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齐靖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目送萧瑧出了王府大门,由两队禁军拥着往东去。
.
灵堂内,萧瑧转身出了正厅的门,顾含章顿时卸去满身戒备,闭眼念往生咒数遍,忽地喉头腥甜,压不住上涌的血气,猛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棺椁前,触目惊心。颐儿惊叫一声过来扶住她,顾含章眼前陡然黑下,只勉强说了句“没事”,已是昏倒在香案前。
疾风迎暴雪
草原一望无边,如同一袭巨大葱茏的绿毯,远远近近地铺满了眼前的大地,落日的余晖又给那碧绿的草原蒙了一层耀眼的金黄;羊群安静地往南移动,洁白绵软得就好像天上缓缓流动的云朵落在了连天碧草之间,大片郁郁葱翠中点缀星星点点的洁白,分外好看。远处牧马的年轻汉子甩着鞭子哼着小曲儿悠悠地望过来,蓦地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粗豪爽朗的眉眼弯起了大声笑着招呼道:“来来来,音儿,到虎爹这里来,虎爹带你骑小马!”顾含章最爱马群中领头的那匹火红的小公马,高兴地拍着手要过去,谁知两条腿像是在草丛间扎了根,如何也搬不动;她急得满头是汗,张口想喊虎爹来抱她,一低头却见自己身着大红底子绣龙凤呈祥团花纹的嫁衣,缀了明珠的大红绣鞋牢牢粘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拔都拔不起,正焦急如焚时,草原尽头的霞光中急奔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西天的如火的晚霞落了马与马上之人满身的赤红,那马如风如电般卷过草原到她跟前,挺拔俊朗的萧桓自马上一跃而下,轻轻松松便将她抱回了马背上,沉沉笑道:“音儿,随我走。”她看了看足下的绣鞋,且惊且喜,抬头望着他下颔的青黑胡茬,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爹娘唤我音儿?”萧桓慢慢低下头说了句什么,草原上风极大,傍耳拂过,那句话便散落在了风中。顾含章一怔,忽见不远处的羊群逐渐走远,火红的小公马也载着虎爹不知去了何方,她心里一急,转身欲催萧桓陪她去追虎爹,身后那人的面孔竟慢慢地起了变化,幽深虎目隐去,露出剑眉星目,一转眼,近在咫尺的人变成了梁月海,她惊讶地再眨了眨眼,那人却又变了,黑亮的眸子一点点转作灰蓝,熟悉的嘲讽之色跃入眼底,那是卓勒齐!顾含章惊讶得拿不住手中的凤冠,扑一声坠落草丛间……
忽地有人在她耳旁担忧地轻声唤道:“小姐,小姐?”顾含章迷迷糊糊转醒,勉强睁了眼向外望去,只瞧见天光昏暗,隔了紫竹帘子有个高而瘦的身影立在门前廊下,她脑中混沌,沙哑着嗓子下意识唤道:“清风,这么晚了殿下还不曾回府?”那人身形动了动,却是不做声,颐儿在床沿坐着,伸手来扶起顾含章,慢慢服侍她穿上外衣,红着眼低声道:“小姐,那不是清风。”顾含章怔了怔,颐儿却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眼泪:“小姐,你莫非忘了,殿下已经……”
顾含章混沌的神智顿时清明,心中钝痛如同刀割一般,只怔怔倚着床沿坐着,回想片刻之前他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她,犹在暗暗欢喜,凤冠陡然落地,惊醒了一场褪色的迷梦。
门外人影又动了动,稍一迟疑便掀了紫竹帘进屋来。颐儿一惊,紧紧握住顾含章的手腕,冰凉小手犹在颤抖,顾含章安抚地反握住,悄悄捏了捏,这才抬眼向那人望去。昏暗的卧房内火光一闪,他取了火折子点了窗下烛台上的一枝牛油蜡烛,慢慢转过身来。
顾含章看清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坐直了身子平静道:“犯妇顾含章见过太子殿下。”她一面说着,却动也不动,只是将背脊挺得笔直,淡淡地看着萧瑧,沉静如水的双眸中毫无一丝波澜。萧瑧身形微微一顿,面容僵了僵,沉下脸色朝颐儿挥了挥手:“去门外候着。”
颐儿不敢违抗,却也担心顾含章,迟疑许久才挪了挪身子立起身来,顾含章悄悄捏了她一把,轻声道:“在门外候着罢,无妨。”颐儿低低应一声是,慢慢走到门外立着去。屋中只剩顾含章与萧瑧两人,忽明忽暗的烛火落在萧瑧英 挺如同刀裁的侧脸,竟是说不出的晦暗沉郁。
这原是萧桓与顾含章的卧房,麒麟卫与禁军查抄秦王府,早已将萧桓之物全数抄走,只留了一柄古色斑斓的秋水长剑在棺中与萧桓作陪,此时屋中只有一榻一桌一椅,越发显得凄清悲凉。萧瑧眯眼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回顾含章身上,沉默许久道:“你可有好些?”
