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陲啐一口大骂道:“好一个瓮中捉鳖!”顾含章听他讲萧瑧骂成老鳖,心中想笑,这当口也笑不出来,连忙低声道:“辽人目的既是我大齐主帅,那便不必再担心辽将转攻大营,管将军只管杀去,替梁将军分担些……”

留守军营中将士都是西北军中好汉,与梁月海出生入死多年,听得梁月海在前方破阵,顿时都热血翻涌,高声呼号要随梁将军上阵杀敌,管陲毕竟心细,仍留下千余兵丁守营,大手一挥,其余人马持刀枪羽箭,负数百飞火枪,如风一般跟着奔出辕门,往数十里外厮杀声震天之处追赶而去。

东南方忽地又尖啸一声,将明未明的夜空里升起数点寒星,顾含章蓦地一喜:卓勒齐来了!高悬的心刚落下,正南方一声巨响震撼大地,地面掠过一条火龙,窜起的浓烟黑云在数十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心里大惊,辽军竟从千里外的西城购置了长管火炮!

 

 

油尽灯终枯

长管火炮的威力是飞火枪的数百倍,将士们都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得住?顾含章手脚冰凉地立在辕门下远远地向厮杀声来处眺望,只见远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大地轰鸣,浓烟四起,凛冽北风里传来杀声阵阵。

“那是火炮!”小季惊呼一声,老实方正的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糟了,且不说铁甲,就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西城的长管火炮啊!”留守大营的将士无不闻之变色,神情间震惊且惶恐万状。

远方滚滚浓烟未落,火光骤然又起,烧得天边一片赤红,映出血般浓稠之色。前方哨兵快马奔回,面色如土跃下马背向顾含章与守营的两位参将道:“将军有令,若卯时三刻未见信号,请章先生与留守大营的容、韩两位参将拔营暂退关内。”

“那将军和太子殿下……”小季抢上一步扣住哨兵手腕,焦急道,“还有咱们西北军兄弟们……”“军令如山,望容、韩两位参将大人与章先生谨记。”那方脸哨兵说罢,面上露出决然之色,一咬牙翻身上马,又沿原路奔向红光四起之处。顿时,整个大营中安静如同死寂,谁都没有出声,只听见凛冽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地雪粒咆哮而过,更添悲壮。

卯时已过,东方渐露灰白,天际虽犹密布彤云,却已不如往日的阴沉晦暗,隐约有了放晴的迹象;大地被覆皑皑白雪,放眼苍茫空旷,灰蓝苍穹在远方与雪原连成一线,赤焰浓烟熊熊窜起,模糊了那一片阴郁的灰蓝与清冷的雪白。

火炮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飞火枪出膛的尖锐声响被重重压下,同时被巨大轰鸣掩去的还有两军将士震天的厮杀声。顾含章立在辕门下,几乎站不稳身子,风寒天冷,冰雪一般的严寒直冻到了她的心里,远方赤焰漫天,如同巨大的火龙在天地间肆虐,长管火炮引线一点燃,数百将士的血肉之躯顿时便会化为飞灰,何等的残酷壮烈!

卯时三刻将至近,容、韩两位参将神情悲怆,默然回营下令拔营撤退回徐连关内,千余将士策马肃然朝向正南远眺片刻,容止下马至辕门前大声道:“章先生,时辰已到,奉将令,全营将士撤回关内!”

顾含章浑身一震,昂首道:“容将军先行,我再在此地等候……”话音未落,远处连绵炮响骤然停下,震天杀声重又起,伴着飞火枪的低鸣,声浪陡然高涨,她侧耳细听,面上露出惊疑之色:“火炮哑了。”

小季大喜,容止却犹有迟疑惊讶之色,静待片刻,原先那哨兵依旧打马飞奔回来,一张被浓烟熏得漆黑的脸上沾了雪粒,分外滑稽,人未到,报喜之声伴着马蹄急急先至:“南疆五千铁骑助阵,另有黑衣人马千余,破了方圆阵,毁了辽军三台火炮,我军逆转乾坤!”

好一个逆转乾坤!顾含章憔悴清瘦但却精神奕奕的面容上露出这一天一夜来第一次微笑,他们赶上了!

