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淡淡地哼了一声,似是不愿再提萧瑧,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顾含章只能伸手去轻轻摸着他冷峻的面容,柔软微凉的手缓缓向上,触及他紧蹙的眉头后停下,忽然之间心头酸楚,轻声道:“殿下在哪里,含章就跟着往哪里去。”

夫妻同命,惟携手相伴。两人成亲数月余,从未像今天这样贴近彼此,萧桓忽地紧紧拥住她,隔了薄薄衣衫亲吻她肩头的伤口,那一处原是光润洁白,秦绛一剑划开寸余长的口子,数日才结了痂。“含章,若是顾大人来保你,你便随他一道出去罢。”萧桓沉声道,顾含章叹了一声,又听见他接下去道:“我如今并无把握能护住你,因此……”她不愿听,索性翻身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住他。一簇小火在这寒夜里悄悄燃起了,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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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下过几场雨,越发的寒冷,地上的碧草枯黄零落,唯有秦王府内小径旁栽种的枫树赤红如火,为这满园清冷稍稍添了几分热闹。顾含章半开着窗门远远打量着远处警惕地四处走动的守卫,再回头悄悄看了看萧桓,他镇定从容如常地坐在床前绣榻上随意地翻着兵书,就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

风吹动廊下几盏褪了色的纱灯,灯下流苏在风里左右摆动,一个人影倏地跃入顾含章心里,清风!自那一日起便没再见过清风!连白马照雪也不知所踪!她的心在胸臆间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喉头跃出。她怎会忘记,她的夫君并非仅仅是骁勇善战的神武将军,还是足智多谋的秦王!

到了午后,王府里果然来了人,御史中丞顾弘范与左相卫丕长孙卫齐靖。卫齐靖仍旧是多日前的倨傲模样,冷冷地往廊下一站,也不躬身行礼也不招呼,只挑了挑眉古怪笑道:“秦王殿下,许久不见,怎么如此落魄?”萧桓不惊不怒,淡淡颔首:“久违了,卫大人,看来太子殿下甚是看重你。”说罢,他微微扫了卫齐靖身上所着青黑锦缎绣松鹤彩云图案的衣袍一眼,面上添了几分莫测的笑意。

青黑缎子与松鹤彩云刺绣是大齐五品级官员的服色,顾含章仔细一打量,顿时在心头冷笑了一声,初见卫齐靖的惊喜瞬间消失殆尽。

“王妃似乎不大愿意见到卫某人,莫非卫某有得罪过王妃?”卫齐靖清瘦的俊脸上笑容更是古怪,顺着顾含章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因为我这身官袍。”他冷笑一声指了指一旁立着的顾弘范,意态狂妄:“连老泰山都不帮着女婿,王妃竟还会指望我这不相干的路人会对秦王殿下忠心耿耿?”

顾弘范儒雅温厚的面皮微微一沉,忌惮卫齐靖是萧瑧与萧烨跟前的红人,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强吞下这口气没作声。

顾含章怔了怔,默默颔首道:“卫大人说得是,良禽择木而栖,原就是这个道理。”卫齐靖恼萧桓心软,一气之下拂袖离去,再见时投了萧瑧,在道义上他似乎有些令人不齿,事实上,他说得极是,亲人且不可靠,又怎能要求非亲非故的卫齐靖回头?

萧桓对顾弘范倒还客气,顾弘范毕竟有些心虚,回礼后便对顾含章道:“含章,你随我来。”顾含章欠了欠身:“父亲有话不妨直说。”顾弘范剑眉竖起了,微恼道:“卫大人与秦王殿下有事相谈,你不便旁听。”见顾含章仍旧不动,顾弘范面色顿时沉下:“含章,你是想再给殿下惹麻烦?”顾含章这才应了一声:“是,父亲。”她一改往日的称呼,“父亲”二字生疏生分了许多,顾弘范不是没察觉,只是面色越发沉下。

“含章,你去罢,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萧桓忽地沉声道,顾含章心头一颤,似有不祥预感,但见萧桓神色如常,她迟疑一下也便没再多想,点了点头便跟着顾弘范往长廊另一头去。

