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匹精良战马在奔腾,大地为之震动,尘烟滚滚之中,萧桓一骑当先,身披绣金蟠龙战袍、白马长剑,身形挺拔伟岸,冷峻面容上气势如山,他身后的金线滚边玄色大氅在山风中翻飞,猎猎作响。顾含章望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眼里不知为何忽地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楼湛面色越发的阴沉,伸手将顾含章拽到身前,一手扣住她的咽喉,对着远处大声冷笑道:“秦王殿下来得当真迅速!”顾含章双手被反剪绑住,挣脱不得,又被他拿住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得狠狠地瞪着他,楼湛瞥了她一眼,转头阴沉笑道,“萧桓,杉树林与竹林里的火药没能炸死你,真是命大!”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灵位,灰蓝双眸中倏地暴红,透出嗜血仇恨的光芒。

萧桓按缰止马,一扬手臂,跟随在后的数十骑齐齐停下,骤然间蹄声俱歇,队列却仍旧是齐整肃然。场中唯风声呼呼,再无其他声响,萧桓缓缓转头凝视着顾含章,目光幽深却坚毅笃定:“叛王之子卓勒齐潜入上京掳走本王妻子,罪可当诛。”

他的声音也是同样的沉稳坚定,仿佛一切都尚在他掌握之中,顾含章微讶,张口无声,喉头被那只有力的大掌握紧了,只觉热血只往头上涌去,被冷风吹得惨白的面容慢慢地涨得通红。

楼湛无声地笑了:“此地只留我与你的秦王妃二人,要死也只我与她两条性命,我又有何惧!”
萧桓抬眼朝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山庄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你欲如何?”

“萧桓!四年前平州城一战,你逼死了我父王母后,又辱我妹子,害我家破人亡,这血海深仇我今日定要与你了结!”楼湛双眼血红厉声喝道。顾含章察觉他心绪激动,掌下更是用力扣紧她的喉,迫得她大口喘气,眼前一阵昏暗。

楼湛口出惊人之言,萧桓只是皱了眉头:“前南疆王叛乱犯上,本王率军讨伐,叛王与王后畏罪自尽,其儿女下落不明,我何曾有机会辱你姊妹?”

他虎目灼灼直视楼湛,句句坦荡从容,楼湛有些微的犹豫,却又冷笑道:“一面之词岂能信?”顾含章在极难受的挣扎之间说不出话,只在心头拼命大声喊:“你妹子碧纱之言不也是一面之词?”

楼湛察觉她难受挣扎,稍稍松了手,右手一翻,自袖筒中摸出一把五寸长短匕抵到她喉间,忽地转了神色似笑非笑道:“早就听闻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以一当百,能在敌营中擒获敌首如探囊取物,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与我单打独斗一场?”

顾含章心头一凛,楼湛并非正人君子,也不属英雄好汉,他这般有把握,必然是早有预备,以他对萧桓入骨的仇恨,他必定是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要以她为饵诱萧桓上钩。念及此,她急忙大声道:“秦王切莫听他的话!”

场中两个男人都蓦地望向她,楼湛恶狠狠瞪着她,手中短匕往前一送,在她颈间划了浅浅一道血痕,微微沁出了殷红的血珠子。萧桓随意看了她一眼,那眼中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许,让她心中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她有些恼恨地斜眼看着萧桓,他却再也不瞧她,直视着楼湛朗声应道:“好。”楼湛冷冷笑了一声,飞快地退后几步,揽住顾含章的腰肢迅速跃上早已准备好的黑马,单手捉住缰绳一声喝叱,黑马掉头便往西北方山脚奔去。

“秦王殿下若是想要带回如花似玉的妻子,便追来罢!”他狂笑数声,策马往山脚密林飞奔,顾含章被他揽在身前,颠簸中低头狠狠朝他手背咬下,楼湛哼一声,眼中狠意毕露,翻手卡住她的脖颈大力勒紧,在她颈间雪 白肌肤上留下了一圈深红掐痕才松了手,顾含章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一松手,连忙大口喘着气喝道:“你这小人,设了什么陷阱!”

身后马蹄声急促,是萧桓打马追上,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楼湛在前,萧桓在后,遥遥相隔数十丈远,咬紧了毫不放松。顾含章顾不得危险扭头往后看,只能瞧见漫天沙尘中一袭黑色战袍在视线中飞扬翻转,照雪颈间雪白的长长鬃毛在风里飘扬着,一白一黑分外扎眼。楼湛怒吼一声将她脖子拧回来,狞笑道:“神武将军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万夫莫敌,你何需替他担心?”

