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凑得太近,窗格间细小的灰尘呛得她鼻中奇痒难忍,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农舍内柴草堆了也有些时日了,大约是下雨天走了潮,烂了好些,满屋的刺鼻霉味;冷风从墙缝中呼呼地灌进来,吹得她直打寒战,迫不得已在墙角一处尚算干净的草堆中蜷缩着坐下了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看守的汉子开锁推门进来,往她跟前丢了一只破碗,顾含章鼻端闻见谷物香气,腹中饿得咕咕作响,睁眼一眼,却是半碗灰糊糊的东西,也不知道是黍米还是麦子。她伸出去的手迟疑了一下,那汉子便虎目圆睁瞪了她一眼,粗声道:“随你吃不吃,不吃便饿死罢!”

顾含章忍下一口气,也顾不得矜持,端起那破碗大口喝着温热的粥糊,细小碎石与粗糙的糠皮将她喉头刮得生疼,那一点余热却逐渐暖了她的身子。看守的汉子颇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喝尽粥糊,讷讷自语道:“明明是千金小姐……”顾含章心头一酸,低声对他道了声谢,那汉子竟倏地红了脸,结结巴巴胡乱应了几句便慌忙锁了门出去。

饱腹之后便是想办法逃生。顾含章四处打量,四壁虽有墙缝几处,真正能逃出去的,还是只有门窗两处,她叹了口气,心知暂时逃生无望,索性蜷在墙角草堆内闭目养神。大抵连夜奔波,疲累不堪,她一闭眼便睡过去,做起梦来。依旧是噩梦连绵,一会是遍地猩红大火燎天,一会是荒草丛生间两座孤坟伴枯苇,年幼的她赤足单衣,在凛冽寒风中来回奔走,踩了满脚的淋漓鲜血,褐红足印印满坟前那条扑满芦花的小道。

迷蒙挣扎间有人忽地在近前冷笑一声,顾含章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竟抹了满手的冷汗。驾车的那矮子仍旧是带着乌纱帷帽,立在她身前朝她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御史中丞府千金大小姐倒也能吃些苦头。”说着,伸脚踢了踢地上那只破碗,哑声威胁道,“既然落到我们少主手上,就老实些,别想耍什么滑头,不然你这花容月貌可就不保了……”说着,手中鞭子一扬,鞭稍划过她的左面脸颊,顿时留了一道一寸来长的血痕。

顾含章直觉左边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鼻端嗅到淡淡血腥气,知道已破了皮,当下也咬紧牙强忍住了没作声,那人却又嘿嘿冷笑一声弯腰凑近她身前来挖苦道:“瞧你这细皮嫩肉,破了相还有谁要你?你那夫君萧桓怕是留恋上京城如花美人,早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他提及萧桓,顾含章蓦地记起落水前最后一眼望见的那双杀意凌厉的虎目,不由得抬眼直视帷帽下朦胧的面庞,无比坚定道:“他必定会追来救我。”

那人一怔,帷帽后的脸上倏地闪过狠戾之色,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他犹不过瘾,反手再扬起,顾含章忍痛挥手去挡,一不小心竟扯落了那层薄薄的面纱,她震惊地望去,强咽下了后头的惊呼。

非他,而是她。

那是个妙龄少女,容貌如花双眸如星,南疆人独有的蓝眸俏鼻更是使她白皙无暇的面容显得美丽不可方物,顾含章一时失语,那少女却是恼恨地张口哑声道:“再瞧我便挖了你的眼珠子,废了你的好嗓子!”说着面色已越发的阴狠,手中长鞭高高扬起了直直朝她脸上挥来。顾含章惊出一身冷汗,眼前鞭影重重,带起的疾风如同刀刃般劈面扑过来,她身后是草堆墙根,已无处可躲闪。

“住手!”门外一声大喝,少女一愣,一道黑影扑进门来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长鞭,她与那人打一照面,慌得往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卓……少主人……”楼湛将手中长鞭往地下一抛,呵斥道:“谁许你打她了?”少女被激起怒意,蓦地抬头哑声道:“卓勒齐!我知道你喜欢她的嗓音,喜欢她的美貌,可是你别忘了,她是你杀父仇人的妻子!”