劣势既已扭转,容止、韩卿两人稍一商议,留下百余人守卫顾含章与营中伤残将士,其余人马大吼一声:“驱除辽狗,安我边关!”竟捉刀提缰尽数往正南支援梁月海。

天际云翳逐渐散开,阴沉尽除;东方褪尽灰白,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一时天边霞光万丈,映红半幅天幕。放眼望去,只见无边雪原苍茫空阔,湛蓝苍穹澄净如洗,天地一线间尽染灼目金光。草原上的风犹在低声呜咽,这日出的壮丽景象却骤然将众人心中的寒冷恐惧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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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巳时,鼓声喧天,黑底金字的大齐军旗迎风招展,大齐兵马万余如狻猊摇头、如蛟龙入海,奋起一击,辽军溃退十里,损兵折将近万人,沿途丢盔弃甲遍地,残肢断臂无数,梁月海生擒辽将主帅洪锦,齐军声势更是高涨,直追出数十里地,将奔逃辽兵尽数俘获捉拿回营。

此一役,齐军折损两千余人,辽军全军覆没。

顾含章立在辕门下听前方哨兵说罢,悬在喉头的心总算落下,拍手笑道:“好好!既然敢犯我大齐边疆,那便永远留在大齐罢!”不出一刻,远方大地震动,如万马奔腾,小季一跃而起,高声道:“将军得胜归来!”

果真见当先一面黑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金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顾含章眯眼一看,顿时记起萧瑧犹在军中,未及欢喜先自心惊,忙匆匆转回后营去帮着重新搭起营帐。小季寸步不离跟随她,两人仍旧往小帐中藏身,等了多时,才有人匆匆来报:“将军有请章先生!”小季见来人并非麒麟卫,忙进帐通报,顾含章微惊,细问来人,只言梁将军有请,有要事商议。小季不敢松懈,仍旧跟着顾含章一道往中军帐去。

管陲满头乱发炸起如鸡窝一般,满面络腮胡子被烧去大半,黑烟熏得半边面皮发红半边面皮黧黑如漆,他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愣愣立在帐外不做声,梁月海帐下数位将领神情各异,眼中却都染上忡忡忧色,仿佛天塌下了一般。顾含章往前走一步便是手足凉上几分,心在胸臆间怦怦直跳,生怕她心头惦记的几人出事。

到了帐前,她忽的停下,低声问管陲:“管三哥,将军在何处?”管陲伸手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面色沉重地指了指中军帐:“将军、殿下、成老头都在帐中。”厚重棉布帘子蓦地被掀起一角,梁月海剑眉微蹙,朝她招了招手,她再无疑惑,跟着进了帐内去。

一脚踏进帐中,顾含章险些惊呼,案后一张长榻,褪去外袍的萧瑧满身是血,面如淡金地闭目横卧榻上,成老军医满头大汗,手下不停地忙着止血包扎,那血却如同怎么也止不住一样,汩汩地往外直淌,染红了成老军医手中雪白的纱布。

“方圆阵刚破,辽人火炮重创麒麟卫,弓箭手趁机万箭齐发,纵是有人以身掩护,殿下还是中了三箭在要害,勉强撑到回营,已是不支……”梁月海面色阴郁,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重,“秦王殿下随卓勒齐王子回南疆林州白庄请神医,命月海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太子殿下性命,如今看来……”话未竟,意已明,萧瑧恐怕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南疆虽小,能人异士却多,祈盛年间出了位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只要犹有一口气在,他都能救活,梁月海说的便是这位异人。

顾含章心中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往日情谊,旧时仇怨,纷纷涌上心头,竟是对萧瑧的怜悯大过仇恨,她双眼望着萧瑧,低声问梁月海道:“他何时能回来?”

“此地距离南疆林州不远,依照雪的脚程,三日内定能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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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瑧重伤昏迷,箭伤的创口裂成铜钱大的洞,血流不止,再好的伤药止血药撒上去立时便被殷红鲜血湿透,这样折腾了半日,终于止住血,顾含章帮着成老军医一道替他包扎好,松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止住了。”成军医却面色灰败,叹气道:“强弓劲羽,箭头射入三寸,已伤及内脏,恐怕……”

步步为营谋得天下在手,一朝丧命,万事成空,顾含章看着萧瑧惨白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回想萧桓死里逃生,虽隐姓埋名不得暴露身份,对她而言却是比得到世间任何荣耀财富都欢喜庆幸。

