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暗自嗟叹着,胖子格齐脸色却越加的苍白,撑着地面的双手如打拐一般抖着。
凤莲城像是勾起了回忆,远远立在窗畔望着那如豆灯火,微微一笑道:“我年幼时爱听故事,每每缠着我娘,她便笑着垂下纱幔,抱着我坐在那纱幔之后的榻上,慢慢说与我听。”
“后来我大了些,她也不再给我讲故事,换成教我功夫,只是时辰换成了鸡鸣之时,那时候,我时常偷懒不愿起来,她也不生气,仍旧一早就起,去园内帮着丫鬟摘那沾露的海棠花。”
“我现在时时心中觉得悔恨,为何那时不曾好好学武好好学医,竟至于后来眼见着她被人下毒,毫无解救之法,眼睁睁看着她胎儿不保,七窍流血而亡!”
凤莲城忽地声色凄厉,低声吼道:“你可曾见过如此温柔的王妃?你可知道为何她会被人下毒?”
格齐已是匍匐在地,惊惧万分,冷汗只向下淌。
趴在屋脊的阮映雪被“王妃”二字惊得浑身一震,半天不得回神。
凤莲城一阵狂笑,咬牙恨道:“只为了那足以拱起太子的后位!”
这一句惊天霹雳一般打下,格齐顿时血色尽褪,身躯一僵,双眼一翻吓晕过去。
“我那父亲,只一句玩笑之语,便将我娘推入了血腥。说什么再次诞下皇子之时便是封后之日,哼,我娘何时将后位放在眼里过?即便是我,也不曾想过那东宫之位。”
凤莲城双目赤红,冷冷笑道:“却不知,我的好二哥早早存了觊觎之心,终于联合了他的母亲,乘着冬令暖补之时,在我娘的大补汤药内下了毒!”
“那一日正是小雪,我眼见着她倒在雪地中,腿间、七窍流满鲜血,染红了满地雪白……”
话未完,已是泪流满面。
阮映雪心中惨然,原先的震惊倒是淡了下去。
凤莲城长叹一声,也不拭擦泪水,冷笑数声走到格齐跟前,伸脚踢了踢那肥胖身躯,讥讽道:“怎么,堂堂宰相大人身体如此不济,只一会就跪晕过去了?”
格齐见假死诡计被识破,只得狼狈地跪坐起,掩饰地擦擦额头的冷汗,颤声道:“下官……下官……”
凤莲城忽地火起,伸脚踹了他一个跟斗:“你这老贼,当年还只是个太傅,伴了我二哥几年便混到了宰相一职,敢说这事你不清楚?在我跟前装死,还当我是当年的十三岁孩童么!”
格齐面如死灰,重又俯下身磕头如捣蒜:“四公子饶了小的、四公子饶了小的……”
此时,凤莲城已是恢复原先的淡然神情,伸手抹了把脸,坐回纱幔后的榻上,淡淡开口道:“停了罢,磕坏绣毯你如何赔得起?”
格齐大喜,忙抬起青肿的额头,跪行几步至纱幔之前诚惶诚恐道:“二王子知晓四公子您无意帝位,便派下官来诚恳拜求四公子能回去辅佐二王子得大金天下……”
凤莲城一径冷笑,寒声问道:“他怎知我无意帝位?他又算是什么东西!他以为我年幼时与他最是亲近便认为我愿意佐他么?他怎的记不起我娘当日惨死雪地的情境?”
格齐冷汗涔涔,低头不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四王子。
凤莲城不再开口,满室皆静,他心中害怕,将一副肥胖身躯瘫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现如今可是二哥出尽了风头呢!”凤莲城忽地改了口,嗤一声笑道,“我看即便是有三哥跟着大哥帮衬,怕也是赢不过二哥。”
他特意加重“二哥”那两字,吓得格齐又是一阵腿软。
他抹了抹额头横流的冷汗,壮着胆子颤声道:“二、二王子倚重四公子,愿以半壁江山以及宋国长江以北地区作为谢礼邀四公子一同得这天下……”
话未完,凤莲城哈哈大笑数声道:“莫不算是一字并肩王?”
