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容,泡个澡,小心别沉下水去,水里有药。”他开了口,林微容昏沉间听得清楚,是白凤起的嗓音。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时,已是大半身子都泡在了温热的水中。
那水带了药香,在热气氤氲里缓缓地淌过她的鼻尖,慢慢唤醒她。
热,仍旧是火一般的灼热。
她低吟了声,将头脸抬起了哑声道:“白大哥,这药不行……”
牡丹苑的催情药何等厉害,哪里是这一点药能克住的。
她眉头皱得极紧,清丽脸上的神情痛苦至极,忽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唐七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小师叔,冰块来了。”
“放在外面罢。”白凤起沉声道。
一阵细微声响,唐七嘀咕了句什么又掩了门出去,林微容正要睁眼看时,忽觉寒意逼近身来,却是白凤起往浴桶中倾倒了大块的冰雪。
数九寒天的天气,屋内没有生火,水原本就凉的快,这数块冰雪一倒入水中,过不多久,温水变凉水,水面又浮着冰块,竟是比河水还要冰寒。
林微容浑身一阵哆嗦,四肢百骸蹿流不息的灼热躁意逐渐被那股阴寒压下,减了她大半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催情药的药性逐渐褪去了,神智重复清明;她从水中抬起头来,这才发觉白凤起不知何时已不在屋内,床上整整齐齐摆了干净的换洗衣物,想来是留给她的。
水已冰凉,再泡下去怕是要受凉,林微容哆嗦着跨出浴桶,褪下湿透的单衣,擦干身子换了干净衣物,原想立刻就回林家酒坊去,待站起身来,却觉脑中昏沉,药性虽褪去,她这半日折腾,又被萧老七重击后颈,这时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索性一头栽倒在床褥间,不多时便沉沉睡过去。
这一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僻静的跨院中蓦地吵吵嚷嚷,惊醒了她。
已是满屋的昏沉,一点微光从纸窗缝隙间透进来,像极落日。
忽地门外脚步声响,紧接着门上叩叩两声,唐七小声问道:“林大姑娘醒了么?”
林微容睁眼,缓缓坐起,压低嗓音道:“醒了,外头怎么回事?”
“林老爷子和林二姑娘杀来白家大宅要人,正在外头同我小师叔说着话。”唐七嗤地笑一声道,“林大姑娘若是再不出门,可就是要错过好戏了。”
林微容一惊,老爷子怎么会知道她在白家大宅?竟连轻容都来了……
她翻身下床,匆匆披衣套了鞋袜便开门往外奔去,唐七来不及拦下她,只得跟在她身后无奈地唤道:“喂,你……”
林微容走得急,满头黑发在风里扬起,唐七望着那湖水色的娇俏身影急急拐过长廊,吞下未说完的话,挑眉道:“罢了,不听我的话,吃亏也是该。”
*********
天色已近晚,林微容披散着发,在花圃与长廊间急走,这白家大宅她极熟悉,循着声便找到了人声嘈杂之处。
那是白凤起少年时所居跨院的一角,八角凉亭内立着三人,林老爷子,林家二姑娘林轻容,以及负手立在寒风中的白凤起。
她刚拐上通往凉亭的石径,便听见白凤起轻声劝道:“林伯父,园中冷,有事回花厅说如何?”
林老爷子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狠狠将手往石桌上一拍,瞪眼道:“我好好的一个大闺女出门,到晚上还不见回去,打听了一路才知道险些出了事,凤起侄儿,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怎么就忘了?”
林微容一怔,脚步停了停,便听见老爷子又忿然道:“你既是有意娶我这大闺女,就该好好看着,莫要一出了我的眼皮子底下便出事!”
