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重重,密密地压下来,这场风雪一夜为止,似乎还将要继续肆虐下去,卓勒齐将顺手取来交还顾含章的弓弩也递还给她,沉声道:“既然要投奔梁月海,那不如径直往西南走。”顾含章一愣,他古怪地冷笑道:“徐连关再报急,襄王定的好计谋,这么冷的冬天,不舍得自己的麒麟卫出征,直接调了梁月海往西南走,那四千人马怎能挡住不畏严寒、嗜血成性的辽军?”

大齐疆域如同一块嶙峋怪石,西疆、北疆均是与胡虏、辽国接壤,一到冬日,自西南延伸至北地的喀拉山沿途便积雪近三尺,行路艰难,多少穷苦百姓活活冻死在寒夜里。由北地沿喀拉山向南行军至徐连关御敌,四千兵马出辕门,到了徐连关不知还能剩几人。

顾含章脱口惊呼:“这未免太阴狠!”想不到梁月海远调北地,竟也逃不掉这场滔天的灾祸。卓勒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昂首道:“梁月海开拔已有三日,你若是马不停蹄直往西南去,便能在到达徐连关之前追上他。”

见顾含章默然颔首,他又挑了挑眉笑道:“含章,梁月海只数千兵马,东陵王平靖府可用人马也只三千,你可要考虑与我结盟?”他以为顾含章会一口回绝,她却蹙眉爽快道:“有何不可?”
卓勒齐一怔,顾含章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抿嘴笑道:“南疆此时内乱,胡烈尔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你却还能悠悠然在上京城内厮混,想必也是等候时机渔翁得利?”她曾在顾弘范书房外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这“内乱”与卓勒齐怕是脱不了干系。

“徐连关折回官道前行数十里便到南疆境内,你该是早已算计妥当了罢?”顾含章镇定地望着卓勒齐,他也不否认,露齿笑道:“是又如何?”

她不再多问,只伸手压下斗笠,淡淡说道:“若是事成,萧瑧交由我处置。”

“好。”卓勒齐中气十足,伸手与她击掌,两人对望一眼,打马各自向茫茫风雪中奔去。

 

 


羽箭惊故人

出了北六城往西南去,沿途不再热闹繁华,仅在道旁、河流畔聚着一些民风淳朴的村落与小镇,毕竟已是越发接近边关,比不得江南与北六城的繁盛,天气却是更加恶劣。顾含章马不停蹄地沿着图伦河往下走,饿了、倦了,便在道旁简陋的小客栈里稍做休息,随意填饱肚子便又继续赶路。她逃出御史府时带了些银两,景禾又悄悄在给她的包袱内放了些散碎银子,甚至还有一对女子的碧玉耳坠儿,她认得那雕镂成玉蝉模样的耳坠,那一日落雪前琳琅便是戴着它。小小一布包钱物,怕已是夫妻二人所有的积蓄。

顾含章郑重地将这对耳坠收在了锦袋中,她一路省吃俭用,迄今为止倒也没用去多少银两,因此也还不需要用到琳琅之物。只是往边关去路途遥远,她按着舆图往西南走,不知绕了多少弯子不知迷路几回,终于赶到了徐连关附近的清河镇上。

离京时雪如柳絮,纷扬漫天,此时雪似铜钱,覆盖遍地,清河镇满目苍茫,唯有夜色里的几星灯火还能透出点人气。小红马在雪中奔波一日,累得直喘粗气,顾含章翻身下马,感激地拍了拍它的颈子低声道:“辛苦你了。”小红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低下头蹭了蹭她被冻得通红的脸,啾啾嘶鸣一声。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下雪天犹是如此,天刚暗下,小镇上已家家户户闭门歇下,只有街旁数盏昏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雪已积了半尺余深,踏上去咯吱咯吱轻响,街头有一处高高挑起一根竹竿,悬着一个褪了色的大红灯笼,“客栈”二字也是有些褪色,墨淡似灰,被那发红的灯火一照,在这雪夜里却是显眼得很。

客栈檐下两盏昏黄的风灯,将门前缩着脖颈立着瑟瑟发抖的伙计的身影投到墙上,寒风一吹,风灯嘎吱嘎吱响着微微摇晃,那影子也便影影绰绰地晃动着。顾含章牵了马慢慢走近客栈,伙计蓦地一抬头,咧嘴笑着迎了上来,倒像是一早就在等候一般。她心里有些怀疑,但这整座镇子只有这一家客栈,若是错过了,再无地方留宿;马倦人疲,都是没有力气再赶路。