顾含章强忍着恨意立起身来,欠身道:“蒙太子殿下惦记,好些了。”她与萧瑧隔了两丈远,但觉那灼灼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她身上,她只是镇定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正色道:“太子殿下身份矜贵,请速速离开这不祥之地。”
见她口气稍有放软,再无昨夜凌厉之气,萧瑧微讶,星眸中跃过一丝喜色,他随意地朝前走了几步立到顾含章身前,压低声音道:“若非二皇兄与父皇相逼,我也不会这么快便动手,含章,我是迫不得已。”顾含章一凛,颤声问道:“这与父皇何干?”
萧瑧避而不答,眸色沉沉地盯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天色看了会,忽地双目如炬望向她:“秦王府小厮清风的去向你可知道,含章?”“不知。”顾含章淡淡道。萧瑧往前走一步逼近她身前来,压低了嗓音重又问道:“含章,你当真不知?”顾含章霍然退开三尺远,端正容色道:“顾含章在名义上至今仍是殿下的皇嫂,请太子殿下自重!”
门外有寒风灌进来,烛火一阵摇曳,萧瑧沉着脸瞪着顾含章看了许久,只得改了称呼重又问道:“你果然不知清风下落?皇嫂?”又一阵风吹进屋内来,却是古怪得紧,只是绕着烛台一圈,微弱火苗骤然伏底,却又猛然跃起,顾含章苍白消瘦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忽地浮起一道光亮,萧瑧正等她回复,她却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古怪地笑着轻声道:“桓,你怎的还不肯走?是不舍得含章,还是不舍得你的四弟?”
萧瑧毕竟有些心虚,望着墙壁上影影绰绰床帐的黑影,皱眉道:“若是皇嫂不知,那便罢了。”他转身大步朝卧房的雕花门走去,到了门边脚步稍一停,低声道:“皇兄下葬皇陵后,便让顾御史来接你回去住罢。”说罢也不多做停留便跨出了门槛。
顾含章收敛起强挤出的诡异笑容,轻轻立到门边去细听,萧瑧立在廊下吩咐颐儿几句,不外乎是让颐儿好好照料她,颐儿不敢多言,只顾着点头称是,萧瑧稍一犹豫,又沉声道:“王妃悲伤过度,似有癔症之兆,你看紧些。”颐儿哪敢反驳,缩着脖子连连点头,直至目送萧瑧走远了,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紫竹帘内,顾含章扶着桌沿慢慢在花梨木方背椅上坐下,捧着已凉的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唇,颐儿正巧打了帘子进来,忙夺下她手中的茶碗道:“茶凉了,我再给小姐烧些热水去!”顾含章拉住她,低声问道:“颐儿,你可有见过清风?”颐儿一愣,慌忙摇头:“自那日殿下出了门……我就再没见过清风……”她与清风平日里虽时有吵闹,但相处久了也有些情谊,想到清风下落不明,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顾含章默然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也好,走远些,莫要再回这吃人的上京来。”
.
