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容心里一惊,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被那灼灼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就如面前立了一头露出白森森利齿的狼,那绿幽幽的瞳直直地望过来,惊起满身的颤抖。
“前几日在街头见到你只是觉得相貌清秀,也还算是能入得了眼,不曾想你着了男装竟是英气逼人,将禀生都比了下去。”成王爷一双利眼仍旧不离她,那目光就如同两团火,像是要将她燃成灰烬一般。
林微容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成王爷却立起身阴沉沉一笑道:“你怕什么,本王不过是见你样貌生得好,心里欢喜你,过来瞧瞧你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走到墙边,伸手去抚过悬在墙上的一副五彩丝线织就的凤竹牡丹图,沉声笑道:“若是你愿意,可以来成王府做本王的侧妃,保你富贵荣华一生享用不尽,你这酒楼内乃至你林家都能与你一同享福。”
林微容皱了皱眉,直觉一股气自胸臆间熊熊窜起,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强压下恶心作呕之感冷声回道:“多谢王爷抬爱,草民出身卑贱,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是假,想要狠狠啐他一口是真。
成王爷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嗤的一声笑道:“若是本王没记错,林家可是与睿王府有姻亲,出身卑贱倒不是借口。”
林微容又是一惊,抬眼对上他阴沉冷笑的双眸,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分明已是将她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
“莫非你是介意禀生?”他皱了皱眉神情惊讶道,“他是男,你是女,有何关系?本王终究还是不可能纳个男人做妾室,你若是以此来拿乔,就是不明智了。”
若不是这当儿的情形诡异异常,林微容怕是要笑出声来了。
与柳禀生何干?与她何干?
她强压下满心的恼怒与荒谬之感,退到门旁去低头道:“草民实在是不敢高攀王爷,还往王爷恕罪。”
末了,她顿了顿,强笑道:“王爷既然不挑菜色,我便吩咐下去将店中最好的酒菜送上来。”
不等成王爷开口,她转身推门便要出去,谁知他冷笑一声抢过来堵在门前,低喝一声道:“别不识好歹!”
林微容大骇,连退三四步,望着他一步步逼近身前来。
雅间并不大,再往后退便是墙,左去三两步是墙壁,右走四五步也是墙壁,屋外又有成王爷的侍卫守着,谁也救不得她。
“你瞧瞧你这模样多动人,分明是女人的身子,穿了男人的衣衫却是这般好看,真叫本王动心。”成王爷眯眼冷笑一声,再往前跨一步,越发的靠近前来。
林微容手脚发凉,脊背贴住冰冷的墙壁,身后再无退路。
她强自镇定地直起身,趁他不注意悄悄将手一点点挪到背后去,在腰后皮囊中摸到了平日里用来切割枯萎凋落花枝的雕玉刀,双手略略一动,将那柄小刀自三寸来长的刀鞘中缓缓抽出紧紧握在手中。
成王爷又往前走了一步,在她跟前三步远处停了,阴测测地挑眉笑道:“怎么,愿意考虑了?”
林微容不做声,心中那根弦绷得极紧,紧贴住墙壁的脊背上早已汗湿大片。
蓦地门外一阵骚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厉声哀嚎,扑通通几声闷响后,成王爷眼神一凛,收敛起脸上的不耐之色,转身喝道:“谁!”
屋外有人呻吟着微弱地低声禀报道:“王、王爷,是、是……”
话未说完,那门已被大力推开,莲城笑吟吟地一脚踏进门来愉快道:“哎呀,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指使我义妹端茶送水,原来是成王叔呀,对不住对不住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让开,露出门前地上瘫作一团的几个侍卫,笑嘻嘻地朝自己带来的几个黑衣侍卫摆了摆手:“原以为这几位兄弟是打着王叔名头在外招摇,侄儿看来是教训错了,去去,辛平,你们几个,扶几位兄弟下去喝酒罢。”
辛护卫机灵地朝另三人使了个眼色,将瘫在地下的几人拽起了扶下楼去。
成王爷的面色变了好几回,终究还是上前去行礼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此?”
