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念完一段华严经,手中念珠不停,淡淡道:“王爷大驾光临,恕本宫不能远迎。”萧烨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转处,见王皇后手掌呈苍白色,断指处虽已愈合长好,但指断一截,丑陋异常。
“轻鸾。”萧烨似是叹了口气,青烟缭绕间他的神色看不真切,只听见他在不近不远处慢慢道:“皇上还不曾醒来么?”轻鸾是王皇后名讳,寻常人并无这胆子直呼其名,也只有萧烨敢这么称呼。
“王爷若是想打听玉玺下落,那本宫仍旧是那句话,不知。”王皇后也不发怒,平静地说道,“皇上不醒,谁也别想知道那玉玺的下落。”
顺钦帝病重昏迷已达数月,偶尔清醒也是夜半无人时分,只王皇后知晓,看守静室的守卫宫人竟无一人得知,萧烨时常来探望,并未碰上顺钦帝意识清明之时,百般向王皇后打探玉玺下落,自然是毫无进展。
屋内安静片刻,萧烨往前走几步,将到王皇后身后时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轻鸾,我府里的竹林长得很好,碧青翠绿,就像咱们几个小时候常去的西山竹林,青翠如画,你一定喜欢。”王皇后默然许久,低声道:“王爷记错了,本宫向来只喜牡丹富贵,翠竹却是静妃最爱之物。”
萧烨面色微微一变,低叹道:“轻鸾,你还记恨我削断你小指之事么?”王皇后睁开凤眼望着金身佛像慈悲的眉目,白玉般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怅然:“当年我命人给静妃下三春散,早将坏事做绝,你砍我一指,我只当是报应,并无记恨的理由。”
佛前一炷香烧至尽头,袅袅余烟盘桓片刻便散了。屋内寂静无声,过了许久,萧烨才惘然道:“此时想想,静雪表妹推桓儿落水、害你小产在先,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我却觉你下手未免太过狠毒,竟完全不顾我们打小的交情……”
王皇后冷笑一声:“静妃可有顾及我与她自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当年你七皇子可有顾及你我的交情?”
一声七皇子,萧烨顿时面色褪为雪白,儒雅温文的面容上神情复杂,许久才苦笑道:“轻鸾,当年皇兄选妃,尤其属意你王轻鸾,我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怎有资格与贵为太子的皇兄争抢女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许久后抬起头望向内室:“七王爷说笑了,如今王爷手握大齐国政兵权,连皇上都落了下风,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再敢与七王爷相争?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若是再叫王爷得了玉玺,这天下岂不是你襄王萧烨的囊中之物?”王皇后缓缓收起檀木念珠,扶着香案站起身来,淡淡道,“可惜,皇上一直也不曾清醒,王爷若是想按祖宗规矩扶臻儿登基而又能堵天下悠悠众口,怕是难了。”
萧烨立在她身后三丈远处,看着她挺直肩背、意态从容地走向内室,脸上神情变了数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朝着她昂首慢慢走远的身影沉声道:“桓儿打回来了。”
王皇后一怔,双手微微颤抖着捂住脸,热泪滚滚从指缝间滚落。
朔漠望长烟
安远,丹州,虽重兵驻守,虽山作屏障,终究也没有能挡住北征大军万余人马,旌旗猎猎迎风,直指上京。
顾含章端坐马背上,遥遥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上京城城郭的轮廓,心中感慨颇多,她抬眼去看萧桓与梁月海,见两人神色镇定,面容之上并无一丝慌乱,甚至还并肩谈笑,气定神闲。
管陲是急性子,催马上前低声问了几句,梁月海便笑着打趣他道:“管三哥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城内禁军两万又如何,兄弟们在西北打杀的都是胡人蛮子,可比宫城里养的禁军凶悍多了,三哥连蛮人都不惧,自是不必怕这些绵软镴枪头。”管陲嘿嘿干笑几声,心中仍旧没底,悄悄朝萧桓望了一眼,恭敬问道:“眼看将至上京,下一步如何走,还望殿下指示。”
萧桓摸出怀中一枚小小铜管,握在掌心把玩一阵,沉声道:“管陲领两千骑兵做先锋,神武十八卫紧随其后,随机应变。”管陲与路春刀九等十数人领命下去,纵马跃出队伍飞奔向前,率骑兵营两千精锐直扑上京外城。
一个时辰后,前方哨声尖响,顾含章一惊,却见萧桓舒展开眉宇,在灼灼日光里一扬手臂,低喝道:“进城!”
