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上天都峰时,炭炉上水正翻滚,谢明月亲手沏一壶碧瓮茶,见聂小香指间棋子迟迟不落,笑着递过一只拙朴粗瓷茶碗:“喝口茶,我给你说个故事。”

棋局且乱,时势也乱,不如暂搁;聂小香默然半晌,抛了棋子喝茶。

青葛毕竟年少机灵,悄悄送上两碟瓜子,谢明月赞许地看他一眼,竟是眉开眼笑、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剥了几粒瓜子送入口,嚼碎了唇齿尽是焦香,谢明月轻啜一口茶,才缓缓道:“百余年前前朝覆灭,明宗帝自刎宫中,大半子女尽被屠戮殆尽,却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逃出了京城。”

聂小香毕剥毕剥嗑着瓜子,正要笑话他这故事还不如茶馆说书先生说得动听,谢明月仿佛猜到她的心思,淡淡一笑接下去道:“国破家亡,这对兄妹只得遁入深山,隐居避世,兄长看得开,早断了复国之念,反倒是年幼的妹妹时刻不忘灭国之耻,临终犹叮嘱子女勿忘复国大计。”

说罢,微微一笑,眼中略有追忆之色,聂小香慢条斯理地喝茶嗑瓜子,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谢叔叔是兄还是妹?”

这话问得十分诡异,谢明月却明白她的意思,笑一笑道:“我曾祖便是这位皇子。”

聂小香嘀咕一句果然不出我所料,一粒瓜子刚丢进嘴里,忽地面色一变,眼底跃上厌恶:“莫非苏星海祖上便是那位到死也不瞑目的公主?”见谢明月点头,哑然片刻便嘿嘿冷笑道:“原来我还小看了他。”

西山岛上苏星海杀害骆长风,嫁祸聂三,聂小香原以为他不过是志在中原武林,却没想到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谢明月看她一眼,接着道:“曾祖兄妹各自成家,我这一支是朔日剑后人,我那姐夫却是七星剑门下,三十年前走漏风声遭宫中虎都卫追杀,不得不散了门户各自隐居。”

聂小香心里一动,一面嗑瓜子一面随口问道:“两年前桃花镇死了个叫花子,当胸一剑利落果断,该不是谢叔叔门下弟子下的手吧?”

谢明月笑道:“那年只红绡一人下山去寻绣春刀,我也从未教过她剑法。”稍停便道:“这事我略知一二,怕是星海所做。”

聂小香心中隐约有数,当年赵驴儿之死与江湖中人涌入桃花镇寻衅聂三必有关联,娄三爷也好,赵驴儿也好,一张碎嘴招来弥天大祸,到了阎王跟前都难瞑目。

默然片刻忽地嘿嘿笑了一声道:“谢叔叔也相信绣春刀中暗藏宝藏秘笈?”

说罢一双清透如同琉璃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谢明月,像是要从他眼里、神色间揪出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谢明月知道她并不全然相信自己,笑一笑便若有所指道:“有也好,没有也好,于我谢明月都是镜花水月。”修长手指轻抚过碗沿,淡淡道:“清影最爱我这山上的绣春花,我只是想看看她亲自命名的宝刀究竟是什么模样。”

聂小香目瞪口呆,不知是该赞他痴情好还是替红绡叹气好,半晌泄了气一般道:“不过是极寻常的一把刀罢了,有什么好瞧的。”

屋外风卷残雪,吹开一扇窗,谢明月越过廊下碧青藤蔓,远望东南方雪地中几丛火红绣春花,依稀瞧见皑皑白雪中立着个鹅黄身影,远远地便朝他弯眉轻笑,少女欢快的声音清脆得像是三月天里江南如丝细柳中的黄莺,十多年前恣意飞扬的年少时光里,他陪着她放筝折柳、纵马踏雪,天都峰顶的寒月也因此添了些温润。

白鹤山下原野茫茫,那一年却是谢明月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转头见聂小香支颔出神,细长秀美的柳叶双眉、黑白分明的一双明眸,像足了少女时的秦清影,不由脱口唤了声“清影”。

聂小香愕然抬头,却比秦清影多了几分狡黠乖戾。

谢明月微微一怔,不露痕迹地掩去眼底神色,转开话题道:“聂沉璧如虎,苏星海如狼,此番他接掌祁连聂家,处处与丐帮为敌,倒是很有替你报仇泄愤的意思。”