红枫似火,碧空如洗,藕荷色窈窕轻盈的身影袅袅地转过长廊尽头,天色便忽地如同灰暗了几分,萧桓再朝那空无一人的长廊内看了看,转过身来戒备地问道:“卫大人此行有何指教?”卫齐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秦王殿下似乎极不舍得王妃,不知王妃得知太子殿下如今仍旧钟情于她时,会有何感想?”萧桓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沉默许久哑声道:“他让你来做什么?直说罢。”

卫齐靖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抛给他,又将腰间别着的一卷锦缎抽出,展开了朝他一扬:“秦王殿下,这便是我此番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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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空落,顾含章安静地随着顾弘范往前走,直到了长廊尽头,拐过弯慢慢踱到一株冬青树下才停了下来。虽是到了秋末,冬青却是不受影响,仍旧碧青葱茏,顾弘范不知为何立在树下怔怔看了那树许久,叹了口气道:“江南虽是长青,到了冬日也是处处枯黄,我至今犹记得你娘窗下有一株小小的冬青,被大雪压弯了枝干,雪融后许久都弯着,奇怪的是,那树枝半个月后竟也慢慢变直了。”顾含章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便立在一旁听着不做声,顾弘范伸手摘下一片油亮光滑的冬青叶片,凑近鼻下闻了闻,嘴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与你娘都像这冬青,无论在何处都能过得极好。”话锋一转,他便沉下脸色来:“含章,我向太子殿下讨了封休书,若是秦王愿意签字画押,从今天起你便不是秦王妃,便不必再随着他吃苦。”

顾含章一愣,淡淡笑道:“父亲大人费心了,只不过含章并未想过要离开秦王府。”

顾弘范显是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如今这局势,天下已归陈王,一山不容二虎,他迟早要除掉秦王,这是他兄弟间的事,你又何必掺和?既然太子殿下对你尚有旧情,你……”

“父亲,我与殿下是夫妻,同命同根,他在何处,我就在何处。”顾含章直视顾弘范,从容不迫道,“四殿下与襄王爷逼宫谋反一事父亲心里也清楚,人往高处走,攀高枝也是寻常,我并未觉得父亲有错,但我娘曾教过我,顶天立地是男儿,重情重义为女子,这夫妻二字并不如父亲所想的那么轻。”

她一字一句都如针芒,刺进了顾弘范心里,年少轻狂时流连温柔乡,结识当年江南有名的歌伎柳梦蝶,曾随口许诺交付差事后便迎娶回京,夫妻二字是他敷衍的借口,如今这一处丑陋疤痕被顾含章揭开,顿觉挂不住老脸,儒雅温和的面皮倏地铁青,低叱一声道:“含章!你这是在讽刺爹么?”

顾含章微微欠身:“含章不敢,只是听父亲提起,不得不稍稍提一提自己的想法。”她淡淡地笑了笑又道:“含章顽劣,枉费父亲养育栽培这许多年,一直心存感激。”说罢,她双膝跪在尘土里,重重地向顾弘范磕了三个响头。顾弘范气得拂袖转身,怒不择言道:“果真是顽劣性子,与你那穷养马的亲生父亲一个脾性,我当年怎会鬼迷心窍去千方百计寻你回来!”

园子里蓦地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顾含章慢慢站起身,从容地扑去膝头沾上的尘土,轻声道:“父亲,您错了,我的亲生父亲并非虎爹。”

顾弘范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顾含章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离了江南不再回头,我娘在江边目送您离去,回了阁中不出半月便发现她有了身孕。”


弦断无人语

顾弘范浑身一震,仍旧直直望着面前那株苍翠的冬青不愿转过身来,但那肃然的面上神色已有了动摇。顾含章不再多言,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见,她恭敬地朝着顾弘范僵立的背影躬身一礼,轻声道:“若非父亲寻回了含章,含章怕是早已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中,更不必说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聆听父亲的教诲。”她的目光越过顾弘范,轻轻落在冬青茂密舒展的枝干上:“父亲对含章的恩德,含章此生不忘。”

冬初的日光虽是和煦,风却是极猛烈寒冷,顾弘范宽大的袍袖被吹起了,飒飒地响。他静默许久,缓缓道:“你不问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京中收养?”身后静了静,顾含章淡淡笑道:“父亲心中明白足矣,含章只需要知道您心中一直还有我娘便够了。”

顾弘范一怔,眼前模模糊糊又如再见昔年那温婉窈窕、美目含嗔的柳梦蝶,他伸手轻轻抚着冬青树干,儒雅苍老的面容上隐隐有些悔意:“若是当年我知道梦蝶有孕,必定不会让你们母女二人流落在外受这些多苦。”

“时光若能倒回十一年前,父亲是否还能坚定地说出这番话?”顾含章毫不畏惧地直视顾弘范,“且不说您的岳丈虞尚书,怕是大娘也不会允许我娘踏进家门一步罢?”工部尚书虞景初最是好面子,大夫人更是泼辣厉害之人,当年她父亲若是将她母亲带回京中,这对父女岂能容忍?