万马奔腾,踏起滚滚尘烟,连上京城的轮廓都模糊了。不出一个时辰,上京城尽在掌握之中,城内禁军常年驻守宫城,僵硬生疏了手足,哪里是剽悍如虎的西北军的对手,不多时便已呈败相;襄王萧烨手下麒麟卫人马尽出,管陲领两千骑铁与神武十八卫如蛟龙入海,一连砍杀拿下三四位统领,迫得麒麟卫连连败退,不得不退守内宫城。
萧桓手握秋水剑,按马提缰,慢慢进了城门,虎目微微眯起遥望不远处内宫城中高啄的檐牙,起伏的屋脊与那连绵的雕楼玉宇,压下喉头一声叹息,沉声问:“清风何在?”
城内百姓早得了消息关门闭户避开灾祸,街道上一眼望去尽是闪着寒光的铁甲兵刀,队列齐整中蓦地让开一条道,清风满身银甲上遍布猩红血迹,提着银枪分开众人走到照雪跟前笑嘻嘻道:“属下在此。”顾含章策马上前,乍见清风满身是血,惊讶道:“你可有受伤?”
清风仍旧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忽地将银枪换了手,神色一整单膝跪地禀道:“属下奉命在城内接应,诸事安排妥当,只等殿下进城。”
顾含章心中惊讶,问及萧桓,他也是了然中带着一丝疑惑,摇了摇头道:“大哥密信,只提到清风潜在禁军中伺机开城门,另有兵部人马在内宫城接应,但这接应的人是哪一位将军,我确实不知。”他将掌中铜管放入怀中,吩咐清风道:“城外驻军三千,带一千人马往观兰别院去。”清风应一声,打马飞奔出城,萧桓挺直肩背望向内宫城中高高低低的宫阙城楼,唇角缓缓勾起道:“含章,随我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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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宫城四门接应的人马青衣皂靴,腰间束黑缎腰带,腰带正中以红线绣一朵芙蓉,映着日光分外红艳热烈。顾含章遥遥地望见,隐约觉得熟悉,未及多想,宫门开处一溜尘烟,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迎面直奔而来,到了跟前,马上之人轻快跃下,年轻的面容迎着正午的灼目日光,勾勒出深邃星目高挺鼻梁,显得俊美异常。数月不见,萧璟越发挺拔俊朗,眉宇间曾有的稚嫩早已褪去,只余沉着稳重。
“二皇兄!”萧璟嗓音有些哽咽了,“五弟来迎你回宫!”萧桓下马扶住萧璟肩膀,兄弟二人对望片刻,勾肩放声大笑。
顾含章心中惊讶,昭阳宫之变后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皇五弟萧璟,不曾想原来他也是萧瓒局中之人。
当下兄弟并肩进了玉华门,直往宣德殿去,沿途并无禁军或麒麟卫拦阻,萧桓眉宇微微一挑,萧璟便知其意,微微笑道:“两军统领玩忽职守败回内城,被我拿下了关押在牢中,皇兄不必担心。”
数千匹战马的铁蹄踏在内宫城平滑齐整的青石板道上,蹄声隆隆震动整个内城,数千人屏息沉默只等萧桓下令;青天白云,和风旭日,内宫城中处处碧草如茵繁花似锦,唯刀枪剑戟的寒光冷冷破坏了满城的暖春美景。
“大军搜城,七王叔不在襄王府内。”萧桓提缰喝止照雪,沉沉眼眸中虽决然,却也掩不去一丝犹豫。萧璟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颔首道:“城门卫清早来报,襄王进了宣德殿中。”“父皇母后在何处?”萧桓又问,顾含章忙靠近前去,听得萧璟道:“已派人接出昭元殿静室。”
顾含章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地。萧桓在马上沉吟片刻,忽地吩咐大军原地待命,他取了秋水剑在手,翻身跃下马背独自往昭阳宫大步走去,萧璟一怔,也下马跟过去,萧桓头也不回道:“五弟莫要跟来,代我护好你嫂子。”顾含章青衣帷帽坐在马上,微微掀起纱幔朝萧璟颔首致意,萧璟一怔,再掉头看时,萧桓已走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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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殿内安静冷清,如殿外一般不见任何侍卫宫女的身影,兽口香炉中点着檀香,将殿内各处都染上浓浓香气。萧烨闭目坐在金龙座上,神态安详从容,萧桓慢慢走到殿中,一步步靠近他身前了,他也没有睁眼。四周极安静,唯有足音沙沙,缓缓到了距离萧烨两丈远处,萧桓停下了,淡淡开口道:“七叔,我回来了。”
萧烨也不起身,稳稳坐在龙椅上赞许地点了点头,慢慢睁了眼微微一笑:“臻儿毕竟不如你,桓儿。”昔日精明锐利的眼中,此时尽是沧桑。“七叔谬赞,都是七叔教得好。”萧桓微微躬身,神色仍是极为尊敬。
安静片刻,萧桓抬头望着殿中朱红漆就雕镂飞凤游龙的梁柱,目光久久不曾移开:“四弟伤重去了,我没能留住。”
萧烨动也没动,眼中却浮起凄然之色,良久,叹了一声道:“臻儿刚愎自用,带兵出京时我便有预感,只叹当时没能坚持将他扣下,如今叫我如何向静雪交代?”