她脑中嗡地一声响,耳旁却传来白凤起温润谦恭的声音:“林伯父,这一回是我的不是,没能护好微容,凤起保证再无下回……”
“还有下回?哼,还有下回,林白两家的丝缎生意一拍两散!”林老爷子冷哼一声说罢,不经意一抬头,呀地一声惊呼,连忙捂住嘴,干笑道:“大闺女,你怎么跑出来了……”
亭中另两人倏地都抬起头来望过去,夕阳落处,昏黄的天光里,林微容惨白着脸立着,淡淡一笑:“爹,我都听见了。”
叹婉拒
北风起,天色渐暗,凉亭内三人僵立如石。
许久,还是林老爷子先开了口:“大闺女,大闺女啊,这事情是这样的……”
“爹。”林微容勉强笑了笑,缓缓地走进亭内打断他的话,“过完年南陵城那一趟我替您跑。”
林家在城东也有绸缎庄,与南陵城王家的丝缎生意也做了不少年,前几年都是二姑娘轻容出面相商,轻容出嫁后的头一年,林老爷子亲自跑了一趟南陵,毕竟是年纪大了,在路上偶感风寒,回来后病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转。
这是年初之事,一晃一年便要过去,老爷子身子大不如前,这一回该是她亲自去了。
林微容语意坚决,林老爷子与轻容对望一眼,咳一声道:“微容,年后这一趟不需你亲自去,白家同南陵赵家有亲,来年也有几批货要从赵家取,因此凤起侄儿允了我代为交涉相商……”
“爹,白家是白家,林家是林家,白大哥是外人,您怎么能麻烦他……”她抿了抿唇皱眉道。
林老爷子有些心虚地别开眼道:“凤起早同我提过亲事了,好歹也算是我林承安的半个女婿,这哪里算的是外人?”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事,林微容面色沉了沉,涩然问道:“爹答应了?”
果不其然,林老爷子越发的心虚,嘿嘿讪笑几声道:“凤起一表人才,又谦恭有礼,比前几回我替你找的混球不知好多少,怎的,你不满意?”
说着,忽地一拍石桌,瞪眼嚷道:“你要是再不满意,可真要嫁不出去了!”
轻容眼见着情况不对,连忙拉了拉老爷子的衣袖,低声劝道:“爹,大姐性子倔,你这么逼她,准呛得她发火。”
林老爷子一听,连忙闭口不言,生怕她当真着恼。
林微容却出奇的安静,低头半晌,抬眼转向白凤起微微一笑道:“白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提亲一事就当是白大哥与我爹一场戏言,说过就算,当不得真。”
她的神情极冷静淡然,白凤起略一怔,漂亮浓黑的双眉微蹙起,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微容,此事我并无一丝说笑的意思,我是真想娶你……”
“铜鸾城内多得是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谁不是争先恐后地要嫁入白家?”林微容偏头一笑,双眸沉了沉,又倏地亮起,“到时候白大哥想要娶谁家姑娘,想要娶几房妻妾都容易,何必放下身段来将就我这个年过双十的老姑娘?”
她说得轻松随意,白凤起却是面色僵了僵。
林老爷子横她一眼,正要开口说话,轻容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死命拖住他衣袖才拦下他。
蓦地风大了些,将林微容披散肩头的黑亮长发吹拂起,在风中飞扬,她伸手捉住胡乱飘飞的几缕散发,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对林老爷子与轻容道:“爹,轻容,我们回去罢。”
白凤起伸手要拦她,她轻巧地往一旁跳开半步,回身朝他颔首微笑:“多谢白大哥今日救我,若是他日有事需要我林微容相助,必当尽力而为。”
她这句话说得极生分客套,白凤起一僵,她却又顿了顿,抬眼向他望过来。
林老爷子与二姑娘轻容已走得远了,林微容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走了。