楼湛听她气得直呼他本名,也有些恼了,沉下脸来呵斥道:“不必你来教训我,给我出去!”少女傲然昂首,僵直了肩背倔强地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院中一阵乒乓乱响,想来是她怒极在撒气,顾含章不知为何,倒是有些同情她。楼湛抱胸立在她身前冷冷打量她半晌,嗤地一声冷笑道:“你倒是真有些能耐,居然能把哈琦亚气成那副模样。”

哈琦亚,大概便是那少女的名字了。顾含章不做声,也不去擦拭左颊上半干的血迹,由着那伤口隐隐作痛,她心头疑云一片,哈琦亚怒极所说一字一句都像惊雷在她耳旁炸响,萧桓是楼湛,不,卓勒齐的杀父仇人,因此卓勒齐捉了她来引萧桓上钩……

“怎么,怕了?”楼湛阴郁地盯着她,忽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半真半假地调侃,“你这性子我真是喜欢,要不就不把你送回去了,待我杀了萧桓,你跟我走,如何?”

顾含章仰头直视他灰蓝双眸,从容道:“他会来救我,我是他的妻子,他必定会来救我!”

楼湛忽地暴怒,一把掐住她纤细的颈子将她压倒在草堆中,咬牙切齿地冷笑道:“你就那么信他?嗯?”

他手下用劲极大,顾含章拼命挣扎,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是,我信他,因、因为他、他是大齐的神武大将军秦王萧桓!”她信他!大齐十万将士愿将性命托付的人,必定是头顶天足踏地的热血英武好男儿,她便将此身做赌,赌他必定会追来救她!

楼湛望着她因喘息不及而赤红的双颊,嗤地一声冷笑,缓缓地松了手低声道:“那你就等着看我亲手杀了他!”灰蓝眸子微微一沉,他忽地邪邪一笑,在她耳旁冷冷道:“不知道大齐的秦王殿下若是知道他的未婚妻子失贞于仇人,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

顾含章被他压在身下,不由得身子一僵,但觉彻骨寒意铺天盖地袭来,惊惶得双手直颤。楼湛察觉她慌张,越发恶意地笑起来:“淫人妻女者,其妻女终被人淫。萧桓啊萧桓,我便强了你的妻,让你从此在天下人面前丢尽脸面,再抬不起头来!”说罢,强行扳正顾含章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顾含章惊呼一声,正巧给了他机会探入口中,灵蛇般缠住了她的唇舌。

她羞恼愤怒至极,狠狠一口咬下,楼湛闷哼一声离了她的唇,灰蓝双眸中满是阴鸷,顾含章心中有些害怕,却是强撑着回瞪着他,楼湛下唇被咬出了个口子,缓缓地渗出血珠子来,分外鲜红刺眼,他伸手狠狠抹去,不怒反笑:“好倔的脾气,我喜欢!”

顾含章在自己的唇舌间尝到淡淡的血腥气,连忙伸手拭去了,寒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还有下一回,我必然咬掉你舌头!”

楼湛盯着她忘了片刻,忽地仰天大笑道:“有趣,有趣!”他缓缓地起身,灰蓝双眸中幽光森然,“过不几日,待我取了萧桓项上人头,我看你再如何嘴硬得起来!”

“到时候,我便将他用碧血弯刀割成一块一块,以他的血他的肉祭奠我父王母后,替我妹子讨回公道!”他恶狠狠地瞪着她,目光尖利如刀般森冷锋利,仿佛她便是萧桓,“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与他糟蹋我妹子的大仇,我要他一并偿还!”

顾含章脑中轰然一声响,讷讷道:“你、你是前南疆王的……”她忽地说不下去了。

南疆大乱已是四年前的事,当时的南疆王不服大齐管治,拥兵叛乱,率两万飞云骑渡梁河北上,一路攻城略地,拿下了紧靠南疆的三座城池,皇帝紧急召回在北地征讨胡虏的秦王萧桓,命其南下平叛,秦王抽调铁骑一万连夜转回关内,十日内赶至益阳,连夺三城,将南疆王夫妇围困南疆都府平州城中半月余,南疆王誓死不降,在城头拔剑自刎,王妃服毒自尽,城中兵民大乱,后由南疆王弟胡烈尔整收残兵,出白旗投降大齐,后封为新南疆王。

那一役,血流成河,伏尸遍地,整个南疆过了三四年才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兴旺繁盛,只是南疆王夫妇惨死,一双儿女不知所踪,终究还是大齐与新王胡烈尔心头的一根刺。

顾含章惊疑未定地望着她眼前这冷峻高大的男人,许久不曾开口,楼湛冷笑了几声,不怀好意道:“如何,你该是听说过你那丈夫萧桓的手段罢,他冷血无情,心如铁石,平州城一战,护城河浮尸累累,血染荒江,多少无辜百姓成了他铁骑践踏下的亡魂,如此,你还信他么?”