聂小香默默嗑着瓜子,只是不做声。

夜里辗转睡不着,从枕下摸出那冰凉铁盒抱在怀中,虽冷,空落落心中慌乱稍平,不一会便沉沉睡去。梦里忽冷忽热,恍恍惚惚回到桃花镇,双足浸在桃花溪中,清凉惬意;溪边青石板上立着一人,黑衣如墨,挺拔似竹,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满天星光,只微微一笑,漫山遍野的桃花便开了。

恍如这两年多从未离开过桃花镇,竹林依旧,桃花仍红。

聂三在岸边微笑,披一身如水月华,黑衣沾了月光的清寒,越发映出一张英俊如刀刻的面庞,她下意识涉水往前,走一步,那青石岸退一步,再进一步,石岸再退,慌乱中一跤跌倒溪中,浑身湿透。

溪水渐冷,心头却热着,冰一阵火一阵,梦里也挣扎得十分痛苦,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满屋漆黑,唯有窗口投进一点微末雪光,总还是她一人。

不由抱着铁盒蜷起在被中,无声道:师父,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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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长,眨眼两月飞逝如梭,聂小香照着谢明月的法子练习固本培元,落月掌的贻害也抵住七八分;偶尔两人对弈几局,彼此互不相让,厮杀也觉痛快畅怀,尤其谢明月饱览群书,有说不完的典故野史,聂小香原就十分喜欢听故事,每日午后便约在连波阁喝茶下棋高谈阔论,两人竟是颇为投缘。

这天黄昏约在药庐煮茶赏雪,谢明月忽地面如淡金,口中血腥味一起,压不住翻腾血气,呕出一口黑血。

青葛吓得去请红绡,苏和面色发白地服侍谢明月漱口,净水入口,吐到白瓷盆中犹带猩红血丝,当下腿一软险些打了瓷盆。

聂小香最镇定:“谢叔叔一开始便知道无法救我,因为你也经脉大损,我说的对么?”

窗外红影一闪,疾风一般掠入屋内扶住谢明月,却是红绡到了,聂小香见她双眼泛红面带焦虑,显是对谢明月用情至深,不知怎么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落日的金光朦胧落在谢明月俊美的脸上,他微微一笑,唇边犹带了鲜红血丝,却越发显出他双唇丰美、面色如玉,笑声更是华美醇厚,慢慢道:“小香你当真是聪明,不过我的伤与你的不同,我治不得,你却未必治不得。”

“二十年前清影嫁入铸剑山庄,我伤心之下不慎走火入魔,以致经脉错乱血气逆行,早已是个废人。”谢明月仍旧轻描淡写,笑道,“你是清影的女儿,我便是耗尽心血,也定然是要治好你。”

红绡在他身后立着,面色苍白如雪,聂小香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道:“谢叔叔不必勉强,生死有命,强留无益。”

顷刻间心中如同豁然放空,松懈一身的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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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

白鹤山虽高远,庄中稀奇玩意儿却不少,聂小香厚着脸皮将自己当成贵客,过得竟比从前在七星堂时还滋润舒坦。

转瞬已到来年三月,天都峰顶冰雪依旧,园中却花团锦簇,不似凡间。

这天天气极好,青葛、苏和搬了一屉屉药材在外晒,药庐外一架苍翠欲滴的藤蔓间忽地人影一晃,四五个雪团劈脸打来。

雪团大如核桃,专打身前穴位,苏和眼尖,就地一滚避开,青葛慢了一步,膝头一软哎呦一声栽进药堆里,爬起来也不生气,呵呵笑道:“小香来啦?”

聂小香背着手笑嘻嘻地绕过青藤,苏和早已搬来竹椅放在药庐前。矮几上扣一盅汤药,是谢明月亲自配的方子,补气益血,配合谢家的续气补经法,是为固本培元之用。

汤药隔一月换一个方子,大有将她当成死马医的意思,聂小香本就是捡回条性命,倒也毫不在意,灌完汤药便帮着分晒药材。

不知从何时起,每天清早来药庐坐一会已成了习惯。

青葛、苏和都是十五六的年纪,青葛温厚、苏和机灵,眉间青涩开朗像足了当年的柳出云,又有一种极欢悦的朝气,彷佛青天白云都映在眼底的清澈,让她暂时忘记过往的种种沉重旧事。

稍一愣神,闻见屋内炭炉上正熬药,药香浓郁扑鼻,其中几味药材的味道十分熟悉,不由好奇道:“谁受了风寒?”

