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暗暗着恼,冷冷瞪了那獐头鼠目口出秽言的人一眼,顺手在送来干燥营帐的石灰中捏了一小撮搅进给那人的草药中,心里冷笑道:冻伤好治,也叫你尝点苦头!

那人接过草药,笑嘻嘻地盯着顾含章放肆地直看,成甫沉下脸色呵斥道:“在军中乱嚼舌根,可是想让将军亲自来打你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老老实实闭了嘴。

出了营帐,成老军医低声道:“章先生莫要着恼,昌涂关人马良莠不齐,改日让将军好好收拾收拾他们。”顾含章气也消了大半,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我给他捏了半指甲盖石灰掺在草药里头,也让他稍微吃点苦头。”成甫一愣,随即竖起拇指哈哈笑起来:“这样泼辣又聪慧的性子,才有资格与秦王比肩而立!”顾含章顿时面色一黯,成老军医也立即察觉说错了话,后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嘀咕道:“瞧我这老糊涂,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含章只是笑了笑,岔开了话去。两人分发完草药,已是入夜时分,顾含章辞别成老军医回了梁月海特地指给她腾出的偏帐中,连晚饭也没用就累得倒头便睡,帐外横竖有梁月海的亲信守卫把守,紧邻偏帐又是梁月海的大帐,若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该是没有人敢随意进出偏帐,她倒下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内油灯未熄,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进来,她在混沌之间隐隐约约有些知觉,却是被梦魇困住了,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那人在她身旁站定,伸了手轻拍她的脸颊,用沙哑苍老的声音低声唤道:“快醒来,快醒来!”

油灯的火光跳跃着,风一吹,左右摇摆,顾含章忽地就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她正要起身,眼角瞄到枕畔一根花白长发,不由一惊:她的发乌黑纤细,这根头发粗且灰白,似是老人的发色。她正惊疑之间,忽地前营一声炮响,杀声震天,门外的守卫脱口道:“辽军夜袭!”

顾含章毫不惊慌,出帐与守卫并肩向远处眺望,淡淡一笑道:“辽将打的不过是偷袭的主意,以为在谷口徘徊做出进退的模虚张声势便能以为我们会中计提防,他们打的好算盘!”年轻守卫不由赞道:“章先生好计谋,与将军所说一般无二。”顾含章淡淡笑道:“兵书上曾有此例,北方四国的离、颙两国曾有一战,离国大将孟承奂便是用此迷惑颙国主帅,趁夜偷袭得手,大败颙国于九曲河畔。我不过是以此为鉴,提醒将军做了些防备罢了。”

那守卫见顾含章很是谦虚,又抱拳恭敬地赞了几句,顾含章转身正要回帐中休息,忽地发觉中军帐四周寂静无声,原先梁月海安排了守卫营帐的两千昌涂关援军静悄悄地毫无一点声响,她心里一惊,朝那守卫做了个手势,两人矮身悄悄往邻近几座营帐一看,将士们倒了一地,睡得不省人事。

有细作!顾含章的心悬到了喉头,她与梁月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昌涂关这两千余人中会有奸细,西北大军三千余人齐齐出动,将后方阵地交给了援军,这是莫大的信任,又是莫大的失误!辽将竟是与他们玩了一回计中计!

北天忽地窜起一阵火光,有人高声喊道:“粮草失火!”粮库顿时慌成一团。顾含章又一惊,吩咐守卫道:“你去前营跟上将军,请他速战速决,前锋势弱,辽将主力怕是会分成两翼包抄至我们身后来。”

那守卫倒也冷静,应一声匆匆去了,顾含章立在帐前胡乱想着,心中迷迷糊糊将荒村投石之人与今夜唤醒她的人重合到一处,想一想又觉荒唐,一粒小石子能击中她的手腕,拨动她抬起弓箭偏开的距离如此精准,怎会是个华发老人?但这华发老人又是什么人?