莲城随意笑了笑,也没回答,大步走过来笑吟吟地望住林微容道:“你这小妞,哥哥来瞧你你也不说句话。”
林微容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力尽数褪去,勉强倚着墙站稳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朝她眨了眨眼,不由得怔了怔。
她不笨,立刻会意,强笑道:“哥哥难得来,我该好好招待才是。”
这一句正好顺坡下驴,莲城又朝她眨了眨眼,凤眸瞄了一眼门外:“下楼去让厨子做几个好菜,今儿这顿我请成王叔。”
林微容应一声,咬着牙用犹在微微打颤的腿撑起身子昂首走出去,直到反手掩上了门,她才双腿一软,扶着门框往地下坠去。
蓦地身前一阵风过,一双长臂将她扶起,她还不及反应,已被来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并蒂莲

“微容,别怕,我在。”白凤起温润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听得他声音有些惶然,微微地颤着。
她伏在他胸前,听着他如擂鼓一般的激越心跳,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暖。
半晌,林微容稍稍镇定了些,要伸手推开他,白凤起皱了皱眉,将她拦腰抱起往拐角处她的临时闺房走去。
刘大海正好带了人上楼来送菜,见她毫发无损,忙不迭擦去头上的冷汗低声向白凤起致谢。
白凤起微微颔首,抱着林微容匆匆拐过长廊一角,她挣扎了两下要下来自己走,白凤起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你怕是还走不了,我抱你回去。”
他抱着她进了屋去,反手掩了门,将她轻轻放至绣榻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来,揽她入怀紧紧抱住。
自白凤起身上传来清浅荷香,她微微吸气,勉强压下不久之前的惊天恐惧;纵使再不必面对着那一张阴郁又充满戾气的脸,她仍旧是止不住颤抖着,要将整个身子都钻进白凤起怀中贴着,暖着,才能驱赶走那惊惧。
屋内极静,两人都不出声,林微容偎在白凤起身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闭上眼颤抖着双唇轻笑道:“好在你们来了,不然我那柄雕玉刀怕是要沾了血了。”
白凤起不出声,只是拥紧她,长臂用力地箍紧了她的肩背,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一般。
“我原是要来同你商量几日后的南陵城之行,才拐过街角便见刘掌柜一路疾奔,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他顿了顿,轻轻抚过她脑后的长发哑声道,“好在我来对了时候,也好在太子今日得了空出宫来寻我喝酒,不然……”
林微容揪紧他的襟口,心头的火气重又窜起半天高,她咬了咬牙勉强笑道:“不然我早剜了成王爷那双眼。”
白凤起略略松开她,伸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一番温声软语劝慰,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待她脸上的怒意与苍白一点点褪去了,白凤起低头与她四目相望,轻声道:“微容,以后我日日守着你,再不让旁人多看你一眼。”
“成王爷大约以后也不敢再存这龌龊心思,只是他最是阴毒狠辣,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莲虽是太子,却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照看着你。”他温暖的指轻轻抚过林微容泛白的面颊,笑了笑道,“我从明日起便来你店内坐着,你不会赶我走罢?”
林微容一怔,随即缓缓笑开:“你不怕你往楼下一坐,你白家饭庄那些美貌妇人都来做我林家酒楼的生意?”
她终于有了笑颜,白凤起神情和缓下来,俯身亲吻着她的唇角,在她耳旁低声道:“我们早订下了亲事,夫妻之间又有何你我之分?”