说话之间黑马已到了山前,密密林中有一条小道笔直向上,掩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依稀能瞧见铺满了落叶的道上仅能容一人一马经过。楼湛策马一跃而上,踏上厚厚落叶往前急奔,不几步,他撮唇呼哨一声,清越哨声穿透林间,别样诡异。顾含章一惊,他设了埋伏!

她想要回头大声警示,楼湛哈哈大笑三声,捂了她的口,在她耳旁低声道:“迟了,他一踏上这条道,注定葬身山里!”顾含章又惊又怒,在马上拼命挣扎,楼湛松开拦着她腰肢的手臂,改为握住她反绑身后的手腕,将她往怀中一带,阴测测道:“若是你想摔死在这山道上,我就遂了你愿。”

他刚说罢,身后不远处轰的一声惊天响动,又如初时一般震动了地面,惊飞了林中鸟儿,扑棱翅膀尖声鸣叫着冲上天际,顾含章大惊,咬紧了牙关才逼退了眼中的泪水。“这才是头一道关,火药不算多,若是老天保佑,或许他能逃过。”楼湛眉宇间犹有戾气,露齿狞笑着,如同一头嗜血的狼,“再往后,还有弓箭手、刀山等着,我看他逞一时之勇的下场会是如何!”

马蹄声声急促,越往前,林荫道的那一头隐隐透出了光亮,黑马奋力急奔几步,跃出阴暗林子,到了山间一处断崖之上。

楼湛翻身下马,将顾含章往身前一推,朝着林子方向冷冷笑道:“所谓神将,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偏就不信他能刀枪不入!”

顾含章喉头哽住,望着眼前雀鸟惊飞浓烟冲天的暗林,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坠到了底。

 

惊涛拍断崖

断崖上山风呼啸而过,拂乱两人鬓发,楼湛双臂环胸倚着大黑马冷笑:“弓箭手都是我部百里挑一的好手,几十支利箭连珠齐发,不被射成刺猬也难。”

暗林上方浓烟滚滚,火药味混着焦味被风吹到断崖上来,呛得顾含章猛咳了几声,咳声刚止,林中隐隐有喝叱声传来,楼湛瞥了她一眼,皱眉道:“竟然还活着?”顾含章揪紧的心微微一松,他却又嗤地一声冷笑道:“火药易防,箭雨可是难躲。”

南疆部族用的弓弩可发连珠箭,箭头带倒钩,尖利异常。顾含章在被关进矮屋前曾见过守卫背上背着的箭筒,几枝羽箭箭头朝上,倒钩磨得雪亮无比,让人心生畏惧。楼湛斜眼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忽地勾唇笑道:“怎么,害怕了?”顾含章挺直肩背傲然直视他:“有什么可怕的,羽箭弓刀不过是死物,人若灵巧活络,根本不足为惧。”

楼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许久,挑眉笑道:“呵,好大口气,我从不知顾氏千金小姐也有这等胆气这等见识。可是萧桓的到来涨了你的气势?”他顿了顿,眸色越发的狠戾,“可惜啊,他今日便会命丧于此,我可不舍得让你陪他做一对同命鸳鸯。”

顾含章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别过脸去紧紧盯住不远处那暗林的出口,心中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林中的人声倏地停了,山风夹着浓浓血腥气旋上断崖,中人欲呕,大黑马甩了甩马尾,竖起耳不安地低鸣几声,往后面山壁退了几步。蓦地,林子内又一阵呼声震天,刀剑相击声清脆急促地响起,楼湛与顾含章同时面色一变,一是惊怒,一是惊喜,楼湛冷哼一声自腰间抽出弯刀,大力将顾含章拽到身前来扣住她的颈项,双目炯炯地瞪着密林小道尽头的出口。

不多时,人声骤歇,林子内一片死寂,顾含章屏住了气息,只听得胸臆间心跳如同擂鼓,将四周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她的眼前一切都模糊了,绿树、红日、黑烟都混在了一处,只有崖下落叶小道的尽头如一星明光嵌在她眼中。