格齐连连点头称是,一双绿豆小眼眯了眯勉强笑道:“恳请四王子稍作考量……”
“谁允你唤我四王子的?”凤莲城冷哼一声,目光如利剑扫了过来,格齐心中一惊,忽地想起凤莲城不喜旁人唤他王子之事,忙磕头道:“是是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凤莲城冷冷望着格齐拼命磕头,许久,面露厌恶:“够了,站到一旁说话!”
格齐不敢违逆,连忙站起身弓腰立到一边。
凤莲城也不开口,隔了纱幔静静盯着他,格齐不敢抬头,察觉到那寒冰一般的目光牢牢注视着自己,不由汗湿脊背,心中哀哀大呼。
许久,凤莲城忽地笑开:“这事么,也不算不好商量。”
语气温和,倒是和刚才判若两人。
格齐心中又惊又喜,却也不敢再造次,只得小心翼翼问道:“四公子意下如何?”
二王子派他来做说客,他若是说动了喜怒无常难缠闻名的四公子,想来荣华富贵的极致离他也便不远了。
他暗暗盘算,悄悄抬头望了望凤莲城,隔了纱幔看不大清楚他的神色,但投来的目光却不若之前的阴寒了。
屋内一片岑寂,格齐噤了声,阮映雪趴在屋顶,进退维谷;她脑中轰乱如麻,却也不敢出一声,就怕惊动了屋内两人,不好收场。
“二哥打得好主意,他现下手中握了一半兵权,又有将军兀术效力麾下,若是再拉拢了我这个北地的奸商,泼天的财富岂不是随他取用?”凤莲城伸出纤长五指轻叩桌面,笑道,“如虎添翼么,这算盘打得甚是精啊!”
语毕,也不看堂下的格齐,偏了首沉思。
格齐一听这话,心中擂起鼓,忐忑着,生怕凤莲城一时不快逐了他出门;只是逐出门也不算什么,就怕他不愿与二王子结盟,日后的荣华富贵怕是要飞走了……
他惴惴不安,听着凤莲城伸指轻叩桌面的响声,越发的胆战心惊,却也不敢开口催促。
良久,凤莲城倏地站起身,隔着纱幔淡淡笑道:“你已是他遣来的第七拨人了,若是我不允了他,我这年怕是没法好好过了。”
格齐一惊,抬头望向纱幔后的挺拔身影。
“回去告诉你主子,要我辅佐那是容易,但是不必期望我能服从他。”凤莲城冷笑道,“希望他能记得你今日代他许下的承诺。”
“是是是!半壁江山、长江以北……下官一定回禀二王子。”格齐心中暗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一径地点头哈腰。
凤莲城说了半日,忽觉疲倦,伸手抚了眼皮不耐道:“回吧。”
说罢,重倚回长榻,合了眼养神。
格齐不敢逗留,连忙跪下磕了个头,起身匆匆往外走。
“慢着。”凤莲城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闭眼寒声道,“顺带捎个话给兀术将军,碍我眼之人我便不给他安生,让他好自为之。”
格齐临出门又被吓出一身冷汗,他脑子转一转,忽地想起前段日子宋国遣秦桧来迎韦贤妃回国之事,迎接队伍遭劫,劫车之人无一存活,却尽是金兵,将军兀术自觉颜面大失,查了许久也不曾查出真相,莫非……
他浑身一颤,再也不敢多猜测,连忙抖抖索索应一声,飞奔离去。
第六十八章 故人双双至
格齐掩了门离去,阮映雪便也悄悄将瓦片放回原处,飘然跃下房顶,仍旧沿了原路出了荒园。
瓦落无声,凤莲城微微睁了眼冷笑。
阮映雪出了荒园,矮身贴着墙根往前疾行数丈,寻了藏书楼前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跃上树枝,将身藏于茂密的枝叶间。
她倚着粗壮树干静默半晌,重重喘出一口气,无意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惊天密事,自知脸色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府中众人有心瞒她,见她这般神情必然起疑,她不如在这树上稍作平静再回听风阁,也省得又要经受婉苏一场絮叨的探问。
只是,这凤莲城的身份着实叫她吃惊,金国四王子,何等的尊贵,他却弃了那地位,窝在宋金边界做了个商人!
