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接爽快,成王爷有些惊讶,凝眉盯着她看了许久,沉声道:“你可想救出白凤起?”
一句话直入正题。
林微容的心在胸臆间怦然跳着,周身的血都在瞬间涌上脑门,她捏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王爷想要如何?”
“说服白凤起为我所用。”成王爷阴郁沉暗的面色在夜明珠温润柔和的光芒里越发得显得戾气重重。
“好。”林微容昂首,“我愿一试。”
屋角的灯火半明半昧,照亮她眼中的从容镇定,成王爷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玩味地冷笑:“你不问我要他做何事?”
林微容在心底骂了一句,不动声色道:“王爷若是想说,自然是会说。”
成王爷嗤的一声笑:“此事我不必同你细说,你只需去同白凤起说,劝他莫要一意孤行,丢了性命。”
他停了停,扬声唤了下人备车马,负手冷声道:“随我去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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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如来时一般快,成王爷与几个侍卫骑马在前,又有四个侍卫举了燎天的火把在最前面开道,一路沉默。
天牢前的守卫见有马车跟随其后,也不敢多问,退到一旁去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
成王爷下了马,命令车内两人也下来,随着他一同进了牢中去。
这五月初夏的天气,夜里也不见凉爽多少,天牢密闭四处不见门窗,更是如同蒸笼,成王爷刚走了几步,便皱了眉头,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侍卫跟上去:“去看着,不得出什么意外。”
说罢,他负手转身出了天牢。
侍卫应一声,快步跟上林微容。
在前头提着灯笼领路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狱卒,他也不吭声,只是慢吞吞地提着灯笼直走,两旁牢笼内黑暗不见五指,却犹能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影在晃动。
牢中阴森潮湿,有阵阵腥臭混着刺鼻的霉味在热气中蒸腾,铮儿忍不住捂住口鼻低声道:“真臭!”
林微容没吭声,却也皱起了眉头,两旁囚笼中有人痛苦地呻吟,叹息声一声声飘入耳,夹杂着不知哪里蹿起的刺耳哭声,分外凄凉。
那年老的狱卒原是在缓缓地走着,忽地便停了脚步,哑着嗓子低喝一声:“吵什么吵!”
顿时,四周的嘈杂之声小了,那莫名哭声也骤然停了,老狱卒这才掉过头来嘿嘿冷笑道:“这些都是朝廷重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也只能在这日夜不分的牢里哀嚎几声。”
“如果可以啊,可千万莫要犯事,一脚踏空了,便是深渊呐!”他又喃喃自语道。
林微容心里一酸,越是往前走,越是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强压下眼中的热泪去。
他的伤是不是还很疼?可有吃过晚饭?
她不敢多想,只是木然着双腿跟着老狱卒一直往前走,拐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到了一处牢笼前,老狱卒将灯笼往不远处的灯座上一放,颤巍巍地自腰间摸了串锁匙,眯缝着浑浊的眼找了许久,捉了其中一把来慢吞吞将那牢笼木门上的锁链开了取下,咳一声道:“好,你进去罢,王爷吩咐了,不可太久。”
说罢,背着双手慢慢地走了。
铮儿眨眨眼,捂着口鼻退开到一旁去,那侍卫也不作声,立到三步开外守着。
四周犹有呻吟声响起,却好在并非眼前牢笼中发出,林微容舒了一口气,就着灯笼的微光踏进门内,低低唤了一声。
角落内悉悉索索一阵响,有个人影勉强直起身,闷哼了一声焦急道:“微容?你怎么来了?”
她循声走过去,到了他身前时仔细一打量他,再也无法压下满心的苦水,忍不住落下泪来。
灯笼的微光尚能照到这牢笼的一角,白凤起身着囚衣倚在墙角,鬓发微乱,衣衫带血,不知多狼狈。
只有那一双星眸,在昏暗中,却犹带了温和笑意,极温柔地看着她。
林微容一面抹去眼泪,一面瞪着他道:“你一直瞒着我不说,好,我便来瞧瞧你跑去哪里花天酒地歌舞醉春宵!”