“萧桓!”楼湛在她身后暴喝一声,捉紧她扣在一起的手腕往后退了几步,顾含章愕然睁大眼望过去,密林口一道白影倏地跃出,一人一马在风中傲然昂着头,如疾风一般卷上断崖。照雪一身沙土,雪白鬃毛间染了点点血迹,昂首阔步地一步步逼近前来,萧桓按缰提剑端坐马背上,刚毅面容上略略沾了尘土,却仍旧是意态从容、神色镇定,仿佛先前林中那几场恶斗丝毫没有耗费他一星半点的力气。他胸前金甲上猩红点点,分外触目惊心,身后的玄色大氅上更是大片大片洇开濡湿的暗红,如同赤色狰狞的花朵妖娆绽放。

萧桓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犹在滴血的秋水长剑蓦地扬起,气贯长虹。楼湛扣紧顾含章纤腰冷哼一声挥刀迎上,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是刀剑相交,秋水长剑剑锋寒气逼人,碧血弯刀刀刃杀意冲天;楼湛有顾含章在手,处处占上风,秋水剑凌厉刺来他便推顾含章遮挡,迫得萧桓不得不撤剑后退,弯刀趁机直追而上直逼萧桓面门,萧桓回剑来挡,不由得被楼湛刀背传来的大力震得虎口发麻。

两人缠斗数回,顾含章一咬牙撞开楼湛转身将后背朝向萧桓刺来的长剑,秋水剑嗡一声抖,擦着她的手腕划过,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挑断了,也硬生生削下她一块皮肉来。这是一招险棋,谁也没料到,楼湛大惊,左手成爪欲将她捉回,顾含章忍痛就地一滚,避开他伸来的手臂,躲到照雪马腹下去,楼湛只得放弃捉她,专心对付萧桓。

顾含章咬牙扶着照雪站起身,手腕上被削去掌心大小一块皮肉,鲜血淋漓,洇透了她半条袖管,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正想咬牙撕下半幅衣袖来包扎伤口,忽地崖下红影一闪,她要躲避时已是不及,半空里一条灵蛇般的长鞭朝她飞来,狠狠卷住她的脖颈,那一头一用力,将她拽了过去。
“住手!”沙哑喝声在风中响起,楼湛一愣,手下弯刀不停,转头朝这边怒吼道:“哈琦亚!不是让你送碧纱出城!”顾含章被勒紧了颈项,热血上冲,耳中嗡嗡作响,听见身后哈琦亚惨笑一声道:“卓勒齐,我不放心你。”她一紧手中金丝长鞭,再次大声喝令两人住手,楼湛怒瞪她一眼,咆哮道:“哈琦亚你快给我下山!”哈琦亚眼一红,厉声大喊:“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此时崖下密林道口又闪电般跃出一骑,马上之人银甲黑袍,正是大齐神武军服饰,他双手执弓,白羽长箭已在弦上,牢牢地对准了哈琦亚,顾含章转眼瞄到,大口喘着气,趁着哈琦亚不注意艰难地抬手拔下发间银簪,朝那只扼住她脖颈的纤长手臂狠狠地扎下,哈琦亚痛呼一声,一掌将她拍开,顾含章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的大石上,看着崖下那簇白羽如流星一般越过头顶,笔直地插入哈琦亚右胸。

哈琦亚灰蓝美眸睁圆了,低头看了看身前没入皮肉寸余长的长箭,忽地惨然一笑,双唇动了动,火红身影溘然倒地。“哈琦亚!”楼湛怒吼一声,弯刀格开萧桓长剑,飞身往哈琦亚扑过去,半空里又一阵尖利响声,另一支箭如长了眼一般破空射来,直直钉入楼湛左臂。

他浑身一震,缓缓地看了看臂上长箭,又低头去看怀中痛苦呻吟的哈琦亚,伸手握住臂上长箭用力一拔,猩红的鲜血喷涌如注,迅速洇透了他左臂的衣袖,顾含章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灰蓝眸中的狠意,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要爬起身来,只是受伤那只手刚一触到地,便钻心噬骨一般,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别动。”萧桓大步走近前来将她小心翼翼扶起了靠在怀中,两人身上都有血,黏腻血腥、浓郁刺鼻,但那身后的胸膛却是温暖而宽厚的,顾含章皱着眉头忍痛倚着他站着,多日来的惊惶畏惧蓦然间一扫而空,她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山崖下密道口马蹄声急促,震动了地面,萧桓带领的数百骑精兵穿过密林到了崖下,列队齐整,肃然守在林前,原先那搭弓射箭的银甲武将退后一步,立到队列跟前站定,一挥手,几百人齐齐拉弓,箭尖直指断崖上的楼湛。