两人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毫无杀伐之气,萧烨从容,萧桓镇定,中间隔两丈远,是长剑出鞘一击便能致命的距离。
“我曾在静雪表妹病榻之前允诺要扶持臻儿位登大宝,她一生最嫉恨你母亲轻鸾,临死也逼我发毒誓此生不得再为你母子奔走。”萧烨缓缓立起身,自那金龙宝座上走下来,怅然一笑道,“这世上谁都来逼我,皇兄也逼我,轻鸾也逼我,连静雪都不给我松口气的机会。”萧桓蓦地低喝一声:“七叔怎敢随意提起我母后名讳!”
萧烨并不理会他的警告,淡淡笑了:“桓儿,你可知道,你母亲自小便爱西山的翠竹,我为了讨她喜欢,在襄王府园子里遍植翠竹,一到暮春,竹叶碧青碧青,风一吹,婆娑起舞,很是好看……”见萧桓面色沉下,萧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低声道:“我曾想,等臻儿登基后,若是你母亲愿意,我愿带着她出宫远游,她打小便想四处走走,看看草原落日,大漠长烟……”
嗡一声,秋水长剑出鞘,萧桓虎目中隐隐露出狠戾之色,他紧紧盯着萧烨看了许久,慢慢地垂下剑尖,冷冷道:“眼前人,及时怜取,数十年光阴后再追悔,未免可笑。”
萧烨也不着恼,颔首道:“你说得对,桓儿,你果真与轻鸾一个性子,果断又坚毅,让人欣羡,难怪臻儿也是对你又敬又恨,只可惜他也如从前的我一般……”话锋忽地一转,平和目光落到萧桓两鬓垂下的白发上,不知怎的竟怔住了,许久才叹一声问道:“既已到了此时,我想问问你,皇上的诏书与玉玺藏在了何处?我寻遍内宫城每一处角落,竟是一丝线索也不知。”
萧桓冷峻的面容上忽地微微露出些笑意来:“父皇心思缜密,他藏好的东西我从未找到过。”年幼时他曾与父皇玩藏物的小把戏,几乎次次栽跟头。
兽口铜炉里的檀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地散开在大殿内,萧烨负手立在炉前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道:“我自恃比皇兄聪慧,此次却栽在了他与瓒儿手中,不得不说是天数,我竟是高估了自己。”
萧桓望着他微微佝偻的身影不做声,却听得他又断断续续道:“人活一世,其实无趣,却又只得拼命挣扎,桓儿,你说我说的……”话未说完,他踉跄几步跌坐回座中,扶着金龙抚手的双掌泛出黑青色,萧桓面色大变,上前扣住他的手腕道:“解药在何处?”