她话说得字字句句带刺,却还是心疼地在他身旁蹲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肩背,不意外地摸了满手的湿凉。
白凤起闷哼一声,咬牙笑道:“微容,别摸,脏。”
话才说完,她已抱住他的肩头,将脸埋进他的颈间,纤细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暗灯影
白凤起轻轻拍着林微容的肩,温热的掌在她瘦弱的背脊温柔地抚着,嗓音却是有些慌张了:“微容,微容,我没事,你……”
话未竟,林微容伏在他颈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无声的热泪滚落她的双颊,一滴滴落入他的衣内,滚烫如炙,烙在他的心上。
他蓦地便抱紧怀中柔软的娇躯,在林微容耳旁低声道:“微容,我对不住你。”
林微容霍地抬起头来推开他,微红眼眶中犹有泪光,雪白双颊上两道湿润的泪痕在昏黄微弱的灯火中分外清晰。
“这件事挪后再与你算账。”她稍稍平定了情绪,颤抖着双唇低声问道,“你的伤……”
烛火隔了薄薄灯笼纸一阵摇曳,忽明忽暗,落在白凤起的脸上,照亮了他深邃如潭的眸子,她听见他从容地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小卓说瞧见你四肢无力,要狱卒扶了走路,又是怎么回事?”林微容脱口问道,下意识地捏紧双拳,直将指尖都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白凤起眸光一闪,垂下眼睑淡淡笑道:“酥骨散的缘故,三五日后药性褪去,也就好了。”
见她不信,他也不多解释,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你只管在家等我,待太子殿下将成王爷意图谋反的罪证找齐了,我就能脱了这牢笼回去。”
电光石火之间,林微容蓦地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都还在太子掌握中,提前南下南陵城、夤夜劫救元峥、朱雀门浮尸、白凤起被拘押,他早已便布好了棋子等候成王爷上钩!
“莲城那只狡猾的狐狸!”她咬着牙骂了一声,连太子名讳都直呼出口,恨不能立时生了双翅,去将莲城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拳打落。
白凤起却淡淡的笑了:“元师妹被陷害拘捕,我便与太子设了个局,引他一步步路出马脚,城中歌谣一夜起、侍郎寇丹畏罪自尽,都是他生怕被人揭穿谋反意图而做的手脚。”
林微容忽的手脚冰凉,失声道:“难道皇上病重……”
温热大掌伸来掩住她的口,他低声笑道:“嘘——”
朝中大将多为成王爷所用,只有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元峥耿直公正,不为所动,他只需除去元峥,再将手下羽林军与各部将领的数十万兵将汇到一处,城内城外里应外合,逼宫胁迫病重皇帝退位,可不就是如同探囊取物!
“可惜,百密一疏,他却是没能料到我们将元师妹带回了皇城,而皇上的毒轻而易举便被解了。”白凤起勾唇笑道,“成王爷一慌,自乱了阵脚,西北边疆的大军半月前开拔星夜兼程赶回皇城,他紧缺粮草,竟将注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白凤起,良禽择木而栖,你若是助我,事成后富贵荣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不从,劫救重犯、通敌叛国的罪名可不是好担的!
那一日,成王爷在白家大宅内阴测测对他这样说。
“他将我拘押,两日审案三日行刑,以为是给我机会考虑,殊不知……”白凤起眸色沉了沉,略略挑眉,却不往下讲了。
殊不知,也是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林微容恍悟,却又蓦地惊慌起来:“若是在这三日内没法寻得他的罪证,那你……”
白凤起勉强直起身啄了啄她的唇角,轻声宽慰道:“你还不信越桓与唐七么?”