*******
自白家大宅回来后,林微容大病了一场。不知是因为用冰水洗浴的缘故,还是那一日在凉亭中被风吹得久了受了寒,她当夜便浑身发热,高烧不止,好在那一晚轻容与她同榻而眠,半夜起身喝水时听见她烧得迷糊时断断续续说着胡话,伸手一探她的额头,只觉掌下火烧一般滚烫,摸了一手的冷汗,惊得连忙叫醒了楼下的伙计,连夜敲开医馆的门寻了郎中来。
郎中开了方子,只说是风寒入侵病弱身体,这几日穿暖吃好,不得辛劳,再煎几服药喝了就好。
一晚上好一番的折腾,到了天明时酒坊上下才消停。
轻容连夜煎了药灌她喝下,果真有效,林微容高烧渐退,安稳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林老爷子才听见下人提起此事,心疼之下又让哑厨娘连续几顿都炖了药膳硬让她吃下。
林微容烧退了,也不发虚汗了,却咳嗽起来,林老爷子急得跳脚,又想办法弄了些梨来,一日三顿的炖冰糖炖雪梨伺候着,吃得她一见那盛了冰糖炖梨的白瓷盘子便找借口偷溜走。
这样过了三四日,期间铮儿来过一两趟,大略说了说园子的事,譬如水仙开了几朵,又有几盆被达官贵人买走,又譬如墨梅的枝干被积雪压弯了几枝,雪融了才发现已是自分叉处断开,很是一番心疼。
小丫头絮絮叨叨总要说很久,末了,便会拍拍胸脯笑道:“大姑娘好好养病,过完年再回园子也无妨,有我铮儿在,尽管放宽心便是。”
林微容被她自得的神情逗得笑起来,忽地记起一事,便问道:“城郊小道融了雪极难走马车,你来去不便,就不必跑得这般勤快了。”
她是好心替铮儿打算,谁知这小丫头却“哎”地一声得意地笑道:“大姑娘有所不知,这几回可是白家那姓唐的小子往来接送,哪里需要我烦神?”
“唐七?”她有些惊讶。
“就是他,说是凤起少爷吩咐的,接送我来城内多和姑娘说说话解闷。”铮儿话匣子一开,不由得有些收不住,格格笑几声道:“凤起少爷出门在外,还惦记着大姑娘的病哩……”
话未说完,大约是她也知道自己话说多了,慌忙嘿嘿干笑几声转开眼道:“咦?二姑娘不在家么?怎么没见到二姑娘和姑爷?”
“铮儿。”林微容瞧着她骨碌碌直转却是不敢看她的铮儿,咳一声斜她一眼,“二姑娘刚才还和你说过话,你忘得倒是真快。”
铮儿倒了杯茶递给她,低头打着哈哈想混过去,林微容拖长尾音嗯了一声,她只得抬起头来挤眉弄眼地笑道:“凤起少爷前几天等着大姑娘上白家大宅教他养花么,姑娘送他的那盆水仙听说被白家老爷子养得都快枯掉了,谁知等了一整天姑娘也没去,唐七这小猴儿就来酒坊寻姑娘啦。”
她顿了顿,压低嗓音道:“老爷子不舍得大姑娘出门跑动,只说大姑娘不在,唐七只好又去了城郊花圃,这才知道老爷子是骗他哩。”
林微容在脑中将唐七暴跳气恼的模样想一遍,不由得抿嘴一笑:“唐七必定是要气得跳脚了。”
堂堂丞相之孙,被无良小师叔随意差遣也便罢了,还要被个脾气古怪的老人骗得四处奔波,照他那性子,定然是气得脸都要青了。
她这么一说,铮儿忙点头笑嘻嘻地应道:“就是就是,小猴儿气得不轻,却又不得不来接我进城……啊,凤起少爷前日出远门啦,托小猴儿带话给大姑娘,只说年前尽量赶回铜鸾城,还望姑娘有空去白家大宅帮着救一救那株将死的水仙……”
林微容心里咯噔一声,那一日当街被马车追赶,小巷中奔逃,马车内药性狂发的阴影尚在,手肘与小臂的伤口也才脱了痂,白家大宅与白越桓,绝非太好的回忆,她心中抗拒着,极不情愿去。
这一拖又是三四日,过了腊月十五,天气忽地就好转了,日日都是大晴天,铮儿大约是园子里事多繁忙,已有两天没来酒坊,林微容闲了无事,便搬了竹椅到小院中坐着,迷迷瞪瞪之间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小院中却有了人声,不是酒坊内伙计的嗓音,却是极耳熟。
“林伯父客气了,微容受风寒本就是我没能照料看顾好,惭愧的很,若是这些补药与梨林伯父再不收下,凤起哪里还有脸面再来酒坊见林伯父?”