斗室之间气氛慢慢地变了,林微容心中最后一点畏惧被他的柔情蜜意掩过,红晕逐渐浮上双颊。
白凤起微笑着对上她晶亮的明眸,悄声道:“再者,那些夫人们不过是隔几日才到我饭庄去聚一聚,也不过是为了每七日一次的书会,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书会?林微容一怔,正要问他书会是何物,他已沉沉将她压下,在她耳旁吐着灼热的气息轻笑道:“别的事以后再说,此刻我在你跟前,你只需想着我便是,不许再想不相干的旁人。”
说罢,他微微挑了挑剑眉,星眸一暗,已朝着林微容俯下 身来。
他的唇贴住她的,不容她细想,那温热的舌已探入她口中来与她纠缠着,撩拨着她。
林微容低吟一声,下意识地伸长手臂抱住他的脖颈,紧紧攀住他,温习这久违的亲昵。眼慢慢闭上了,只有鼻尖还能嗅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荷香,耳旁还能听见自他胸臆间传出的沉稳心跳,一缕缕,一声声,萦绕着她。
白凤起丝毫不松开她,唇舌纠缠,颈项相交,他略略沉重的身躯覆下来,贴得极紧,像是要将她压进绣榻内去一般。
今天不知为何他像是失了控,将大半的身躯都朝她覆过来,她终究是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微微睁开眼要推开他,这一睁眼,却见他如一泓深潭的星眸中隐隐有着担忧之色,在他此时的热烈神情间越发的显得突兀。
他在担心她,却想用这美色惑她,让她忘记先前那些不愉快的事。
林微容心头一暖,却还是伸手推开他,笑着捶他一记:“你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白凤起微微一笑,稍稍撑起身来歉然道:“对不起,微容。”
他的面上带了些尴尬的神情,就像是做错事被捉住的孩童一般,林微容抿了抿唇,朝他嫣然一笑,白凤起怔了怔,她已半坐起身来伸长纤细的手臂重又缠回他的颈间,凑上前去温柔地啄了啄他的唇角,轻声道:“我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白凤起“嗯”一声,以双臂托住她的肩背重又将她放回绣榻上去,低声哄道:“我听刘掌柜说你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没休息,先歇会吧,我去给你拿些吃得来。”
他不说她还想不起,这一说,腹中饥火倏地烧起了,肚皮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林微容窘迫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白凤起起身出去端了些热饭热菜来给她吃了,又守在绣榻旁陪着她说了会话,也不知是因为起得太早出外奔波一趟累了,还是与成王爷相峙一场耗费了太多精神,她不多时便觉得有些困倦,迷迷糊糊闭了眼。
迷蒙之间听得有人叩了叩门进来,轻声与白凤起说了几句,她隐约听得是莲城的嗓音,他带着些轻快的笑意调侃了她几句,竟还伸手来捏了捏她的鼻尖,她在迷迷糊糊之间有些生气,想要伸手去推开他作怪的手,却是浑身无力提不起手臂来。莲城与白凤起轻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只有最后一句她断断续续听见了几个字,似乎是提起一件什么大案,零零碎碎的片段便到此终止,她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林微容一睁眼,成王爷阴沉冷笑的脸庞倏地闪过眼前,她低呼一声骇然坐起身,半晌才回过神来。
屋内已点了灯,摇曳的微光照了满室昏黄,快入夜时骤然凉了许多,大概是白凤起怕她着凉,替她盖了一层薄被,只是她沉睡之时胡乱蹬开了,落了大半在地上。
她起身稍作梳理收拾便匆匆下了楼,原以为他走了,刚拐过木梯一角,远远地便望见柜台后点了一盏油灯,白凤起便安静地坐在灯旁仔细地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堂中早没了人影,刘大海与一帮伙计丫鬟们大约都各自吃了饭散去了,只留得一片寂静在空荡荡的楼下与白凤起作伴。
孤灯,书卷,男人,氤氲在摇曳着的昏黄灯火中,不啻是一副极美的画像。
只是——
林微容一惊,红着脸飞奔下楼大喝一声:“不许看!”
白凤起闻声抬头,朝她扬了扬手中的小册子勾唇笑道:“原来你们女人家都爱瞧这种故事?《并蒂莲》说的这男子终身只娶一位女子为妻的故事也并非少见,为何写成册子便有这许多人看?”
说话间林微容已急急冲到他身前劈手夺下了那本已微微泛黄的书册,双手捉住了大概扫一眼他正在瞧的那一页纸,松了口气道:“我们就是喜欢,你们男人管不着!”