楼湛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羽箭,用受伤的手臂枕在哈琦亚脑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缓缓走到顾含章跟前来,凝望着她许久,英俊面容上忽地露出歉然的神情。“含章”他灰蓝眸中神色复杂,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唇角弯了弯低声道,“对不住,牵累了你。”

顾含章微微喘着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见他眸中凄厉之色骤现,不由得惊呼一声:“楼湛!”她伸手去捉他的衣角,他却如同大鸟一般翩然退后,仿若不知身后便是断崖湍流,淡淡笑着朝顾含章道:“有缘再会了。”

那一脚落空,他抱着哈琦亚重重往下坠去,顾含章在他眼中瞧见了最后一抹奇异的光芒。

她忍痛喘着气跌跌撞撞往崖边走,萧桓皱眉,满赶上抱起她过去看,那断崖下江流湍急,江中怪石陡起,形状嶙峋万状,两人坠落处是江中乱石丛生处,激流到此拍起雪浪,犹有半人来高,血肉之躯落下,绝无生还之理。

顾含章心头一颤,手腕处剧痛如刀割,牵动周身受伤之处,她蓦地便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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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晚时,顾含章才醒来,初一睁眼,满屋光亮炫目,目之所及之处点了一排十数枝手腕粗细的牛油蜡烛,将屋子里照的明如白昼。这是南疆部族所居的房屋,矮床高几,竹编帘子,都刷了层暗红的漆,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满身酸痛犹在,只是左手腕已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白布,轻轻一嗅,还能闻见白布下浓浓的草药味;衣裳也换了一身,不再是被掳那一日起一直穿着的衣裙,而是一身轻便的南疆姑娘的棉布春衫,顾含章艰难地举起另一只手臂瞧了瞧,见那袖筒上零星地绣了些蓝白小花,又在衣袖边缘以水蓝色绣线滚边,很是雅致精巧。她闭上眼长叹一声,这十数日的劫难犹历历在目,此时的安静舒适便如做梦一般。

有人掀了竹帘进来,脚步极轻,听得出来是怕吵醒她,到了床前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立着,大约是在仔细端详她,顾含章心里有些慌张,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睁眼去看是谁,还是接着假装睡着好。犹豫半晌,她还是睁了眼,心里做好了打算见着萧桓该说的话在瞧见床沿立着的人时,顿时咽了回去。

“琳琅!”她惊讶唤道,“你怎么在这里?”

 

 


天青风欲雨(本章补全)

琳琅双眼红肿面有泪痕,见顾含章醒来,往床沿坐下了望着她受伤的手腕直抹眼泪,顾含章好一阵劝才劝住了她,主仆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絮絮地说了会话,顾含章这才知道元夕夜她被掳走后,琳琅便跟着萧桓的神武军一道南下来寻她,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原先丰润的面庞清减了许多,人也憔悴了不少。

“琳琅,辛苦你了。”她勉强握住琳琅的手感叹道。琳琅眼圈又是一红:“小姐才是遭罪了,改天回了上京,一定要去独峰山的观音庙里烧香去去晦气。”“我要多烧几炷香,咒那南疆人不得善终。”琳琅气愤道,顾含章微微一怔,想到楼湛与哈琦亚跳下百尺断崖,早已粉身碎骨,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生气。

两人沉默了一阵,琳琅记起厨房灶上还温着米粥,忙起身道:“小姐睡了一天饿了罢?我去取些吃的来。”顾含章粒米未进,确实有些饿了,点了点头,琳琅忙转身去厨房端了热粥与酱瓜等小菜,刚走到门前,迎面撞见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一声惊呼吞下肚,战战兢兢张口低声道:“殿……”萧桓摆了摆手,接过她手中的木盘,掀了竹帘大步走进屋内去,琳琅不敢跟进去打扰两人,只得立在门边候着,隔了帘子拿眼悄悄看一眼,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