金乌西沉,玉兔当空,眨眼又一个白昼,萧瑧仍旧昏迷不醒,成军医撬开他的牙关,以米汤混伤药灌入他口中,他才勉强吞咽些许。老人家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顾含章听不分明,走过去再问,成军医只随口道:“死马当活马医,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这夜过了丑时,成军医熬不住先往案头伏下休息,顾含章坐在榻边打盹,忽觉耳旁有悉索声响,睁眼一看,萧瑧竟慢慢睁了眼,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他仍旧是极其虚弱,瞳眸有些散了,见到顾含章转身来看他,眼中却微微亮了起来。

“你别动。”顾含章不再粗着嗓子,虽是冷淡,心中还是不忍,低声安抚道:“你躺好,待寻回神医就能给你治伤。”萧瑧唇角浮上一丝苦笑,倒是当真听话地闭上眼再也不动,英俊如昔的面容上一片死灰,是大限将至的颓败气色。

遥想当年,西山马场之中,黑衣白马年少俊逸,不知迷倒多少京中少女,单是听他陈王萧瑧爽朗一笑,便也夺去数颗芳心,如今他僵卧长榻,一盏昏灯,周身冰寒,眉宇间的神采飞扬与骇人戾气散去了,存一点凄凉两处怅惘,神情孤寂苍凉得仿若一眨眼便会离开人世。

“含章。”萧瑧气若游丝地低唤了一声,顾含章一惊,听得他又喘一口气虚弱地低声道,“能再见到你,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满城风雪狂

灯火摇曳,忽明忽暗落在萧瑧苍白的面容上,越发显出他满面的死气,顾含章忙端过温在炉子上的参汤喂他喝下几口,冷着脸低声道:“不要说话,闭眼歇着罢。”萧瑧微微一笑,黯淡星眸中跃上微弱光亮:“含章,我怕是不成了,有些话若是再不同你说,到了地府我也心中难安。”他说得极慢极小声,顾含章在床沿蹲下 身侧耳过去才能听清。萧瑧说罢,忽然喘着气用力咳了几声,倒把在一旁打盹的成老军医惊醒了,老人家过来一看,大惊失色:“千万莫要用力说话咳喘,不然牵动伤口再流血,我老头子是没办法止血啦。”

果然,他左胸层层包裹的纱布上逐渐洇开暗红濡湿的印子,想来伤口又裂开了。成老军医再要给他重新换药,萧瑧摇了摇头:“生死有命,老爷子不必再强求了。”老人叹了口气,弓着腰退了下去。

“其实王叔一直不许我来徐连关。”萧瑧极缓慢地说完,喘了几口气后黯淡星眸转向顾含章,虚弱地轻轻笑了一声:“是我非要来,想当初虬首山一战,大齐军威震天,辽军丢盔弃甲损兵折将,溃败千里外,有何可惧?”顾含章不做声,听得他喘了一阵又轻声道:“梁月海久战不下,我原是想亲自来杀杀他的威风,寻个借口将他降职贬谪往昌涂关去,谁知却将自己的性命丢在了徐连关……”话说到此,他忽地闭了眼大口喘气,神情间痛苦异常,顾含章不忍,低声道:“有心害人,反害己,这恶念果真要不得。”

萧瑧一面喘气一面苦笑,勉强平下气来虚弱道:“王叔骂我好大喜功,这是一件,我却并非单单为了梁月海而来。”他的手在冰凉被褥间摸索一阵,轻轻握住顾含章的手腕,晦暗无神的眼珠转过来看着她:“军中暗线曾言及梁月海身边有位瘦小文士章先生,我一直便怀疑此人就是你,顾弘范在府中大设道场于你超度,棺椁之中压三块大石伪作尸身,岂能骗得过我?”

顾含章微微一怔,但见萧瑧忽然之间面容上泛起光泽,双眸炯炯如同往日,傲然神气尽现,她的心慢慢往下沉去,一时间又记起当年他黑衣白马迎风飒然的英姿,蓦地心中百味杂陈,万千思绪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萧瑧合眼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我曾想,若是再见到你,我会说些什么?道歉?又或是恳求你的谅解?”顾含章怔怔望着他,他喘着气苦笑一声:“依你顾含章的性子,决计不会原谅我。”

“但我却想与你再喝几杯酒,再与你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顾含章要靠近他唇边才能听得清。萧瑧面容苍白疲倦,喃喃说罢,忽地睁眼惨然一笑挣扎着断断续续道:“我害死了二哥,如今竟叫我死在辽人手中,报应,报应啊!”

