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不做声,许久才叹了声道:“不是他的错,又为何要自责?”她看了看景禾,忽地笑道,“景禾,其实我爹并未派你来寻我,你是私自出府罢?不怕回去后我爹重责?”
景禾所穿衣裳还是十五那夜的蓝色衣裳,衣角袖口沾了些许灰尘,是一路奔波留下的痕迹;她猜他根本就不曾回御史府,她一出事他便追了上来。顾含章勒马停下,静静地望着景禾,低叹一声道:“景禾,你……”
“含章小姐。”景禾打断她的话,正色道,“景禾的职责便是保护好小姐,那一夜容歹人掳走了小姐,是景禾的疏忽,今后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请小姐放心。”
顾含章心头一暖,却不知为何想笑,再想想,又替他担忧,不知回了御史府会有什么样的惩戒等着他。“罢了,到时候同爹好好说说罢。”她嘀咕了一句,释然笑道,“走,我们回上京!”
两人扬鞭策马往北而行,到了天黑时已是又往上京接近了几十里路。道旁有座安静小镇,两人稍一商议,便在镇上一家客栈落了脚。一同进了客栈要住店的还有另外数人,顾含章与景禾在店内一角坐着用饭时,三四个粗壮的汉子拥了两位美丽的少女进了店内,几人均是眼眸灰蓝肤色雪白,一看便知是南疆人,掌柜的一惊,迎上去拱手作揖赔笑道:“几位客官,店内已客满,您几位去别家住罢。”
领头的浓眉大汉粗声道:“你这掌柜的欺人太甚,店中人烟稀少至此,你还敢欺瞒我说客满!”其他几个高壮汉子也都围了上来,几人如巨塔一般围住了掌柜的,吓得掌柜的哭丧了脸央求道:“几位爷,您几位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前些时候元旦朝贺,南疆王触怒皇上,已被扣押在京,现如今各地风声鹤唳,都说南疆有反叛之心,谁还敢做南疆大爷们的生意啊!”
顾含章与景禾不动声色地听着,也不作声,见那几个汉子叽叽咕咕用南疆话说了一阵,照旧由那领头的浓眉大汉出面,给掌柜的塞了一锭银子,好说歹说,保证不犯事,天明就走,掌柜的这才勉强同意了,唤来小二领了几人上楼去。
“都是练家子。”景禾低声道,顾含章朝他使了个眼色,悄悄打量了那几人一眼,高壮汉子拥了两位少女上楼时,其中的蓝衣少女似是婢女,伸手去扶着那粉衣少女哄着她走,粉衣少女目光痴痴呆呆,只顾着把玩手中的一尊玉观音,几个人恭恭敬敬慢声细语好容易哄得她高兴了上楼去,都松了一口气。
顾含章随意瞄了一眼那尊玉观音,不由得惊讶地低呼一声。
寒雨踏陌尘
跟在最后的汉子回过头来,灰蓝的三角眼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了一眼,顾含章心头一凛,连忙低了头喝茶,待那几人都上了楼去,她才搁下茶碗低声道:“真像!”景禾一愣,不解地望着她,她也没多做解释,低了头用饭。
两人饭后回了楼上客房,这才发现原先定下的两间房中朝南的一间此时被那几个南疆人占了,唤了店小二来质问时,店小二陪着笑低声道:“那几位爷只看中了您这间房,非要住下,小的没拦得住,也不敢拦呀。”
顾含章不愿生事,另外让小二安排了间房住下了,只是原先景禾的房便在对面,这一换,倒是换到了斜对面,景禾不放心,要去同隔壁住着的一对夫妇商议调换客房,顾含章只得再三保证若是有事必当及时唤他,他才勉强住了下来。
到了夜里,隔壁南疆人屋内忽地吵闹起来,乒乒乓乓响不停,顾含章被吵得无法入睡,坐起了一听,隔了墙壁隐隐有少女嘤嘤的哭声传来,有人在好声好气劝说着,那哭声才逐渐小了,她悄悄起身推开窗朝门外看了一眼,见两个南疆汉子手足无措地蹲在门外叹气,斜对面的窗也开了,景禾立在窗前朝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少爷莫要管这闲事。”
自进了客栈,景禾便一直称呼她少爷,顾含章略微一怔,点点头掩了窗倒回床上去。隔壁安静了一阵后,又闹了起来,这一回是不停地朝地下、墙上摔东西,更是响亮无比,吵得附近几间房中的客人都怒气冲冲爬起了开窗大骂,过不多时,有人来叩门,顾含章倚着床半躺着,警觉地低声问道:“谁?”