形势紧急不容她细想,北天的冲天火光将不远处匆忙奔走救火的人影投在附近几座营帐上,距她最近一处的帐幕上有个黑影正悄悄地靠近前来,她心里一动,躬身进帐去取了短匕与弓弩压在身下,依旧还躺回简陋的榻上去。

那人果真是往她这座偏帐来,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慢慢走进屋内,见她横卧榻上不做声,嘿嘿笑了一声低声道:“好你个章先生,给我的那草药里头动了手脚,害我疼了这么久,合该你栽在我手里,这么细皮嫩肉的,直接杀了也可惜,不如……”他蓦地刺耳地低笑几声,那脚步声逐渐逼近前来。

顾含章听这声音分外耳熟,竟是白日里放肆地口出秽言的那人。

 

厉声催破晓

沉重呼吸声越发靠近,那人猴急地几步走到床前便要拽顾含章的外衣,双手刚沾到衣襟,蓦地眼前寒光一闪,顾含章短匕挥下将他左手的三根指头齐根切断,那獐头鼠目的干瘦汉子惨叫一声踉跄倒退了几步,趁这功夫她弯弓搭箭,三丈内发箭取了这人的性命。

猩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地上,狰狞万状,顾含章双手颤抖着用力拔下插在那人胸口的羽箭,在他身上拭净箭头的血迹,咬牙低声道:“若非你污言秽语,我倒是愿意留你一条性命。”她扶着木桌站稳身子,踉跄几步冲出营帐往北天望去,火势小了些,看守粮草的将士忙着救火,谁也没有察觉到中军帐附近的异常,四周围数十个营帐一片死寂,千余将士无一幸免都昏迷倒地不起,唯有顾含章与偏帐守卫晚间不曾用饭,得以幸免。

夜色中忽起啸声,尖利刺耳,顾含章心一凛,守卫未归,梁月海未返,他们竟已经来了!幢幢黑影伴着急促马蹄声逐渐逼近,分两翼往粮仓与大营包抄,火光照亮两支逼近大齐军营的人马,他们灰蓝的眸子在跳动的火焰中闪动着鬼魅般的光芒。辽军身形高大,乌发黑瞳与大齐人无异,而这自夜色中森然现身的数百人马腰悬弯刀,双目灰蓝,却都是南疆人!

粮仓守卫仅百余人,既要救火,又要对付夜袭的敌人,自然是没有一成胜算,大营这里只顾含章一人,更是危险,领头的南疆人远远瞧见她只身立在营帐前,像是料到营中无人,刺耳地大笑几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纵马急奔过来,那马来得极快,一眨眼到了跟前,闪着寒光的弯刀也到了眼前,顾含章就地一滚,避过刀锋,只来得及将手中短匕往身后投出,没有伤到马上之人,倒是将马颈划了道口子。

马痛苦地长嘶一声,扬蹄立起将马上的汉子掀下地去,顾含章趁机爬起来往帐后跑,寒风挟着火苗的劈啪声与兵器相击的脆响迎头扑来,前方是冲天大火,身后是追兵,她再无路可逃。那大汉狞笑着追上来,大吩咐道:“拦下他!”百余匹战马扬蹄直追,如附骨之蛆紧紧尾随着顾含章,她跑得腿脚麻了,一脚踏空狠狠扑倒在雪地里,那汉子笑得更是张狂,不等她爬起身,手中弯刀已抵在了她的喉头。“你跑得再快,也不如我们南疆的马儿快!”他用僵硬的大齐话道。那锋利刀刃紧紧贴着颈间肌肤,刺骨寒意顺着刀身缓缓渗进她心里。

周围的南疆人驱马围了过来,挥着弯刀齐声高呼道:“杀了他!杀了他!”马队最前方两人狰狞地笑着跃下马背,劈手夺下她手中的弓弩与羽箭往雪地里一抛,一左一右将她的双臂拧到背后拿绳子捆了,粗声笑道:“这么细皮嫩肉的少年,将军不如投其所好,留下了送给洪大将军……”高壮大汉将弯刀往雪地里一插,借着火光细细打量顾含章数眼,忽地眉开眼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含章心一凉,再听四周动静,粮仓方向仅余火烧粮草的劈啪声响,再无厮打兵刃声,怕是粮仓也失守了;她被按在地下无法动弹,双膝深深地陷进积雪中,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干了一般,四肢百骸间只余巨大的恐慌。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那高壮汉子瞪大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啧啧叹道:“这相貌当真是俊俏,要是个女人,老子就留下自己享用了。”他说罢,嘿嘿笑着伸手去摸顾含章的面颊,顾含章抬头冷冷望着他,姿容间神色不怒而威,他微微一怔,手不知怎的倒是放了下去,悻悻吩咐道:“押下去,改日送去洪将军营中。”