伙计见她迟疑,两三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您公子的马必是骏马,老远听见叫声,虽像是有些疲倦,竟还是中气十足哇,掌柜的远远听见有马蹄声踏雪进了镇子,吩咐小的来等着,小的原还不信,谁知还真有客人来。”他笑嘻嘻地打量顾含章数眼,伸手接过小红马的缰绳道:“公子但请进店里去喝口热茶,小的将您的马牵去喂点水草。”

顾含章点点头进了客栈去,店堂内并无太多客人,墙角、窗下三四人,各自喝酒用饭,很是安静,大抵这边关小镇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她的到来让众人稍稍惊讶了下;矮胖却相貌和气敦厚的掌柜忙吩咐跑堂伙计送来了热茶,她坐下叫了饭菜随意吃了便要了间房,掌柜的亲自领着她上了楼上上房,憨厚地笑道:“反正这大雪天客人不多,公子就只管住这房里,房钱就照普通房给便是。”她再要推辞,那好客的伙计已提了她的行李进屋去放下,她不动声色地谢过了掌柜的与伙计,掩了门窗假作休息。

一直等到大半夜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和衣在床上闭眼躺了会,上房内也有火盆,倒是不至于冷得睡不着,将要天明时走廊内的说话声却是惊醒了她。

有人在门外压低了声音争论什么,顾含章悄悄披衣下榻,将耳朵贴在门上一听,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都有些耳熟,那年轻女子声若黄鹂,嘿嘿冷笑道:“老李,我哥哥待她可真是好,之前将哈琦亚一人丢在南疆,他倒好,千里奔波去上京密会秦王妃!如今她往徐连关去,沿途还让人跟着护着!”那老李沉默了片刻,低声辩道:“少主与人有协定,无论如何保秦王妃周全。”顾含章心里咯噔一声,又听见那女子哼了一声:“怕是哥哥他贼心不死,还惦记着那孀妇!改日我回了南疆,定要在哈琦亚跟前告他一状,谁让他不让我跟来大齐!”老李讷讷辩解几句却也不作声了。

顾含章忍不住伸手推开门淡淡道:“碧纱姑娘,久违了。”朱漆木栏旁的两人都抬起头来,一个自然是卓勒齐的妹子碧纱,另一人是个壮年汉子,魁梧而高大。顾含章看着那汉子似曾相识的脸孔,忽地咦了一声微喜道:“李大哥你还活着!”那汉子正是数月前卓勒齐掳走她时负责看守她的李银,她骗得李银信任,借口如厕偷了小红马溜走,事后还曾担心卓勒齐为此迁怒李银,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压在心头许久的那点惭愧稍稍褪去了些。

李银倒是不记仇,抓了抓满头乱发呵呵笑了笑,碧纱戴了帷帽,黑纱将她的面孔遮住,看不见半点神色,顾含章却是能察觉她隔了面纱望过来的冰寒目光。

楼下的灯火彻夜未熄,掌柜的与两个伙计恭恭敬敬立在柜台旁不做声,看这架势,怕是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是卓勒齐早就安排好了的。顾含章叹了口气对碧纱道:“碧纱姑娘可有事?”

碧纱顿时噎住,抢上来前不答反问道:“萧哥哥当真死了?”

客栈中气氛顿时如凝滞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许久,顾含章才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是,他死了,是我亲自给他换的寿衣。”

碧纱踉跄几步退到朱漆围栏边,喃喃道:“不会的,萧哥哥是神武大将军,他单枪匹马独闯敌营都活了下来,他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害死?”

蓦地,她眼中凶光毕露,冲上来掐住顾含章纤细的脖颈便厉声道:“顾含章你这灾星!克死了生母与养父,如今又克死了萧哥哥!”她一面手下用劲,一面颤抖着高声道:“若是当初我在你酒杯中下的是望山红,你也就克不成萧哥哥了!”