昏灯照着他如雪般苍白灰败的脸,几滴浊泪顺着眼角滚落,沾湿枕头;此时此刻,顾含章再难对他仇恨入骨,心里更多的是无奈与怜悯,谁不想鲜衣怒马富贵荣华,谁不想高居庙堂一呼百诺,但残害手足,囚禁父兄,如此换来的钟鼓馔玉,又何如能得长久?

萧瑧逐渐不再大口喘气,但气息越见微弱,眉宇间隐有灰黑之色,顾含章一惊,咬咬牙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你撑住,待会你二哥萧桓将便来给你治伤了。”

这一招果真奏效,萧瑧重又勉强睁了眼,模模糊糊地笑了笑,几不可闻地低声道:“莫非阎王可怜我,还让二哥来奈何桥接我?”断断续续说罢,已是气息渐弱,顾含章心中焦急,知道这办法只撑得了一时半刻,若是撑不到萧桓带着神医回来,总是有大罗金丹在手,也再救不活萧瑧。

正慌张之时,帐外忽有杂乱脚步声逼近,隐约听见成老军医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厚重布帘猛地被掀开,黑衣竹笠的萧桓披一身风雪大步走进来,顾含章忙迎上去帮着摘下斗笠,却见萧桓神色沉重,立即心中明白,这神医怕是没有找到。

她跌坐回榻旁木凳上,看着萧桓一步步走近木榻,忽地鼻中一酸,伏到萧瑧耳旁轻声道:“四殿下,你瞧瞧是谁来了?”一声四殿下,往日骑马放筝的悠然岁月如走马灯一般在顾含章脑中闪过,但见眼前榻上的萧瑧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已是回天无力。萧桓慢慢走至榻前立定,冷峻面容上虽无任何波动,虎目却已隐隐泛红,他来回奔波两天三夜不曾找到神医,神情憔悴疲倦,眼下又添了一圈青黑,昏黄灯火一照,更显冷峭沉郁。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萧桓的脚步声,萧瑧慢慢地睁开眼,黯淡无光的眸子转了转,模模糊糊地看见榻前立着的高大身影,目光迟疑了下,勉强张了张口,萧桓上前一步蹲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只听得他声如蚊蚋,微弱笑着道:“二哥,你不怪我了么?我如今来陪你了,你慢些走,等等我……”他忽然一睁眼,剧烈地喘起来,拔高声音道:“二哥,二哥!”

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萧瑧竟然抬起了手向前用力伸长,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人,萧桓虎目一黯,伸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掌,萧瑧竟慢慢地舒展了眉宇,唇角犹留着一丝微笑,头一偏,断了气。

祈盛二年腊月十一,太子萧瑧率万余将士大败辽军于呼伦齐草原,活捉主将洪锦,俘获辽兵三千余,缴获长管火炮三门,其余刀弓马匹不计其数,辽军全军覆没;
祈盛二年腊月十四,太子萧瑧重伤不治,卒于大齐军营中军帐中。
祈盛二年腊月十六,原征西将军梁月海重掌帅印将旗,率兵直取南疆庆州,助前南疆王之子卓勒齐平胡烈尔父子之乱,南疆始定。
祈盛二年腊月廿九,梁月海率征西军折回大齐境内,强过十数州县取道东陵王平靖府,摘征西军旌旗,悬挂神武将军秦王大旗,与平靖府五千海防人马汇合,挟雷霆之势攻下数座城池,直逼上京城最后一道防线,北六省。

过了元月,冰雪的天气便少了许多,但因往北行军,又与东陵王平靖府地界的湿暖天气大不相同,顾含章刚换下厚重棉袄不几日又得穿回去,心中实在不大乐意。萧桓亲自取了狐皮大氅将她裹好,吩咐左右将官看好小红马不得让它四处乱跑,梁月海随行在后,素来温和平静的脸上添了些笑意:“章先生的马就如章先生的性子,束缚不得。”

顾含章微微一笑,低了头不做声,若在以前,谁能料到御史中丞顾弘范之女顾含章其实是个性子极野的泼辣姑娘?大抵往日她压抑惯了,如今骑马射箭,跟着大军攻城夺池,竟毫无畏惧。

