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想上酒楼,咱林家也有酒楼,就在不远处……”铮儿伸手指了指街东头的青色酒旗,林微容却哼了一声挥挥手道:“我偏就要在白家白吃白喝!”
一面说着,大步朝那酒楼内走去。
风止云歇,二皇子莲城的手笔,这却还是她曾来过的地方。
金字匾额依旧,掌柜依旧,连人都是眼熟至极的。
因时辰还早,大堂内只得四五人,掌柜的满面堆着笑立在柜台旁对两位身量挺拔的客人点头哈腰地说些什么,她认得其中一人的身影,青衣皂靴,双手背在身后的可不正是她那知府表哥公孙瑨么。
她一脚跨入门内,还不走几步,另一人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这一瞬间却忽地转过身来,含笑的凤眸微微一亮,已是朗声招呼道:“这不是微容么?许久未见,还是极精神的模样,甚好,甚好!”
他这一出声,堂内众人都看了过来,几道目光在她略沾了尘土的青衣上停了停,又都各自别开眼去。
掌柜的却是认得她,慌忙要迎上来时,公孙瑨开了口:“全掌柜,林姑娘与我们一起,楼上雅间。”
说着,随和地笑了笑道:“微容,今天难得遇上你,表哥做东请你喝酒。”
正合她意。
林微容脸色沉了沉,却又哼一声道:“都记白凤起账上。”
一听见自家少爷的名字,掌柜的怔了怔,三位贵客却已一道上了楼去,他慌忙朝跑堂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快上去伺候,一位是少爷的师弟,一位是知府老爷,林大姑娘也是贵客,马虎不得!”
小伙计连连点头,蹬蹬几步跟上楼去。
三人在朝南的雅间坐下,开了窗透气,又吩咐伙计将香炉里的香燃上了,这才要了两壶酒几碟小菜来,小伙计笑呵呵地应了声刚要走,林微容低喝一声:“慢着!”
小伙计愣了愣,陪着笑道:“林大姑娘还要什么,咱家酒楼里水酒饭菜铜鸾城内可是首屈一指的,若说称第二,谁家也不敢称第一……”
林微容更是来火,横了他一眼,招招手冷笑道:“上两坛最好的酒,十道你店里最好的菜,冰糖燕窝鲍参翅肚也上几盘!”
她本就生得秀美英气,此时将两条柳眉一横起,小伙计看着她来意不善,又分外气势凌厉,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一叠声的应道:“是是是是是!三位稍候,小的这就送来!”
说罢,擦了擦冷汗,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雅间内忽地静下来,莲城凤眸微转,上上下下打量林微容数眼,忽地笑道:“微容这是在哪里受了气,说来两位哥哥听听。”
他照旧是锦衣华服,不掩一丝华贵之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必然是皇亲贵胄,只是他这一回孤身与公孙瑨同行,不是胆子太大,便是早有贴身护卫在暗处隐着。
林微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中的憋闷散去了不少,重又定了定神漠然道:“这里只有一位知府大人是我表哥,敢问二皇子殿下什么时候竟成了我兄长?”
莲城轻笑一声,支颔故作了委屈的模样低声道:“年前你送了我一坛珍藏的酒做贺年礼,我原以为你这便是将我当成兄长看待,谁知……唉……”
说着,他竟还转过头去推了推公孙瑨:“堂兄,你瞧瞧你这表妹,这般无情无义,偏将我这一片冰心弃作驴肝肺!”
公孙瑨刚正的脸上神情不变,只是淡淡看了莲城一眼道:“堂弟唱作俱佳,佩服佩服!”
这一番胡搅蛮缠,林微容啼笑皆非之余,倒是将心事放下了些,咳一声问道:“二皇子殿下今日怎会有空与我表哥一起来这里喝酒?”
“微容,今非昔比,他已不是二皇子,而是这月琅国的太子殿下了。”公孙瑨仍旧神情从容,这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林微容耳旁轰的一声响开了。
她下意识地要起身跪拜,莲城横了公孙瑨一眼,忙伸长手臂扶起她,轻笑道:“不必行礼,微容。”
林微容定了定神坐下,忽觉雅间内狭窄了些许,她不自觉地拘谨起来。
她的不安落入莲城的眼中,他凤眸微微一眯,打了个哈哈状似无心地问道:“那你可否同我们说说,白凤起这小子是哪里惹恼了你?”
