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三杯杏花酒下肚,腹中如火烧,肌肤如炭灼,满身奇痒无比,而脑中犹为昏沉迷糊,似乎只要闻到那杏花酒些微的酒气,她就如同跌入了黑沉沉的海中,左右挣扎载浮载沉,如何也划不到岸边。她是喝不得多少酒的,酸甜可口的酸梅酒勉强饮上一杯已是了不得,这杏花酒以微末杏花调出特别的花香,酒液却是纯粹的陈年老酒,三两杯灌下,虽然是寻常酒劲,对她而言折磨已是足够。

萧瑧寸步不让,酒坛再次伸来斟满酒杯,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布复杂神色,似期待似犹豫:“烈酒酬壮士,杏花增豪杰,愿王巽兄弟早日康复,得以轻装上阵,英勇杀敌。”顾含章头脑昏昏沉沉,浑身气力使尽只为克制挠痒的念头,萧瑧既然开了口,她不得不双手举杯勉强含糊应付几句,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慢慢地饮尽杯中佳酿。

宾朋欢聚满堂喜庆之时,醇厚美酒是锦上添花之物,强敌当前身处狼爪下时,再美再爽洌的酒,都是雪上加霜。尤其顾含章踏入的还是个早已设好的不知凶吉的陷阱。

酒尽再添杯,顾含章醺然欲倒,两排贝齿狠狠咬破舌尖,这才稍微清醒些勉强拱手道:“成老军医交代小人在重病中不得贪杯,否则势必影响药石之效,恕小人不能再陪殿下畅饮。”

萧瑧也不阻拦,低头自斟自饮数杯,将手中酒盅往案头随意一抛,怔怔地望住案上摇曳的烛火出神,许久才抬起头来紧紧盯住顾含章,慢慢地低声说道:“我与王巽兄弟说个故事如何?”顾含章坐在下方,头脑昏沉欲倒心中焦虑不安,哪有那心思听故事,但只要他不再劝酒,纵是吟诗作对她也愿听,忙点头:“殿下请说。”

“江南某县有一双年轻男女相识数年,交情匪浅,青年心底喜爱这个姑娘,正要向父母提出娶她为妻时,他在外经商多年的兄长衣锦还乡,父母一时高兴,竟将替大儿子向这位姑娘的双亲提亲,姑娘并未拒绝,便嫁入了这户人家。”萧瑧停下淡淡地看了顾含章一眼,又接着道,“青年含恨,事后既懊悔当时不曾与兄长相争,又怨恨父母偏心,心中郁郁不平;终一日,兄长在生意上的对头买通山贼在山道上杀害了兄长,青年原是知道这阴谋,一念之差并未告之兄长,见到兄长遗体时已成为嫂子的姑娘痛哭失声,父母亦悲痛欲绝,却无人知道青年心中自责伤痛无法解脱。”

说到这里,萧瑧英俊的脸上添了几丝阴郁:“后来,嫂子伤心之下远走他乡,青年虽是继承了家业,却总是心中歉疚难安,又时常惦念他喜爱的姑娘……”他停下看着顾含章,神色疲倦地问道:“王巽兄弟,若你是这青年,你会不会抛下家业千里去寻回心爱之人?”

顾含章如立三九寒冰之中,心里冷笑数声,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躬身回答道:“这青年做下此等禽兽不如之事,已是罪孽一桩,弟娶亲嫂,又是不伦之罪一件,他又何苦?”萧瑧沉默了片刻,低声问:“若是青年抛下万千家产只为追回心爱之人……”顾含章低头微微笑了笑不卑不亢道:“也要看这位姑娘愿不愿再见他。”

萧瑧面色一会青一会白,阴沉的俊脸上尽是山雨欲来之色,顾含章知道他原就怀疑自己身份,是以百般试探,杏花酒五杯她破绽百出马脚处处,萧瑧再以这个漏洞处处的故事引她说话,她更是心头雪亮,既然已被认出,又何惧与他对质?左右他已认出她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不如痛快些大骂几句。

“她当真不愿再见我?”萧瑧的脸色如同帐外天色一般密布了彤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冷硬地挤出,不知是恼怒还是愤恨,声音中竟带着颤抖,星目狰狞地瞪着顾含章,眼中血丝条条,张牙舞爪一般凶狠。