将醒未醒之间,这一段话一字不漏地入了林微容的耳,她霍地惊醒,却未睁眼,竖尖了耳朵细细听着。
白凤起!
那声音离得近,大约是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长廊内,院中寂静,即便是极轻微的嗓音她也听得极清楚。
“凤起侄儿,此事虽是越桓所为,但你敢向我直言,却是好胆气,只冲了这一点,我老头子也不能拿你撒气。只是大闺女这一番受的惊吓和折腾不轻,我老头子很不舍得,你明白吗?”林老爷子有意压低了的嗓音传入林微容的耳中,她忽地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沉默了许久,白凤起低声道:“多谢林伯父既往不咎,我爹娘已对越桓动过了家法,还望林伯父能消消气。”
顿一顿,又轻声道:“也希望伯父能允我与微容说几句话。”
林微容心头一跳,长睫微微颤了颤,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装作刚刚醒来,林老爷子却长叹了一声,无奈轻声道:“好吧,你去便是,不过不要太久,微容身子刚修养好,昨儿个还咳着呐。”
说罢,又叹一声,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真相明
风渐日暖,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喜鹊落在冬青树的树梢,喳喳叫了几声。
林微容闭着眼听着,忽地记起幼时娘亲曾指着檐上一只昂首摆尾欢快鸣唱的喜鹊对她说:“鹊儿叫,贵客到。”
呵,鹊儿叫,贵客到。
她勾了勾唇,听见喜鹊吱吱喳喳的欢唱声中,有脚步声下了长廊外的石阶,逐渐近前来。
身旁的风忽地停了,是他立在她身侧,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
先前睡得正熟时不小心推落了轻容替她盖上的毯子,半幅都坠到了腿上,她闭眼装睡,虽有些觉得冷,却也只能装作不知。
干枯的草皮一阵悉索响动,白凤起弯下腰替她拉起绒毯,重新盖到她的肩上。
一俯身间,他身上带着的清浅花香扑面而来,林微容微微动了动眼皮,额间忽觉温热,不知何物如蜻蜓点水般落下,轻如羽,柔如风。
又有丝丝缕缕的发拂过她的两颊,她微微睁眼看时,见他便在距她极近的身前,正捉起绒毯的两角往她肩头折下。
两人靠得极近,面容错开了几近相贴,白凤起耳后垂下的发坠下一绺,恰好贴住了林微容的脸颊。
他替她盖好绒毯,直起身来望住她沉静的双眸,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似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嗯,刚醒。”她揉了揉眼,再睁眼看时,他神情如常的温和,毫无一丝异常。大约是错觉。
“微容,今天好些了么?”白凤起在她跟前缓缓半蹲下,温润双眸望着她轻声问道。
他极高,半蹲下 身躯也与坐着的她一般高度,林微容伸手捉住绒毯往腰下卷了卷,偏头想了想,微微笑道:“如果白大哥不再每天都送补药与梨来给我,我想大约我会好得更快些。”
一连四五天顿顿都被逼着喝那一大碗乌黑的奇异汤药,日子实在是难熬。
她悄悄皱了皱鼻尖。
大抵她从未在白凤起跟前这般和颜悦色过,白凤起怔了怔,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这副药方是杏林春梁老爷子开的,多喝有益。”
林微容暗暗咋舌,杏林春的梁老爷子名满天下,却是性子怪僻、脾气极臭,且已有多年不坐堂替人医病,寻常人去寻医问药,都是他门下徒孙收治,从未见他替人开药觅方。
“梁老不是早就不过问医馆的事了么?”虽是对那帖药的怪异苦味仍心有余悸,她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他。
白凤起拍落绒毯一角沾上的草屑,抬头朝她笑了笑:“梁老爷子多年前输了我一局棋,曾允我一诊。”
他却用这极珍贵的一诊替她要了一帖补药。
若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林微容双手捉住绒毯的一角把玩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声道:“多谢白大哥。”