她说话并无质问讥讽之意,顾弘范听在耳中却是分外刺耳,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拂袖道:“含章,爹在你心中就如此不堪?”

顾含章稍一迟疑,低头道:“不。”她是蓦然之间记起了十一年前的旧事,被接回御史府的那一日,上京犹在下雪,她的到来在这个安静的府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昏灯暗影中立满了好奇出来看热闹的下人,或高或瘦,或惊奇或漠然,她麻木地跟着总管一步步走入朱漆雕花廊中,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秀婉的四姨娘。那美丽温婉的面容与她娘柳梦蝶何其相似!她朦朦胧胧地猜测,她的父亲顾弘范心中该是从未放下过她娘。

园中静下来,只听得见寒风拂落枯叶的细微声响;顾弘范怒意渐消,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她沉静安然的面容上,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道:“含章,随我回去。”他眉宇动了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慢慢立到她身前低声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再承太子殿下的旧情,爹都不逼你,你跟爹回去就好。”

这是顾弘范头一回放下身段恳求她,顾含章微微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含章决心已定,只能再次多谢父亲这许多年来的照拂。”她说罢,再要曲膝跪下,顾弘范伸手托住她,愠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顾含章斩钉截铁道:“含章想得很清楚,殿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父亲今后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不孝女,也免得给父亲招来灾祸。”她顿了顿,忽地又极诚恳道:“若父亲心中还有一丝愧疚,那便请善待四娘,莫要再负了四娘一片痴心。”

顾弘范面色铁青地瞪眼望着她,低喝一声:“成王败寇,秦王落到此等田地,朝中已无人敢替他说话,太子殿下随时都能除去这颗大钉子……”

顾含章心头的弦如忽然间断裂,脑中嗡地一声巨响,顿时手脚冰凉如浸腊月冰雪之中。片刻之前萧桓对她说的话蓦地蹿过她心间:“含章,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话中的诀别之意她直到此时才听出来,她苍白了面色,又惊又痛地哆嗦着捉起裙裾反身便往来路跑。

“含章你往何处去?”顾弘范在她身后低喝,惊怒的声音随风传来,顾含章狠狠地一闭眼,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面颊。长廊极短,往花厅去的路在她足下却是出奇地漫长,越靠近那两扇紫檀木雕花门,她越是慌张,心跳得又急又猛,几乎要跃出胸臆。

廊下的守卫木然地望着她狼狈地跑来,丝毫不见阻拦之意,顾含章几步冲到门前伸手一推,门缓缓地朝内打开,坐在茶几旁的卫齐靖扭头望向她,冷冷地笑道:“秦王妃果真聪慧,也不枉殿下强撑到此时。”

萧桓稳稳坐在椅中没作声,略显黯淡的虎目牢牢地望着顾含章,冷峻面容上神色复杂,既愠怒又痛苦,顾含章颤抖着一步步挪到他身旁,见他双掌箕张如爪紧紧扣住两边膝头,手背青筋暴起,似是在强忍痛苦,茶几上打翻了一只茶碗,水渍缓缓漫开,沿着茶几边缘一滴滴坠落地面。

“含章,听我的话,跟你父亲回去。”萧桓额头的青筋一条条贲起,咬牙低声道,“快走。”话音刚落,他的唇角便缓缓淌下浓稠的黑血,顾含章顿时明白了大半,颤抖着取出绢帕拭去他唇边的血,低声道:“殿下,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成串的泪珠坠落萧桓手臂,又热又湿,如同无法止住一般,那黑血也不断地往外淌,将顾含章手中攥紧的绢帕一点点浸透了,再也擦拭不去,浓黑的血顺着萧桓的下颔淌到他的喉间,粘稠黑红得异常,邪恶又触目惊心。