林微容被说中心事。霍地抬头时,恰好望见两双同样好奇的眼。
金牡丹
雅间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小伙计送了两坛酒来,不敢多逗留,缩了缩脖子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出去了。
公孙瑨与莲城两人对望一眼,还未出声,林微容已伸手捉过一坛酒,开了封便捧起来就着坛口咕咚咚灌了好几口。
美酒入口,醇香爽洌,只是却有一丝苦味掩不去,顺着喉头缓缓下了肚。
她是酿酒世家出身,酒量也不小,只是这种喝法实在太过狂放,把一旁坐着的两人惊到了。
“微容……”公孙瑨皱了皱浓眉,低声劝道,“拿酒杯倒着慢些喝,莫要醉了。”
林微容充耳不闻,又狠狠地灌了好几口,这才红着眼砰一声放下了酒坛子。
“喏,酒杯。”莲城也皱了皱眉头,顺手将一只白玉酒杯递到了她跟前。
她没伸手来接,莲城只得无奈地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坛子,倒了一杯放到她跟前低喝道:“一杯杯的喝!”
他难得的严厉,林微容怔了怔,却也当真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举杯一饮而尽。
酒尽杯空,她呼了口气放下酒杯,双眼一瞟向那两个酒坛子,公孙瑨与莲城立即眼疾手快,长臂一捞便一人一坛酒揽到自己身前,生怕她再抱起酒坛子狂饮,到时候可是真劝不住了。
“好酒。”林微容忽地勉强地笑了笑,将酒杯往莲城跟前一推,“再来一杯!”
莲城只得再给她满上一杯。
她又仰头一饮而尽,当真是发了狂性,一连灌了好几口,又连喝两杯,满腹的酒香自喉头蹿起,唇齿留香。
难得的好酒,却并非林家酒坊的金丝酿,枉费她尝尽天下佳酿,枉费她出身酿酒世家,这两坛酒却是她从未见过从未闻过又从未尝过的新品。
林微容颓然垂下肩,涩然笑道:“难怪我林家酒楼总也比不过他白家,莫非我真就先输在这酒上了?”
公孙瑨与莲城面面相觑,正要细细问她,她却又推了酒杯过来:“再一杯!”
莲城掩了坛口不给她倒,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竟也叹了口气又给她满上了一杯。
一杯。
又一杯。
再一杯。
两人不必开口问,七八杯酒下了肚,林微容酒微醺,话匣子一打开,谁也拦不住。
“他抢了我去年订下的白荷种子,还抢了我等了三四个月的赤芍花苗。”
气愤难平之下,仰天一杯尽。
“他不肯将剩下还未种下的花苗卖给我,五十两一株也不肯卖。”
再忿忿地一口饮尽,酒杯在桌上砰地落下,气势凌厉得骇人。
“我城郊园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莲子入池,赤芍下地,他却好,以三倍的价钱拐了那奸商曲九重要给我带的货,去种到那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地!”
林微容蓦地红了眼,恼道:“老江叔赵哥他们几个好容易锄了地清了池子,欢欢喜喜等着花种花苗下地入池,这一来,空欢喜一场!”