门外是个少女柔媚的声音,竟是恳求她开门帮忙,顾含章原本不想理会,那少女在门外殷殷恳求,急得哭了起来,抹着眼泪道:“这位公子,就帮我一道劝劝我家小姐罢,若是她不肯睡,这客栈的旁人也别想安生了。”景禾被惊动了,过来拦在顾含章门前警觉质问道:“你自家那许多随从都劝不得,我家公子去劝又有何用?”
那蓝衣少女只道自家小姐最惧生人,平日里一旦哭闹起来,仆人们便从门外随手请个人进府来吓唬吓唬小姐,她便不闹了。景禾嗤地一声笑,不作理会,还是顾含章心软,听得隔壁仍旧在吵闹不休,想着若是她不消停自己也没得安睡,索性开了门要跟那蓝衣少女去“吓唬”她家小姐,景禾拦不住,只好也一道跟了过去。
那两个南疆汉子仍旧蹲在门外地上叹气,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却不在屋里,顾含章刚到了门前,便被房中景象吓了一跳,屋内一片狼藉,桌倒椅翻、被褥凌乱,茶壶茶碗都被掼碎在地上,一地的散碎瓷片,先前见到的那粉衣少女安静地坐在地上,虽是面无表情,一双明亮却空洞的眼中却满是泪水。她当真是怕生人,顾含章刚一脚踏入门内,她便如小兔一般跳起来,惶恐地爬到床上去用被子裹住自己,只留了条缝张眼偷看,蓝衣少女苦笑一声,走近前去扶她躺下了好一阵哄着,才让她老老实实睡了。
顾含章在门边遥遥望着,几次张口想要问那尊玉观音的事,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蓝衣少女安顿好了自家小姐,抹着眼泪过来感谢她,顾含章远远地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粉衣少女,目光在她娇美年轻的面容上稍作停留,不由得暗叫一声可惜。
景禾见事情已了,忙催着她回房休息,她怔怔地盯着满地碎瓷片出了会神,低声问道:“你家小姐身上带的那尊玉观音是从何处得来?”
蓝衣少女微微一愣,想了想才道:“四年前碧纱小姐与家人走散,寻回时身上便带了这观音像,谁也不知道是从何得来。”顾含章心里一动,再想问下去,却见蓝衣少女抱歉地摇了摇头,私有难言之隐,她顿觉唐突,便谢过了转身回房去。
景禾一路在身后跟着,低声道:“小姐睡觉时警醒些,有事便大声唤我。”顾含章扑哧一声笑起来,回头横了他一眼:“你是希望有事么?”景禾俊俏的面庞上一阵暗红,低了头轻声道:“景禾只是担心小姐。”他一面说着,抬头来看了顾含章一眼,星眸明亮,神情热切,顾含章看在眼中,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镇定地笑道:“那便都休息罢,明早早些启程回上京。”
他应了一声推门进屋去,犹不放心,立在门前看着她进了房内,顾含章低叹一声轻轻阖上门,落了门闩。刚一转身,一道黑影迎面扑来将她反身压在门上,她还不及看清来人是谁,还不及张口呼救,颈后便一阵剧痛,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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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辕声、马蹄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处在耳旁响起,顾含章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头顶晃动的车顶,一时之间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旁边已有人冷笑一声道:“当真不能怜香惜玉,这一回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掌心!”
窗口的帘子被风吹起了,细密雨丝斜斜飘落进来,打湿了她的脸,顾含章眯眼就着窗外的微弱天光看了看身旁坐着的楼湛,顿时了然,她又落到了楼湛手里。天色将明,外头正在下雨,这辆马车内只她与楼湛两人,摇晃着不知往哪里走。顾含章忽觉满心疲倦,闭了眼一声不吭。
楼湛却不放过她,粗鲁地伸手将她沾了细雨的脸扳过来看他,顾含章微怒,想伸手推开他时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布条捆在了车上,她已是分毫也动弹不得。楼湛看着她恼怒的模样,忽的笑了:“先前的礼遇你似乎不大喜欢,那便换了这样,我捆着你,看你如何再起逃跑的念头。”
顾含章冷冷地瞪着他,他却又勾了勾唇角邪邪一笑道:“若是你再逃一回,我便砍了那小白脸的手,逃两回,便砍他的腿。”他灰蓝的眸中笑意森冷,惊得顾含章热血只涌上头中,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咬牙问道:“你把景禾怎么样了?”