顾含章猝不及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挣扎着去推开她,却不小心挥落碧纱头上戴着的帷帽;黑纱揭去,露出碧纱那满是泪水的脸,廊内的灯火一照,微微地闪着光亮。顾含章忽地心头大恸,浑身的气力像是骤然间被抽走一般,身子顿时软了下来。自从离了上京,一人一马昼夜兼程直奔西南,她便将那份痛楚压在了心底,偶尔午夜梦回惊醒时,也曾心痛如刀割,但她必须咽下血泪,只因她肩负的是洗雪大齐神武将军罪名的重责,是她丈夫萧桓的荣耀与尊严!她不能忘记萧桓最后的眷恋眼神,不能忘记秦王府朱漆大门上刺眼的封条,更不能忘记是谁给了她这份悲痛!因此,碧纱能痛哭失声,她却不能!

荧荧微光照着顾含章苍白发青的面容,她眼中的唯一一点生气与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李银吓得慌忙上来拉开碧纱,低声喝道:“小姐!秦王妃是少主夺回南疆的关键人物,你若是杀死了她,这就功亏一篑了啊!”

顾含章耳中听得清楚,身子却是绵软无力地顺着门框慢慢地跌坐地下,碧纱踉跄退开两步,瞪着灰蓝眸子望了望瘫倒在地的顾含章,忽地惊恐地尖叫一声,发了狂性一般跌跌撞撞奔下楼去,楼下的掌柜的与伙计几个不明真相,目送她跌倒在齐膝的雪地中,这才惊跳着冲出去扶起她。碧纱受了刺激,心智混乱反常,一会哭一会笑,李银只好将她关在房内,吩咐掌柜道:“小姐旧疾复发,你也不必担心,去街上医馆找郎中开副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让纤儿那丫头过来看着小姐。”掌柜的依言退了下去,又让跑堂的伙计来扶顾含章,顾含章摇了摇头,扶着门勉强支撑着立起身来,重又掩了门倒回榻上去。

天明时下楼,李银已候在堂内,且已备好了干粮与水囊,顾含章也不客气,都接过了放进小红马背上的革囊内,转身问李银他昨夜提起的与卓勒齐相谋之人是谁,李银抱拳歉然道:“小人并不知,少主人每次北上都是独行,从不让人跟随。小人知道有此人的存在,还是少主一时高兴说漏了嘴……”

顾含章默然点了点头,辞别李银上了马,此去再过三四个小镇便是徐连关,梁月海奉军令率军沿喀拉山南下,该是早已到了。

大雪已停了,天上的彤云却还不曾散开,沉沉压在头顶,顾含章清叱一声,打马往西行,小红马歇了一夜,吃饱喝足,又有了精神,长嘶一声撒开马蹄踏着厚厚的雪直奔向苍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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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关时有贼匪祸患,战事一起,马贼便趁乱打劫,不知害了多少徐连关口附近的牧民与寻常百姓,过了清河镇,再经过齐梁镇,往徐连关去途中有三座小镇傍山而建,山中多贼匪,常拥下山来进入村寨抢夺财物粮食,屡剿不清,最近又与马贼勾结在一处为非作歹,更是猖獗,边关将士苦战辽军,犹自顾不暇,分不出兵力来围剿山贼与马贼,三镇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顾含章沿途见村落荒颓,问了村中年迈逃不远的老人才知道是匪患之故。她正要细问,忽地村头枯树下一阵锣响,有人大声喊道:“山匪来了!快躲起来!”

村中稀稀落落的人惊慌失措地各自逃避,顾含章牵了小红马走也不是,躲也不是,要走,必须经过山道,势必要与山匪迎头撞上,要躲,牵了小红马又无法藏身,她稍一迟疑,山匪的人马已高声吆喝着奔进了村中来。她轻轻一按小红马的背脊,示意它蹲下,小红马倒也听话,四肢一屈,在村中一个堆满草根泥垛的破屋后跪伏在地,顾含章也偎着它的头颈蹲蹲了下来。

山匪似是对这村子极熟悉,挨家挨户进去搜了个遍,钱财自是再搜刮不出来,便抢了米面粮食,将锅碗瓢盆取了出来往雪地里一砸,仰天嘎嘎狂笑。顾含章怒在心头,伸手抓了把雪搓了个雪球,握在手中迟疑了许久,还是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她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却还是先前那与她攀谈的老妇人,老人腿脚无力跑不远,也躲在这附近,见顾含章搓了雪球要动手,慌忙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动手。顾含章也不想惹是非,叹了口气松了手。山匪只顾进屋搜罗财物,也便没注意四处,两人一马躲在草根泥垛堆后,谁也瞧不见。