 

 

北燕南悲泣

他口中所说一字一句仿佛生生自齿缝间挤出,带着森冷的寒意与无边的仇恨,顾含章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楼湛直勾勾地盯着她,见她面色发白嘴唇不住颤抖,不由得冷笑一声又道:“能追来最好,我就等着他上钩。”

顾含章面容惨白,跌坐在草堆中半晌无言。

这一夜,她浑身滚烫、高烧不退,里衣被汗水浸透了,刺骨的北风穿墙进来一吹,越发的难受。楼湛与哈琦亚几人在院中一角生了火喝酒烤肉吃,谁也没注意到她,还是那看守的汉子听得农舍内许久没有动静,扒了窗户纸朝内看,见她蜷在草堆间直哆嗦,连忙去禀告楼湛。

哈琦亚正撕了条兔腿在吃,面色沉了沉道:“我去瞧瞧。”楼湛伸手要拦她,她转头跺了跺脚恨恨地赌气道:“我不会动她,你只管放心。”她瞪了瞪眼,气呼呼地推开那汉子朝农舍走去。
屋内,顾含章在墙角蜷着,只觉忽冷忽热,一忽儿冻得牙关直打架,一忽儿又觉得体内有一团火在熊熊地烧着,四肢百骸绵软无力,头中更是如大石一般沉重,她身心俱是难受无比,闭了眼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哈琦亚已如同一阵风一般卷进屋内来。

顾含章勉强睁开眼看着哈琦亚,她正高傲地立在皎洁月光里轻蔑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哈琦亚哼了一声转身欲走,顾含章闭了闭眼低声央求道:“水……给我些水……”高烧许久,又一整天滴水未进,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隐隐有血渗出,伤口在冷风中刀割一般的疼。

哈琦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忽地就哑声笑了:“我偏不给你喝,你若是死了,我再开心不过。”说罢,掉头扬长而去。

顾含章无力出声,只得咬紧了牙关撑着,在冷热交加的折磨间熬过了寒冷的夜晚。一直到了天色将明之时,哈琦亚才又砰一声踢开破门进来,一把拽起她来喝呵斥道:“上路了!”她高烧未褪,又吹了一夜的风,站都站不稳,强撑着身子扶了门出去,刚跨过门槛,便双腿一软倒在门前泥地上。

屋外泥地冻得坚实,她一头磕在地上,疼得蜷起了身子,哈琦亚在她身后大声骂骂咧咧着,她闭了眼在心头苦笑几声,女人折磨女人,向来是从不心软。

楼湛在马车旁等得心焦了,过来扶起她一看,吓了一跳,再摸了摸她滚烫发汗的额头,锐利的眸子转向心虚别开眼的哈琦亚,寒声道:“扶她上车。”哈琦亚恨恨地剜了顾含章一眼,极不情愿地扶着她上车去,楼湛又不知从哪弄了些焦黑的药粉,拿凉水伴了搅匀了硬逼着她喝了下去。
顾含章四肢绵软,全无力气反抗,只能由着他撬开她的牙关给她灌下半碗药汁,当真是苦得她皱起了眉头。楼湛不知为何意外地温柔,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忽地邪邪一笑,伸舌舔去她唇角的一滴药汁,不顾她冷眼瞪他,俯身在她耳旁轻声道:“睡会吧。”

马车外有人小声说话,楼湛皱了皱眉转身出去,顾含章闭了眼,隐约听见那人焦急道:“少主人,秦王萧桓连夜带了一千神武军南下,已在各城设卡严加盘查,我们得快些走啊。”

楼湛沉声笑道:“来得好,我正等他。”说罢,他略一沉吟,又问,“御史府有什么动静?”