青葛面有担忧之色:“麒麟洞的孙婆婆。”

麒麟洞在与天都峰并肩的青鸾峰上,是白鹤山历代庄主与夫人牌位供奉处,孙婆婆是过世的庄主夫人叶兰幽的奶娘,独守麒麟洞已有十多年。

药庐前遍植奇花异草,皑皑冰雪衬满目姹紫嫣红,聂小香默然看了会,暗觉叶兰幽就如同这些花草,纵是珍奇艳丽,也不过和着天都峰千年的冰雪苍老,哪如纵马江湖来得快意洒脱。

青葛自小在庄内长大,从未出庄一步,见她望着花丛出神,少年明亮的双眸中不觉冒出骄傲之色:“古来诗词都赞江南春日繁花似锦,我看未必比得上咱们庄里的景色。”

聂小香嘿嘿笑了几声道:“胡吹大气,你连江南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哩!”一面斜眼看青葛一面道:“二月桃花三月柳,四月天青堤边走,家家户户院子里桃花一开,可比这天都峰上热闹喜庆多了。”

桃花溪边竹屋前,每到春日,竹碧天青、桃花嫣然,又怎是白鹤山一抔冰雪一丛孤花可比的?聂小香默然叹口气,心中一阵突兀的烦躁,却不知怎么发泄才好。

见苏和往瓦罐中倒药,忙将手中几支老参一丢道:“我去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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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婆婆又哑又盲,一张脸遍布皱纹,苍老如同枯树,神色却是十分平静,仿佛只与洞中岁月相伴,沧桑中透出安宁祥和。

洞外雪满青鸾峰,聂小香却不知为何被这安详妥帖的氛围勾住心思,一连三天都主动替苏和送药去麒麟洞,谢明月在内堂得知,并未阻拦,只笑了笑道:“多走动也好,活络经脉。”

孙婆婆年岁已高,一度风寒歇了七八日才得好转,聂小香每天午时踏雪而至,偶尔连午饭也一并带到麒麟洞来用,只觉此间静谧安宁,多少前尘往事似乎都能忘却一般。偶尔倚着石壁随意哼几句江南小调,便见孙婆婆微微侧耳细听,沧桑面容间隐有笑意。

自打上了白鹤山,红绡也好,谢明月也罢,聂小香从未敢放松戒备,只有在这麒麟洞中才能放下满腹心事,安静待上片刻。

天都峰的雪经年不化,江南已是芳菲四月,桃谢石榴初红,江湖中却一直不曾安宁。

谢明月宽袍大袖一翻,笑道:“聂沉璧泰山下一场恶战收服鲁东三大剑派,重伤丐帮帮主苏星海,恐怕在中原武林已经没了退路。”指尖黑子落下,正好断了聂小香白子的后路:“你输了。”

聂小香正盯着谢明月绣梅枝喜鹊的衣袖走神,棋子落下清亮一声,抬头一看稀里糊涂棋差一招落了下风,不恼反笑,顺着竿子拍马屁道:“谢叔叔棋艺精妙,小香甘拜下风。”

谢明月握起茶壶斟茶,袖口一动,喜鹊也如同活了一般,聂小香不由想起三月江南杨柳枝头跳跃清啼的鸟雀,莺莺呖呖、悦耳动听,但白鹤山偏远高寒,庄中却只有豢养的雪鸽。

再一愣神,便听见谢明月道:“聂沉璧命人在鲁东重建铸剑山庄,想必是心中有愧,希望能与你尽释前嫌,借以博你谅解。”

聂小香见他眸中含笑,颇有调侃打趣猜测之意,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没吭声,心里却是十分地憋闷,往下几局棋更是下得乱七八糟、大失水准,一不留神连负三局,输得一塌糊涂。

午时在药庐与青葛、苏和一道用过饭,便瘫在花梨木方桌上对着茶壶出神,蔫了吧唧像足了腊月里冻过的萝卜缨子,只觉脑中乱糟糟一团,理不清,剪不断。

谢明月不常来药庐,青葛与苏和正是年少,无人管束时便整日嬉戏打闹,少年的双目里尽是说不出的清亮明丽蓬勃朝气,聂小香倚窗看着,不觉心中胡思乱想,当年初遇聂三时他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桃红莺啼满山花开,聂三的眼底却是遍布阴霾,深黯冰冷得像是淬过了冰霜。