白凤起星眸微微一亮:“我原以为只有已嫁作人妇的夫人太太们才会喜欢这些哭哭啼啼的故事,若是你也喜欢,可以去我饭庄内和那几位夫人聊聊,我见她们时常在一起闲谈这些不知从哪间书坊流出来的书册……”
林微容咳一声,也不打算告诉他这些薄薄的小册子都是经过她手才悄悄在铜鸾城出售的,只是斜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城中富豪谁没有个三妻四妾,这些夫人们自然是会感怀神伤……”
话未说完,白凤起已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来,望住她微微怅然的双眸道:“微容,我只娶你一人,一生一世只与你相伴。”
他说得极认真,林微容忍不住逗他:“你就从未想过要娶别的姑娘?铜鸾城内谁家姑娘都想攀上你百大少爷,若是你当真只娶我,可是要错过多少的似锦繁花?”
“微容你这是说笑么?”白凤起摇了摇头轻笑一声道,“前几日是管家明伯与赵媒婆去你家提亲,你我二人都不在,我总是觉得是一桩憾事。”
林微容一愣,他已立起身来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微微俯下 身来望住她道:“我年长你一岁有余,双亲俱在,家中一无妾室二无通房丫头,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林家倔姑娘微容一人,此刻诚心向你求亲,你可愿意?”
灯芯噼啪两声炸开,灯火晃了晃,将两人的倒影在墙上略略移了移重又挪回原处。
林微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蓦地笑了:“你傻么?我爹都允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白凤起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含笑双眸在她面上细细打量着,果不其然在她眼中看见了一丝羞怯。
过了许久,她抿了抿唇,终于开了口:“好,我愿意。”
才说完,便被他紧紧揽入怀中,转了几圈才松开。
两人在灯下静静对望,各自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欣喜。
这一夜,林微容心头砰砰跳着,直到更夫敲了二更才稍稍平静了欢喜的心情闭了眼睡去。
第二日起,白凤起果真一早就来店中坐着,可把白家的几位掌柜为难坏了,原先自家铺子出了点事立即便能处置,这一来,还非得抱着账簿驾车来林家酒坊内寻自家大少爷出主意,一个个都无奈得叹气,奈何白凤起打定主意不走,几位掌柜也没法子,只得认命。
这么来回跑了两三天,忽地有人来报前往南陵城的船只物品船工等准备已备齐,白凤起沉吟半晌笑道:“那便明日起锚,往南陵城去。”
白家几位掌柜刚到了门外,大惊失色:“大少爷提前往南陵城去,那这些琐事……”
白凤起走出门来笑道:“越桓会接手打理。”
几人面面相觑,只得应一声各自回了店铺去。
林微容一听要船已备好,愣了愣:“不是三月底?”
今天才不过三月廿三,像是早了些。
白家伙计只是笑:“大少爷说早些去,说不定能腾些日子出来带着少夫人在城中好好玩几天。”
林微容听得他一口一个“少夫人”叫的极自然,不由得脸上有了些窘意,那白家伙计笑嘻嘻地说罢,就拱手行礼走了。
铮儿躲在柜台后听得分明,跳起来大声道:“大姑娘带上我!带上我!”
这小丫头雀跃着,显然是极期待跟着出远门,林微容偏头想了想,笑道:“我不带你还能带谁?”
铮儿兴奋地哗一声笑开,也不顾堂内酒客惊讶,大笑着冲上楼去替林微容收拾整理衣物。
林微容放心她,也就由着她去翻箱倒柜收拾包袱,待晚上酒楼闭门打烊后,她上了楼,在桌上瞧见了那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袱,很是惊讶。
正要伸手去打开看个究竟,铮儿冲进来慌慌张张一把抱住包袱,嘿嘿笑道:“大姑娘,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叠起的物件,你要是打开了我又得重新再收拾,这多麻烦呀!”
林微容也没多想,只是随意瞄了一眼包袱,奇道:“随便带几件衣衫不就得了,你哪里给我收拾出那么多要带上的东西?”