她面上的担忧之色激怒了楼湛, “竟还有心思担心那小白脸!”他冷笑一声捉住她的下颔往上一抬,火热的薄唇便带着暴怒密密地含住了她嫣红的唇。顾含章奋力挣扎,他便恶狠狠地瞪着她,有力的掌粗暴地捏紧了她的下颔不让她挪开,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一般。那灵巧的舌悍然闯入她的唇齿之间纠缠住她,锁住她的灰蓝双眸中竟有些看不透的恼怒与狂热。顾含章双目泛红狠狠地瞪他,忽地张口大力咬下,楼湛吃痛,闷哼一声退开,眼中的炽热这才逐渐褪去,他抚了抚下唇新添的伤口,阴郁地盯着她片刻,寒声道:“你再倔些也无妨,总归落在我手中,再无上一回那么客气。”
之后数日,她每日都被灌下了昏睡的药汁,楼湛亲自端了碗喂她喝下,头一回她不愿喝,楼湛阴阴一笑,捏了她的颌骨强灌一口,那辛辣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头流下,呛得她眼泪直流;后来她便学乖了,他端了药汁来,她便顺从地喝下,一声不吭地闭了眼等药性发作。楼湛依旧是提防她,即便她已昏睡过去,他也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每一回昏睡一日醒来都能见他阴着脸紧紧盯着她。
“你竟会骑马。”他嗤地一声冷笑,“我漏算了大齐权贵之女喜爱骑射这桩事情,居然让你意外逃脱了。”
顾含章仍旧不做声,她在几次昏睡醒来后听见楼湛与驾车的哈琦亚低声说话,得知景禾并未被抓来,心头稍稍宽慰了些;她蓦地又想起留在小客栈的小红马,也不知它如今去了何处。
几日奔波,终于过了大齐最南的几座城池到了大齐与南疆边界处,前些日子南疆王被扣上京,边关局势紧张,两处军队时有冲突,这几日南疆王得以归来,两军各自退了十里地,重开了边关大门互通商道,楼湛一行人接着这机会过关进了南疆境内,走了半日不到,道旁树林里忽地奔出一队人马来迎接,领头的汉子一双灰蓝三角眼分外眼熟,顾含章被哈琦亚强拉下马车,刚站稳了,一眼望见那高头大马上的人,心中大吃一惊。
那汉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跃下马背来恭敬地朝楼湛行礼,楼湛哈哈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背,两人互相捶打几拳,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南疆话,顾含章隐约听见 “秦王萧桓”四字,其余便是一字也听不明白。
只是她顿时明白了一件事,透露她行踪的便是这三角眼汉子。
当哈琦亚推搡着她进了楼湛住处小楼后,她更是大吃一惊,竹楼前一座竹编秋千架上坐着一位高鼻蓝眸、肤白娇艳的少女,正是原先在客栈内遇见的少女碧纱。
竹密夜风骤(本章补完)
秋千后人影一闪,碧纱的随侍婢女纤儿走出来低头恭敬道:“少主人,小姐坚持要在这里等少主人,奴婢怎么劝也不听。”楼湛蓦地目光温柔了几分,走到秋千旁轻抚着碧纱的黑发低声哄了几句,碧纱依旧是不做声,却是将脸贴在楼湛掌心蹭了蹭,温顺地由着他打横抱起回了屋去。纤儿犹豫着回头略略抱歉地看了顾含章一眼,低了头快步也跟上走了。
“出了大齐北六城,各处都有我们的人,你当真以为逃得掉么?”哈琦亚在顾含章身后大力推了她一把,嗤地笑道,“恰好三哥他们也在那客栈,你就是插了翅也飞不掉。”她好一阵冷嘲热讽,顾含章默然无语,许久后低声问道:“这碧纱小姐就是楼湛的妹子?”