白凤起俊朗的眉宇间隐隐露出些笑意来:“微容这么客气做什么。”
想一想,一拍额头笑道:“险些忘了大事。”
说罢,他立起身匆匆去廊下捧了一物来放到林微容脚下的草地上,脸上略带愧色:“微容相赠的这盆水仙不知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林微容弯下腰仔细一看,果真是她曾送他的那株含苞的水仙,只是当日的葱翠鲜活已不在,卵石内埋着的球茎微微发黑,竟像是霉烂了一般,星星点点的轻黑色斑点自根部往上,两寸来长之处已有了枯黄的迹象。
原先的花苞也干枯败落在一旁,垂头丧气地蔫了绿叶,坠了花朵。
“这株水仙怕是不行了。”她摇了摇头,将绒毯收起了,起身走到花盆前,缓缓蹲下,又仔细看了看,惋惜道,“原以为花能开到岁末年底,谁知竟这么快就没用了……”
照理说,这一批的水仙的花期都能开到年后才对,也不知白家二老怎么伺弄的花草,连这只需换换清水的花也能养得败落……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将水仙连根拔起了,毫不怜惜地往旁边一抛:“等下一回铮儿来了,让她重送一株去白家大宅便是。”
白凤起略略颔首,接过那瓷盘,将盘中的水慢慢倒出,又看了看那株被遗弃在一旁枯草丛中的青黄色水仙,忽地淡淡一笑道:“我记得你打小就喜欢水仙花,白家大宅有一阵子买了好几株回来,爹娘不会养,都是微容你帮着换水,那阵儿就见你日日围着花厅的花架打转,都不来听我说故事。”
他虽是笑着说这话,笑容中却隐隐有些感慨,林微容怔了怔,伸手拈起一粒被水冲磨得光滑的卵石把玩着,轻声道:“我天天守着那几盆花,却也没能看好,有一天不知道被谁故意掀翻了,花都扯碎了一地。”
那还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她刚与白家的病弱大少爷混得熟了,日日泡在白家大宅内,与白家下人一道在花圃内除草,听白凤起念鬼怪故事给她听,若说逍遥快哉,也只有那些日子能称得上是最快活的。
两人不知为何都默然不做声,面对着一盘的白色卵石出神。
白凤起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道:“微容,打碎花盆踩折水仙的是谁,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罢。”
林微容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偏首一笑道:“越桓一直都不喜欢我,他摔了花盆踩烂花苞,无非就是要气跑我,可惜……”
可惜那个时候她还有个凤起哥哥可以傍着,赖着不走。
她唇角勾了勾,记起那时候白越桓日日见到她便恶声恶气冷眼相对的事,不由得暗暗觉得好笑,不过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竟也能互相有着那么深的敌意。
“越桓被我爹娘惯坏了,自小就不知道分寸。”白凤起先立起身来,再伸手扶起她,“这一回险些害了你,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是惭愧。”
见林微容默不作声,他苦笑道:“若是我们兄弟俩被家法责罚还不够的话,你若是想要打骂我出气我也甘愿。”
林微容霍地惊了一跳,白家的家法她曾听他提起过,祖上传下的一条两寸来宽的藤鞭,专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子孙,一鞭下去必定见血,更不提请出藤鞭家法不打足三十鞭不收手。
“你……也被打了?”她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伤得重么?”
若是一人十五鞭,也该是皮开肉绽了。
白凤起却淡淡一笑道:“无妨,只是陪着越桓吃点皮肉苦罢了,若是能让他长点记性,倒也值得。”
他越是替白越桓说话,林微容的面色越是往下沉,许久,她终于开口:“白大哥,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盼你能如实告诉我。”
白凤起缓缓抬起头来,星眸中有一丝光亮逐渐暗去。
“好。”他轻声道,“微容你问罢。”
两个人面对立着,良久,她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当年那幅画,是不是你所画?”