不远处忽地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俊俏少年送我如何?乌涂将军?”高壮汉子魁梧的身躯一震,反手拔出插在积雪中的弯刀,转向声音来处喝道:“什么人!”百余骑一直掉转马头向后看去,远处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人影幢幢,人还未现身,一团拳头大小的雪球闪电般破空而来,正中乌涂握刀的手,力道极大,他被震得手臂发麻,顿时握不住刀柄,弯刀当啷一声坠了地。押着顾含章的两人齐声唤道:“将军!”话音未落,又有两团积雪迎面打来,正中两人头面,撞得鼻青脸肿,蹬蹬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脚步。

乌涂面色大变,捡起弯刀强自镇定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黑暗中蓬的一声,顿时大亮,顾含章抬眼望去,不远处立着约有五六百身着铠甲手握刀枪的南疆将士,每人手中举了一支火把,刚刚那一声便是数百火苗熊熊窜起的声响。最令人震惊的是,立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在武定门外与她分道扬镳的卓勒齐!

“五年前你勾结我叔父胡烈尔背叛了我父王,五年后你又与辽将私通欲助拉卡什王子篡位,乌涂将军,你可当真是识时务知天时啊!”卓勒齐抱臂立在燎天火光中冷冷地笑着,他手无寸铁、意态悠闲自若,神色间却有股令人震慑的威严,迫得乌涂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恼羞成怒道:“你这逆贼,还敢在南疆出现!”

卓勒齐淡淡瞥了顾含章一眼,唇角噙了笑悠然道:“乌涂将军,你自身尚且难保,还有这闲工夫担心我的安危,我可真是感激啊!”乌涂一愣,卓勒齐忽地面色沉下,语带讽刺道:“辽主觊觎南疆已久,拉卡什这蠢货竟亲自引狼入室,为了不致惹怒南荒诸神,乌涂,今天你带来的这些人,就都送我了罢!”

说罢,他一挥手,身后百余人刀剑出鞘,手中长枪专刺马腿,不一会功夫便将乌涂手下两支人马都拿下了,乌涂虚闪一刀想逃,不知哪里又飞出一团雪球来照着他的膝弯重重一叩,他扑通一声狼狈地扑倒在积雪中,三五个大汉轰的拥上去七手八脚捆了往马背上一丢,趁夜来偷袭的人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卓勒齐一面给顾含章松绑,一面还有心情调侃她,顾含章瞪了他几眼,他才笑了笑道:“乌涂带人出了南疆便被我的人盯上了,我道他赶来徐连关来做什么,原来是充作辽人的枪杆子替人卖命。”

说话间梁月海也赶了回来,一问情况,果然如同顾含章所料,辽军夜袭不过是个幌子,洪锦率八百前锋诱梁月海出战,又命乌涂绕到大齐军营后烧粮草、攻中营,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左右死伤的是乌涂的人马,辽军毫无损失。“这算盘倒是打得十分精明。”卓勒齐哼了一声道。

梁月海处置完粮草一事,这才过来与卓勒齐相见,两人互相打量片刻,梁月海先温和地笑道:“南疆内乱,大王子还能抽空来助我大齐,月海感激不尽。”卓勒齐摆摆手道:“你我互利,就无需客气了。”

顾含章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追问之下才知道前几日卓勒齐已修书一封暗投梁月海,详陈联合一事,卓勒齐的人马在后助大齐军击退辽军,梁月海再助卓勒齐平定南疆。她琢磨片刻,淡淡质疑道:“梁将军受命大齐皇帝,当今太子若是不允,这兵马也到不得南疆。”

卓勒齐嗤地一声笑了:“我叔父胡烈尔早有反意,当年煽动我父王谋反后南疆惨败,他才临时投诚大齐,讨了个南疆王做,你们那皇帝心里有数,自然也防着;如今南疆大乱,襄王与陈王怕是乐见其成,末了径直调派徐连关兵将随意收拾残局,再寻个听话的人做了南疆王,皆大欢喜。”顾含章犹有疑问,卓勒齐只是笑道:“你只管看,到时还不是劳动梁将军?”梁月海也不多言,温和地笑了笑道:“届时我自会请命去助你。”

今夜一闹,大营中千余昌涂关将士中了迷药昏睡不醒,后营粮仓被烧去十之七八,远远地便能闻到风中带来的焦糊味,顾含章叹了一声,默然不语,梁月海却温和地笑了:“不妨事,为了防着他这一手,我早已命人将大半粮草运往别处,粮仓中储粮不过三四日的量,勒一勒裤带也就熬过去了。”