她初一听那胖子道出“二王子”三个字,便知他必非常人,却不知他竟是侵吞大宋半壁江山的金国皇帝之子,憎恨之情不由暗生;直至凤莲城望着重重纱幔轻声叹息,那一刻,异样情愫掠过她的心头,她忽然之间竟觉得凤莲城亦是可怜之人。
富可敌国又如何?武功绝世又如何?总抵不过少年时心头遗下的那道伤。
眼睁睁看着娘亲倒在血泊之中,自己却毫无回天之力,这感觉何等的绝望。
阮映雪抹了抹不知不觉间淌满双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对于凤莲城的愧疚越发深了。
她浑浑噩噩,又联想起自己的身世,感怀许久,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待起身,忽地凤府东南方向一阵吵闹,竟是一群家丁提了灯笼举着火把向着东北角急奔而来。
她大吃一惊,虽不知那么多家丁为何而来,但却也明白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心知避嫌要紧,连忙足尖一点树干轻盈落地,拢了袖子便要使轻功溜回听风阁。
忽地一阵劲风扑面,黑暗中一个身影如鹰鹞般闪过身旁,在险些撞上她之际闪电般将手外翻推向她。
这一推其实力道不大,只是会将她轻轻推开数尺,哪知阮映雪身体骤生反应,举手做刀状向那推来的手掌砍下。
待得柔柔的掌风袭面她才意识到,这夜行之人并非要伤她,仅是打算将她推开些许,好闪身过去。
这一瞬间,掌到身前,她的手也凌厉劈下,再难收回。
只听得那人惊讶地“咦”一声,不知用了什么身法,灵蛇般转了个身,将手掌脱开离了她劈下之处,掠到三丈远处站定。
阮映雪使了大力,一时收不住,只得仿了穿花绕树之法,将身稳住,单脚点地旋了半圈才堪堪站稳。
两人皆在黑暗之中,只可见对方一双晶亮的眼。
阮映雪心中疑惑,却也知道眼前这人身手不凡,若是动起手来她在数招之内必然落败。她心中盘算停当,望了望三丈开外那人的熠熠双眸,也不说话,只是哼一声,转身便走。
既不是冲着她来,何必趟这趟浑水?
她料定那人不会追来,家丁的咋呼之声已近在咫尺,若是他与她纠缠不止,过不多久这整个凤府都会被惊动,到时候即便是插翅也难脱身了。
那人在黑暗中迟疑半晌,轻笑一声,说道:“多谢姑娘放行!”
语毕,盯着她的背影片刻,终是转身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阮映雪止住脚步,脑中忽地一震,这语气、这声音如此熟悉,究竟是何人?
她转身望向身后茫茫夜色,那人已经离去,临走时那清朗低沉的声音为何如弦般在她心中微微拨动,呼之欲出,却又无迹可寻。
她茫茫然往前走,不几步便见那一群家丁举了撩天的火把迎上来。
家丁中多数人认得她,见她独自一人从藏书楼前慢慢走过,连忙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道:“这府中来了个贼人,小姐赶紧回听风阁休息,我们兄弟先过去追他。”
语毕,招呼一声,众人便分头向府中四散寻去。
阮映雪哪还有心思管那贼人之事,接过灯笼默默点了头,脚步蹒跚地朝着听风阁方向走去。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她惊骇许久,她暗暗叹了口气,暂时撇开纷乱的心绪,快步走回听风阁。
婉苏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她提了灯笼回来,不由松了口气,连忙抢上去接过灯笼道:“小姐你不是去找公子么,怎会去了那么久?刚才流光少爷来说府中有贼人闯入,让我将小姐找回来,我心里担心死了……”