邻近小屋中几声巨响,有个生得壮实高大的山匪没能寻到值钱的东西,气得将屋内的物什拿来撒气,提着大刀将桌椅木凳一阵乱砍,末了啐一口犹骂骂咧咧道:“蠢货才老老实实出去做小本买卖,这许多年了也没见给家里挣几个值钱玩意儿,还不如我上山做贼,逍遥快活!”一面说着,又抡起大刀将门也给劈了,自怀中取了火折子要烧了这房子,有个妇人原是躲在暗处,慌忙冲出来抱着那山匪的手臂痛哭道:“瞧在娘的面子上,小叔,你饶了咱们村子罢……”那壮汉眉眼一横,毫不留情地一甩膀子将那蓬头妇人摔出一丈远,大喝道:“娘的面子?娘什么时候给过我面子?打小好吃好喝都是大哥占了,他识字,是读书人,娘就只偏着他!老子现在风光了,不愁吃喝,还看你们的脸色作甚!”

顾含章暗暗吃惊,听见身后有响动,悄悄转头去看,老人已是老泪纵横,捶着地上的积雪骂道:“畜生!畜生啊!”

那壮汉重又取了火折子要烧房子,妇人凄厉地哭嚎一声,其余几个山匪哈哈大笑道:“常虎你索性连你大嫂也收了罢,反正你那死鬼大哥已经被你砍死在山里头了。”妇人痛苦地尖叫一声昏倒在雪地里,那壮汉当真走过去要碰他大嫂,顾含章脑中嗡地一声响,反手取下背上弓弩,弯弓搭箭对准壮汉背心,箭未离弦,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敲中她的手腕,她手一抖,那箭便歪了,直奔壮汉脑后去,扑一声闷响扎进他的后脑,他手还未碰到妇人,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轰然扑倒在积雪中。老人眼睛翻了翻,也顿时晕了过去。

山匪一阵哗然,一大群人急急拥过来查看,有人见到了羽箭来处,指着顾含章隐身之处大喝道:“箭是那里射来的!”顾含章尚在震惊那粒石子,见有人指了这里,背后寒毛倒竖,咬牙又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山匪三十余人生怕破墙后藏着什么高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逼近,顾含章一颗心悬在喉咙口,紧扣弓弦的手微微颤着,掌心悄悄出了冷汗。

蓦地村口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慢慢地往这里行来,山匪退回空地中央远远一看,惊惶大喝一声:“官兵来了,撤退!”

官兵两路包抄,将三十余人堵在空地上,先进村中来的百余精兵呈两翼站开,当中慢慢走出一骑,那马通体漆黑油亮,昂首挺胸之间颈间的鬃毛随风扬起,甚是威武,马上之人相貌英俊、双目如星,虽是面有倦色,却丝毫不减凌厉之气。他的身后,血红大旗缓缓地在风中招展开,露出遒劲的一个“梁”字。顾含章蓦地大喜,梁月海!

西面百余人,东面百余人,大齐戍守北方地界的精兵良将岂是乌合之众的山贼能抗衡的,只须臾之间的事,三十余人便已被捆缚着跪倒在雪地中,梁月海一挥手,将士几人拿了山匪拴在马后,拖着往城中衙门送去。梁月海手下一个虬黑脸髯的将官哈哈笑道:“老子从北地一路沿着喀拉山趟雪地走过来,受够了这鸟气,正好这几个毛贼送上门来给老子消遣,爽快!”

其余人都笑起来,梁月海也不责怪他们,挥了挥手要退走,兵士拖了先前那壮汉尸首经过他身旁,他瞥了一眼插在尸身脑后的羽箭,忽地喝道:“慢着。”顾含章的心忽地跳起来。

梁月海轻轻用力拔下羽箭,在雪地里擦干净了血迹仔仔细细打量许久,眼中跃起惊喜,虬髯将官好奇地凑近前来问道:“这羽箭比寻常的箭短了几寸,怎的力道这般霸道?”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弓弩非比寻常,这羽箭的力道自然也就霸道。”他说罢,低声道:“既是故人在此,不妨出来见见,我父亲若是知道我还能瞧见这弓弩的半个主人,在天之灵也得安心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众将官只当他是遇见多年未见的故人极为激动,只有顾含章只道他此番话的含义,弓弩主人原是萧桓,半个主人指她,梁月海已是猜到射箭的人就是她顾含章。