卫齐靖在一旁冷眼看着,丝毫不带感情地哼一声冷笑道:“你便是强撑到此时等到她来了又有何用,她不愿听你的话,倒是极愿与你做一对鬼鸳鸯,不如我再往宫中讨一粒药丸来给秦王妃,也好成全了她。”

萧桓双目狰狞泛红,蓦地口中喷出一大口黑血,顾含章丢了绢帕,咬着唇捉住衣袖去擦拭他唇边的血迹,擦着擦着,不住涌上的眼泪便模糊了双眼,她心中悲愤伤痛,抱住萧桓脖颈便放声大哭,萧桓勉强抬手捉住她衣袖,对她微微蹙了眉头,顾含章正要抬头,被黑血浸湿了的衣袖蓦地一轻,她柔软掌下的颈侧再无微弱跳动。尖锐的刺痛在心中迅速蔓延开,她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在地。

顾含章扶着椅背勉强立起身,怔怔地低头望着萧桓平静的面容,任由滚烫的泪水一串串落在他青白而毫无生气的脸上。往日誓言昨夜谈笑仿佛散去在风里,他曾郑重说,含章,我只会有你这一位妻子,言犹在耳,此时已是阴阳两隔。“桓。”她咬着唇强忍着泪水,在他耳旁低声道,“你等着我,待我……”

卫齐靖皱眉,凑近去想听清楚,顾含章已慢慢挺直肩背冷冷地望着他,素来温婉带笑的清理面容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苍白冷漠而又肃穆庄重。卫齐靖稍一怔,倒也不惧,淡淡地哼了一声,顾弘范定定地立在门旁看着,倒是一反平日精明镇定的样子,眼中露出不知是震惊还是惶然的神色。

“御史大人怎么不拉着顾小姐多说会话,太子殿下交代顾大人拖住顾小姐莫要让她闯进来,大人怎么就忘了?”卫齐靖斜眼望向顾弘范,明亮星眸中嫁祸之意甚是明显,顾弘范老脸一沉:“卫大人莫要逼人太甚!”

顾含章双拳紧握着,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她慢慢地抬头,冰冷的双眼如刀子一般剜向卫齐靖:“事情已了,卫大人可以回宫复命。”

“不不不,太子殿下吩咐了,我卫某人今日偶然路过秦王府,便有守卫通报秦王殿下畏罪自尽,发丧等事宜,却还是需要卫某人经手。”卫齐靖仍旧笑得出来,幽深双目中隐隐带着快意,“我好歹与秦王殿下相交一场,不送一程未免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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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盛二年九月廿三,秦王萧桓于内宫城秦王府畏罪自尽,上京尉卫齐靖代为发丧。因秦王身负重罪,朝中百官一律不得前往吊唁。

太子令下,谁也不敢妄动,何况谋反重罪之人,无论是谁也不愿沾染,齐齐当作个新鲜事一听而过。倒是殿前值守的太监口风不牢,不到半日便已在宫中悄悄传开。

昭元殿仍旧寂静安宁,顺钦帝昏迷未醒,王皇后日夜陪伴在榻旁照料,琴姑姑时常看不住两位调皮的小郡主,殿前看守的侍卫已有数次无奈地将两个小丫头重又押回静室来。今日清早也是如此,容儿趁琴姑姑替宛儿梳发,悄悄下地一溜烟跑了出去,昭元殿前轮值的禁军统领蓝清远将她夹在腋下送回了偏殿,琴姑姑千恩万谢,蓝清远只稍稍点头便退了下去。容儿却不如往常活泼,琴姑姑回头来拆了她的发辫重编时,小丫头忽地揪住琴姑姑的衣袖,生怕惊动内室的祖父祖母,只敢轻声问道:“琴姑姑,容儿悄悄听到殿外宫女说,昨夜上京尉替桓叔叔发丧,发丧是何意思?”

琴姑姑手中的桃木梳握不住,啪一声落了地断成两截,王皇后在内室听得响动,皱了眉朝外问道:“琴儿何事?”