是了,白越桓,唐七,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不顾他的生死。
两人鼓噪的心跳逐渐慢下来,便在这昏暗的牢笼一角静静对望着,她不知为何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中蒙蒙地泛起水光:“好了,你白大少爷也算得是圆满了,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也享受过,阴暗牢笼馊饭凉水也尝过……”
说着,双唇抖了抖,眼角滚落一大串水珠。
热泪一滴滴坠落白凤起掌心,他连忙用尚算干净的衣袖去替她拭净,轻声安慰道:“莫哭莫哭,成王爷有求于我,因此还不曾亏待我,单独一间牢笼,饭菜伙食也是另外送来,可比这天牢内别的犯人好多了。”
林微容瞪了他一眼,悄悄摸出藏在袖中的伤药给白凤起搽上,一面嗅着扑鼻的血腥气,一面忍着眼泪小声骂道:“提刑司的人铁石心肠,为了逼人认罪画押,下手竟然这般重!”
虽是瞧不太清楚白凤起肩背上的伤口,但是她轻轻一摸,便知手下皮开肉绽,血稍稍凝了,略微一动,伤处便就又裂了,渗出血来。
她含泪给他上好了药,又将里衣的衣袖与衣襟撕了半幅下来,勉强给他包扎起了,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直身子,恶狠狠地低声将莲城那只老狐狸骂了百千十遍。
白凤起听得她抹着眼泪小声骂莲城,不由得笑道:“此事总该有个了结,他身为太子,自然是不能以身犯险,只有我……”
林微容伸手捂住他的嘴,眼眶中有水光晶亮,在微光里闪烁。
“我等你,无论如何,你答应我,一定要安然脱身。”她眼神坚毅,直直地注视着白凤起,眼角那滴泪终究还是被强逼了回去,化作她眸中的一抹坚定。
“好,我答应。”白凤起眸色微微一沉,却仍旧是从容地与她对望着,低声许诺。
林微容再看他一眼,霍地立起身往牢门口走,他在她身后低声笑道:“一会他问你是否说服我,你怎么说?”
他竟知道猜到成王爷找她来的目的。
“你心中如何想,我便如何说。”她没回头,昂首出了门去。
老狱卒蹒跚地锁了牢门,依旧是提着灯笼引了三人往外走,林微容跟在他身后,悄悄将手腕上一只翠玉镯子褪下了塞给他,让他多照料着些,老人也不多说,将那镯子随手揣入怀中,浑浊的眼略略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出了天牢,万物清新,林微容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对负手立在一旁等候的成王爷略略点头,低声道:“他说心念有所动摇,望王爷再给两日考虑。”
天牢前立着的侍卫手中火光燎天,照亮成王爷那张阴沉倨傲的脸。
他眼中蓦地蹿过一丝惊讶之色,却又忽地露出雪白森然的牙齿笑了:“无妨,不过再多两日,他愿意拿自己与本王赌,本王自然是会奉陪到底。”
那笑容仿若藏了诸多的秘密,在摇晃的冲天火光中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林微容不寒而栗,挽了铮儿的手便要走,成王爷冷笑一声道:“到时候,即便是他拿你来换他的命,也是迟了!”
她心头轰然一声,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开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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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案第二日,林微容强自镇定地在店中坐着,午后伙计回来报信,今日未见对白凤起用刑,听提刑司差役说,夜劫囚牢放走重犯,窝藏叛将助其逃逸,伪造假尸蒙混视听,人证俱在,罪证确凿,判三日后斩首。
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说着,抹了把冷汗道:“大姑娘,就是如此,三日后午时行刑,成王爷亲临监斩。”
林微容微微晃了晃身子,虽是早已知道不免是这结果,仍旧是大骇,勉强扶着椅背才站稳了身子,那小伙计又凑近来低声道:“白家大宅附近羽林军又多了数十人,日夜监视毫不放松。”
“可是在等白越桓逃回来?”林微容面色雪白,却低声道,“不动白家一人,怕也是你同他讲好的条件罢。”
不然,此等牵连甚广的大事,一人犯罪,家人怎能安坐府中?