桃花溪边十一年岁月,往事种种,无论是年幼相拥而眠的温暖,还是桃花嫣然时初萌的情窦,都只能留在回忆里,褪剩了残旧光影,勾留一点依稀隐约的温情。

时光如指间流沙,毕竟握不住尺寸的光阴。

聂小香默然半晌,抓了把白果揣兜里,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庄外白雪皑皑,起伏山峦间冰雪反射日光,分外耀眼。聂小香两条腿像是走惯了,下意识踱到青鸾峰上。

青鸾峰少有人至,冰雪冻起一层厚似一层,聂小香心不在焉,脚下一不注意跌个大跟头,手忙脚乱爬起时已沾了满脸雪粒冰渣,冷得哆嗦,不由恼羞成怒,飞起一脚将地上积雪胡乱踢了一阵。
毕竟还是病鸡一只,踢了十来脚就没了力气竖在雪地直喘气,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绊倒雪地中聂三抱她回庄之事,一面想一面跺脚怒道:“谁要你重建铸剑山庄!庄子烧了就烧了,你再修得多好我爹娘也活不过来!”

明知恼得毫无理由,发狠又踢了雪堆几脚,才歪歪扭扭横眉冷目憋了满肚子火气往麒麟洞去。

洞前却有两行浅浅足印,一进一出,远些的早被风雪遮去痕迹,聂小香好奇什么人会来青鸾峰上走动,忙探头一看,孙婆婆坐在香案前闭目合十,洞中空阔,并无旁人,便料想大约是庄中下人来此走动。

当下如常在蒲团上坐下,默默剥了白果吃,生白果苦涩异常,唇齿间沾了苦味,呛得鼻子眼睛也酸,但觉一颗心也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一时情绪上来便再也忍不住,一面剥白果一面抹眼泪。

心头极乱,说不清是恼聂三重修铸剑山庄一事,还是痛恨自己内力不在像个废人,又或者是别的影影绰绰藏在心底的一些莫名情绪,聂小香人前活蹦乱跳,心中却终究有一处留着伤疤。

不知什么时候靠着石壁睡着,醒来却躺在洞内石床上,身上盖了件极厚的狐裘,想是孙婆婆怕她在洞口着凉,特地抱她进洞来睡。

聂小香暗道声惭愧,溜下床到香案前嘿嘿干笑几声谢过孙婆婆,见洞外天色已暗,忙拢了衣襟道别出洞。

改天上青鸾峰来,老人正闭目在香案前用竹篾编一只小小鸟儿,聂小香兜了一兜花生笑嘻嘻地进洞,无意瞥了一眼那竹编小鸟,不由一惊,手中半把的花生撒了一地。

孙婆婆虽眼盲,手却极灵巧,一折一弯竹篾穿插勾拢,不多时编好小鸟儿,摸索着放到聂小香手中,末了苍老的手又宽慰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竹编小鸟羽翼丰满,栩栩如生,聂小香心中百转千回,瞪着它看了半晌,嘴角微微弯起,怅然地笑道:“婆婆,这小鸟儿真俊,和我师父编的一模一样。”

年幼时顽皮刁钻,有几回挨了揍哭得天昏地暗,聂三便将编竹篮竹篓剩下的篾片随手编个小雀小虫逗她,十八九岁的少年性子冷漠,却有足够的耐心给她做这些小玩意儿,此刻想来,真像是恍然一梦。

孙婆婆眼皮微微一动,似是颇有些惊讶,聂小香便记起叶兰幽原本就是聂三的亲姨娘,小心翼翼托着小鸟靠着石壁盘腿坐下幽幽笑道:“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没有见到他啦。”

稍一顿,看着香烟缭绕中叶兰幽的牌位出了会神,垂眼轻声道:“婆婆你该认识我师父,他叫聂沉璧,也是祁连山聂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额,我感觉好久没来更新了,抱头~
春天到了,小蜜蜂们都要找工作了(被殴),我等无业游民辛酸啊悲痛啊天朝这日子没发过了……_,尾毛工作这么难找……
天气还这么变态,一会20度一会4度,搞啥呢……

 

锋芒

孙婆婆既盲且哑,自然是没有做声,手中缓缓拨动的佛珠却略略一停,佝偻的脊背慢慢直起。

洞中好一阵沉寂,聂小香把玩着篾编小鸟儿,睹物思人,不觉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又默默待了有半天功夫才道别回了庄中。

这些时日她照着谢明月教的口诀习练补经续气,又有固本培元的汤药相佐,体内仅存的一星半点内息已经能导入奇经八脉,虽然没了从前的充盈内力,但比起数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已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踏雪回了药庐时已是午后,峰顶一片茫茫寒光,皑皑雪地中唯有庐前一架青藤苍翠欲滴,那明艳的绿像足了桃花溪边的片片竹林,越发地让她心中烦闷。

苏和正在屋内守着炭炉煎一副新药,聂小香满怀心事进了屋,在窗下呆坐良久,直到药香扑鼻才好奇抬头道:“这煎的什么药,又是人参又是黄芪……”话未说完已是想起必然就是谢明月昨日另开的益气补血之方,鼻尖皱了皱猛地吸一口气,不由跳起来道:“这方子这般凶猛,谢叔叔也不怕我大补过头,鼻血流干而亡!”