守灵三昼夜,到了第三日傍晚,日落风起,昏鸦在枯藤间嘎嘎叫了数声,为这凄清的园子添了几分悲凉。顾含章跪在灵前,看着卫齐靖一寸寸将沉重的棺盖盖上,心里咯噔一声,抬头颤声道:“卫大人且慢。”卫齐靖仍旧是面若冰霜,扶着棺盖冷淡道:“王妃还有什么要紧事?”顾含章扶着颐儿的手臂慢慢立起身,闭了闭眼低声道:“烦请大人再宽限半炷香时辰,让我同殿下……道别……”
话音未落,两串晶莹泪珠滚落她苍白的面颊,顾含章捉紧了颐儿的衣袖,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怕卫齐靖不允,正要再恳求一次,卫齐靖却僵硬地一颔首:“只限半炷香,王妃可要拿捏好,莫要误了秦王入陵的时辰。”
顾含章低声道谢,慢慢走到棺前静静地看着萧桓,长明灯的火光落在棺中,照亮了他安静的面容,她伸手轻轻地抚平他微蹙的浓眉,轻声道:“殿下,你等我三年,三年后的今日我定会去寻你。”
刻意避开的卫齐靖在门外不曾听见这话,颐儿跪在灵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惊得手一松,紧握的佛珠啪一声坠落地上。顾含章没有回头,从容地自颈间的锦袋中取出那枚她贴身戴了十余年的玉佛,小心翼翼地缚在萧桓手腕间。
八瓣莲花台,佛向慈悲来。那尊玉佛栩栩如生,佛祖面容庄严清净,微笑间带着慈悲劝解之意,在微弱灯火的映照下更是令人心生敬畏,顾含章怔怔望着那玉佛唇边的笑容看了许久,咬着唇轻轻将佛像翻过去,双手合什低声道:“佛祖佑我殿下,他日得偿我愿时,必亲至佛前谢罪。”她退后一步,长揖倒底,又跪倒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轻声道:“卫大人,可起程往西山皇陵去了。”
卫齐靖大步进来,朝棺中略略看了一眼,犀利的眸光在萧桓腕间稍作停留,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慢慢地将棺盖合上,顾含章再也不瞧那黑漆楠木厚棺一眼,低了头专心念往生咒,卫齐靖命人将棺椁抬出,如风一般经过她身旁时,淡淡道:“王妃节哀,请随下官一道扶棺皇陵。”
大齐的皇陵位于上京郊外十里处的西山,送葬队伍刚到了京郊马场附近,天色骤然间阴沉下来,半天里彤云密布,寒风打着旋扑面而来,尘沙打在棺材上沙沙直响。北风愈见凶猛,郊外稀疏的树林更是遮不住风沙,不多时便纷纷扬扬落下大雪,卫齐靖抬头望了望天色,面色极为古怪,迟疑片刻才迎风一扬手道:“先往马场稍作歇息,风小些再上路!”众人求之不得,但顾及入陵时辰,又犹豫着立在原地,顾含章扣紧大氅默然道:“但去休息无妨,风雪小了便走就是。”人已去,恪守这时辰又有何用?
卫齐靖微讶,似是未能料到她如此镇定,顾含章昂首接下他微带嘲讽的目光,木然地牵了马往马场中走去。
这一场雪整整下了两个时辰,道上积雪不厚,风却是极大,吹折了马场外数株枫树,奇怪的是,雪骤然之间停下,那狂风也倏地停止,霎时露出天上一轮清月。遍地苍茫间覆上一层清辉,这景致奇异惊人,众人立在马场棚下看得目瞪口呆。
养马老人的木棚里,火盆燃得极旺,老程眯着浑浊老眼看了看棚外长身立着的顾含章,嘀咕了一声:“天降异象,怕是老天爷也来给秦王送行啊!”
.