她难得的镇定,刘大海与铮儿却是有些慌张,只是再着急,也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迎头乱撞不知该往何处走。
城中已是流言纷纷,有人说白家大少爷白凤起勾结通敌卖国的贼人,意图谋反;有人说必定是白家冲撞了哪家皇亲国戚,惹了一身腥;也有人说白家大少爷本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蒙面江洋大盗,此次落网,京中神捕功不可没,如此云云,街面上人多嘴杂,流言四起,竟是不知传了多少种版本。
更有甚者,偏就爱窥探别人伤口,笑吟吟地往林家酒楼来一坐,叫一壶水酒,一碟小菜,不紧不慢地与伙计闲拉家常,伙计稍有怠慢,便斜了眼冷嘲热讽一番,气得铮儿恨不能将手中木托盘砸过去,揍他个脑袋开花。
好在还有刘大海拦着,好说歹说劝住了铮儿。
林微容在柜台后立着,将那人的话一字一句听入耳中,漠然地望着他大摇大摆出门去,垂眼冷笑道:“世人总是愿意落井下石,谁被踏了下去,横竖也要抢着再踩一脚才甘心。”
“铮儿,记下了,城北廖家独生子廖墨承。”
城北廖家绸缎庄,今后休想从林白两家再接买卖。
铮儿追到门口去,恨恨地朝廖墨承的背影啐了一口,这才稍稍解恨,应一声回转柜台后来记下一笔。
主仆二人摊开了账簿心不在焉地随手翻着,门前一个桃红的身影闪过,却是牡丹苑头牌姑娘水月笑吟吟地踏进门来。
数重山
艳名远播的水月姑娘登门,惊煞店堂内一干酒客,她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柜台旁嫣然一笑,极生疏有礼地对林微容点头道:“早就听闻林家酒楼重振旗鼓,声名大噪,今日去寺庙烧香回来,路过顺道来看,果然不假。”
林微容不知道她葫芦中卖了什么药,忽见她眼波流转间略略一勾眼尾,不由得怔了怔,便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道:“水月姑娘是要雅间,还是如何?”
“都说林家酒楼有几样菜色堪比宫中御厨,那就烦劳林大姑娘替我拣几样好菜,送去牡丹苑可好?”水月笑盈盈地伸出纤纤素手叩了叩清漆柜面,娇声轻笑道,“若是牡丹苑的姐妹几个说好吃,我便重重打赏,林大姑娘,可愿跑这一趟?”
“大姑娘,这种琐事让小卓几个做可不就成了……”刘大海在一旁插嘴,却被铮儿狠狠地掐了一把。
他嘶地一声缩回手,莫名其妙地瞪了铮儿一眼,还想再说,林微容已点头道:“好。”
大姑娘都允了,其他人哪还能反驳,只得去厨下将菜名报了,待哑厨娘将几盘菜起锅装盘,又取了食盒来一盘盘小心翼翼地装起了递到林微容手中。
水月也不客气,朝林微容招了招手,扭着纤细柔软的腰肢便往门外走。
酒楼门前不远处有几个摊贩在棚下坐着,那眼神不落在摊前,却个个都贼眉鼠眼地瞟向酒楼前来。林微容一脚跨出门,垂眼略一思索,停了脚步往门内扬声道:“刘哥,我送菜去牡丹苑,去去就回,你同铮儿好生看店。”
说罢,低了头跟着水月往街边的马车旁走,余光略略一瞥那几个摊贩,果真见到当中有一人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匆匆跑远了。
水月不多说,她也不多问,只管跟着水月上了马车。
驾车的小丫头也是水月的贴身丫鬟,等她二人坐好了,便扬鞭赶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车渐渐地走动了,水月伸手放下窗口的流苏珠帘,这才舒了一口气道:“满街都是盯梢的人,要将林姑娘带出来真不容易。”
林微容轻轻叹了口气,水月一把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低声道:“随我去见一个人。”
这人是谁?林微容已隐隐约约猜到。
马车行得快,在牡丹苑门前停下了,她下了车,提着食盒跟着水月走近牡丹苑去。
楼上的大间内早坐了五六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见林微容跟随着水月踏进门来,先是微微一惊,接着便掩口笑起来:“月儿你好大的架子,竟让林家大姑娘亲自给你将菜送来!”