那人犹豫一下,低声道:“御史府一切照旧,筹备未停,御史中丞顾弘范照常上下朝,未见有派人出来追寻。”

楼湛随意哼了一声便没再多问,顾含章在车内听着,又欣喜又酸楚。

大约是楼湛灌她喝下的药汁中掺了迷药,她闭了眼不多时便昏昏欲睡,斜倚着马车坠入黑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来,高烧竟已褪了,这四周人声嘈杂,倒像是到了热闹的集镇上,马车逐渐慢了下来,驾车的换了原先看守顾含章的汉子,他微微掀了帘子朝内低声道:“少主人,前头城门口有神武军把守,是不是……”

楼湛哼了一声,挥挥手:“只管往前。”

那汉子应一声放心大胆地驾车往前走,到了城门口跳下车陪着笑说了几句,又悄悄摸出了十多两银子要递过去,那两个神武军的兵士冷冷看他一眼,大声呵斥道:“秦王殿下吩咐了,但凡路过行人马车,逐个盘查,不得让叛贼逃出北六城!”

那汉子拦不住,只得慌张地跟了过来,楼湛已下了车,低着头连连躬身焦急道:“小的妻子即将临盆,急着赶车回家生产,还望二位差爷宽限放行。”两位兵士狐疑地看了看马车要掀了帘子查看,车内忽地有女人沙哑地惨叫一声:“相公,快!快!”跟着,那帘子缝中伸了只沾血的手出来,惨白异常,两位兵士面面相觑,低骂了声晦气,也没细看,忙挥了挥手道:“快快出城!”
楼湛连连道谢,上了车来对车内捂了顾含章的口假扮产妇的哈琦亚挑了挑眉,低声道:“好了,走罢。”顾含章原先也没力气喊出声,被哈琦亚拼命捂了嘴,根本不得喘气,脸憋得通红。

哈琦亚身形矮小,蜷在马车一角坐着,顾含章初醒时根本没注意到她,直到守城的神武军兵士过来要掀帘子查看,哈琦亚抽刀在左手腕划一刀,将血滴到右手背上,当着顾含章的面同楼湛里应外合淹了这一场戏,惊得顾含章瞠目结舌。

马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车外有战马响亮地仰天嘶鸣一声,其声清亮、响彻云霄,顾含章忽地心头怦怦直跳,四肢百骸的血都直往头上冲去。

是他!是萧桓!

楼湛灰蓝眸子一亮,诡笑着看了她一眼,压低嗓音阴测测道:“他果真追来了。”

车外,萧桓骑着照雪慢慢踱过来,皱眉打量马车一眼,问道:“都仔细查看过了?”兵士二人对望一眼点头恭敬道:“车内产妇即将临盆,丈夫赶着出城回家生产。”

萧桓眉头皱得更紧:“既是即将临盆,怎么不在城内寻一处安置?”

驾车的汉子连忙说:“回禀大人,我家夫人爱干净,定要回家……”话未说完,哈琦亚又在车内尖着嗓子惨叫了一声,楼湛配合着哄了几句,萧桓在车外听着,淡淡地扫了那两个兵士一眼,挥了挥手道:“走罢。”

顾含章被捂着嘴发不出声,只在心头大喊:“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跟前的马车内!”

萧桓自然是听不见,放了行让他们离去,直到马车缓缓驶出了城门,车夫狠狠一甩鞭子,那马就飞奔起来,沿着小道往南奔去。

马车驶出四五里地,车夫在前头呵呵笑道:“少主人,北六城还有一座没过,萧桓一时半会大约是跟不上了!”

楼湛冷笑一声:“那就再放慢些,等他察觉我们早已出了城,自然是会追上来!”

车夫果然就放慢了些,直到天黑才到了下一座城镇。几人寻了城郊一处农舍住下,丢给农人好几锭银子,那农人夫妇喜得连连打躬作揖,让出两间破旧拥挤的屋舍来给他们,四人分作两间休息,轮流看守顾含章,到了天明时起身,重又上了马车往南走。

一路上哈琦亚仍旧是对顾含章冷嘲热讽,帷帽乌纱遮住她的面容,却遮不住她恶狠狠的眼神,顾含章懒得理会她,索性装作顺从老实的模样,悄悄在心头盘算着如何逃生。

楼湛冷冷看她一眼,嗤地笑道:“萧桓追上来之前,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他说得狠戾,顾含章在他灰蓝眸中瞧见压抑的阴郁与杀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北六城最后一座城也过了,逐渐便靠近了大齐南方地界,楼湛沿途布下的眼线飞鸽来报,秦王率神武军沿江南下,往南疆方向而去,楼湛取了鸽子腿上的信笺一看,咬牙嘿嘿笑道:“看来我那叔父也讨不了好处。”

那送信来的碧眼汉子朝地下啐一口骂道:“胡烈尔这出卖兄嫂的狗贼,自以为大齐皇帝看重他,谁知那狗皇帝只为一个小小的女人就能将他扣押上京,他真是丢尽了南疆人的颜面!”