她向来冷静寡言,今天被气得不轻,又有酒意催着,便也不管眼前坐着的谁,愤然说了许久。
公孙瑨挑了挑眉没说话,莲城却忽的玩味地笑了:“他的不就是你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一提起来,林微容更是火大,也不再等他给她倒酒,伸长手臂夺过莲城手中的酒坛子,豪饮几口后沉下脸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稀罕他的东西。”
说不稀罕,心中还是有些愤然,低声道:“他连剩下的赤芍花苗都不肯卖给我……”
说罢,再灌下一口。
酒喝到此,已见坛底,公孙瑨与莲城两人还滴酒未沾,光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多时,猛地想起来伙计还没送上饭菜来,正要起身去催时,雕花木门剥剥两声响,原先那小伙计领着三四个人端了热气腾腾的菜鱼贯而入,一一摆上桌后,这才擦了擦汗躬身行礼,连连道歉:“几位贵客久候了,实在抱歉。”
公孙瑨只道无妨,挥了挥手遣退这几人,那伙计连声说是,已到了门口,却又哎呀一声回头来陪笑道:“先前给三位送上的两坛酒是本店最好的金牡丹,虽是绵柔爽口,可却是后劲十足,酒量好的汉子也是十杯倒,三位可要酌量……”
话未完,小伙计却像是被突然拔了舌头,惊得瞪大了眼。
“林、林姑娘!”他瞧见林微容举起酒坛,将最后一滴酒也倒入了白玉酒杯中。
这一下,惊得他跳了起来,匆匆忙忙下了楼去。
“十杯倒?还能叫好酒量?”林微容掩口打了个酒嗝,将最后半杯酒也饮尽了,哼了一声,“我偏就喝给他看看……咦……”
眼前倏地有些模糊,竟是酒劲上来了,又急又猛地侵袭过来,将她拖入混沌中;转眼之间,她眼前就出现了两个莲城,两个公孙瑨,酒坛也由一双变成了四个,影影绰绰地在她眼前晃着。
她却还能极冷静地捉了筷子夹了一小块蹄髈送入口中,慢慢嚼着,一口咽下了,迷迷糊糊地笑道:“表哥,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这一笑,天真烂漫,不知该说笑得傻,还是笑得纯真。
她竟是真的醉了。
莲城乐得扑哧一笑,公孙瑨忙过去扶起她摇晃着的身子,将她扶起到屏风旁的绣榻上躺下了,低声劝道:“不爽快的事醉过一场就忘了罢,好好睡一觉。”
林微容含含糊糊不知说了些什么,终究大抵还是惦记着花圃的事,昏然合眼前使劲力气大喊了一声:“我要将他剁碎了沤作花肥埋了!”
闭口,阖眼,沉沉睡去。
正取了屏风旁薄被要给她盖上的公孙瑨一怔,莲城已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轻啜一口,似笑非笑道:“这梁子一结,我那凤起师兄可是要好一阵头疼喽!”
公孙瑨听出了点苗头,也不慌不忙坐下了,与他对饮几杯,这才淡淡一笑道:“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满桌菜色丰富,香味扑鼻,莲城挑了挑眉挨个吃了一小口,这才放了筷子故作惊讶道:“咦?莫非我当真忘记告诉微容,我凤起师兄在城西建的宅子是要给她的?”
他凤眸含笑,隐隐带着促狭之意,公孙瑨也不多说,只是略微点了点头道:“小两口的事,我们少插手为妙。”
两人各有说辞,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又不动声色地对望了一眼,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饮酒。
酒过三巡,还是莲城先开了口,他支颔扫了酣然睡去的林微容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看了片刻,忽地笑着调侃道:“堂兄,我可是还记得当年你骗得凤起去捉那千面淫贼花间蝶,事先并未告知他花间蝶男女皆采……事后凤起似乎没少找你麻烦,嗯?”
这“嗯”字带着尾音拖了极长,是试探,又是打趣,公孙瑨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抿了口酒从容道:“事前仓促,怪我忘了提醒,凤起着恼也是正常。”
他缓缓勾起唇笑了笑道:“倒是殿下你,年前有意去酒坊内转一遭,将人心收得服服帖帖,我舅舅险些就松了口把微容许给你,凤起指不定早怀恨在心呐。”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
两人互知底细,明明都是想趁乱看戏,却还都能装得若无其事,一副好人的模样,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间的促狭念头彼此心知肚明。
金牡丹,十杯倒,九杯即止。
两人慢慢吃菜,偶尔说些宫内宫外的趣事,谈笑之余扫一眼沉醉酣睡的林微容,不自觉地淡淡一笑,再转头,越发的欢畅。
雅间内虽是有火盆,菜也逐渐凉透,莲城搁了筷子,愉快道:“虽不如宫内御厨手艺,却也当真算得上铜鸾城数一数二的菜色了,也不知道林家酒楼能拿出什么样的绝活和白家比?”