中军帐前悬着的风灯被风吹动,吱吱嘎嘎轻响,梁月海长身玉立在灯下,神色镇定从容,气宇温和间不失大将的凌厉之气,顾含章在他身上隐隐约约望见萧桓的影子,心里微微一痛,低头淡淡笑道:“原来梁将军早有防备。”梁月海静静望着她,喉头滚了滚,微微笑道:“多亏章先生事前提了醒,月海才多想了这一步。”

顾含章笑着摇了摇头,身体内一直紧绷的弦这时才慢慢松开,各处的痛觉逐渐泛上来,膝盖、手腕,处处都在火辣辣地疼。她就着风灯昏黄的火光撸起衣袖一看,手腕擦伤了好几处,掌心与指尖都磨破了皮,而膝盖在积雪中跪了多时,冻得僵硬麻木,这时候寒意顺着足底窜上来,她险些跪倒在中军帐前。

梁月海慌忙扶起她,低声自责道:“月海没能保护好章先生,真是该死。”顾含章勉强站直了摇头道:“是我险些拖累了你才是。”她望着遍地皑皑白雪,一盏风灯昏黄摇曳,这和十一年前那场景何等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黑衣少年已长成了温润谦和而又锐利如刀锋的青年。她下意识地抚过藏在衣袖中的玉观音,笑了笑退回了偏帐内。

帐中的尸身已被拖走,悉心的守卫还用雪将地上血迹擦拭干净,顾含章感激地谢过那年轻的守卫,他恭敬地笑道:“章先生客气了,以后若是有事,尽管吩咐属下。”这样的殊荣一半来自梁月海的嘱咐,另一半则是来自顾含章今夜表现出的果决与镇定。她稍稍一愣,再要感谢,前方营帐中吵吵嚷嚷引得她抬头望去,好奇道:“不是都被迷药放倒了,怎么还有人吵闹?”守卫恭敬回道:“昌涂关兄弟们所中的迷药成军医解不了,卓勒齐王子特意留了几位南疆的大夫,大约是正在医治。”

成老军医正巧经过,扬声唤道:“章先生若是不忙,来帮我老头子分发汤药可好?”老军医本就是个爽快的人,这几日与顾含章相处下来,见她毫无架子且文静温和,便将她当成忘年交,顾含章也是极敬重他,当下便应一声跟了过去。

数十座营帐内躺满了昏睡的将士,得一个个灌下汤药才得唤醒,顾含章与成老军医忙碌半宿,到了天明时两人都疲倦不已,老军医灌完最后一人,抖了抖花白胡须打了个哈欠径直便倒在了帐内。顾含章心里想笑却又困倦得笑不出声,大抵是一夜未眠,又经历了惊险,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刚走了几步,只觉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踩在云里,迷迷糊糊就往前栽倒。

卓勒齐留下的大夫中的一人刚踏进营帐来查看,慌忙伸手扶住她,无声地笑了笑搀着她回了偏帐去休息,门前守卫问了他几句,他只是用手比划,守卫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歉然笑道:“多谢大夫送回章先生,若是让章先生昏倒在外头,将军定然拿我治罪了。”他虽是说笑,梁月海倒是当真嘱咐他照料顾含章,只是他不知道顾含章的真实身份,以为梁月海这份关怀出自对故交友人的关心,心里倒是对梁月海又崇敬了几分。

那哑巴大夫虽是卓勒齐带来的人,却是个乌发黑瞳的大齐人,他听得懂守卫的话,嘿嘿笑着表示明白,又挥了挥手道了别,探头看了看静卧榻上沉睡的顾含章一眼,乐呵呵地弓着背蹒跚地走了。

 


灯熄夜设伏

辽军夜袭不成,匆匆退回青石谷休整,一夜之间将关外十里地草场上布下的人马撤得一干二净;为防洪锦再使诈,梁月海命三班将士日夜值守不得放松,但有可疑之处便立即禀报。辽军却一连两日都无动静,派出去的探子送回的线报中只提到洪锦每日照常领兵操练,其他毫无异样。