阮映雪听得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禁莞尔:“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顿一顿,又道:“诶,可惜不曾寻到你家公子,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竟不在观云居待着。”
不在观云居待着,却在他娘亲的旧居内秘密会见那格齐……
她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直看得婉苏莫名其妙,笑道:“小姐不必着急,明日去寻我家公子也是不迟。”
“厨房今日做了些小点心,小姐来尝尝。”说着,笑着端了两个精致的小碟子过来摆到桌上。
阮映雪一番跑动,腹中也是有些饿了,见那点心做得形状甚是精巧讨喜,便伸手取了一个轻轻一咬,顿觉一股茉莉清香满溢唇齿。
她大喜,凑近鼻尖一嗅,果然是茉莉香,不由面露欣喜:“诶,我最爱这茉莉的香味了,不想也能掺进这点心里。”
婉苏咯咯笑道:“小姐喜欢就好。”她顿了顿,眼神却极尖,一眼瞥见阮映雪裙裾上的尘土和草屑,皱了皱眉:“这些家丁白日里干什么吃的,连石子路都打扫不好,倒叫小姐沾了一裙子的灰和草屑。”
她偏头想想,又笑道:“小姐先吃着,我去找干净衣服给你换上。”
说着脚步如风,已经转身出了门。
阮映雪正打算说明日早起时再换无妨,婉苏却已转身出去,她只得咽下口中的点心,无奈地笑笑。
婉苏真是待她极好,若非这一夜所见,她或许会改变心意留在这凤府;可惜……
她拍去手上沾上的点心细屑,看着脚上一双花色淡雅的绣鞋沾了满脚的尘土,蹙了蹙眉自言自语道:“赶紧换了罢,不然等婉苏来了,又一阵絮叨。”
婉苏平日里会在窗下摆上两双绣鞋,一双底子较硬,给她出门溜达之时穿着,另一双却是婉苏自己用绸子衲的底子,极柔软,是给她在屋子里晃悠所穿。
硬底的被穿出去踏遍荒园沾了一脚尘土,她拎起那双软底绣鞋转身进到床侧的屏风后,随性踢掉脚上的鞋,弯腰正待去了藕荷色罗袜,只听得屋中一阵极为细微的悉索声响,她心中警觉,不及穿鞋,捉了裙摆便自屏风后奔出。
已是迟了,厅内无人,且几乎无一物丢失,梳妆台上凤莲城遣人送来的各色珠玉一件未少,桌上碟中的点心倒是被偷了个精光。
不爱珠玉明珰,只窃点心,看来这贼人并非一般偷窃鼠类,却是个随性之人。
阮映雪心中忽地心情大好,提了绣鞋站在厅内笑道:“也不知点心合这偷儿口味么?”
话音未落,窗外倏地掠过一道黑影,她心中一惊,奔过去倚窗往外看,却见那身影极为神速,只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那人的声音倒是隔了夜空遥遥传来:“妙手不弃点心腻,但取茉莉清香故!”不伦不类肖似打油诗的两句话清晰传入阮映雪耳内,忽地惊起她心中某一处蛰伏的记忆。
妙手,妙手……这名号,这般熟悉,却又是何人?
她大感头痛不已,今夜这凤府究竟潜入了几人?为何个个都似曾相识,偏就丝毫也记不起。
窗外月上半天,阮映雪愣愣立在窗前吹着冷风,听着凤府四处捉贼声声,直至半夜,终究一无所获。
第二日,不知道婉苏从哪里打听得消息,说昨夜府中并未有贵重之物失窃,只是巡夜家丁发现观云居厨房内忽起明火,进去查看究竟时,竟发现有生人窝在墙角满手油腻地在啃鸡腿;待家丁上前盘问之时,那人便嘻嘻笑着翻身出窗,绕着大半个凤府转了一大圈,实实在在耍了他们一回。
婉苏说与阮映雪听时,神情憋着笑,倒像是在说一个大笑话。
想来府中必是太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阮映雪只是笑笑,蓦地心念陡转,问婉苏:“凤莲城知道这事么?”
婉苏一呆,继而点头又摇头道:“公子知道,只不过公子只是笑笑,也不曾说什么。”
见阮映雪仔细听着,她又笑道:“既然府中并未损失什么贵重东西,大家也就作罢了,昨晚是因为公子不在家中,若是公子在家,哪里还能让那偷儿溜了呀!”