公孙瑨也搁了筷子,淡淡一笑道:“我这表妹最是脾气倔,她既是发下豪言要赶上白家,那必然是拼尽了老命也要赌一把的。”
他顿了顿,随口问道:“殿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我耳聪目明,天下无一桩事我不知。”莲城哈哈大笑,挤眉弄眼道。
这自然是说笑,公孙瑨也不当真,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便可以在旁瞧这场好戏了,看究竟是微容胜,还是……”
窗外蓦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急匆匆传来,到了窗下那马长嘶一声,鸣声震耳,公孙瑨话未完,却笑了:“瞧,某人追来了!”
莲城支颔笑觑着他:“堂兄,我们该走了。”
两人对望一眼,互相在彼此眼中瞧见了笑意。
公孙瑨起身走到绣榻旁,连薄被一起轻轻抱起了沉睡的林微容,微微一笑道:“我们走。”
像是算好了时辰一般,两人略一磨蹭,刚往门旁走了一步,门外木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白凤起匆匆地走上楼来。
三人一打照面,冲天的酒气窜入白凤起的鼻中,他皱了皱眉头,再一嗅,神情微变。
莲城伸手推开他,笑嘻嘻地道:“师兄来迟啦,我们改日再痛饮一场罢!”
公孙瑨也微微一颔首,绕开他往门外走去。
白凤起闪身拦住两人,不紧不慢地笑道:“殿下,公孙大人,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他望了望公孙瑨怀中沉睡着的林微容,客套地笑着挽留:“我让厨子再做几道好菜招待着如何?”
白凤起越是绕着弯说话,莲城越是催着公孙瑨走,他朝着白凤起挥挥手道:“师兄客气了,这顿酒菜本就是叫了楼里最好的十道菜,可惜微容还没能吃到就最过去喽!”
说罢,他又幸灾乐祸地挑眉笑道:“微容说了,这顿酒菜饭钱记在师兄账上,师兄不会介意罢?”
“那是自然,再留下吃一席也无妨。”白凤起笑道。
“师兄难得好客,可惜我酒足饭饱,已无力气再拼一席,我看我和堂兄还是先行离去罢,就不打扰日理万机繁忙如梭的师兄了。”莲城好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说得公孙瑨挑起了眉暗笑。
两人又颔首示意,迈开步子要走,白凤起忽地又闪身拦住了,这才沉声道:“我与微容间有些误会,我想同她解释解释……”
“表妹睡着了,我送她回去,你等她明日醒来再去登门解释如何?”公孙瑨一句话堵回了白凤起的请求。
他还要再说什么,莲城忽地闪电般点了他的穴,笑吟吟地抚掌道:“师兄,咱俩虽师出同门,却只是一道学的医术,这武功并非一人所授,因此我点了你的穴你也解不了;不过不必担心,一个时辰后自动解了,你就能动了。”
说罢,哈哈笑着与公孙瑨一道下了楼,扬长而去。
觅王府
公孙瑨与莲城存心要戏弄白凤起,说是要送林微容回林家酒坊,在玄武大道上打了个弯竟又拐进了睿王府。
两人心照不宣地击掌大笑后这才挥手道了别。
林微容这一醉,直到日落时分才醒来,刚一睁眼,床边坐着的铮儿欣喜大叫:“大姑娘终于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了下,床帐被褥眼生至极,又见桌椅几凳也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一时之间有些回不了神,张了张口疑道:“咦,谁给我换了屋内的摆设?”
铮儿正绞了湿帕子来给她擦脸,这一听,哈哈笑起来:“大姑娘可是还醉着?连睿王府的客房也不认得了?”