铮儿笑嘻嘻道:“不过就是几件换洗衣裳,给大姑娘多带几件,听说南陵城夜里冷,多带件衣裳总是好的。”
林微容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没问。
直到第二日上了船,被江风吹得有些冷了,她打开那包袱,才知道这淘气小丫头给她收拾了些什么玩意儿。
不过,那已是明日的事情了。

江心贼

三月廿四的天气极好,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沿江码头上早早聚了一群白家的家丁,七八个人忙忙碌碌地往大船上搬着东西。
江畔的渔民船工们听得说是铜鸾城白家的船只,都聚过来笑呵呵地旁观,时不时同船上的家丁搭讪几句。
白家的几个高大结实的船工卷着裤腿光着膀子叉腰立在船头,威风凛凛又神气万分。
林微容与铮儿两人迎着江风匆匆赶到时,白凤起也正巧赶到,驾车的白越桓照旧是脸色阴沉着,远远瞧见她们二人信步走来时,还嗤的一声冷笑道:“林老头恁的小气,却叫自家闺女转过大半个铜鸾城走路来江边。”
铮儿听不惯他这有意刻薄的话,双眼一瞪险些气得跳脚,林微容低声安抚了几句,抬头斜了白越桓一眼笑道:“白越桓,我知道你眼红我能跟着你大哥出远门,你若是也想去,就直接说便是了。”
她原以为照白越桓的脾气会气得跳下车来同她争论一番,谁知他却只是哼了一声,竟忍下了。
马车在近处停下,车门开处,白凤起躬身走出,遥遥地望见她,便舒展了眉宇招手。
今天他衣饰极朴素,虽还是一袭月白袍子,腰间身上的各处玉饰却都除下了,连发间的玉冠也褪下了,仅以青色缎带在脑后束起黑发,尽管脱去了一身的贵气,却是越发显得俊美出尘。
白凤起下了车,轻声对白越桓吩咐了几句,白越桓便应一声重新跃上车去挥鞭策马调转马车往来路回去。
时辰正好,船工丁山在大船上抬手远眺片刻,笑呵呵地朝岸边大声唤道:“大少爷,请上船来吧,江面起风喽!”
白凤起微微一笑,走近来牵起林微容的手,轻声道:“我们上船罢。”
江畔、船头有不少人好奇地瞧着这边,林微容有些羞窘地看了他一眼,要挣脱开他的手,谁知白凤起干脆手一翻,探进她的五指间扣住她,大声笑道:“走罢,再不上船丁老哥可是当真要不耐烦了。”
他的话才说完,船工丁山在船头听着,哈哈大笑起来:“大少爷,少夫人头一回坐咱们白家的这船,您可莫要漏了我老丁的底呀!”
其余几个年轻船工听了也都哈哈笑起来,抢着朝岸边招呼:“大少爷,少夫人,开船喽!”
气氛蓦地热闹起来,林微容原先略略吊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便由着他牵着她的手上了船去。
白家楼船高且结实,楼下是船工家丁休息之处,楼上两间房,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林微容主仆二人从没坐过这么大的楼船,都是有些兴奋,将包袱往屋内一放,便下楼来观赏沿江风景。
这条江名叫陵江,流经月琅国三城,铜鸾城、山城与南陵城,三城中惟独南陵城水道蜿蜒,绕城而过,城内多处有小河流过,倒是方便了大小船只进出,因此,从铜鸾城去南陵城,水路倒比陆路还要快上一两天。
陵江的江面极宽,清早漫上的雾气久久没有散去,仍旧在江面上氤氲着,将江岸两旁的青山翠树都拢在轻纱中,朦朦胧胧又烟波浩渺,在那薄纱一般的雾气中隐隐听着水声,看着缓缓倒退的怪石绿树,仿若踏入了仙境一般。
林微容在甲板上坐着,托着腮静静望着前方如迎面扑来的连绵山峦,只觉心中豁然,将先前留在脑海中的烦恼抛去了大半。
白凤起在船头与船工低声说了几句,掉头看见她痴痴地坐着出神,不由得淡淡一笑,走回她身旁坐下陪着她。
铮儿四处转了一圈,咋咋呼呼跑回甲板上嘻嘻笑道:“大姑娘大姑娘,这楼船上有个屋子里挂着一副很小的弓箭,还养着雕儿和鸽子哩!”