那一日后,卫齐靖便撤走了秦王府内所有守卫,顾含章立在廊中遥遥看着他傲然走远,忽觉卫齐靖似乎也苍老了些许,原先挺直的肩背微见佝偻,连他脑后的发间也多了几许银丝,与当日她在城东竹屋所见英俊青年再难重到一处;她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心里对他又减了一分仇恨。
天明时顾弘范便亲自来秦王府接她,只道是太子之意,顾含章也不多言,点了点头便收拾了些衣物跟着顾弘范出了秦王府,软呢小轿掉头往来路走时,她悄悄掀了帘子朝后望去,只见整座秦王府黑沉死寂,如同巨兽一般卧在黎明前的昏暗之中,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狰狞的黄铜兽环已被麒麟卫的封条遮盖,仅余一声叹息绕着门前两盏忽明忽暗的纱灯低低回响。
顾含章强压下心头的酸楚,缓缓地放下帘子,伸手探入袖中轻抚锦袋内的玉观音,低声道:“终有一日我会再回来。”
赤焰照雪冷
三月翠柳十月霜,景致变迁,不变的是御史府中两位姨娘的嘴脸。顾含章被接回府中,大夫人倒是难得的没说什么,二夫人月琴一双势利眼早斜到了天上去,不知与三夫人芸绣背地里说了多少酸话。琳琅在府里走动,听在耳中气闷异常,却又不敢对顾含章提起,只得在心头憋着。顾含章见她黑着一张脸,心里也有数,淡淡劝慰道:“嘴长在他人脸上,你我管不得。”琳琅将手中木盘轻轻搁在桌上,背过身去抹眼泪,颐儿一见,也抱着她大哭,惊动园中几个新调来的丫鬟,探头探脑好奇望过来。
顾含章瞥了一眼窗外,低叹一声强笑道:“你都是将要做娘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莫要被外头那些小丫头取笑了去!”她回府第二日,顾弘范便将原先在小院服侍的四五个下人重又调回西北偏院,又多添了三四个新进府的丫头过来帮忙,四姨娘如何也不放心,便吩咐琳琅也过来伺候着,顾含章这才知道琳琅已有了身孕。
“瞧什么瞧!”琳琅凶悍地朝窗外瞪了一眼,廊下偷瞧的几个丫鬟胆子小,一溜烟地跑了。急促凌乱的足音刚走远,四姨娘柳眉微蹙踏进门来叹道:“新来的丫头要管束管束,怎么都没有一点规矩。”顾含章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无妨,都还年纪小,淘气罢了。”
四姨娘也不再多言,握着她的手在桌旁坐下好一阵叹气,美丽的杏眸红了又红,这才低声劝道:“音儿,想开些,千万莫要做傻事。”猜到四姨娘的心思,顾含章将她冰凉的双手反握住,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娘你放宽心,我不会钻那牛角尖寻死。”比起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在府里,爹对娘可好?”她轻声问道,四姨娘面色微微一红,忸怩着点了点头。顾含章心头松了一口气,顾弘范还是将她说过的话放在了心里,如此,她心中最大的顾虑便去了。
四姨娘此行是给她送五色丝线与锦绣坊的大红缎子来,颐儿与琳琅胡乱抹了抹眼泪,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揭了盖着红漆木盘的帕子,不约而同问道:“小姐要用这缎子作甚?”御史府里头也有专门给夫人小姐裁衣做鞋的匠人,她特意要了这一尺见方的大红缎子,谁也猜不到她要做什么。顾含章看着琳琅尚且平坦纤细的腰腹,抿嘴淡淡笑了笑:“许久不曾动针线,活络活络手。”
三人心头都放下心来,互相看了一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四姨娘深知顾含章心性,见她也不哭也不闹,只字不提秦王府任何事,几日来不是倚窗读书便是在屋里静坐,怕她憋出心病来,如今她主动要了丝线与锦缎做针线活,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顾弘范到底还是不大放心,吩咐府里下人时刻盯着这西北角的偏院,又命景禾在院前守着,生怕再出纰漏。大夫人与两位姨娘端着架子,顾含章出嫁前便极少来探望,顾弘范将顾含章接回府里后,三人更是避讳,连西北角这一带都不再靠近。至于顾文修、顾文彦二人,原还指望攀着妹子的裙带关系弄个小官做做,如今一看无望,索性连问也懒得问起,只当不知顾含章在府里,因此,这偏僻的小院又如当初一般,恢复了平静。
寒冬已至,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冬夜里屋里须得摆上两个火盆才能稍稍暖些,这日傍晚时,天上密布彤云,眼看着一场大雪将至,顾含章挥退了琳琅,末了又追了一句:“让景禾也回了吧,要下雪了,别冻着。”