顾含章在矮床上闭了眼卧着,耳旁听见有人进屋来,又闻见粥香扑鼻,深吸一口气笑道:“可是同金丝小枣一起熬的粥?”不见有人应答,她奇怪地睁眼一看,蓦地愣住。床前立着的并不是琳琅,而是萧桓,他卸下了金甲脱下了战袍换了身青色的袍子,越发显得挺拔伟岸,顾含章瞅着他冷峻面容上疯长的青黑胡茬,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萧桓淡淡看她一眼,走到床沿坐下,将木盘往床前高几上一放,伸长手臂扶起她,顾含章借着他有力的臂膀坐起身倚在床头,低声道:“我自己来。”他目光幽深,紧紧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沉沉一笑:“听说御史中丞顾弘范之女温柔娴静、才色过人,如今看来,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顾含章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毫不示弱地反问一句:“既然如此,秦王殿下为何当初又那般爽快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屋内倏地静下来,萧桓没料到她有这胆子挑衅于他,略略一怔,颇有些赏识地望了她一眼,哈哈笑道:“既然你父亲御史中丞大人挖空了心思想要将他女儿送入侯门,我何不遂了他的愿?”顾含章镇定地抬头问道:“秦王殿下何出此言?含章在甄选中有幸被挑中作为秦王妃,这难道不是殿下亲自挑选的?”

萧桓自木盘中端了粥碗,用汤匙搅着吹了吹热气再递给她,漫不经心地笑道:“御史中丞顾大人那点把戏,也只能骗骗我父皇母后罢了,什么命定,什么顾氏女能佑我逢凶化吉,不过是术士妄言。”他的目光通透如水,迫得顾含章默然低头喝粥,过了许久,他才别开了眼沉沉笑道:“你也是心里清楚的罢。”

顾含章一口粥含在口中,自舌根起慢慢起了苦意,她默默地喝完粥将碗搁回床沿,抬头直视他,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埋在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又答应了这门婚事?”萧桓神色莫测,眸中隐有探询之色,灼灼地望住她:“四弟并未在父皇跟前有任何争取。”

他半是回答半是暗示,顾含章略略一怔,萧桓已是神色如常,淡淡一笑道:“我至今尚未娶妻,父皇母后既已替我挑选好了妻子,我又何必推阻?”他伸手握住顾含章鬓边垂下的一绺长发绕在指尖把玩着许久,忽地看向她:“这样岂不是很好,皆大欢喜。”

顾含章霍地抬起头来,他却松了手,立起身背向着她道:“御史中丞顾弘范十一年前将与名伶柳梦蝶所生之女拾音接入府中,更名含章,御史府一位正妻三位妾室,正妻顾夫人与二姨娘膝下各有一子,自然是极为受宠,两位少爷更是自小锦衣玉食、骄纵宠溺,因此对这位忽然之间接进府中的小妹分外仇视。”他语调平静而缓慢,顾含章却觉背后涌起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竟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含章。”萧桓转过身来,第一次唤了她的名,“你不愿一生被困在那牢笼中罢。”他的眸中含着深意,倏地便撞进了顾含章心头。萧桓需要一个妻子来让他的父皇母后满意,她需要一处遮风避雨的场所,这一场交易,果真是皆大欢喜。忽地,她心中模模糊糊掠过陈王萧瑧的影子,春日京郊放筝、马场并骑逐风,那英俊青年始终待她极好,她并非不知道萧瑧对她有意,只是他终究没有争取,这一放手,她再回不了头。

萧桓没有再多说什么,竹帘外人影一闪,神武军骑兵营参将梁月海在外求见,隔了竹帘依稀能瞧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候着,萧桓大步走过去掀起帘子低语几声,顾含章抬头望去,目光越过他的长臂落到门外那高瘦的青年身上,不由的微微一愣。那是个长相俊俏的青年,浓眉高鼻,温润眸中略略带了些笑意,极难让人相信他竟会是所向披靡的神武军中的厉害人物,若说是书生,还像些。

大约是有急事,萧桓与那青年匆匆地走了,叮嘱琳琅好生伺候着顾含章养伤,到了第二日,又差人送来了些新置的换洗衣裳,也都是些南疆姑娘的服饰;顾含章听得琳琅说起,才知道这一处宅子是南疆王胡烈尔在城郊的别院,萧桓借了此地专给她养伤之用,等她稍微好些了便起程回上京去。