哈琦亚难得听她主动开口说话,倒是吓了一跳,听着顾含章嗓音清润悦耳,不知比自己这沙哑破锣般的嗓子好听多少,不由得又妒又恨,冷笑道:“碧纱是卓勒齐手心里的宝,谁也碰不得。”她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几眼,哼一声道,“你在他心头恐怕是连碧纱一根眉毛也比不上。”
顾含章冷冷扫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她,她越发地恼火,半拖半拽地将顾含章推进竹楼旁的矮屋内掩了门上了锁,楼前立着的两个汉子立即过来守着,陪着笑道:“什么人惹恼了我们的哈琦亚妹子了?”哈琦亚哼了一声瞪了矮屋一眼,吩咐两人看守仔细,掉头走了。
屋外没人出声了,屋内更是安静,竹屋四处的窗都被钉死了,只留得朝南竹墙上半人高处五六寸见方的一个通风口投了亮光进来,顾含章借着这光亮略略看清了矮屋内的陈设,一床一椅一几,都是翠竹制成,淡淡地透着一股子竹子的清香。她镇定地在竹床上躺下闭眼休息了片刻,忽的想起那安静流泪的少女碧纱,不由得叹了口气。楼湛所言不像是假,但她心中又极不相信堂堂大齐秦王当真能做出这等丑事。若是她能逃出此地,她定要向萧桓问个明白!
天色逐渐黑了,门外守卫的人换了几拨,来送饭的是个说大齐话的汉子,顾含章在屋内瞧不见他的相貌,只听得他在竹屋外与两个看守的人打着哈哈说笑了一阵,这才摸锁匙开了门。他提了桐油灯进来,满屋顿时亮堂,顾含章稍觉不适拿手往眼前挡了一下,倏地看清他乌黑的眼珠子,心里咯噔一声。那人方脸高颧骨,是大齐人的长相,再细细瞧去,身量高大膀粗腰圆,更是大齐北地人的身量,南疆也有不少大齐人混居此地,但多是矮瘦的南人,这样高大结实的大齐汉子很是少见。
屋外的守卫还在撺掇他喝酒,这汉子朝顾含章眨了眨眼,回头笑骂道:“好你个乌弥尔,别尽是自夸海量,过几日老子闲了,找你拼一场,看谁先倒下。”屋外的守卫嘿嘿笑了几声走开了,这汉子余光一扫门外,迅速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给顾含章,低声道:“龙泉三尺寒光远,赤兔千里大漠遥。”
这是顾弘范书房内悬挂的一幅字画,寻常人并无机会见到。顾含章一惊,连忙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支银簪,与她前些日子当掉的那支原是一对,元夕夜她发间簪的是银凤,这布包内的是鸾钗。昔年她爹顾弘范与她娘柳梦蝶定情,一人执银凤,一人执银鸾,她娘故去后,那银凤便传给了她,而鸾钗则一直都在她爹顾弘范手中。
既手执鸾钗为凭,又知晓御史府书房内字画内容,非顾弘范身边黑衣卫莫属。顾含章心念陡转,不知是喜还是悲。
“小姐受惊,属下来迟了。”那汉子抱拳低声道,“只是此地守卫森严,属下一人恐怕……” 油灯光照在他方正的脸上,光影忽明忽暗,他面色惭愧道:“恐怕只能等秦王殿下明日出城赶来……”
顾含章轻轻摩挲手中的银簪,忽地打断他:“我爹近日可好?”他怔了怔:“大人一切安好,只是担忧小姐安危,食不下寝不安已有数日。”顾含章默默点了点头,他又低声道:“秦王殿下已赶至平州城,属下这就混进城内去禀报殿下。”
他躬身欲退下,顾含章轻声唤住他:“进城之前替我做件事罢。”那汉子愣了一愣,她面容沉静,分外镇定地微微一笑,缓缓地转过身去伸指朝油灯比划了下,他顿时明白她的意思,瞪圆虎目惊讶地望着她半晌,面上一阵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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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起了大风,到三更时西南角几间木屋忽然失火,大火借了山中风势越发猖狂,将四周几处竹林也燃起了,烧红了半边天;轮值守夜的人半夜里去茅厕出恭回来,捂着肚子刚走几步,一抬头望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呼失火,惊动了这隐秘山坳中的所有人。山坳中竹林连片,木屋成排,枯竹干木在火里烧得毕剥直响,那火势乘风越烧越猛,直向中央竹楼处扑来,静夜里骤然间人声喧闹,四处皆是杂乱脚步声与惊惶呼救的声音,乱成一团。
顾含章镇定地坐在小几前等候,屋外一阵嘈杂声过,门外的铁锁咔嗒一声开了,哈琦亚怒气冲冲地大步跨进门来骂道:“你这灾星,刚入了谷就引了这大火来。”一袭火红衣裙在灯影中一闪,人已经到了跟前,伸手扣住顾含章的手腕狠狠一拽将她拉起身来,灰蓝明眸中妒恨之意灼灼:“卓勒齐当你是宝,我倒是恨不得你就烧死在屋子里头!”