顾含章心里吃惊,看来楼湛掳走她嫁祸给南疆王,又引得萧桓南下追踪,他当真是野心勃勃,亟欲一箭双雕。

楼湛将那信在油灯上烧成灰,冷笑道:“萧桓啊萧桓,我便看你这头虎到了我的地盘,是不是还能发得了威风!”

农舍低矮,忽明忽暗的油灯在风里更是摇曳着,顾含章望着灯下楼湛阴狠的目光,背后窜起了一阵凉意。

这一夜,她终于下定决心逃跑。

 

 

 

黑月驰奔马

梁州城靠近大齐南方,入了夜后风暖了些许,顾含章闭了眼蜷缩在农舍里间的简陋木板床上,哈琦亚进进出出几次,像是有意发泄不满,将木门撞得哐当直响,她面朝墙壁侧躺着只当没听见,默默等着时机来临。

早些时候她借口身子不舒服,只勉强吃了些饭菜便回屋躺下了,楼湛不放心,吩咐哈琦亚看紧她,哈琦亚只得搁了饭碗来守着她,将满心的怨气全都出在了桌椅板凳与门窗上。顾含章不理会她,她便恼火地走到木板床跟前来低声咒骂,过了许久,她骂得累了,恨恨地朝地上啐一口,低声威吓道:“老实躺着别想逃跑的心思!”说罢,转身出去唤车夫李银来看守。

顾含章缓缓地睁开眼,手心已悄悄地出了汗,她正是在等这个机会!

换了人看守,她仍旧是朝内躺着不做声,听着原先看守她的汉子进屋来坐下歇了片刻,这才捂了嘴痛苦地呻吟起来,李银一惊,连问几声听不见顾含章回应,忙要往外走去叫楼湛与哈琦亚来,顾含章喊住他,低声道:“李大哥莫要惊动你家少主人了,我只是腹中疼痛如绞,可否容我如厕……”

李银听她称呼他为李大哥,受宠若惊地直摆手道:“顾、顾小姐,叫我李银便是了。”顾含章再问他可否让她去院中茅房,李银犹豫一阵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少主人吩咐过……”他看了看灯下顾含章惨白的面容,一咬牙点了点头。

顾含章心中大喜,依旧是皱着眉头咬着唇作痛苦的模样缓缓地起身下床,扶着墙往门外走,李银在身后两步处跟着,出了门见隔壁屋子窗门洞开,楼湛与哈琦亚对坐灯下不知在说什么,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刚走了几步,楼湛便瞧见了,寒声道:“去做什么?”

李银凑近窗下小声说了,楼湛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含章一眼,点了点头。顾含章手心出汗,听得他允了,心里一松,险些腿脚发软跪倒在地。茅房在小院的东南角,院门未关,依稀看得见门口停着的马车,顾含章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那驾车的小红马,红着脸期期艾艾低声道:“李大哥可否离得远些?”李银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憨憨笑着往后退了三四步,顾含章掩鼻进去后,又低声道:“麻烦李大哥背过身去可好?”

她被掳来之后老实安静,李银也不提防她,当真转过身去,咳一声结巴道:“顾、顾小姐晚饭没见怎么吃,待会小的给小姐悄悄弄个馒头垫垫肚子。”说罢一长串话,这憨实汉子吐了口气,摸着头嘿嘿讪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平常小的吃得少时,夜里头就会饿得睡不安稳……”

顾含章正轻轻推开茅房的竹门打算沿着土墙往外走,听得李银竟还惦记着这事,不由得心中一阵愧疚,低声道:“不必了,谢谢李大哥。”李银又嘿嘿憨笑了几声,也不敢再与她搭话,顾含章趁这机会蹑手蹑脚沿着墙根摸到院子门口,飞快地跃出门去解那套马的绳索,一面解一面手已紧张得不住颤抖;这马还算乖巧,一声不吭地由着她摸来摸去,倒是院内李银等了许久听不见任何声响,有些怀疑,朝茅房内唤了几声,惊动了楼湛与哈琦亚,三人取了火石打亮往茅厕竹编门内一照,面色一变:“人跑了!”