“这药是向卫齐靖要的七绝散,普天之下并无解药……”萧烨唇角缓缓淌下黑血,他空洞的双目转向萧桓,唇角勾起了微微地笑:“桓儿,我犹记得许多年前你穿着小小的猎装,捉我的手让我教你骑马的模样,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真好……”
“七叔!”萧桓一惊,手中握住的手腕重重垂下,萧烨七窍流血,已合眼断了气。
龙口吐珍珠
祈盛三年四月初三,襄王萧烨服毒自尽于宣德殿内,同日,五皇子萧璟带兵自昭元殿静室中接出王皇后与顺钦帝,秦王萧桓迎回软禁观兰别院中的平王萧瓒,诸事水落石出。
隔一日,宣德殿内,文武百官位列两旁,静候圣驾。顺钦帝仍旧昏迷不醒,惟王皇后独坐朝堂,开天辟地第一回代替君王坐朝。
大齐从未有过国母当朝听政的先例,堂下数位老臣面面相觑着,脸色有些为难,左相卫丕尚未开口,右相卓青陪着笑出班请奏道:“叛贼乱党既已平定,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真正的储君人选……”
卫丕颔下白须抖了抖,冷笑了一声别过脸去。卓青是棵墙头草,陈王兴便从之,陈王没即斥之,卫丕性情耿直,素来与他不和,如今看他见风使舵极为伶俐,不免心中冷笑。
王皇后在龙椅旁将底下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不怒而威的凤眼略略朝堂下一扫,百官各自都缩了脖子低下头去。原本这些人就心虚,虽然皇后并未降罪,各人心中也都有数,这一笔必定记在账上,日后是否会清算,还要看班首那几位皇子王爷的意思。
萧瓒与萧桓、萧璟、萧琰位列百官之首,萧瓒仍旧是老样子,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过往数月的监禁对他而言并非折磨;萧桓立在萧瓒身后,英伟挺拔一如往常,只是朝中大臣大抵心中愧疚,大多不敢多看萧桓一眼;文官一侧首位是萧琰与萧璟,萧琰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萧璟却是挺直肩背,从容安静地立在萧琰身后,与萧琰一比,越发显得英姿勃发。
王皇后柳眉微微一挑,望着卓青微微笑道:“卓相这话,可是暗指我这老婆子没这能耐代替皇上批批奏章看看军报?”
满堂寂静无声,谁也不敢出头帮着说话,卓青拿眼悄悄往旁边一溜,见卫丕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心里暗骂一声,忙勉强陪着笑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好一个不敢。卫丕抄手立在一旁,又冷笑了一声。
王皇后只是笑了笑,吩咐萧桓:“秦王妃可是保证能将皇上藏起的诏书玉玺找出来的,你去瞧瞧你媳妇儿找得如何了?”
萧桓一怔,冷峻面容上随即露出了些笑意,他应一声下去,刚走到殿下,迎面遇见顾含章牵着容宛两位小郡主的手姗姗而来,他笑道:“含章,你怎么带着容儿宛儿来了?”
顾含章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在他耳旁道:“两个小丫头想来见识见识大场面。”说罢笑盈盈地随他一道进了大殿内,满朝文武见她带了平王的一对幼女上殿,既是好奇又是惊讶,却见容儿、宛儿两个小丫头生得粉雕玉琢雪玉可爱,殿上一些家中也有孙儿孙女的老臣子顿时眼睛一亮,满口夸赞不停。
又是卓青起头发难道:“秦王妃将容宛两位郡主带至殿上,不知意欲何为?”
顾含章冷冷地打量卓青数眼,又朝文官一列中略略一瞥,见顾弘范并不在殿内,心里虽是微讶,面上却还是镇定从容道:“父皇藏起的诏书便在两位小郡主身上。”
话音刚落,满堂哗然,百余双眼睛都朝容儿、宛儿望过来,容儿胆子大些还好,宛儿怕生害羞,捉着顾含章的衣袖便躲到她身后去,不肯到前面去。王皇后笑了笑吩咐道:“来,含章,将容儿宛儿带过来。”
顾含章牵着两位小郡主的手走到皇后身前,不慌不忙地将容儿与宛儿颈间悬着的香囊拿下来递给王皇后。这一对香囊原本是她亲手绣了送给容儿做生辰贺礼,宛儿瞧着喜欢,向容儿讨了一个,一人一个贴身挂着。锦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巴掌大小挂在两个小丫头胸前显得硕大,取下放在王皇后膝头倒是看着小了许多。
满朝文武几百只眼睛都望过来,神色各异,有震惊有好奇有狐疑有不屑,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顾含章迎上萧琰阴沉又满是兴奋之色的眸子,不由得心生厌恶,转过脸去偷偷朝萧桓挤了挤眼睛。
萧桓立在距她两丈远处,虽然脸上神色未动,向来冷淡自持的虎目中却带了一丝笑意,也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文武百官的心思都放在王皇后膝头的锦囊上,谁也不曾注意萧桓与顾含章两人的举动,只有萧瓒察觉了,勾唇微微笑了一笑。