她伸手接过帕子揩了揩脸,面颊上的水气被凉风一吹,寒意沁入肌肤,顿时清醒了大半。
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就是王府的客房么,往年也曾在这屋里住过些日子,有一回睿王爷随口说了句:“丫头们反正也常来,收拾干净了留着便是。”睿王妃一听有理,便索性将这屋子空下来专给她姐妹二人留宿之用,只是后来轻容嫁去了山城,她又整日里东奔西走忙碌,倒是不常来了。
林微容盯着那绣了鸳鸯牡丹的缎面薄被看了会,蓦地记起花种花苗一事,面色沉了沉,掀了被子便要下地,谁料那金牡丹的酒劲不容小觑,人虽是醒了大半,头脑却还有些醺然,她这么猛地一站起来,顿觉头痛欲裂,踉跄了几步又跌坐回床上去。
铮儿连忙过来扶起她,强忍住笑打趣道:“难怪瑨少爷不放心,要我来守着,大姑娘这才醒又要上哪里去?”
林微容抿了抿唇扶住床沿道:“花圃都收拾好了不是?没有花种总归不是个事,我准备准备去趟南陵城,就不信除了他曲九重,再无别的花商手里有白荷种子和赤芍的花苗了!”
算一算日子尚早,还不到播种的时候,想必还有些花商手中留着货,她这一趟若是赶得巧,说不定还能逮住曲九重那个奸商。
一想起曲九重她就来气,恨得磨了磨牙骂道:“曲大奸商,你就求神拜菩萨保佑你千万别给我瞧见了!”
铮儿走远了去端桌上一碗醒酒汤,离得远了只听见后半句,以为她在说白凤起,忙回身替白凤起说好话:“哎呦大姑娘,凤起少爷也不是有意的不是?大姑娘就瞧在往日旧情的份上原谅他一回么,哎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她小心翼翼地端了碗回来,往床沿一坐,忽地舒眉笑道:“啊,就叫做:旧情绵绵如私语,忘却嫌隙携手欢,如何?”
林微容一怔,这狗屁不通的话她是从哪里学的?
“铮儿,你这几日躲在花圃又偷偷瞧了些什么书?”她心中有数,却还是开口试探道。
小丫头毫无心机,一面将汤药递给她,一面笑嘻嘻地应道:“大姑娘书箱子里随手取的一本册子,名叫《小橡儿暗会痴情郎》,里头那小丫头橡儿与赵家公子不知为何有了些误会,却又瞧在赵家公子一片痴心的份上与他重修旧好,只是终究失了身也失了心还要眼睁睁瞧着赵家公子喜气洋洋地迎娶门当户对又如花似玉的庞小姐进门,最终橡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盏青灯伴古佛,唉……”
说到最后,意境颇有些凄凉,铮儿眼圈竟也红了红。
林微容一口醒酒汤入喉,险些喷出来。
丫鬟与公子?失身失心?遁入空门?
“铮儿,这种风花雪月的小册子今后不许看了。”她咳了一声,悄悄将那碗味苦涩口的醒酒汤往床边的小几上一推,“也不许你替你的凤起少爷再多说一个字的好话!”
说着,又站起身来取了衣物匆匆披上,铮儿阻拦不住,只得伸手过来替她整理衣摆。
“瑨少爷吩咐过了,大姑娘这几日就在王府住下,安安心心休息着,不必操心别的事。”铮儿笑嘻嘻地替她扣好衣带,抬头道,“瑨少爷还说啦,花种与花苗的事他替大姑娘去办,三五日内就能办妥。”
林微容一喜,她这大表哥言出必行,若说他要一手揽下必然是极有把握,如此说来她倒不必急着去南陵城了。
她这一想,眉宇霍然舒展开,正要吁一口气,铮儿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眨眨眼谄媚一笑道:“那大姑娘就原谅凤起少爷这一回如何?”
铮儿这一回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了,林微容心中的微火被勾起,一簇簇燃起来,暗恼道:“我可记得当初曲九重毁了约,急得险些哇啦啦大哭的可是你,现下你倒是替坏人说起好话来了……”
她恼了,铮儿也不敢多说,跺了跺脚自语道:“我就说我不会说话么!”
说罢,无奈地翻了翻眼皮朝外唤道:“喂喂,你自己来说罢,我再说下去我家姑娘要怨我了!”