顾含章正好解下套马的绳索,听见身后脚步声气势汹汹追来,慌忙爬上了马背去抱紧马脖子狠狠一夹马腹,那马便仰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往大道上跑去。背后犹有脚步声追来,她不敢回头看,只是紧紧抱住了马脖子咬牙道:“马儿你跑快些,待我脱了险定然喂你新鲜水草。”那马也不知是不是听懂她的话,朝天打了个响鼻,足下犹如御风一般飞快地朝前急奔,好几回险些将顾含章甩下马背去。

这一夜没有月亮,四处黢黑昏暗,旷野的寒风呼呼灌过耳旁,狼嚎虎啸一般的狂野,顾含章伏在马背上,许久没有流过的眼泪顺着面颊落进红马长长的鬃毛间,她逃出来了,她逃出来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下起了小雨,密密的雨丝落下来,将一人一马淋湿了,冷风兜头一吹,更是寒冷;红马似是通人性,慢慢地停了下来,顾含章翻身下马,寻了道旁一株大树避雨,那红马竟也跟了过来,将湿漉漉一颗脑袋探过来亲热地蹭她的面颊,她痒得格格直笑,笑着笑着,忍不住抱住马头叹气道:“马儿啊马儿,从此就你同我两人相依为命了。”小红马喷了个响鼻,琉璃般的眼温柔地望着顾含章,她怔了怔,蓦地记起不久前被父亲命人毒死的爱马翡翠,不由得又一阵心酸。

雨又下了一阵才停下,她抱着膝头蹲在树下冷得直发抖,好容易熬到雨停,忙又上马往前行,到了天明时终于到了一处还算人多热闹的集镇上。顾含章身无分文,只得取下发间一支银簪典当了些散碎银两,给小红马配了马鞍,又买了身衣裳换上,牵着马出了镇子。

镇外官道上人来人往,车马不息,顾含章心中茫然,牵着小红马立在道旁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翻身上了马背掉头往回奔去。

御史中丞之女、秦王未婚妻子元宵之夜被掳,定然已经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任性妄为。御史府养育她多年,四姨娘待她如同亲生,她怎能弃他们于不顾?

顾含章叹了口气,挥鞭催马沿官道北上;一路行去,也有人指指点点,用惊艳诧异的目光看她,她不得不在附近小镇买了男子的黑衣换上,又挽了发作男子打扮,这才避开了路人的注目。

她逃出后的第三日,已是靠近北六城的地界,官道旁的村落集镇逐渐多了,有村民百姓脑子活络,在道旁张开布幔、摆上桌椅板凳,开个小茶水面食摊子供往来行人解渴解饥,顾含章一路奔波不停,到了正午时候已是口干舌燥,遥遥望着前头有小小一面青色旗子招展,欣喜地下了马过去,要了一壶茶一碗阳春面坐下来吃。正吃着,道旁又来了个打马经过的路人,在她附近坐下了休息喝茶,顾含章腹中饥饿,只管吃喝,便没注意他,待半碗面下肚,隐约察觉有人窥视她,下意识地抬头怒目回瞪过去。

这一瞪,她顿时心头一阵惊喜,那蓝裳青年竟是御史府的侍卫景禾。

“小……”景禾仔细辨认许久终于确认是她,又惊又喜地起身过来便要单膝跪下,顾含章连忙扶起他,使了个眼色道:“景侍卫,人多眼杂,小心说话。”

景禾见她镇定冷静,不由得微微一怔,忙回自己桌旁去草草喝完茶,牵了马跟着顾含章上了官道去。两人并骑了一段,道上来往人马少了些,景禾忽地低了头愧疚道:“景禾没能保护好小姐,小姐受惊了。”

顾含章鼻头一酸,低声问道:“是我爹派你来寻我的么?”

景禾眸光一闪,迟疑片刻道:“是,大人忧心小姐,派了属下跟随秦王殿下南下追踪,追到北六城时殿下便单独遣属下就近秘密查访……”他顿了顿,悄悄看了顾含章一眼,急急地补上一句,“那一夜小姐被掳走,陈王殿下自责不已,要跟来南下寻访,被皇上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