顾含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轻声道:“殿下何必执着。”萧瑧已将自己代入,她也就顺了话头道:“昨日种种,如黄花流水,去而不复,殿下眼前山河大好、花团锦簇……”喀拉一声响打断她的话,案头数册厚重兵书也为之一震,萧瑧一拳捶下,杨木桌面顿时陷进板寸余,惊得她又往后缩了一步。

帐外忽地有动静,门口守卫不敢进来,隔了营帐禀告道:“禀殿下,章先生押送粮草回营,在帐外等候。”萧瑧面色稍整,命宣进帐中来,也不管顾含章立在一旁,听那“章先生”将令牌等事物一一交付完毕,挥了挥手道:“下去罢。”

章先生并不急着走,瞥一眼僵硬地立在一旁的顾含章,哑声道:“殿下,这位小兄弟身患重疾,军医用药不过三四日,病根未去,若是随意走动将传染给军中弟兄或是殿下,成老军医特地恳请属下代为将他带回帐中医治,不知殿下问完话否?”

萧瑧盯着章先生黯淡无神的双目与满面纵横连贯的胡子看了许久,不知为何长叹一声,也不问这番话真假深浅,疲倦地挥了挥手:“都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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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军帐十丈远,顾含章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软倒在假章先生真王大夫臂弯里,之前能清醒克制地与萧瑧一来一往对话,全然是靠着她咬破舌尖的那一点痛楚与心头的惊醒维持,现下逃过一劫出了中军帐,再无顾忌,满身奇痒重回,头脑竟是比先前还要昏沉。

王大夫双目湛湛,单手托起她的腰扶着她往后营去,两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踏雪而行,遇上麒麟卫巡逻将士,便言自殿下帐中出来,这位兄弟重病突发,不及时诊治怕是会传染全营将士。麒麟卫众人一听便连忙放行,一众人飞速退开三丈远处,与遇见洪水猛兽无异。

回了后营,小季与梁月海已守在小帐前,见顾含章醺然昏迷一般,都是大惊。梁月海闻到酒味,悚然惊醒,顿时面色一变。王大夫只点了点头,原本一直黯淡的双目湛然有神,挥了挥手道:“无妨,我看着她便是。”梁月海稍一迟疑,眼神在顾含章微醺面容上掠过,低头应了一声,又调了另一个亲信来守着,自己回了偏帐中去。

这夜,萧瑧没有再来为难顾含章,但那杏花酒酒劲十足,她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周身奇痒难忍,心中想着要解下棉衣去抓痒,手脚却动不了分毫。浑浑噩噩之间有人将她抱入被中,喂她吃下一粒冰凉药丸,过了片刻,药丸奏效,浑身奇痒才逐渐消退。

借着酒劲睡了一觉醒来,顾含章木然看着木榻边坐着打盹的王大夫片刻,不由得眼一红,慢慢挪过去半跪半坐在他身旁,两只冻得红肿如同腊月里晒在农家屋檐下的红萝卜一般的手在他满面胡须间轻轻抚摸一阵,狠狠心揪住一把大胡子用力一拉,那一处的胡须竟被拉扯下来,却是用药物粘在面颊上的。

王大夫醒了,只是看着她不出声,顾含章低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一面说一面伸手继续揪下几丛假须;待面上胡须除尽,露出一张冷峻面容,浓眉如漆,虎目如星,正是时常出现在她惊梦中的人。

额前蓬蓬乱发如草,也一把揭去,满头灰白相间的发披散下来,遮去大半张疲倦的脸,萧桓连夜押送粮草,早了半个时辰运抵回营,正是担心营中有变,好在及时赶回,化开一场惊险。顾含章含泪抚过他微蹙的眉宇,看着他眼中尽是赤红血丝,心中不知该怨他还是如何,伸手胡乱抹了几下眼泪,便被他拥进了怀里。

“你何时知道是我?”萧桓低声问,“追雪鸿那日,抑或是更早之前?”

顾含章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铁胎弓在军营内无故被窃,梁月海根本毫不在意,能在军中来来去去不被人察觉的定然便是原就一直在营内的人。并且那日我在兵器库房见到了你拉弓的影子。”
那日往营中寻找王大夫,兵器库营帐上倒映的高大身影,不是他萧桓还能有谁?