“对不住,我并不想死在这里。”顾含章反手拧过哈琦亚的手臂,袖中银簪闪电般抵到她喉间,低声道,“噤声,带我出去。”她长年练习骑射,力气比寻常姑娘大,哈琦亚挣脱不开她的手,也不敢随意乱动,垂眼看向颈间发着寒光的银簪,恼恨地瞪向顾含章:“你……”
顾含章在她耳旁从容道:“我若是不在了,没人再同你抢卓勒齐。”她临时想到这主意,权且一试,哈琦亚却当真眼一亮,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顾含章失笑,学着她的口气低声道:“你当卓勒齐是宝,我却巴不得再不必见他。”
哈琦亚偏首瞪了她一眼,大声吩咐屋外的守卫去帮忙救火,待门外几人的脚步声去得远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挪出门来。顾含章不敢大意,左手扣紧哈琦亚手腕,右手中的银簪不离她的喉头,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谨慎小心。屋外火势极大,来来往往的人都匆匆忙忙奔走着取水救火,谁也没有太注意到沿着竹林往外走的顾含章与哈琦亚。
两人悄悄摸到了山拗口密实竹林前,顾含章心头松了一口气,收了银簪将哈琦亚往来路一推,低声道:“多谢。”哈琦亚蹬蹬后退了两步,忽地冷笑几声,放声大喊了几句南疆话,顾含章虽是听不懂,也知道事情不妙,掉头就往竹林子里跑去。楼湛这秘密藏身处在南疆平州城外的一座小山坳中,密林环绕竹林遮掩,自山外羊肠小道拐数道弯进了林子后还需再左左右右绕几圈才能进得庄子,最初进山时顾含章被蒙了双眼,根本无法记住进庄的路,此时又是夜黑风高,更是看不见脚下,她跌跌撞撞在竹林子里摸索着往前走,隐约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林子外头人声骤然大起来,心中蓦地一慌,脚下没踏稳,撞上半截小腿粗的枯竹,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前栽倒在地。
一阵剧痛划过顾含章的手掌,她咬牙爬起来忍痛继续向前摸索,竹节粗糙冷硬,手掌按上去,被石砺划破的伤口越发的疼;身后追赶的人声越来越近,风声呼呼掠过林子,在黑暗中拥着杂乱脚步声尾随着她,自身后重重迫来。左近不知哪里有人冷笑一声,倏地捉住她的两条胳膊往背后一拧,轻声又危险道:“含章,你想跑去何处?”
惊惧铺天盖地涌来,顾含章瞬间又跌落无边黑暗中。
她终究还是被楼湛捉了回去,换了另一处竹屋关着。因这火烧得离奇,庄子里的人都被叫到了竹屋前一一盘查,只半年前进庄来打杂的皮老七不见人影,看守顾含章的汉子叫上几人四下寻找了一遍,竟在庄后小溪边找到了皮老七的尸身,喉头一剑毙命,伤口细薄且深,已是死了两三日。两个守卫面如土色,惊道:“这、这,傍晚时分还见皮老七来竹屋送饭……”
楼湛面罩寒霜,吩咐守卫将皮老七厚葬了,转身开锁进了竹屋,一把捏住顾含章的下颔,灰蓝眼眸中狠意尽现:“既然你那么迫不及待地要逃,明日我便让你见到你那无缘的未婚夫萧桓!”
顾含章略一挣扎,他手下更是用劲将她的脸扳过来对着他,睁大眼狰狞地笑起来:“他的人不是混进来了么,怎么没救你出去?好一个窝囊废!”楼湛靠得极近,他身上冲天的浓烈酒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皱眉。他冷笑一声:“怎么,你不舍得我骂他?嗯?”