王皇后打开锦囊,分别取出两张七色绫锦,在百官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地合在一起,低叹一声道:“张全,来颁诏。”
立在一旁的张全忙躬身过来,以朱漆描金绘龙凤图案的木盘小心翼翼盛起两匹绫锦,转身朝殿内众人微微一躬身,群臣都认得张全,立即跪伏一地竖起耳朵细听。张全先微微地笑了笑,清润目光在萧桓身上稍作停留,与他对望一眼便转回木盘中,高声宣读绫锦上顺钦帝所书内容。
百官最初神色倒是镇定,但听得张全读到“传位五子”时,满殿哗然,想来是大出意料之外,萧桓、萧瓒不动声色地只是微笑,萧琰与萧璟倒是惊了,两人都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王皇后。张全宣读完毕,王皇后气定神闲地挥挥手道:“都起罢,若是怀疑,自可上前一辩真伪。”
百官哪敢多言,嚅嗫着摇摇头重新列班站到一旁,萧琰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很是难看,往前一步道:“母后,恕儿臣鲁莽,请容儿臣一览。”王皇后凤眼犀利,目光落到萧琰面上,带了几分猜度,淡淡道:“你若不信,可上前来看。”说罢又对殿内群臣道:“左相,右相,你二位为百官之首,一道上来辨别真伪,也好做个凭证。”
卫丕卓青与萧琰一道上前看过,萧琰亲眼见那绫锦上盖着殷红玉玺大印,又有端庄秀丽、圆润飘逸的行书写就“五子”二字,面色顿时灰败颓然,失魂落魄地退了下去。卫丕与卓青对望一眼,咳一声进言道:“微臣斗胆,敢问皇后娘娘,这传国玉玺又在何处?”
皇后朝张全点了点头:“张公公,取玉玺。”张全恭敬地应一声,慢吞吞走到御座前,伸手在缠绕扶手的龙口内拨弄一阵,咔嗒一声轻响,龙口忽然大张,口中缓缓升上个玉匣,张全恭恭敬敬以漆盘盛了端至殿下,打开那玉匣将匣中一方五龙交扭底刻篆字的玉玺取出给众人看道:“玉玺在此。”
百官大惊,齐齐跪伏在地大呼万岁,再也无人敢多问半个字,张全便将玉玺诏书一道转交呆立一旁的萧璟手中,笑吟吟地低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萧璟仍旧如坠梦里,只听得宣德殿中呼声如山,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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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盛三年四月末,五皇子萧璟登基为帝,分封奖赏诸位平叛将领,跟随萧桓的北征军也有丰厚赏赐,一时间军中欢呼声如雷,震动城外原野。
新帝定年号为隆盛,此时便是隆盛元年,梁月海得萧璟赏赐千亩良田一座卫国将军府五千两黄金,竟都重又捐回国库,上殿婉言谢恩道:“臣有父亲留下一座宅邸,居住足矣。”金银尽数不要,单单向萧璟告假一年。萧璟好奇细问:“梁将军请下这一年假期,欲往何处去?”
梁月海素来温润俊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笑容,星眸中难得的有些雀跃有些向往:“臣随秦王殿下北征还朝时曾经过南疆与平靖府两地,但觉平靖府傍海望礁、南疆风景如画,让臣动了游历的心思,还望皇上能成全。”
萧璟略一沉吟,如今四海既平,胡辽暂不足为患,朝中且有数位忠良大臣骁勇猛将,他又强行将二皇兄萧桓留下辅佐,放梁月海逍遥一年也是无妨,当下爽快地允了此事。
梁月海谢恩退下,隔天便收拾妥当,牵马出了上京城。出城不远,柳林坡前已有人在等候他。
此时是五月初三,大好的天气,城外处处碧草如茵、花团锦簇,柳林坡遥望一片葱翠,暖风拂过林梢,微微带了初夏的热意,吹动林前马车的珠帘,探出一张温婉秀丽的脸来。
“月海!”先是顾含章唤了他一声,梁月海一怔,勒马止步,掉转马头一看,忙跃下马背,珠帘一动放下了,萧桓从车内出来,似是极不愿坐马车,冷峻刚毅的脸上神情有些无奈,顾含章跟着下来,紧随萧桓走到道旁。
“大将军……”梁月海话一出口,顿时笑了,“如今不是大将军,是辅政王爷……”
萧桓皱眉看了他一眼,虎目中眼神犀利如刀刃:“你倒是机灵,悄悄的就请了旨意跑了,倒显得我们几个贪权恋财。”说着,重重地拍了拍梁月海的肩膀:“若是有事,尽管传消息回来与我说。”
梁月海也顺着他的话头打趣道:“殿下不过是羡慕月海能逍遥自在过一年罢了,王妃若是想四处走走上山下海游历一番,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殿下这辅政王爷做满十年,皇上自然会放人,到时两位天南地北何处不能去?”