 

 

暗帐人声歇

油灯内油尽了,火苗最后挣扎着一跃,委顿地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星火也熄灭,帐中立时漆黑一片。

顾含章轻声道:“其实那日你替我治伤,用了少许迷香,我却没有完全昏睡过去。”此时已是过了戌时,外面天色黑沉,帐内更是昏暗无光,顾含章伏在萧桓身前,唇角略略勾起,似笑又非笑:“你唤了我几声,我都听见了,但我一直没作声。”

那日伤重,还是假扮王大夫的萧桓点了支迷香,顾含章身中一箭疼痛难当昏厥过去,迷香点了一半,萧桓取出匕首喷酒火烤,小心翼翼地撕开她背后的衣衫,狠狠心将箭头挖出时,撕裂般的剧痛还是让她醒了过来。她的身子一直在不停颤抖,因为无边痛楚,也因为这草原上的刺骨寒气,萧桓抱她在怀中,上药裹伤,一直在焦急地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含章,含章,含章你撑住,一字一句都钻进了她的耳中。

初时她心中怨怼,只因萧桓隐瞒身份不与她相见,养伤期间屡屡为难他,萧桓不与她计较,她心中又觉难受抑郁,便耐心等待萧桓亲自向她说明缘由。直到清风带着东陵王府飞火枪来徐连关大营,她才知道,萧桓对她的思念并不比她少。

乔装改扮潜伏军营中有多危险,顾含章心中比谁都清楚明白。为了她也好,为了打探萧瑧底细打探大齐征西军军情也好,她都不愿他出事。

“我就想知道,你究竟何时才愿意告诉我你不是王大夫,而是我的丈夫萧桓。”顾含章坐直了身子,伸手推开萧桓些许,又轻声道,“你是担心我露出马脚坏了你的事,还是生怕……”生怕拖累她顾含章?

黑暗中一只大手伸来掩住她的口,萧桓紧皱浓眉,迟疑片刻才轻声道:“见你平安我已放心。”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卓勒齐往东陵王府寻我联手,我才知道你还活着,他以你的行踪去向为条件,换我与他联手,先平南疆内乱,再助我夺回上京。”说到此处,顾含章啊一声,暗中骂了卓勒齐一句,低声问道:“因此,你混在南疆几位大夫中间进了大营见到我,可是吃了一惊?”

萧桓微微颔首,苦笑道:“这厮早就安排妥当,从中捣乱便是等着看我夫妇二人的笑话,甚至暗示你与月海情投意合……”顾含章想到卓勒齐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气,霍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咒骂他一番,萧桓轻抚她肩背低声道:“卓勒齐此番挑拨离间的话,我怎会信?但征西军一举一动俱在兵部与七叔掌握之中,我委实不敢贸然现身。”

“尤其那夜辽军夜伏突袭运粮人马,我便确定军中必有细作。”萧桓一面将顾含章的手捉在掌中轻轻搓着给她取暖,一面说道,“我扮成王大夫在各营给将士们分发御寒防冻的汤药,随身也带着些治冻伤的膏药,某日送药之时见一位青年指头上密布米粒般大小的伤口,既有新伤,亦有旧创,好奇之下随口一问,营中其余将士便同我说,这青年前几日在雪地中逮了只雪白羽毛的鸟儿,大约是被鸟喙啄伤的,青年连忙说那鸟儿他养了数天便放走了。”

“雪鸿娇惯难养,从幼鸟时便必须由主人亲自喂食,因此既有旧创又有新伤,这只鸟儿分明就是这青年一直豢养,后来带到军中,西北军将士多是关内人士,自然没有人知道雪鸿的用处。”顾含章说罢,萧桓虎目微微一眯,点头道:“确实如此,我暗中查过这沈原的来历,一年前自禁军调往西北军,是七叔埋在月海手下的一枚棋子。”

“我生怕军营内还有其他细作,便仍旧假扮王大夫在军营中行走,既可以暗中掩护你,也可盯着大营内各人的一举一动,必要时还能向卓勒齐报信求援,因此一直也没顾及向你说明。”萧桓将顾含章一双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中暖着,沉声道,“含章,此事确实是我未能处置妥当,累你日夜惦念牵挂、伤心伤神,是我萧桓的不是。”

帐中沉默片刻,顾含章缓缓抽出手低声道:“灵堂守灵三日,日夜不眠,我只恨你走得仓促,一句话也不能向我交代,原来是你早有防备,假死脱身,全府上下老老少少却是陪着痛彻心扉。”说着,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一滴滴落在萧桓手背上,滚烫滚烫,如火一般灼着萧桓,他一把将她抱紧了,哑声道:“含章……”