听这话,倒像是原先这几人便已聚在此处,专等水月回来一般。
林微容将食盒放下,一盘盘将菜取出来摆上桌,朝着一众美人淡淡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水月姑娘,菜已送到,这银子……”
她暗暗朝水月眨了眨眼,水月顿时意会,朝她招招手便往外走:“你们先吃着,我同林大姑娘结账去。”
众人也不多问,只管让她二人出了门去。
往左一拐,便是水月的那间房,房门虚掩,水月左右看看无人,拉着林微容飞快地闪屋内去,又反手掩上门,落了栓。
屋内有人,坐在案前不知在翻看什么的身影正是南宫愚。
果然如她所料。林微容定了定神,微喜道:“南宫先生。”
南宫愚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朝她两人都招了招手,三人在桌旁坐下了,他才低声道:“林姑娘可否将师弟的境况与我说说?”
林微容将狱中所见大略说了,红着眼圈问道:“南宫先生,若是白越桓与唐七赶不及……”
“吉人天相,邪不胜正。”南宫愚温和地看着她道,“今夜我便去寻小七,看看到底是什么为难的大事绊着他,到现在还没将事情办完。”
既已如此,林微容只得点了点头,水月又叹了口气安慰她许久,吩咐丫鬟重又将她送回了酒楼去。
她谢了那驾车的小丫鬟回身往酒楼内走时,稍稍瞟了沿街的摊贩一眼,原先在对面鬼头鬼脑窥伺的几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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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本该是短暂,在林微容而言却是极漫长,一灯到天明,她只迷迷糊糊在桌上趴伏两三个时辰,梦里惊见白凤起白衣沾血,一手的猩红,蓦地大喊一声醒来,已是满头大汗。
好容易撑着坐到天明时分,铮儿上楼来送净水给她洗漱,一推门见她伏在桌沿打盹,心疼得连忙要扶她去床上睡,她哪还能再睡着,指甲狠狠掐痛了掌心,咬牙问道:“可还有白二少与七少爷的消息?”
铮儿摇摇头,又朝窗口比划了下,低声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酒楼。”
林微容怔了怔,将窗户扒开一条缝往外看,街上多了不少的生面孔,路人,摊贩,个个身形强壮孔武有力,分明就是假扮来监视她的,偏还要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走走停停,谈笑闲聊。
“不必理会。”她皱眉道。
只是还当真没法不理会,这些人在门前左右晃荡着,伙计们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又有几十双眼睛牢牢盯紧了酒楼门口,谁都觉得被那刀刻一般尖利的目光瞧着难受。
不少老酒客坐下只匆匆喝了杯酒就走了,有相熟的几人,结账时低声道:“城内不太平,街面上生人多,怕出事。”
到了午后,竟有个陌生客人领了个戴着面纱遮住脸面的女人来用饭,说来也是奇怪,这人的马车在门前停了,扶着那女人下车来,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伙计跟在身后陪着笑脸招呼着,他也不管。
林微容在柜台后看着,有些惊讶,那蒙面的女人走得极慢,扶着红漆木栏一点点摸索着往上走,偶尔绊一跤,那男客便皱了眉头,低声说几句。
她隔得远,听不大清数,却是能瞧见那人脸上并无一分的情绪,蜡黄蜡黄的面皮,呆滞的神情,只有一双眼湛亮犀利,偶尔回眸瞧她一眼,那目光中竟不知混了什么复杂的感情,说不出的诡异。
不知为何,林微容心里一动,遣退跟上去搭话的伙计,亲自上楼去招呼。
那人也不客气,领着蒙面女人进了雅间坐下,见她跟了进来,眸光一闪,压低嗓音道:“把门关上。”
林微容一怔,他已抬头看向她,眼中精光大湛,露出她熟悉的嘲讽与阴郁来。她的心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将门掩上,颤声道:“白越桓!”
那张假面皮她认不得,这双眼睛她从小便认得,决计不会出错。
白越桓上上下下打量她数眼,嘲弄的目光在她清减瘦削的脸上停了停,嗤地一声笑:“嫂子,你才认出我来?”