林微容一怔,却见原先紧闭的雕花木窗咿呀一声缓缓开了,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来。
是她许久未见的唐七!
俊俏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原是半蹲着偷听,此时见铮儿供出他来,只得站直了身子,别别扭扭朝林微容打了个招呼:“大姑娘,许久不见。”
还不等林微容开口,他又连忙澄清:“不是我要偷听,实在是我小师叔逼得紧,我不得不悄悄跟着他混进睿王府来。”
他好一番解释,林微容才听明白,却是白凤起四处寻她,找遍了林家酒坊酒楼花圃不见她的踪迹,立即想到是公孙瑨与莲城合伙捉弄他,便匆匆来睿王府拜见知府大人,谁知公孙瑨一口咬定表妹微容已送回酒坊,决计不在他睿王府,白凤起无奈之下只得托唐七溜进来查看,若是见着她,务必替他说几句好话。
这小子倚着窗台大致说了,嘿嘿笑了几声,老气横秋道:“没想到老狐狸也有失算的时候。”
林微容心中还有些气堵着,半晌无语,唐七却又狡黠地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子,幸灾乐祸道:“谁叫他藏着掖着不让你知道,却是弄巧成拙哩!”
铮儿瞪了他一眼,唐七这才慢悠悠道:“小师叔不过是想讨好大姑娘,便将新建的宅子里种满了大姑娘喜欢的花,谁知误打误撞碰巧遇上曲老板这么个不知信用节操为何物的奸商,一转手三倍的价卖给了小师叔,啧啧,想我小师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这一回竟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给曲老板占去便宜,我也是好奇得很呐!”
林微容默然无语,唐七见她不做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师叔啊小师叔,我可是代你说尽了好话,仁至义尽喽!”
说罢,朝屋内两人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出了这东北角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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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日落西山,睿王府仍旧是好景致,冬末春初的园子里梅花落了迎春开,沿着墙角绽开一路的嫩黄,又有地上微露的茸茸嫩绿点缀着,春意已至。
便在这落日的余晖中,虽有凉风徐徐,凉亭中却仍有两人对坐品茗,一人身形修长挺拔,刚正的脸上有一抹淡然从容的笑,他啜一口清茶,不动声色地对轻快走向凉亭的唐七朗声道:“七少四处看了一遭下来,可有觉得王府哪一处需要修葺,又有哪些楼阁不大合眼?”
唐七笑了笑道:“公孙大人过谦了,贵府亭台楼阁座座精雕,屋梁壁檐处处华贵,哪里还能找出不合眼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朝被拖住喝茶叙旧的白凤起使了个眼色。
公孙瑨瞧在眼里,也不戳破,待白凤起起身笑吟吟地告辞,也便顺水推舟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二位了。”
白凤起又与他说了几句,这才带着唐七告辞离去。
睿王府门前已点了灯,早有王府下人将牵去喂食草料的枣红大马重新套上马车,交还给两位客人,唐七跃上车,朝车内招呼一声,挥一挥鞭子,大马便迈开步子往道上横过去。
天色逐渐黯下,马车拐过街角上了玄武大道,街道旁顿时星星点点亮起来,都是各家点了灯,隔了窗透出光来,便如繁星一般闪烁着。
唐七一路没作声,白凤起也一路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起才在车内隔了车门低低地问:“小七,可有将我的话带到?”
“小师叔所说字字句句毫无遗漏,都转告了大姑娘。”唐七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面上却露出些狡猾的神情来。
车内沉默了片刻,白凤起淡淡地笑了一声,又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大姑娘么?她什么也没说哩!”唐七转了转眼珠子,忽地哎呀一声叫道,“唔,有说!”
白凤起“嗯”一声,略略推开车门来问他:“说了些什么?”
唐七眯眼偷偷一笑,却仍旧是装作思考的模样,努力想了半晌才故作无奈状叹气道:“大姑娘说小师叔是坏人!”
编排完一句,再接着又编排一句:“还说要剁碎了小师叔沤作花肥!”
说罢,唐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身后车门轻轻掩上了,白凤起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