顾含章推不开他,闷声道:“你置之死地得以后生,我心里难受,却是生不如死。那日扶棺下葬西山,天降大雪,我见那雪落纷纷,苍穹尽染素白,像是另一个再无烦恼争斗的干净世界,当时恨不能随着你去了。”黑暗中两人紧紧相偎,萧桓用力拥着顾含章,不让她推开他,面上神情却是极为动容。

“但我又想,若是我也随着你走了,谁来洗刷你的冤屈,谁来重新打开秦王府的大门?”顾含章激动说罢,忽然恼道,“你想的好计谋,假死以蒙蔽世人之眼,脱身后隐在东陵王府,珠翠云鬓,美人环伺,又有美貌的小表妹侍奉汤药,好是逍遥自在。”脱口而出的是压抑已久的醋意,顾含章无法收回说出口的话,又怕萧桓取笑她,顿时不做声了。

夫妻二人成亲也有将近一年,昭阳宫巨变之前,顾含章在家中仆人面前素来便是端庄温婉、聪慧和气的模样,既不外露锋芒也不刻薄吝啬,便是从前在御史府做个默默无闻的顾家三小姐的时候,也是温顺文静,两家仆人莫不以为她宽厚无争,毫无脾气。如今便是颐儿与琳琅在,恐怕也要被她的满腔酸意惊吓着。

“清风刚将我悄悄送至东陵王府,上京城便传出消息,言顾御史之女前王妃顾氏含章纵火自焚于御史府西北院,尸身抬出时已然成为焦炭一具。”萧桓轻叹一声,紧握住顾含章的手掌蓦地用力,周身僵硬如石,“东陵王府小丫鬟以为我拔毒未醒,我听在耳中却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含章,你说,我如何再逍遥得起来?”

顾含章心中一颤,别过头去不吭声,暗道,这笔帐日后再与你细算;心头虽是这样想,逐渐回暖的手却悄悄地反握住他粗糙的手掌。只隐约可见模糊影子的黑暗里,萧桓微微笑了一声,半是自嘲半是苦笑地在她耳旁低声道:“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是大哥暗中所设,我也是临到最后才得知,纵是想告诉你,也无机会向你说明。”顾含章略略一惊,再要细问,萧桓已慢慢在她耳旁道:“此事颇为复杂繁琐,待日后重回上京,救出父皇母后,我再与你细说。”

萧桓提起顺钦帝与王皇后,顾含章蓦地扶住他的肩头,焦虑道:“我在出京之前便再也打听不到宫中任何消息,也不知父皇母后是否还安好?”萧烨与萧瑧这两人不择手段,连萧桓也能下手毒害,顺钦帝与王皇后被囚禁昭元殿静室,必定也是难逃毒手。

顾含章越想越焦急,萧桓却镇定异常:“莫慌,含章,你想想,有七叔辅佐,麒麟卫禁军神武军三军大权在手,手中又挟持了父皇母后,为何四弟还未能位登大宝?”顾含章咦一声,沉吟片刻道:“我倒是从未想过这许多,以为萧瑧想坐在储君的位子上过足瘾……”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哪有这般荒唐的念头,古来皇家自相残杀,莫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岂有近在眼前而不去坐稳之理?她犹在心中猜测着,萧桓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慢慢写了两个字,玉玺。

“虬首山一战凯旋受封后,四弟与七叔暗里走得极近,七叔数次设计陷害于我,父皇虽责罚训斥,暗中也已逐渐警觉,表面上虽照旧待我严苛,在书房内却细细盘问了我四五日,见与宫中机密影卫所报一致,父皇大为震怒,闭门冷静数日后吩咐我严密监视京中麒麟卫与禁军动向,提防兵变。”

顾含章大惊,始知顺钦帝早已防备襄王,奈何陈王萧瑧手掌神武军大权,襄王手握麒麟卫人马,两人若是成犄角之势夹击上京城,养尊处优已久的禁军势必挡不住两方虎狼一般的人马。纵虎归山易,再捕虎入柙难。襄王是那伏在草丛中闭目待醒的虎,而萧瑧便是那放出笼的幼狼,沾了血腥便再也束缚不住他的野心。

“藏于昭阳宫正殿山河画卷后的立储诏书是七叔伪作,玉玺自然也并未落到他们手中。”萧桓哼了一声淡淡道,“诏书可作伪,大齐传国玉玺乃大雪山中万年血玉雕成,只此一块玉石,再无相似玉料,他二人费尽心机也寻不到替代之物,只能将希望着落在父皇母后身上。”