再往前,便是大齐的北六省,她蓦地记起当初卓勒齐为报父仇,元夕夜将她掳走引萧桓往南去的旧事,此时想来,恍如旧梦,不觉惊骇反觉荒唐。

卓勒齐并未跟来,但遣四千精锐人马由萧桓调遣,卓勒齐的妹妹碧纱吵闹着要随军同行,因卓勒齐与哈琦亚喜事将近,不得不留在庆州城中。顾含章想起碧纱瞪着她直瞧的不悦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

梁月海不知在想什么,也淡淡笑了,顾含章朝身侧悄悄看了一眼,但见他端坐马上,手中紧握一个褪了色的大红锦袋,微微发白的缎面上新绣了几针,密密连成一朵殷红的梅花,倒是显得那份陈旧是故意为之且如白雪一般越发地衬出梅花的红艳秀丽。

前方萧桓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的止马,转身递了帷帽给她,低声道:“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你戴上遮风。”顾含章接过帷帽戴上,掀起半幅纱幔看向前方的高大身影,萧桓两鬓的白发在风里乱舞,原先的满头黑发中星星点点如雪,但那宽肩厚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西南草原尽头的喀拉山一样,高而挺拔,任何风雪也吹不折压不倒那份与生俱来的傲然豪气。

萧瑧的死在征西军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梁月海引出萧桓,更是震惊全营,西北军将士本就是萧桓的人马,自然是唯萧桓梁月海马首是瞻,而麒麟卫群龙无首,三千人马在方圆阵中又已折损千余,便都投入萧桓麾下,重新编入西北军中。萧桓治军严谨,带兵有方,更是镇住全军上下,一时间万人齐心,轻而易举就夺下数座城池,直指北六省。各地人马调动,慌忙拦阻,又怎能拦下萧桓,几位主将原也是与萧桓有过来往,昔日战友,今日为敌,萧桓也不为难他们,与梁月海两人纵马跃入敌阵,活捉将领如同探囊取物,这样一路至北六省,时光荏苒,已是到了二月下旬。

 

 

佛照清明台

进入北六省地界,首当其冲的是灵州,北征的万余人马刚到城下,城门不启自开,杀出数千人马,为首的是灵州守将江庆,他也不多话,破口大骂萧桓“逆贼”,自腰间取下紫金锤便带兵杀上来。

管陲怒目一瞪,拔刀上前,却被梁月海笑着拦下:“管三哥这阵歇着罢,由我去。”管陲虽是恼怒,但梁月海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再强出头,收刀退回了萧桓身后去。梁月海使一口锋利无比的长剑,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地,眨眼间杀至江庆跟前。

江庆带出的守城人马也与北征军前锋骑兵混战一处,不出半刻,梁月海反手一剑斩断江庆坐骑的两条前腿,把江庆拿下马来用绳索捆了拖至萧桓马前一摔,灵州城守城将士见北征军人马英武神勇,主将又被擒下,吓得全没了主意,纷纷抛下刀枪投诚,城头守将也匍匐在地不敢吱声。

大军顺利过了灵州城,管陲见梁月海只给江庆足踝铐了铁链,还给他分了匹好马,不免心中嘀咕,小声骂道:“此等败军之将,竟还有这待遇!”顾含章在一旁听见了,悄悄对他笑着道:“管将军,若你是这灵州守将,你该如何守城?”管陲牛眼一瞪:“自然是高居城头,利箭滚石齐下,就是杀不死敌军主帅,也折损些对方人马,再不济,拖延几日,也能等到兵部派来的援军。”顾含章点点头:“但若是援军被阻半途,敌军执意攻城,你城内弹尽粮绝,还是免不了被攻下,到那时死伤的就不仅仅是守城的将士,还有被拖累的城内百姓。”

二月末和煦的日光温暖地照在浩浩荡荡前行的北征军人马身上,管陲瞪着道旁满地细碎的光影,忽然有些明白了:“我就说怎的开了城门迎战,还这般不经打,敢情江庆这厮诈……”他将后半句缩回去,咧嘴嘿嘿一笑:“好法子好法子,保了全城百姓,又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也送掉,就算日后兵部追究,他最多被贬个几级少拿几十两银子。”顾含章微微一笑,朝他眨了眨眼睛,管陲机灵地闭了口。