探子报毕退出帐外,顿时满帐安静,梁月海帐下那虬髯汉子管陲忽地捉刀哈哈大笑道:“辽狗子就是多操练十天半月,怕是也比不上咱们西北军一个指头!”这话虽是吹牛,帐中坐着的几位裨将、统领们还是爽快解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西北军在极寒的北地戍守边关已达数年,当数大齐各军中最能吃苦耐劳的一支;难得的是统帅的将领都是萧桓、梁月海这般的人物,军中将士自是勇猛威武更胜寻常兵将。

“管三哥若是哪天凭这本事气死了辽贼,倒也省得我劳动兵卒粮草。”梁月海笑着打趣他道,众人忍不住又哄堂大笑,管陲红着一张粗犷的方脸狠狠捶了那几人一人一拳头,瞪着牛眼扯开嗓子道:“去去去,会散了,都出去,让将军休息休息!”

七八人都立起身来抱拳施礼,鱼贯退了下去,管陲一脚刚踏出营帐,倒是记起了梁月海的箭伤,回头呵呵笑道:“我去找老成来给将军换药。”这莽汉人粗心却细,梁月海那夜出战,肩头的旧伤多多少少有些迸裂,帐中七八人,只有他瞧见了梁月海肩头已干涸的暗红。

管陲走了不久,顾含章瞧着人都散了,进帐中来寻梁月海,他正褪了外袍自己动手一圈圈解下肩头的绷带,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顾含章,匆忙合拢衣襟要起身行礼,顾含章几步上前按住了他,摇头道:“成伯往前营去给战马治伤去了,将军这肩伤我来处理罢。”

梁月海面皮微微一赧,正要婉拒,她却将手中拿着的药瓶放在一旁,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面解下沾了暗红血迹的绷带,一面从容道:“殿下也常带伤回府,上药包扎于我只是小事一桩,将军不必担心。”见顾含章神色泰然,梁月海便也放下拘谨,微微抬起手臂让她上药、包扎。那处箭伤着实狰狞可怖,顾含章不忍多看,用净水拭净梁月海肩头干涸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取了干净绷带慢慢地将伤口裹起。

帐外忽有人声,管陲拽着个肩背微驼的人进来粗声道:“老成去前头给马接骨了,刚巧只有这位大夫在……”他猛地抬头,瞧见帐内情形,粗犷面容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了瞪眼,竖起拇指赞道:“想不到章先生这包扎的手艺不输老成!”管陲对顾含章一介书生,敢于单枪匹马射杀山贼极为敬佩,前几日洪锦夜袭前也得了她的警示,心底对顾含章颇为敬佩。

“管将军过奖了,我跟着成伯打过下手,对包扎用药也略知一二。”顾含章收起药瓶随意道。她这番编造的话唬住了管陲,他忍不住又赞道:“章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心思就是灵巧,若叫我这粗人跟着老成帮忙,粗手粗脚的,包管兄弟们要恨死我!”自嘲毕,哈哈笑起来。

顾含章忍不住也笑了,此时才注意到掩在管陲身后还立着个人,那人佝偻着腰背,顶了一头乱发,额前垂下几绺滑稽的刘海堪堪将双眼遮住,满脸胡茬丛生,也看不出原先的长相,倒像是山上逃出来的野人。他极有礼地抱拳施了一礼,自衣襟内取了药瓶来递给管陲,双手比划了几下,管陲连蒙带猜弄懂了他的意思,笑呵呵道:“王大夫说这药是南疆上好的伤药,留下给将军用。”

梁月海也不推辞,收了下来,温和地谢过了,一并谢了卓勒齐;顾含章盯着那人看了许久,想起守卫提起过的送她回帐的哑医,开口一问,果真是他,她忙笑道:“多谢大夫。”那人摇摇头,双手又比划一阵,笑了笑退出了营帐去。

顾含章目送他躬身走远,心中总有古怪之感,细想之下又无迹可查,还是管陲看出了她的疑虑,哈哈笑道:“卓勒齐大王子亲自领来的人,必不会有问题。”

辽军夜袭时,梁月海生擒了洪锦帐下一名千夫长,那辽将臂力过人,用一副强弓射伤了大齐军数人,梁月海拿下他后,众将士将人捆起了押在后营,他的弓箭却留了下来,几个统领没事便取来把玩,可谁也没那力气拉开弓,此时帐外聚了十多人,也都自告奋勇要来试弓。管陲听得帐外吵闹,奔出去横了那几人一眼,嘿嘿几声嘲笑道:“我管老三勉强才能拉开的弓,你们几个兔崽子还想拉开?做梦!”