萧桓哈哈大笑几声,与梁月海相互捶了肩膀几拳,顾含章含笑立在一旁,推了推他道:“既是来送行,别耽搁了月海。”
车内随侍的颐儿笑嘻嘻地取了酒盅酒坛来,两人畅饮一番,梁月海抱拳辞行,温和地笑着看了看顾含章,又看了看萧桓,长笑一声翻身上鞍,打马远去,消失在五月初漫山遍野的苍翠碧青之中。
此去一年,天青依旧,花颜如昔,但见俪影双双,伴一骑红尘,缓缓归来。
番外之秦王得子篇
萧璟即位已有半月,顺钦帝却一直未醒,隆盛元年五月十五,萧氏兄弟四人下了朝,照常往昭阳宫去探望父亲,刚拐过御道,老太监张全已立在昭阳宫门前翘首以待,远远地望见萧璟领着众人走来,慌忙迎上去跪地颤声激动道:“皇……太上皇已清醒,请皇上与诸位皇子进殿内说话。”
兄弟四人面露喜色,快步进了殿内去,张全在外候着,过了一盏茶时辰,只见萧琰先出来,面色灰败落寞地匆匆出了昭阳宫走了,第二个走出大殿的是萧瓒,他难得的神情肃然,走到殿前白玉石柱旁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头顶湛蓝天际微微叹息一声,张全一惊,躬身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萧瓒转身望着张全笑了笑,那双仿佛洞彻一切的深邃眼眸映着昭阳宫中似锦的繁华,竟出奇的寂寥。“张公公,花开花落,不过数日,但总算是绚烂盛放了一回,人来世间走一遭,不知要受多少痛苦……”
“生老病死乃是天数,连大殿下您都看不破?”张全大着胆子截断萧瓒的话头,遍布皱纹的沧桑面容上带着一丝笑意,“太上皇当初错怪于殿下,殿下依旧谈笑如常,毫不在意,到了今日,您还有什么记挂心中的,尽管向太上皇说明,莫待来日无机缘呐。”
这话说得很是大胆枉为,萧瓒一凛,呆立殿前半晌,忽地转身如风一般回了殿中去。张全抄手立在白玉石柱前看着他的衣角隐入大殿的朱漆大门内,默默地低了头垂泪。
铜壶漏尽,巳时刚过,顺钦帝驾崩于昭阳宫祁阳殿内,萧琰闻声赶回,但见几位兄弟已长跪龙榻前,他心中虽是怨怼顺钦帝待他平淡,此时也红了眼,跪地垂泪。
王皇后早料到有这一日,面色苍白地坐在榻前,手中犹紧紧握住顺钦帝已然冰凉僵硬的手掌,张全跪在一旁看着,缓缓将衣冠整理齐整,三步一叩首跪叩至龙榻前,低唤一声“小人来陪伴皇上了”,突然一头撞向龙榻前的铜制龙头抚手,当场气绝身亡。
是夜,禁军查抄太医院首席太医杜元恒府邸,以毒害君王的罪名拿了杜太医全家下狱,顺钦帝久病昏迷之惑才得以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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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太医院曾有数位太医自尽府中之事,也是襄王暗中密谋?”顾含章震惊异常,“难怪太医院一直也诊不出父皇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萧桓点了点头,坐在案后许久没出声。
秦王府内安静如常,颐儿与顾含章在书房前搭了一架葡萄,六月的灼目日光里,碧绿的葡萄叶子爬满了木架,指甲盖大点的葡萄一串串挂在葱翠绿叶间,虽是青涩稚嫩,却已密密实实挤在一处,远远瞧去十分诱人。萧桓想起幼时父皇抱着他在含元宫攀着木梯摘葡萄捉毛虫的往事,不由得怔怔地望着满架碧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