阮映雪点点头,心道:他凤莲城却是在家中的,只是不打算理会而已。
这样想着,她倒是忽地起了主动去寻凤莲城的念头,关于藏书楼,或者关于流光,她还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好好和他谈谈的。
于是,这一日午后,她便一面晒着暖阳的日光,一面迷了眼信步晃悠着去了观云居。
第六十九章 日深情愈现
再两日便是除夕,观云居却冷冷清清,下人们只将各处门上褪色的楹联替换了新的,其他饰物丝毫未见。
阮映雪一踏入观云居便觉有异,屋前檐下不若听风阁那般张灯结彩不说,连园中道上的积雪也不见有人来扫一扫。
前几日下了场大雪,将假山旁凤莲城亲手植下的耐寒草药压死了好几株;现下雪稍稍融了些,枯枝颓叶便自雪中露出,委顿了一地,却也无人收拾清理。
她心中甚是纳闷,狐疑地四下看看,却不见一个下人的身影,偌大的园子里毫无人气,真是奇哉怪也。
渐盛的日光将地面的雪晒得融了一层,卵石铺就的□上便浅浅浮了些水,阮映雪没走几步,足下就觉一阵沁凉的湿意,低头一望,足下精致的绣鞋已被雪水洇透,冬日本就寒冷,这双足一贴近冰冷的雪水,越发觉得寒气上涌。
她皱起眉,抬头望了望前方的正厅,犹豫半晌,抬起脚小心翼翼继续沿了那小道往前行去。
听在观云居附近扫雪的小厮说,凤莲城今日不曾出门,她便宽了心直奔这里,却不料要去那前厅,便得过这样一条冰凉刺骨的小道。
她提着裙裾,足尖点地,轻轻向前跃,只几步便到了前厅的廊下。
虽是急中生智使了轻功,可借力之时总有足尖浸入那水中,这一下,两只绣鞋都湿了大半。
她顿觉足底凉意阵阵,不由懊恼地回头瞪了那段溢满雪水的小道一眼。
忽地不远处一阵轻笑,凤莲城的声音自回廊尽头传来:“过来烤烤火暖一暖罢。”
阮映雪顺着声音来路望去,只见回廊尽头有一座琉璃飞檐亭阁,四面的纱帘已放下三面,倒将一座亭子遮得严严实实,俨然一个小小的屋子;凤莲城倚在亭内的贵妃榻上向着她笑着招了招手。
她大步走进亭内,在凤莲城对面的石凳上坐定,想了想,又脱下脚上半湿的绣鞋扔到一边,将腿曲起抱膝坐在石凳之上。
抬头看看,这亭子却是掩在茂盛的冬青树丛背后,在外面小道上不仔细倒真的望不见这里还有个这样玲珑雅致的去处。
凤莲城盯着她大大方方脱鞋蜷缩起,毫无扭捏之意,不由被逗笑道:“鞋湿了?待会可要被婉苏念叨了。”说着,弯腰将贵妃榻下的火盆移到她的脚旁,拨了拨炭火,重又倚回榻上。
阮映雪心中微微一暖,朝着凤莲城笑笑,顿觉那火盆中有一股热气涌上来,将她的手脚烘得极暖。
凤莲城心知她必是有事前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她许久,待她稍稍回暖,脸色微醺,才开口道:“来有事?”
阮映雪偏首想想,眨眨眼:“听婉苏说你的书房内藏书甚众,我便来向你讨个钥匙去瞅瞅,怎样的藏书需要起那般高的楼来收藏?”
凤莲城望着她娇俏的神情,含笑点点头,伸手自腰间取了钥匙抛给她:“你只管去看,记得将楼门锁上便成;不然让府里那些传言我在楼内藏了宝贝的下人溜进去乱翻一道,怕是你要整理个三年五载。”
她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忽地心念一转,狐疑道:“你这园子,怎的快过年了也不见有人打理?”
凤莲城神色一黯,凤眼转开去,淡淡道:“离家数载,偶尔也还是要回去见见家中长辈和弟兄。”
停顿片刻,又道:“我既不在府中,这观云居不如待来年再做整理不迟。”
阮映雪听得他不在府中守岁,心中一愣,又听他语气冷淡,“弟兄”二字却像是咬着牙在说,蓦地想起那一晚在府中荒园小屋内所见情境,不由脱口而出道:“那样的兄弟还有什么好见的?”
话一出口,她暗叫声糟糕,连忙闭口,撇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看身侧悬着的藕荷色纱帘。
凤莲城倏地转回视线,望着她良久,忽地笑道:“那晚在房顶的果然是你!”