顾含章拍了拍小红马,缓缓地立起身绕过破墙走到众人跟前,百感交集中不知该说什么,只哑声唤了一声:“月……梁将军。”梁月海跃下马背,喉头滚了滚,握紧了双拳沉声道:“章先生尚在人间,可是有抱负未展?”梁月海取了她名讳最后一字做姓氏,她也便顺着他的话接道:“章某心愿未了,特地来徐连关等候梁将军!”

皑皑雪地,猎猎北风,顾含章身着青衣,头戴斗笠,眉宇间英气虽是迫人,身形却是纤弱而瘦削,似是一阵风便能吹倒,众将官不解为何梁月海如此恭敬对待这样一个俊秀羸弱的白面书生,都好奇地盯着马下面对立着的两人打量着。梁月海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慢慢走出的小红马瞥了一眼,低声道:“待驱走辽军,再与章先生谋!”他抬头望向逐渐散开彤云的天际,温和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郁:“章先生先随我往徐连关去如何?”顾含章毫不犹豫地点头,翻身上马跟随在队列中缓缓地走出荒颓的村落。

风愈见狂猛,拂动血红大旗猎猎作响,大地被白雪覆盖,苍茫一片,远处灰蒙蒙的天雨地接在一处,越显苍凉。再绕过两座山,便是西南第一关,徐连关。


夤夜火燎天

六月中陈王萧瑧率领八千神武军曾在昌涂关大败辽军,才不过四五个月,辽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辽将洪锦领兵一万余绕过昌涂关直奔徐连关,守关将领潘仲是原镇国将军梁照河旧部,率三千将士拼死抵抗十余日,终于等到了自北地星夜兼程赶来的梁月海。与此同时,昌涂关一役后萧瑧留下的两千将士就近赶来援助,三军会合,大齐军威大振。

潘仲伤重退居后方修养,梁月海执将旗奉将令领兵出战迎接辽军的挑衅,首战告捷,双方均有死伤。大抵辽国疆土广阔,草原旷野延绵数千里,辽人身形高大魁梧,个个精于骑射,在地为虎,上马如龙,而辽将洪锦又是辽国有名的猛虎将军,论谋略与英勇,怕是与当年的镇国将军梁照河不相上下。因此即便是梁月海率西北军迎战,也是颇有些吃力。

顾含章以镇国将军故人之名留守军中,梁月海叮嘱她不得随意走动,以免被当成细作扣押,毕竟战事吃紧,分毫不得懈怠。徐连关原守将潘仲虽是退居后方养伤,眼线却密布军中,顾含章一举一动均有人及时传报。营帐外数名守卫名为保护梁将军贵客,实是行看守之事,顾含章只当不知,安安分分在营帐内等候梁月海归来。

传令兵传回捷报,军中大喜,欢呼声震耳欲聋,三千骑兵拥着梁月海归营,英武豪迈之气迫得人不敢直视。顾含章立在营帐前遥望,听见身后不远处守卫低声议论道:“梁将军这份气度与魄力不输当年的秦王殿下,不日只怕将会超越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

成王败寇,似乎只是当权者掩盖杀戮的借口,而真正的勇者终究还是留在了人们心底。顾含章深吸一口气逼退眼中涌上的热泪,低头回了帐中。

梁月海首战告捷,却也没在洪锦手上讨到便宜,他左肩受了洪锦一箭,深及肩骨,军医咬着牙拔出箭头、包扎妥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隔日换药时,顾含章正好来见梁月海,亲眼见老军医叹着气一圈圈解下染血的绷带,露出梁月海左肩一道狰狞的伤口,箭已拔出,纠结紧凑的肌理间却留下了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老军医也是梁照河旧部,也算是看着梁月海长大的长辈,瞪着眼一面上药包扎一面絮絮叨叨数落他道:“年轻人偏就是求胜心切,敢拿性命去赌,若是叫你父亲镇国将军知道了,怕是在九泉下也得气得跳起来。”

“险中求胜,也是奇招。”梁月海只是温和的笑着,丝毫不见厌烦,倒是老军医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道:“梁老将军为人沉着稳健,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却都是急性子,你也好,秦王殿下也好,胆子大得都见不着边了。”

顾含章安静地望着灯下笑谈的一老一少,蓦地察觉无论是在哪里,她似乎都能听见旁人提起萧桓的名讳,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一般。昭阳宫惊变,上京城中哗然一片,人人唾弃鄙夷逼宫夺位的萧桓,而在这边关要地,却从未有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达官贵人眼中望着的是权力与荣耀,而将士们尊重的却是萧桓作为神武将军的那份豪迈气概与慑人魄力!