“娘娘,只是梳子落地,没什么事。”琴姑姑强忍着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白幡碎暗影

落日西沉,斜斜落在花厅墙壁上的最后一抹金黄缓缓地消失不见,昏暗之中满屋素白、一室凄清。顾含章不哭不闹,在灵堂内跪了一天一夜,任谁来扶也不起身,颐儿陪着她跪了一宿,哭得双目红肿险些背过气去,留在府内的赵管家与袖姨也在灵位前默默跪了几个时辰;入夜后越发的冷,顾含章起身给长明灯添了些灯油,冻得发青的手险些握不住油壶,赵管家与袖姨齐齐跪走来要帮她,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要亲手添这灯油,让殿下能瞧见我。”

长明灯点在棺椁旁的木几上,顾含章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添了油,火光一跃而起,明亮了许多。那朦胧灯火落在棺中,仿佛给安静躺着的萧桓蒙上了一层轻纱,顾含章扶着棺椁静静地看着他依旧冷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再也压不住心头的钝痛,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一落泪,颐儿也再忍不住,抱住她便低声呜咽,老管家更是老泪纵横,湿了衣襟,灵堂中哭声一片。

自萧桓出事到此时也有一日一夜,顾含章没掉一滴泪没开口说一句话,极冷静地拭去萧桓面上、口中的污血,又亲手替他沐浴净身换上了寿衣,从头至尾镇定至极,卫齐靖犹惊讶于她的坚忍,此时在灵堂外听见低泣声,倚门一瞧,皱了眉正要走开,王府门前的守卫匆匆忙忙过来禀报道:“卫大人,襄王爷到!”这守卫中气十足,顾含章在堂中听着,指尖顿时狠狠地掐进掌心中去。满朝文武百官不见有人来吊唁,第一个来的却是逼死萧桓的襄王!

萧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在灵堂中立了半晌,面上神情万般复杂,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这灵堂怎么这般冷清简陋?”顾含章扶着棺椁站稳了,也不回身,冷笑道:“襄王爷好大的忘性!”

听见她称呼襄王爷而非王叔,萧烨微微一震,记起了萧瑧下令不得声张百官不得前来吊唁一事,只默默点了点头慢慢绕到棺前来,顾含章下意识地挡在他跟前,脱口寒声道:“殿下已故去,王爷还想如何?”

棺椁旁长明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满面怒容,一双含泪的明眸中仇恨与悲痛交织在一处,目光如数九寒天的冰雪般冷厉,萧烨顿了顿,往前跨出的黑靴缓缓地收回来,便立在棺前一丈远处默然静立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全然不同于昨夜的冷清,今夜异常热闹,襄王萧烨前脚刚走,左相卫丕便佝偻着身躯自夜色中慢慢进了灵堂,华发白须的老人一身素衣,在棺前两丈远处便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卫齐靖抢上前去要扶他,卫丕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又朝前走三步,跪下三叩首,直叩到棺前一丈远处才停下。

卫丕浑浊老眼中隐有泪光,卫齐靖扶他慢慢走出灵堂时,那憔悴又苍老的身影一点点融进厅外的黑沉夜色里,隐隐绰绰走远,就好似香案上的一对牛油蜡烛,风一吹,烛火左右摇摆,不知何时便会被吹熄。

顾含章一日一夜未进水米,又在冰冷的灵堂中长跪多时,饥寒交互,面色与身上所着孝衣的素白已无太大差别,袖姨见她扶着棺椁摇摇欲坠,慌忙扶着她在香案前蒲团上坐下,抹了抹眼泪劝了许久,顾含章才勉强肯吃些东西。袖姨与颐儿慌忙起身去厨下热饭菜,却是不知道顾含章悲痛至极,根本食不下咽,愿进食也不过是生怕他们三人担心罢了。

不多时颐儿送来热饭,顾含章捧着饭碗便记起往日里夫妻二人一道用饭一道品茶的点点滴滴,双眼倏地一红,冰凉的双手托着碗底直颤。赵管家毕竟在府中服侍萧桓多年,叹了口气抹着泪低声道:“王妃若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殿下怕是走得也不安生。”顾含章心中一凛,埋头慢慢地将一碗饭一碟小菜吃得一干二净,赵管家与袖姨互望一眼,顿时松了口气。

平静时光不长久,刚敲过二更,萧瑧独自一人进了灵堂来,门口的守卫不知是得了吩咐不予通报还是在打盹偷懒,竟没有一人往正厅卫齐靖这里来禀告,顾含章握着油壶再给长明灯添油,身后不远处卫齐靖低声唤了声“太子”,她的手微微一抖,油便洒了几滴。萧瑧如风一般卷进灵堂中,伸手来接她的油壶,顾含章往后退一步,垂眉敛目冷淡道:“不敢烦劳太子殿下。”

她并未刻意将那四个字咬重,萧瑧听在耳中却觉极不自然,大抵他心中有愧,面色微微一沉便大步走到棺椁前怔怔望着萧桓冰冷安详的面容,迷蒙的星眸中神色复杂,似有叹息之意又有些彷徨之色,顾含章放了油壶淡淡地盯着他道:“殿下被逼自尽,小猴儿也被绑走,太子殿下还有何不放心,非要立在棺前挡了长明灯的丈余光亮?”