“因此,暂时还无需替二老担忧。”

 

 

赤火燎白雪

顾含章见萧桓似乎胸有成竹,便问:“莫非你知道这玉玺藏在何处?”萧桓苦笑着摇了摇头:“父皇虽早已拟旨,那道传位诏书与传国玉玺藏在何处都不曾透露于我,因此那夜昭阳宫小太监紧急求见,大约是父皇沉疴难起,不得不先转告我知晓。”

不必萧桓多说,顾含章心中有数,顺钦帝膝下五位皇子,平王萧瓒被囚禁观兰别院,梁王萧琰不成器,陈王萧瑧拥兵自傲,五皇子萧璟年岁尚幼,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萧桓,可惜昭阳宫的墙未必不透风,先一步到了昭阳宫御榻前的不是萧桓,而是襄王萧烨。顺钦帝病重昏迷,襄王拟假诏,换储君,擒萧桓,一步步做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这也是踏入了平王萧瓒的彀中。

“平王殿下心思缜密,将计就计避开风头,倒是将你推到最前面挨骂挨打,当真是心机可怕之人。”顾含章皱了皱眉低声道,“或许他知道真正的诏书与玉玺在何处。”萧桓也不反驳,沉默片刻后沉声道:“依照大哥的聪明才智,他或许真知道这两件东西的藏身之处。”

顾含章嗯一声便不再多言,两人都安静下来,不再提这些纷扰繁复之事,只安心享受数月以来头一次这样相拥而卧的温馨甜蜜。先前萧桓喂了她一颗解酒的药丸,酒劲去了大半,身上奇痒却还不曾褪去,方才心思都放在大事上,此刻静下心来,只觉手臂、肩背又痛又痒,忍不住窝在萧桓怀中不停伸手去挠。

天寒地冻,顾含章隔了单衣挠痒,只觉得尚有一丝热气的肌肤被冰凉双手抓过,冷得与红肿的手指无异,心里不由得怨恨萧瑧硬逼她喝下的几杯杏花酒,正气闷之间,萧桓将她拉进怀中,在她颈后掖好被角,温热的手掌窜入她中衣内,贴着她光滑背脊慢慢抚过。萧桓的手掌极为粗糙,指腹与掌缘又因常年练剑握刀都结了粗硬老茧,随意往她身上一抹,比她自己挠痒还舒服。她退出手来探入萧桓衣内取暖,弓身蜷在他怀中,原本冷得直哆嗦,片刻后周身逐渐有了暖意,也不再发抖,更是一点点贴近萧桓身前去靠着;萧桓任她伸手贴着他的胸膛取暖,不由取笑她道:“年初春暖花开,你的双手白嫩如破土的新笋,隔了数月来瞧,倒是变得如同腊月里悬在农人家屋檐下的冻萝卜。”

夫妻二人经此大劫都如再世为人,感情愈深,心贴得愈近,说笑也比从前自然许多,萧桓低声说笑,顾含章也不恼他,只隔着中衣狠狠拧了他一把,怕被帐外小季听见,闪电般捂住萧桓的口,只听见萧桓闷哼一声,不知怎的便不做声了。

过了许久,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到顾含章箭伤处,轻轻地抚过那铜钱大的伤疤,哑声道:“含章,伤口还疼么?”顾含章摇头:“早不疼了。”伤口结痂,偶尔用力拉扯肩背,还是会引动伤口,剧痛无比,只是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告诉他的。

两人耳鬓厮磨,偎在被中稍作休息,及至天将明,萧桓替熟睡的顾含章掖好被角,无声地下榻,仍旧粘贴好假须假发出了小帐去,守卫小季十分机灵,与他打过招呼后什么也没说,想必梁月海早已吩咐过不得多问。

待顾含章醒来,已是过了巳时,期间麒麟卫中有人奉萧瑧之命来探视顾含章,小季只掀起布帘一角,低声道:“王兄弟昨夜与太子殿下喝了几杯酒,回帐后便病发,好在军医留了些药在,喝了躺下静养,连我都不敢进去靠近,就怕再被传染上……”他不必全说完,麒麟卫那尖脸青年面色已是大变,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顾含章虽担心萧瑧再发难,想到萧桓也在军营内照应,心里稍稍有些底气,不过一天过去也不曾见中军帐再有人来,更不提萧瑧的影子。到了入夜时分,小季才从后营的西北军将士口中打听到,原来青石谷有异动,万余辽军浩浩荡荡出了青石谷,在谷外十里处安营扎寨,探子回报辽军新增数千轻骑,人马均是喀拉山后辽边驻军精兵,那马高而强壮,马蹄入雪才及膝头,比寻常马匹要高一尺余,而辽人也都是高大强壮之辈,若是骑兵对战,占尽上风。