阮映雪脸色刷的转为通红,张口结舌道:“那……那晚我并非存心偷听……我……我……”
心虚地支吾许久,见凤莲城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喜是怒,她干脆把心一横,手一拍眼前的石桌,哼一声道:“是我又如何?”
凤莲城抚掌大笑:“好气势!敢作敢当奇女子也!”语毕,坐正了身躯,只将一双凤眼盯紧了她的眼睛,目光如炬,灼灼地望向她。
阮映雪也不是胆小之人,冷笑一声,也便抬起头让他瞧。
两人视线相接,毫不相让,凤莲城见她不惊不惧,双眼炯炯正面相对,不禁又惊喜又感慨,神情瞬间变换了好几回,只看得阮映雪心中范了嘀咕。
她眨眨眼,正要开口问,却见凤莲城缓缓转开眼去,轻笑道:“竟是捡到宝了。”
说完这话,便再也不看她,只是望着帘外的皑皑积雪皱了眉沉思。
阮映雪知道他脾性古怪,便也不在意,看看手脚已然回暖,便将火盆移回贵妃榻下,仍旧踩了那半湿的绣鞋,起身往外走。
刚伸手去掀那纱帘,却听见凤莲城低声道:“那晚除了你,还有一人伏在窗外听了许久,可惜吐纳之息太过清浅,我竟没法得知他是何时来的。”
说罢,长叹一声,惋惜万分。
他心中暗忖,他凤莲城虽不敢自夸身手绝世,却也是天下少有敌手,那一晚府中闹得鸡飞狗跳,夜行人近身不远,他竟是毫无觉察,想来这人必非常人,可惜了,竟没能及时追出截住了好好比试比试。
凤莲城多年不遇旗鼓相当之人,那一晚倒是真的遗憾错过了交手的机会。
他只是感叹惋惜,那边阮映雪惊讶得呆立在纱帘旁,正要去掀纱帘的手停在半空。
那一晚竟有另一人潜在荒园小屋的近处?她不曾听见半分声响,不曾瞧见丝毫动静,却同时有人掩在暗处,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险些撞上她的黑衣人、潜入她房中的偷儿,两人如魅影般闪过她的脑际,这掩在一旁的人,究竟是那夜的第三人,还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她惊疑不定地回了听风阁,静下心思索半日,始终不得其解,于是只好作罢。
第二日,流光送了一大箱子的新制衣物过来,说是凤莲城吩咐下去给阮映雪准备的新衣。婉苏笑嘻嘻地开了箱子看,一阵惊呼,欣喜叫唤道:“小姐过来看过来看那,这些东西,怕是宋家公主也穿不起啊!”
阮映雪被吵得无法安静看书,只得抛了刚从书楼取来的医书册子,缓缓走到桌旁抬头一眼,心里也是一惊。
箱内满目绫罗,更是宋金边界广做皇家生意的织坊织就的天价缎料,这满满一箱,若是换成白银,大概够那些因为战乱颠沛流离的人安定过好几辈子了。
阮映雪不忍再看,凤莲城虽是性格乖戾、却也不曾让她看到做过什么恶事;她无法因为这一箱的锦衣华服生出对他的厌恶之心,只不过……
锦衣华服又如何,历数往年她不也是身着新意,一人守岁至天明?
她长叹一声,无奈地挥挥手:“收起来,不要让我再看到。”
婉苏惊讶地眨眨眼,见她神情坚持,只好依言收拾起放回里屋的衣柜中。
一旁的流光低声嚷道:“姐姐,公子一番好意,你怎么……”
阮映雪忽地朝着他淡淡一笑,缓缓道:“慕秋,你可只会替你家公子说话了。”
流光脸一红,尴尬地笑笑:“公子确实好意,明日我便要随着公子出门,怕姐姐一人过年不喜气,便遣人特意做了这许多的衣物送来……”
“你也去?”阮映雪微微一怔。
流光颔首,嘻嘻笑道:“我随公子出门办事,过几日就回来。”语毕,朝她笑了笑转身匆匆便往外走。
未走几步,他又停住,也不转身,犹疑片刻,讷讷道:“其实……公子对姐姐算是有心……”
话未完,倒像做了错事,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