琳琅毕竟是心疼丈夫,稍一迟疑便点了点头下去了,窈窕身影还未走远,颐儿自昏暗天色里急急走进院子来,匆忙间与琳琅擦肩而过也没停下与她打个招呼,琳琅笑了笑,挽了景禾的手往院外走:“要下雪了,小姐说让你先回了,老爷责怪起来她担下便是。”景禾回头淡淡瞥了一眼面容沉静立在窗前的顾含章,眼中露出些狐疑的神色,琳琅察觉他不对劲,轻声问了一句,景禾也不多说,摇了摇头扶着她踏着青石板小径走了。
颐儿立在廊下,远远地望着景禾、琳琅夫妻二人走远,转身进了屋低声道:“大理寺判下,林青、路春、刀九流放绥清玉矿,其余禁军与神武军杖责五十大板押往北地茂陵关戍边。”顾含章也不惊讶,只默默点了点头道:“终于判下了。”林青三人与昭阳宫一役中数百神武军禁军性命得保,玉矿虽艰辛,犹能劳作换活命,边关虽苦寒,尚可刀剑迫胡虏,终是不枉萧桓最后抛剑弃甲的一番苦心。
“只是……”颐儿迟疑着,忽地哽咽道,“薛恶虎薛将军在牢中大骂秦绛,一连数日水米不进,绝食而死。”顾含章震惊万分,薛恶虎素来个性莽撞憨直,想不到竟会忠烈至此!她心中悲痛如同刀割,微颤着发白双唇低声道:“薛将军一路……走好……”
天色沉沉暗下,慢慢地飘起了大雪,颐儿胡乱抹去脸上泪水,匆匆去掩了门窗,回来时面色有些不悦,暗恼道:“新来的家丁当真不懂规矩,在泥地里头踩了满脚的湿泥就往长廊里走,改天真要好好训斥一番。”顾含章一怔,她又气鼓鼓道:“就刚才,径直从花丛里踏过来,瞧见我也不吭声,倒是胆大得很!”顾含章更是有些惊讶,院中家丁仆妇只四五个,什么时候又添了个新来的家丁?她慢慢问了颐儿,颐儿却也愣住了,皱着小脸想了许久也记不起这人面孔,只恼道:“相貌倒是木讷老实,似乎是南疆人,一双眼灰蓝灰蓝的,看着精明得很!”顾含章顿时愣住,怔怔地望着桌上灼灼燃着的烛火看了许久,颐儿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随意笑了笑道:“大概是老爷新调来的下人,下一次你好好同他说便是了。”
颐儿勉强哼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了顾含章丢在桌沿竹篓中将要完工的一个锦袋,她伸手要拿起来看,顾含章先她一步握在手头淡淡笑道:“待我绣好了这锦袋上的梅花,你爱看多久就瞧多久。”颐儿不疑有他,哗地笑着跳起来惊喜道:“这莫非是要送我的?”
顾含章抬眼望了望竹篓内已绣完的两个锦袋,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笑着挥退了颐儿:吩咐道:“四娘园子里的昙儿傍晚前曾来寻你,你今夜就去翠泠苑同她叙叙旧便是。”颐儿更是高兴,她与昙儿年纪相仿,平日里极谈得来,跟去秦王府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待顾含章回了御史府,她又不敢离开半步,今日得了允许,她既是欢喜又是犹豫,眨了眨眼瞪着竹篓中的刀剪等物迟疑不决,顾含章看穿她的心思,笑了笑道:“我若有心轻生,何须等到回了府里?”颐儿一听也是,松懈了几分,仍旧是嬉皮笑脸将刀剪利器都小心翼翼收起了,高高兴兴地往翠泠苑去。
这一夜,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落下来,将檐前几株雪松都压得弯了腰,夜里有人起来解手,隔了密密纷飞的雪模模糊糊瞧见不远处一星火光,瞌睡虫顿时被惊得跑去了九霄云外。
三更天时,御史府西北院起火,熊熊大火着了大半夜,将小小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片土片瓦不存,院中家丁仆妇们倒是走运,都在下人房里睡着,惊险地逃过了一劫。外头街上的人传得离奇,说是顾家小姐乃灾星,幼年时克死了养父母,出嫁后克死了丈夫,厚着脸皮回了娘家后又烧了府里头一座院子,庆春茶馆里头十数人围在火炉旁窃窃议论着,忽有一人嘿嘿冷笑道:“可不是,这顾小姐可真是灾星,一场大火倒将自己也给烧死了!”众人一齐拍着大腿叹道:“作孽啊!”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起天明时的情景,说到顾家那小丫头时倒是有些敬佩同情,长叹一声道:“那小丫头前夜宿在别的园子里,一觉醒来听到这噩耗,惨叫一声昏了过去,顾御史见她情真意切,便也不加责难,反倒将她留在四夫人院子里做了大丫头,也算是因祸得福。”
话说到此处几个人都不吭声了,伙计上来添了热茶,笑嘻嘻地引开了话头,气氛便又逐渐热闹。人多的地方,多的便是闲话,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而那冰天雪地的屋外,大雪一直不曾停下。
.