他竟然叫她嫂子。
林微容心中一堵,顾不得其他,急忙追问罪证之事,白越桓阴沉沉地看着她半晌,瞥一眼身后安安静静坐着的蒙面女人,只寒声说了一句:“你放心便是,人证就在我身后坐着。”
她这才放宽了心。
酒楼前监视着的人回了成王府报信,不出一炷香时辰,便有大批羽林军前来搜查,林微容怒极,正要张臂拦下嚣张闯进门来的军士,门前却又来了另一批人马,却是带着蜡黄人皮面具的元峥领了太子手下数十个侍卫赶来。
好一番僵持,毕竟还是太子的头衔压死人,羽林军悻悻地撤走了。
白越桓听得楼下喧闹出来查看,元峥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道:“面皮不是你的模样了,走路说话看人都要改改,莫要露了马脚。”
也是奇怪,白越桓竟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重又回了屋内去。
不过十多日不见,白越桓倒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克制住原先骄纵蛮横的脾气,意外地沉稳。
林微容看在眼里,暗暗惊讶。
元峥朝她眨了眨眼,轻声道:“白兄弟非要跟着我学易容术,我便收了他做徒弟。”
说罢,挥手招来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吩咐他们几人留下守着,又带了剩余几人匆匆走了。
到此时,林微容的心总算是定下了大半。
原以为这便尘埃落定,到了第二天一早,提刑司门前打探消息的伙计惊慌失措地回来,大声道:“不好了,大姑娘,昨夜成王爷夜审白少爷,不知怎么回事,竟改判了今日午时行刑!”
这仿若一声惊雷在耳旁响过,林微容手一抖,狼毫落了地,渲染开一片浓重的墨色。
成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了,多宽限两日,当真只是两日。
她脑中一阵轰响,许久才强自镇定下来;元峥留下的几名护卫面带惊诧之色,稍作商量后,有两人匆匆回东宫去报讯,剩下四人立即将白越桓与那蒙面女子团团护住,领头的高瘦青年抱拳道:“恐成王爷忽然发难,请林姑娘不要离开酒楼半步。”
林微容如坐针毡,一直到了近午时分,那两个回宫报信的侍卫都不见身影,街上却忽地喧闹起来,刘大海在门前拦了人一问,竟是成王爷与提刑司的人押了白凤起直往城东刑场走,城内百姓一窝蜂地都跟了去看热闹。
她如坠冰窖,周身像是被抽去了气力,四肢一软,跌坐回椅中。还是铮儿红着眼将她扶起了,低声道:“大姑娘,撑住。”
她茫然地看了看门外疾走的人群,忽地一咬牙,朝白越桓喝道:“白越桓,跟我走!”
白越桓早已蓄势待发,听她一召唤,拦腰抱起安静坐在椅中的蒙面女人,不顾几个侍卫的阻拦,跟着林微容便往外走。
侍卫们不好用强,互相望了一眼,极有默契地反身往门外跃出,紧跟其后护住三人。
铜鸾城已有两三年不见处斩重刑犯,城门口告示一贴,城内百姓心思复杂,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都往城东跑去。
这些人中,有单纯瞧热闹的,有感叹白家大少爷奈何做了贼子的,有原就钦慕白凤起的年轻姑娘,也有受过白凤起恩惠的穷苦百姓,各怀了心思聚到了刑场外。
林微容一面急走,脑中却是空空一片,既听不见身旁人群的嘈杂,也听不见身后白越桓的着急呼唤,只是下意识地往前疾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眼前逐渐模糊,泪水氤氲中,迷迷蒙蒙看不清脚下的路,被道上的石块一绊,狠狠地摔倒在尘土里。
身后有侍卫追上来扶起她,她只是轻声道谢,也顾不得湖蓝衣衫上沾满尘土草屑,随意拍了拍又往前追着人群疾奔。
刑场在望,早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林微容拼命扒开人群往前挤,好容易挤到前面去,一抬眼,正对的便是挺直了肩背跪在尘埃中的白凤起。
天色湛蓝,日光耀眼,他一人跪在刑台上,囚衣沾血,鬓发微乱,背却直直地挺起,毫不见狼狈之色。
一直到了此时,他仍旧是极从容,星眸半闭,神色安详,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