风忽地止住,枝头的鸟雀也噤了声,她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起垂眼道:“是,是我所画。”
一问一答,一如之前,她问他是不是他,他依旧不否认。
林微容双眼一红,蓦地记起先前有一回,他对她说,微容,我可曾骗过你……
仿若一道光亮,倏地蹿过她的眼前。
“林家有女初长成,貌如无盐竟思春。”她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间挤出,微红的双眸紧紧盯住他,“这几个字,可是你写的?”
寥寥十数字,昔年流遍铜鸾城,她便是那被千百人嘲笑的无盐思春女。
这几个字,叫她再念起,竟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滋味。
一阵沉默。
白凤起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
不知是什么在心里落了地,林微容怔了怔,忽地双腿一软,跌坐回竹椅上。
“是白越桓?”她掩面苦笑,声音自指间流出,说不出的疲倦。
白凤起不做声,不知过了多久,抬眼向天际望了望,不知为何竟笑了:“其实,那幅画原就是要画了给你看的。”
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你央着我替你画像,我想着替你画得丑些,明日可以拿来逗你玩,结果一转身,搁在书案上的宣纸竟不知去了哪里。第二日那画便……”
那画便又多缀了两行嘲讽的小字,贴到了林家酒楼门前。
这是一场怎样的阴差阳错。
她伤透了心躲在书房内年余不见外人,他跟随着师尊出外远游,一错开便是七八年的光景。
当年的事,大约只他三人知道真情,却互不相见,一晃已老了岁月。
他为什么不向她解释?
“白越桓不让你同我说?”她咬着牙,恨不能将白越桓捉到眼前来,新张旧账一道算。
白凤起默然不语,林微容心里一凉,她知道他待他小弟越桓极好,大约是因了他自小身体病弱,白家二老都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对白越桓不免疏忽,他便越发的围护白越桓。
只是,这天大的荒唐谬误一说破,她只觉可笑,七八年的光阴,她担了全城的嘲笑讥讽,他担了她的满腔恨意,到头来,却是滑稽的笑话一场。
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暖阳隐进了云里,天色黯下了一些,林微容忽觉手脚冰凉,怔怔地重又取了绒毯来盖住了腿脚。
两人默然许久,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直到半空那一轮红日又自云中缓缓地现身,她才叹了一口气抬头道:“白大哥,你果真从未骗过我。”
说话间,红了许久的双眼终究忍不住酸意,落下泪来。
宴宾客
旧怨解,当是新念生。
当年字画一事原本就只有他们三人知根底,那一日两人将话说开,也就诸事释然。
虽回不到旧时岁月,如今这样也是极好。
林微容曾允白凤起教他养花植草,铮儿回城时带来几株水仙,唐七驾车来接她去白家大宅时,她一并捎上了,叫白家二老好一阵欢喜。
白凤起跟随师父出游后,林微容便再没去过白家,七八年的光景里黄毛丫头长成了英气逼人的秀美大姑娘,两位老人家乐呵呵地拉着她的手端详半天,笑得眼都眯起了;白家老爷子嘴快,瞪眼道:“当年哪个兔崽子说林家小妞儿生得丑的,分明就是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
白老夫人连忙咳一声横他一眼,又笑着拍了拍林微容的手道:“凤儿回来后微容这还是头一回来,你们俩多说说话,好几年不见想必是也有不少话要说,我同你白伯父去园子里转转,看看哪里能摆这几盆水仙花儿。”
说罢,朝静立一旁的白凤起使了个眼色,又笑呵呵地硬拽着白老爷子急急走出花厅去。
两家老人的心思林微容都明白,不外乎是想要撮合她与白凤起,她未嫁,白凤起未娶,林白两家也算有些交情,又都是铜鸾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户,若是能结了亲家,皆大欢喜。
只是……
她翻着手中的一册要送去版印的春宫画,目光在角落的落款上定了定,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