“我大齐军五千精锐,四千老兵残将,靠着飞火枪与南疆援军才勉强胜一场,此次必定吉凶难料……”小季忍不住叹气。

顾含章稍稍一愣,倒是忽然想起中箭受伤那日晚上的黑衣人马,神出鬼没骁勇善战,那气势隐约有昔日神武军前锋十八骑的影子,若是能与卓勒齐的人马一道左右夹击辽军……她心里微微一动,伸手入怀摸出卓勒齐给她的那支竹筒,吩咐小季交给梁月海,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笑道:“辽军擅夜袭,有这件东西,卓勒齐的人马也来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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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顾含章一语成谶,这夜过了寅时,将士们正在熟睡,辽军五千前锋身披白羽、白绒制成的蓑衣,在雪中匍匐数里地慢慢靠近齐军大营,麒麟卫疏于防范,竟不曾察觉有人靠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夤夜混战,死伤无数,哀嚎遍地,辽军前锋痛快砍杀一阵,一击即退,梁月海率西北军骑兵两千余追出五里地始觉不妙,忙掉头回营,萧瑧却追杀得正性起,打马直追,梁月海不得不跟上劝诫道:“殿下,穷寇莫追。”

萧瑧挥剑冷笑道:“月海,你在西北呆久了,胆子都缩回去了不成?难怪这场仗总打不完,你这副胆小的模样,何时才能超越我二哥!”梁月海面色微微一变,萧瑧也自觉所言不妥,见梁月海仍旧没有追击的意思,便吩咐他断后,亲自领了剩余的两千余麒麟卫与三千昌涂关守将追杀回撤的辽军前锋。这三千昌涂关将士原本就是萧瑧手下人马,此时重归萧瑧麾下,倒是一改往日颓然模样,奋起直追辽军。

两军前锋在距齐辽大营各五六十里处大战,辽军且战且退,五千人马虽被斩杀无数,却仍旧负隅顽抗,萧瑧率齐军前锋懵然无知地被引入辽军阵前二十里处,忽听见一声炮响,早已埋伏在附近谷地的万余辽军杀出,辽将洪锦一连吃亏数场,终于得了机会泄愤,更是如猛虎下山,手中令旗一挥,万余人高呼着自外围逐渐拢来,竟有将萧瑧与手下六千兵马圈起方圆大阵随意屠戮的势头。

梁月海忙取出顾含章交与他的竹筒放出信号,派人回营急调人马救援,仍旧率两千余精锐骑兵追至萧瑧身后,极力阻止辽军布下方圆阵。

这厢厮杀正酣,那边顾含章在营中静坐,听见远方尖锐啸声,出帐一看,黑沉夜色中蓬地炸开数点寒星,正是萧瑧领兵追击的方向。她倒吸一口凉气,披了大氅匆匆往偏帐去寻梁月海与萧桓,偏帐守卫是梁月海的心腹,见顾含章掀了竹编斗笠露出脸来,先是一惊,忙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率兵追夜袭的辽军往正南去,将军断后,也一道跟着去了。”顾含章急道:“那王大夫……”“辽军袭营之前属下便不曾见到王大夫,大约是往前营煎药去了。”

谁知顾含章与小季寻遍前后中三处大营,只见因辽军夜袭而惊起的全营混乱,萧桓的影子却是不曾见到,顾含章思前想后,心中忽然一动,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稳。小季犹在焦虑,她望着北天若隐若现的数点星光,镇定道:“梁将军有西北方星宿庇护,必定会安然归来。”小季听得满头雾水心中暗觉荒谬,但见顾含章从容如常,不知怎的也稍稍放下心来。

军中两大主将尽出,管陲在营中紧急抽调人马轮值巡逻,以防辽军调虎离山再杀个回马枪,布置妥当后,前方哨兵来报,两军恶战,太子殿下与麒麟卫陷入辽军方圆阵,梁月海将军正奋力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