油灯光微弱晃动着,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楼湛灰蓝的双眸中闪闪烁烁,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脸上闪过,他忽地俯下 身来与她对视,嘲讽道:“既然他会来救你,你又何必自己逃跑?还弄了一手的伤。”
顾含章镇定地望着他,神色无比从容:“我的命在我手中,何需依托他人?”
楼湛微微一怔,忽地哈哈大笑数声:“顾含章啊顾含章,你当真倔强得可以。”说罢,他低头来就她,顾含章眸光一凛,袖中银簪朝他狠狠划过去,楼湛脸一偏,那簪子只在他左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猛地伸掌扣住顾含章的手腕,狠狠地盯着她冷笑道:“你又何必故作矜持?这也不是我头一回亲近你。”
“莫非你是替萧桓守贞?”楼湛的神情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嗤地一声笑,忽地就松了手,“我也没兴趣在今天晚上动你。”他话中隐隐带着恨意,顾含章抬头与他对望,在他高傲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悲怆。“我不会再让你碰我分毫。”她寒声道。
楼湛斜眼看了看她手中的银簪,哈哈大笑数声挖苦她:“就凭你那根小小的簪子?”顾含章不理会他,他笑着笑着便冷下了脸色,怒气突如其来,如黑云般沉沉堆在脸上:“明日是我父王母后的忌日,我定要取了萧桓狗命祭奠他们,为碧纱报仇!”
说罢,他一挥衣袖转身出了门,没入了沉沉夜色中。
滚滚尘烟烈
暗夜短暂惊人,天尚未明,楼湛阴沉着脸推开矮屋的门,将顾含章双手反剪粗鲁地绑住,大力推出门来。庄中大火已熄,冷风夹杂着焦糊味扑面而来,西南边的木屋与竹楼被烧得焦黑破败,在黑沉中影影绰绰,仿如鬼魅。四处毫无人声,庄中老少在一夜之间走得一干二净,周遭寂静得可怕。
顾含章心头一跳,楼湛已面无表情地冷笑道:“害怕么?你的秦王就要来了。”他用力将顾含章往矮屋前的空地上拖去,在空地中央设的灵位前停下了,取过桌上酒盅一饮而尽,仰天吼道:“父母之仇,姊妹之辱,今日血洗!”再斟满一盅往灵前缓缓倒下,楼湛眸光沉闇,大掌倏地一握,白瓷酒盅顿时裂成碎片。
山谷的风吹拂起灵位前的白幡,两尊牌位上的血红字眼在昏黄白纱灯笼的映照下分外的刺眼,楼湛喉头滚了滚,阴郁的目光扫过顾含章镇静的面庞,唇角勾起了冷笑。顾含章心中隐隐不安,双手在背后握紧了,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东方逐渐露出一抹亮色,在冷风与飞沙之间越发显得苍白混沌,这是山坳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能远眺到庄外的竹林与层层密林,山风吹拂过林梢,沙沙的响声如潮水拍岸一般遥遥地传来,忽地远处一阵惊天巨响,大地震动,几十丈外沙尘扬起半天高,连这脚下的地也重重地颤了一颤;顾含章惊讶地望过去,见庄外层层密林中轰然炸开,火光与浓烟自竹林内升起,眨眼间把翠绿林子吞噬了。
天色已大亮,惨白天际弥漫滚滚浓烟,遮去了东方天幕的殷红朝霞。远处有战马悲鸣之声不断响起,一声接一声,在这黎明时越发显得惊心动魄,顾含章骇然望着那片缓缓升起的黑烟,耳旁那轰鸣声未止,犹在嗡嗡作响,楼湛却眯眼远远望去,冷笑道:“火药似乎用的还不够,竟然没能炸死他。”
话音未落,浓烟火光中又有战马清亮嘶鸣声响起,忽然之间马蹄声大作,从那黑烟中闪电般跃出一骑,战马通体雪白,颈间鬃毛在风中飘扬,那马首更是高高昂起了,傲然而神气,顾含章脱口低呼:“照雪!”马上的人一勒缰绳,照雪前蹄扬起半人高,长嘶一声,响彻云霄。
“他来了。”楼湛眼底一沉,低声道。顾含章忽地心跳如擂鼓,望着那马上的高大身影振臂一挥,身后半毁的竹林内纷纷跃出数十匹战马,整整齐齐在他身后排列成雁翅型,簇拥着他直奔庄门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