萧桓服毒自尽后,卫齐靖领兵查抄秦王府,封了书房与剑室,又将关在柴房内的小猴儿一并带走,若以萧瑧的手段来看,想必小猴儿也是凶多吉少,性命难全。

“还是太子殿下后悔未将顾含章也一道赐死?”顾含章恨极痛切,自然是极不客气,字字句句尖锐如箭,直指萧瑧,赵管家与颐儿、袖姨倒抽一口凉气,吓得慌忙朝顾含章使眼色,顾含章畅快淋漓地说罢,倒也不怕萧瑧发火,径自将长明灯往棺前挪了挪,重又回到蒲团上跪下。

她赌萧瑧不会怒而降罪。萧瑧果然只是面色铁青地望着她,英俊年轻的脸庞上如山雨欲来,骤然间沉下了。长明灯的火光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投到墙上,遮去了香案前大片的祭幛,凝重的素白被黑影重重压住,厅内气氛忽然之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灯花突然啪一声爆开,无风,香案上烛火却陡然摇曳,那一点赤红的火苗蓦地窜起寸余高,棺椁的巨大黑影在素白的墙壁上稍稍一晃,顾含章的心忽地跳起来,望着棺前香案上供着的秋水长剑轻声道:“长明灯添了香油,殿下小心脚下莫要绊着。”

萧瑧身形一僵,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顾含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朝着棺木处柔声道:“太子殿下也来送行,殿下可要留下叙一叙?”幽幽灯光中她缓缓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萧瑧,把萧瑧吓了一跳,沉下脸低声道:“一朝不容二主,成王败寇,二皇兄岂能不懂这道理?”说罢,英挺的眉宇间渐渐浮上阴郁之色,他再深深看了低头为萧桓默念往生咒的顾含章一眼,拂袖出了灵堂去。

正厅外的长廊内只点了两盏纱灯,卫齐靖立在柱后灯光不及之处,萧瑧铁青着脸负手走出灵堂,卫齐靖眯眼看了看,悄无声息的地绕过廊柱来引着他往外走。绕过了假山荷池,刚行至竹林前,萧瑧忽地漠然笑道:“卫齐靖你果真是心狠手辣,我给你的两丸药你都给我二皇兄吃下了,难怪他强撑不过一个时辰。”卫齐靖只冷冷道:“太子殿下纵是后悔也无法回天,除非能下得地府见得阎王爷才能勾回秦王魂魄来。”

卫齐靖待谁都一般冷淡,萧瑧也不责怪他,立定了借着园中树间的暗红纱灯打量他,卫齐靖也不惧,如常与他对视,两张英俊年轻的脸上都有着散不去的戾气。“我曾听二皇兄提起过你老卫,只知你与我二皇兄交好,是个奇才。”萧瑧背过身去,挺拔修长的身姿隐在稀疏的树影里,“你愿替我做事,我倒是极惊讶。”

“识时务者为俊杰,卫齐靖只与枭雄论交,弱者一概不在我老卫眼底。”卫齐靖昂首傲然道。“与我二皇兄的多年交情在你眼中也无分量?”萧瑧蓦地停下脚步,犀利地问道。卫齐靖直视他:“这多年交情他若是放在眼中,又怎会不听我的劝告,早日防备太子殿下与襄王爷?”

萧瑧蓦地大笑,惊动园中已栖下的鸟儿,几声怪叫扑腾着冲出了树丛。他盯着那黑影蹿起的方向看了看,不知为何剑眉又紧紧皱起,沉吟片刻才吩咐道:“安葬秦王于西山皇陵,碑文从简,秦王府中仆妇家丁一概遣散。”他顿了顿,又道:“秦王妃……遣送回御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