老军医盯着她细细打量片刻,抖了抖花白胡子笑着问道:“将军请来的这位贵客样貌生得俊俏秀气,不知是何方人士?”老人眯起的眼中似有精光闪过,顾含章迎上他温和却不掩探询之色的双目,只觉老人眼虽浑浊,却如刀剑一般锐利。她怔了怔,梁月海随手取过外衣披上,代她回答道:“我父亲曾在京中寻觅能工巧匠锻造一把弓弩赠予他欣赏的一位小辈,那弓弩此刻就在章先生手中。”

梁月海说得既隐晦又明白,顾含章反手自背后取下弓弩双手呈至身前,老军医仔仔细细抚过弓弩,眼中顿显骇然之色,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许久,欲言又止,梁月海轻声道:“此事机密,成伯千万莫要泄露给他人得知。”

老军医眼一横:“你当我老成是什么人,当年你这皮猴偷骑梁老将军的战马,摔得屁股开了花,我也不曾告诉过老将军半个字。”

“好好,月海不该不信成伯,那些陈年旧事成伯就不要再提了。”梁月海生怕他再说出幼时做过的蠢事,忙温和地笑着拦下老人,年轻英俊的脸上稍稍有了些赧意,老军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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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军退回数里地休整数日,前锋部队又蠢蠢欲动,悄悄地往前行进了三里地,仍旧是主将洪锦领兵出战,一时也看不出是挑衅还是故意引诱大齐军入彀,梁月海此番很是沉得住气,但凭洪锦在数里外虚虚地遍立警帐、大列旗帜张扬声势数个回合,大齐人马仍旧聚集在原处戒备着,并不上钩。三番两次这般进进退退,顾含章心中生疑,提醒梁月海道:“辽军虚张声势,怕是早已瞒天过海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往里跳。”梁月海埋头看着舆图笑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只管玩他的把戏,到时候我就将计就计,引他上钩!”

徐连关外草场延绵数百里,再靠近齐辽边境处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草原与重山间起起伏伏也有山谷与高地,洪锦率一万辽军盘踞在喀拉山下不远处的青石谷附近,若非打着伏击大齐军的小算盘,便是要迷惑梁月海,好暗中做些手脚,顾含章慢慢走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俯身对梁月海耳语几句,梁月海慢慢地点了点头,招了军中几员大将进帐来好生吩咐一番,几人中便有原先在山下荒村中见过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呵呵笑道:“将军放心,辽狗子若是敢来趁夜偷袭,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梁月海自北地带来的西北军沿途死伤百余人,还有三千八九百的将士都调动到前营中防备辽军夜袭,原徐连关将士看守粮草,而昌涂关赶来支援的两千余人则留守中军帐;这样紧张地防备了三四日,辽军仍旧是进进退退忙忙碌碌,毫无异常动静,也不知洪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军不敢松懈,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晃已过了十来天。

关外到了寒冬腊月更是严寒,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雪,原先戍守北地的将士耐得住冻,生龙活虎一如往常,倒是自昌涂关调动来的两千余人叫苦不迭,这些人六月中旬被萧瑧留在昌涂关,其中有一部分是原先驻守上京城的禁军,忍受不住这极寒天气,手脚都生了冻疮,军医忙自关内调了一批防冻伤的草药急运出关,在军中挨个分发。军中人手少,顾含章自请与老军医成甫一道帮着去各营帐分发草药,将士们笑嘻嘻地谢过成老军医,又好奇地盯着青衣小帽作书生打扮的顾含章上下打量,有胆大的便问她的底细,平日里这些人说笑惯了,当了顾含章的面便肆无忌惮地笑道:“难怪梁将军不肯娶妻,原来是在中军帐内养了这么个白净脸皮的俊俏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