,书架四壁而立,皆是三四人高的结实红木打就,每一格都满满地排了书。
下层那几排她伸手便能够着的书架上算是有些空了,大多都是些医药病理之类的书,虽不是本本精髓,却也都是民间难寻的手抄本,除去一些疑难杂症病状的记载,还有一些是当世名医所经手的病例以及处方。
治病救人虽不是她所长,阮映雪随意翻看几本,只觉那手抄本记载详尽、方子巧妙,竟也暗暗觉得受益匪浅。
她一目数行,原本就记性极好,这一路看过去,下几层收录的册子不多时便已看得尽了。好在书架旁备了架人型木梯,方便攀爬取书,她便捉了裙裾爬上去在身前附近仔细翻阅。
偶尔一低头便见这高度已是离地一人高,再看看伸手可及的书卷范围,不由得大笑,便是她也没耐心将这木梯架来架去、爬来爬去找书,若是凤莲城,身手莫测如他,定是施展轻功悬在半空里找书的。
想着凤莲城负手悬在书架前的模样,她忽地心里一动,将脸凑近身前的书架一看,果然如她所料,越在高处书,越是被翻得破烂。
这高处摆着的书并非武功秘籍、医术经卷、刀枪棍法之类,却都是些兵书以及一些经史子集之流,甚至还有李青莲、李义山等等文人的集子。
阮映雪皱了皱鼻尖,暗道一声:附庸风雅!
她顿觉无趣,正待扶了木梯下去,弯腰低头之时忽的一眼瞥见下方不远处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已被翻得极为破烂,书脊上题了三个蝇头小楷,那朱红的字极小,她隔了太远,看不大清,便伸长手要去取那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