白凤起笑了笑道:“那弓箭与雕是唐七先前跟随我四处走动时带上船的,鸽子是送信用的。”
他这一说,林微容倒是一怔,大概是主仆二人心思相近,她还没问出口,铮儿那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已哎哟一声惊讶道:“那个总跟着凤起少爷的唐七怎么没跟来?”
此次南岭之行,楼船上有船工数人,白家家丁数人,护院七八人,却是没有见到唐七,林微容原先只觉心中有些奇怪,现在想,大抵是没见到唐七,有些惦记着。
“唐老丞相召唐七回丞相府有事,他过一日便会乘小舟赶上来与我们会合。”白凤起摇头笑道,“我同他说既是家中有事便不必去了,这小家伙非闹着说一定要跟来,前几日便订下了艘小艇,只等家中事了就赶来同我们一道去南陵城。”
林微容朝后看了看广阔的江面,点了点头便没再说什么。
江上一日也是过得极快,日出,再日落,便像是眨眼之间的事情,林微容随意吃了点午饭在甲板上晒了会太阳,倚着紫竹椅背一觉沉沉睡去,再睁眼时竟已是傍晚时分。
落日的余晖映了半江的血红,江风逐渐大起来。
白凤起不知何时也在她身旁坐下了,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挡去了猎猎劲风。
她微微睁眼,朝他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地船工丁山匆匆自楼上高处奔下,压低声音道:“大少爷,楼船后有两艘小船紧紧跟住,不知是什么来头。”
白凤起也不慌张,微微笑着拦腰将睡眼惺忪的林微容抱起了送回房内去,低声吩咐她不要随意出来,这才拐过楼角登高朝后望去。
这时候落日已尽数沉下,江上逐渐暗下,早有家丁点起了风灯悬在楼船各处。
灯火星星点点倒映在水中,隐隐照亮了黑沉的江面。
原先紧紧咬住楼船的两艘小渔船不知什么时候慢了下来,经过沿江河口时将船头一摆,竟拐进了另一条水道去。
身后再无船只跟着。
他朝后望了望,转头吩咐道:“丁老哥,泊船罢,今夜不赶路。”
丁山应一声下去,趁着天色还有些微光,下了锚靠岸停了,又命船上几个家丁护院小心值守,远眺着江上再无可疑船只跟随,这才稍稍放了心。
随船的白家厨子白日里让身手好的船工叉了几尾大鱼上来,好好显露了一回身手,做了几道江鲜,铮儿吃得恨不能将舌头都咽下肚去,一叠声地大声称赞,直把那矮矮胖胖的和善厨子夸得眉开眼笑。
林微容也难得胃口大开,多吃了些,白凤起又总在给她夹菜,无论何时她的碗中总是堆得如小山一般高。好容易吃完了这一顿饭,下人们过来收拾碗筷,她便随意出去走走,刚一出门,夜风呼呼地迎面扑来,凉意嗖的钻入她的衣内,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入了夜江面上的风更是大,且夹着水汽扑来,颇有些凉。
白凤起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多穿件衣裳,江上风大,小心受凉。”
她摸了摸手臂,乖乖地回房中去取衣裳穿。铮儿不知道跑去哪里玩去了,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关了门,取出那颇有些沉重的包袱打开,但见无非是一些叠得齐整的衣物,也不知为何有那么重。
正好笑地摇着头,手伸去一摸,却摸到了个木匣,打开一看,她的脸颊顿时微微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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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大……”铮儿一脚踏进来,喝一声抢过那木匣道,“沈大少说了,不能这么早就给大姑娘看到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