再往北走是陈州,守将鲁钟也像江庆一般假装抵挡一阵,仍旧被梁月海拿下一道上了脚链镣铐,与江庆一道押着上路。此后连续过了两座城池,守将不是旧伤复发跌落马背,便是上阵后数招便败在梁月海剑下,梁月海剑术高超有其父镇国将军梁照河之风,哪里还有人敢怀疑几位守将是佯败实纵;短短七八日,征北军连破四城,北六省仅剩下最后两座拱卫上京的城池,安远和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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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的天气最是宜人,上京城满城烟柳如丝,繁花盛放,碧清的护城河倒映着湛蓝天幕,水波粼粼中白云游走,又是另一番春日的韵味。

襄王府中一如往日的安静,墙根下竹叶青翠欲滴,荷池畔桃花嫣红如霞;东南角一架紫藤爬满天井,翠绿繁密的叶间投下细碎光影,斑斑点点落在书房前的长廊外的青石台阶上。襄王萧烨闭眼立在窗下,儒雅温和的脸上平静祥和,只眼梢唇角掩不去的细纹在他面容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月洞门前人影一闪,一袭黑衣的管家匆匆奔进园中,到了近前忽地停下脚步稍稍整理衣饰,将袖口衣角的褶子都拉扯平整了才慢慢踱过去轻声唤道:“王爷。”

萧烨缓缓地睁开眼,踱回案后坐下,等管家躬身进来战战兢兢地立定,他才抬眼问道:“如何?”

“逆贼已往安远来,前四城失守,守城大将都被梁月海拿下了监在军中。”管家说到这里,偷偷瞧了萧烨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只双眼微微眯起了,不禁缩了缩脖子悄悄后退一步,接着道,“安远、丹州两城守将是昔日王爷麾下麒麟卫统领,论官阶论本事,不在梁月海之下,王爷当可放心。”

萧烨随意看了一眼窗外满架的紫藤,目光越过缠满藤蔓的木架落到墙根处几丛翠竹上,许久没有出声。管家手心捏了把冷汗,忽听见他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书房内蓦地安静下来,管家低头望着脚面,嚅嗫良久支支吾吾道:“只打听得太子殿下受了箭伤,有人说殿下已伤重不治……”他不敢再说下去,掩了口沉默着低了头不做声。萧烨白玉般的面容上慢慢泛起青白之色,唇角细纹此时微微下弯,竟是苦楚之相:“上京城内有何异动?”管家抄手低声道:“城内慌成一片,百官震惊,因太子不在朝中,文武大臣、两位皇子殿下齐聚宣德殿等候王爷共商对策……”等候三个时辰也没见到王爷您上朝。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最后那句话咽了回去。

萧烨沉默片刻,什么话也没多说,挥了挥手:“下去罢,再有事,及时来报。”管家慌忙拭去额头冷汗退下,刚走出书房门槛,萧烨又吩咐道:“备轿,我要进宫。”

宣德殿内叹气声不止,唯位列百官班首的左相卫丕、右相卓青面色镇定如常,见萧烨进殿,各自行礼,依旧退回班列。萧烨应付几句,挥退满殿面色凄苦惨淡的大臣,径自穿过偏殿往宣德殿后昭元殿行去。

昭元殿偏殿后的静室内,外间香烟缭绕,壁角香案上供一尊一尺高金身佛像,宝相庄严,拈花微笑,眉目之间说不出的慈悲怜悯。王皇后凤目微阖跪在佛前蒲团上,口中低声念着经文,手中慢慢拨着一串檀木念珠。容、宛两个小丫头大约是玩耍得累了,一边一个蜷在琴姑姑身边,正跟着琴姑姑小声地念三字经,童声清脆,颇为悦耳。

萧烨慢慢走进静室中,王皇后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睁眼,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手中念珠,檀木念珠被磨得光滑圆润,沉沉的黑褐中隐隐透出古朴之色。琴姑姑见萧烨立在门内不做声,微微有些惶然,忙扶起两位小郡主,牵起着两人的手去静室外廊内玩耍。两个小丫头原也是认得萧烨的,但自从萧烨一改往日和蔼慈祥的神气,沉着脸将顺钦帝王皇后软禁昭元殿,两人便心生畏惧,再不敢与他亲近,远远地看了萧烨一眼便怯怯地跟着琴姑姑跨出门槛去廊下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