武定门外十里地,苍松翠柏遍植道旁土丘,在白雪皑皑之间点缀了星星点点的苍翠,分外好看。城外的风雪似乎比城内又大了许多,北风呼号着席卷了大片的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再厚的棉衣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
道旁昂首挺胸立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凛冽的风吹拂起马鬃,狂乱地飞舞着;小红马上的瘦削身影抬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低声说了句什么,端坐黑马上的人抬起头来咧嘴一笑:“不必客气,你昨夜敢放那一把火,不就是料到我会帮你?”狂风挟着雪粒将他头顶的斗笠掀起了些,露出底下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两边面颊上各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不显狰狞,也不遮他的半点神气,一双灰蓝的眸子带着嘲弄的笑容,正斜眼看着红马上的人。
“含章,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不过你不怕景禾那小子泄露此事?”顾含章拢了拢狐皮大氅的领子,自斗笠下看了看沉沉的天色,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将给四姨娘、琳琅、颐儿绣的锦袋悄悄放到了四姨娘绣房中,一把火烧了住了十余年的院子,趁着府中大乱出了御史府,刚拐过后墙,便见景禾长身立在雪地里,肩上、发间落满了雪,似是等了她很久。顾含章警觉地止步,他却只是慢慢走过来,塞了个包袱给她,沙哑道:“小姐此行千万小心,景禾与琳琅在上京城中等小姐回来。”她走出极远,还能见到他立在冲天火光里目送她。
而卓勒齐是早就在武定门前不远处的树影中等候她,出城十里,天已微亮,东方天际压着层层彤云,似是还将有一场大风雪。顾含章抬头看了看卓勒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卓勒齐嘿嘿一笑,面上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可是好奇为何我要帮你?”
顾含章被猜中心思,倒也坦然地点点头,卓勒齐捉紧缰绳盯着她看了会,忽地肩膀一塌,叹气道:“我们南疆人有恩必报有过必赎,先前曾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就当我是来恕罪罢。”他说罢,又冷冷一笑道:“我可不像你们大齐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枉费萧桓一生骁勇之名,最后竟还是栽在了自家兄弟手中。”卓勒齐潜伏在上京城内也有数月,什么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皮底下,这几句犀利的话便如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顾含章心里。
她一言不发,卓勒齐也觉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哈哈转而正色问道:“你当真要往西北去召集梁月海的人马?”他上下打量着顾含章瘦弱纤细的身躯,颇有些不信,顾含章毫不在意他的小瞧,点了点头道:“当真!”
如今天下神武军尽归萧瑧,京中禁军与麒麟卫都在萧烨手中,她能想到的,只有西北梁月海,以及尚不知内情的东陵王平靖府人马,梁月海为先,平靖府次之。三年为期,她势必重返上京,为萧桓洗刷罪名。
卓勒齐安静片刻,惋惜道:“再无人能让我痛快大战一场,可惜,可惜!”他抱臂斜眼看着顾含章,嘿嘿笑道:“三年后若是你也败了,那如何是好?”顾含章静静望着远处苍茫大地,深吸一口气道:“没有假设一说,我必须胜。”萧桓身故后,唯有这一信念支撑她走到现在,三年后如何她绝不妄加猜测!
小红马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决心,迎着风雪仰头长嘶一声,火红的鬃毛根根随风翻飞,英武异常。昭阳宫一役后,小红马便被扣押麒麟卫手中,卓勒齐好身手,给马蹄包了布匹悄悄偷了出来,昨夜出了武定门,顾含章一见道旁树下拴着的小红马,又惊又喜,连连向卓勒齐道谢。卓勒齐盗马时被踢了几脚,心里记着仇,直到现在还有些愤然,嗤地笑道:“马不闻人语,你总归只是匹矮马!”
小红马极通人性,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瞪大了马眼朝卓勒齐喷了个响鼻,逗得顾含章笑了起来。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开怀地笑,虽是在冰寒彻骨的风雪里,虽是再无家可归无处可倚身,她却难得地放下了心头郁结依旧的伤痛,稍稍放松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