又隔了一日,景禾也寻到了平州城别院,琳琅担心了这么多日终于放下心来,高兴得眼圈都红了,顾含章在旁边看着,笑着打趣她几句,琳琅便红了脸,反问道:“小姐难道不会担心景禾么?”顾含章淡淡笑道:“景侍卫没了我这个拖累,反而不会有事。”景禾在竹帘外听见了,张了张口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三日后,顾含章手腕的伤好了大半,萧桓下令起程回上京,南疆王竟率百官亲自送行至平州城外,琳琅在马车内悄悄看了看那长长的送行队伍,咋舌道:“秦王殿下好大面子,居然连南疆王也来送行!”顾含章笑了笑没作声,此次平州城郊一场大乱,萧桓入山救她,南疆王断后,在山后密道口将楼湛的人捉了不知多少,他借着萧桓之力铲去了侄儿这个心腹大患,自然是十分感激。

车行一阵,忽地便停下了,顾含章在车内问:“出了什么事?”景禾骑马在车旁跟着,遥遥地朝前看了一眼,低声道:“似乎前面路上有人拦路。”琳琅惊疑:“什么人敢拦神武军的道?”景禾稍一犹豫,下马来车前禀告道:“道上坐了一位女子,无论怎么劝都不走。”

顾含章微讶,取了车内帷帽带上,垂下轻纱遮去面庞,下车道:“我过去瞧瞧。”琳琅与景禾拦不住,只得也跟了上去。不走几步,身后马蹄声响,殿后的参将梁月海打马赶上,急匆匆往前奔去。神武军骑兵营的将士们被迫按缰在原地等候,顾含章从容走过时,众人目光都转了过来望向她,一张张年轻刚毅的面容上有好奇,也有惊讶,琳琅已经是生得极好看,顾含章的脸掩在轻纱下若隐若现,更是让人心生无尽遐想,侍女都长得俏丽万端,不知道那帷帽下的未来王妃会是怎样的容颜倾城。

琳琅被盯着看得红了脸,低了头跟着顾含章往前走,片刻后走到了队伍最前头,道上果真拦着个水蓝色衣衫的南疆少女,她面朝前方双手死死捉住萧桓的衣袖,嘤嘤低泣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梁月海下了马,好言劝了几句,那少女摇了摇头,忽地便膝头一弯跪倒在尘埃里。顾含章看那水蓝衣衫极为眼熟,走近了轻唤一声:“纤儿?”那少女慢慢转过头来与她打了个照面,果然是碧纱那蓝衣的婢女纤儿。

纤儿听得她声音,起身走来,对着她又屈膝跪下,用极流利的大齐话恳求道:“纤儿求顾小姐救救我家小姐,她病得很厉害了。”顾含章满头雾水,拿眼望了望萧桓,萧桓皱了皱眉头下马来,沉声道:“你会说大齐话?”纤儿不住点头,指了指道旁一丛茂密的矮树丛:“小姐病了,躺在里面。”

梁月海连忙过去查看,果真从矮树丛中抱出了一位鹅黄衣裳的姑娘,大声道:“殿下,还有气。”纤儿一听,忽地面色大变,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向萧桓刺去。

 

 

碧血渐尘沙

惊变忽起,萧桓神色不变,侧身避过那雪亮刀锋,伸长手臂闪电般扣住纤儿手腕重重一握,纤儿吃痛松了手,短刀当一声落了地。不等她出声,神武军前锋十八骑有两人跃下马背过来将她双臂扭到身后,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纤儿两条纤细的胳膊被拧得生疼,咬紧了牙不做声,只是睁大了眼瞪着萧桓。

“殿下,这位姑娘好生眼熟!”梁月海忽地抬头道,萧桓皱了皱眉头大步走过去仔细打量面色赤红犹在高烧不止的碧纱数眼,仍旧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梁月海提醒道:“四年前平定南疆后,殿下率军北归途中在道旁救下一位欲寻死的姑娘,后来又将她送回了平州城。”

萧桓这才稍稍有了些许的印象:“是那同家人走散了的南疆小丫头。”顾含章立在一旁仔细旁观了片刻,在面纱下看着他神色并无太大变化,走过去低声道:“她也是卓勒齐的妹子碧纱。”萧桓略略一怔,幽深的眼锁住她的眸子,仿佛要隔着面纱看穿她,顾含章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暗示,略一欠身,垂睫轻声道:“我相信殿下为人。”楼湛与萧桓,她更信萧桓,事实上也由不得她不信,萧桓的神情言语毫无作假的痕迹,他走过来打量碧纱时她便在一旁仔细看着,并未在他眼中见到一星半点的异常,若是这一切都是作假,那萧桓便是当真深不可测得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