梁月海与顾含章随后走出来,立即便有人起哄道:“管老三你莫吹牛!”管陲一时血冲脑上,劈手夺过那几十斤重的铁胎弓,勉强拉开了弓弦,众人顿时斜了眼嘘声一片,他偷偷瞧一眼梁月海与顾含章,扎稳马步憋红了方脸大吼一声,倒是真的拉满了弓。

顾含章立在一旁只是笑,眼角略略一扫人群,瞧见那王大夫佝偻着背倚在旗杆旁也在看热闹,两人目光撞上,他也不闪避,乱发后的眼中光亮一闪,犀利如同黑夜中的寒星,那双掩在厚重碎发后的眼说不清是在看她还是看那弓。在那一瞬间,顾含章浑身一颤,深深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梁月海见她神色有异,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招呼道:“王大夫可是也有兴趣试试这铁弓?”

梁月海原本就是说笑,王大夫摆了摆手,指着面色赤红欲滴的管陲与他手中的铁胎弓,做了个弯弓搭箭的手势,又对管陲竖起了拇指,众人一愣,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夸赞管陲力大神勇。旁人还好,管陲揉了揉绷紧的肩头,得意道:“当年西北军大营门口的石轱辘有两百斤重,秦王殿下抱起了能走百步,我管老三抱着也能走上五十步!”

众人听他提起萧桓,面上都露出悲愤之色,管陲登时明白说错了话,唉哟一声也闭了口,只有王大夫还在一旁高兴地直竖拇指,顾含章仔细打量他片刻,心头的最后一星火苗终于无声地熄了。

.

粮仓储粮罄尽,梁月海命人趁夜接运粮草回大营,傍晚时分卓勒齐又遣人来报,留守大齐军营的几位南疆大夫所需药材已运到徐连关外,望派人前去接应;成老军医自请随军前往,顾含章怔了怔道:“我也去。”成军医抖了抖颔下花白的胡子,连忙摆手:“路途虽不远,来回也有几百里地,这大下雪天的,风大雪厚、道上难走,章先生还是留在营中烤烤火罢。”

顾含章与梁月海交换了个眼神,坚持道:“我与成伯一同去。”成老军医没法子,只得拿眼直看梁月海,示意他拦下顾含章。梁月海却只是缓缓地卷起徐连关的舆图,眨了眨眼颇有深意地说笑道:“章先生有神佛加持,此行若是跟去,包管一路平安顺当。”

辽军奸诈成性防不胜防,成老军医也是担心途中有变,但见梁月海与顾含章都坚持,只得叹了口气点答应了。管陲自西北军中抽调四百人前往运粮,又挑了三百余精兵跟随老军医与顾含章一道去取药材。天一黑,运粮官率军先离去,而往徐连关口取药材的三百人马也已整装待发,只是梁月海未下令,谁也不敢上马先走。

此行管陲亲自带兵护送,一是因为顾含章随行,不容有闪失,二是因梁月海对卓勒齐仍有防备,有顾含章一道去,卓勒齐势必有所收敛与忌惮,在这件事上,两人想到了一处去,顾含章自请跟随,梁月海索性顺水推舟应允。

草原上的冬夜分外寒冷,出了营帐只觉刺骨北风夹着雪花自四面八方打着旋扑过来,在空旷的天地间呜呜作响,彤云密布的天幕沉沉向地面压下,四野一片寂静无声。梁月海立在中军帐前的风灯下抬头望了望天色,缓缓道:“途中若是有变,章先生先自保,剩下的交由管三哥处理。”顾含章默然点了点头,偏帐守卫匆匆过来禀报道:“将军,王大夫不在前营,后营也找过了,不见人影。”

这是梁月海的意思,王大夫是卓勒齐的人,着管陲明里一道护送前去接应,实为防着卓勒齐使诈,谁知道临时却找不见他的人影了。

成老军医笑道:“王大夫为人孤僻,怕是不知躲到哪里去睡觉了。”顾含章稍一迟疑,下马亲自去找,问遍各处守卫,都说不曾见到此人,她心里有些着急,不知怎么的走到了堆放闲置兵刃与火器的库房附近,这座库房也是简易搭就的营帐,门前两个守卫年纪极小,也不知是无人轮守还是怎么的,两人倦得轮流打盹,顾含章走到了库房门前才惊动了两人抬起头来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