一面说一面还是皱着眉头接了苏和乐呵呵递来的浅口瓷碗,捏着鼻子咕咚咚几口灌下,碗一放便急忙跳起来往屋角药屉里去抓了把梅子往嘴里丢,一时唇齿间又苦又涩又甜又酸又麻,当真是五味杂陈。

苏和倒了药渣回来,捞过屋角一个竹编小筐献宝道:“山下新送来的临安核桃,皮薄如纸酥香异常,这一筐子是庄主特意给你留的。”

聂小香最爱吃核桃,顿时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倒了半数去,指了剩下半筐豪爽道:“这些留给你和青葛罢。”

苏和哗一声,顿时笑得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乐得眯了眼。

半筐也有百来个,聂小香每天去麒麟洞便抓上几个,一半给孙婆婆一半自己留着慢慢剥。洞中香案下也有一只竹筐,盛放的是庄内仆役送来的糕饼蔬果,聂小香看那筐中时令瓜果不少,不由得微微一笑,叶兰幽虽已过世多年,谢明月倒是仍旧极为敬重她身边的老仆人。

孙婆婆自竹筐里取出短刀,握住一枚红果削皮,动作虽慢,却毫无一丝犹豫迟疑,十分地流畅熟稔,花白乱发遮去半边侧脸,映得老人手中垂下的果皮越发的赤红如火。洞内点两支白烛,洞外的雪光清寒,交相辉映,影影绰绰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阴影,孙婆婆默默地削着果子,佝偻的背影落到墙上,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聂小香一怔,脊背之间陡然窜上一阵莫名的颤抖,两指间核桃捏不住啪嗒一声落地,她也似是毫无知觉,只觉心头一阵冷一阵热,许久才慢慢笑道:“婆婆分明看不见,这一手削皮如纸的功夫却让人佩服。”

果皮当真薄如纸细似柳叶,半指宽,延绵不断,是刀利,也是手巧。祁连聂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易与之人。

孙婆婆也不转身,竟将削好的果子递过来,聂小香接了咬一口,直酸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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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几日,聂小香既没见到谢明月,也不曾再去麒麟洞,整日懒洋洋地在药庐里打混,不知怎么的想起谢明月,便问起苏和与青葛,青葛面色发白,支支吾吾不敢多嘴,苏和迟疑半晌只小声又隐晦道:“庄主的旧疾复发,在园中养伤。”

谢明月哪来旧疾,只怕是经脉紊乱压不住逆行的血气,只好静养,聂小香蓦地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却听见苏和小心问道:“最近倒是不见你去麒麟洞了,小香。”

她眼中隐有异光,一怔便嘿嘿笑道:“孙婆婆风寒已好,我去怕是会打扰她老人家。”

苏和毕竟年少憨厚,也没听出她话中异样,笑嘻嘻道:“那前些时候你不也时常过去打扰?”

聂小香忽地沉默,半晌不做声。

这天夜里却做起了噩梦,仍旧是桃花镇的潺潺小溪边,夜色沉沉压下,唯留几点隐约星光落在溪水中,分明桃红竹青的三月天气,那水却冰寒刺骨。聂小香赤足立在溪中,心头茫茫然不知要往哪里行去,抬头见溪边青石旁一丛孤竹,笔直傲然直冲天际,影影绰绰间化成聂三的身影。没有月华,没有虫鸣,那黑影却勾着她一步步涉水向前,仿佛耳旁听见他轻声笑道:“上岸来,小香。”

受了蛊惑一般走到近处,果真见聂三笑吟吟立在青石边朝她伸手,恍若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岁月,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切也不曾经过。她浑浑噩噩伸手,却见黑暗里一道寒光劈面,竟比溪水中的星光还要耀眼,聂三原本微笑着的面庞陡然扭曲,手中的雪亮刀身映出无尽狰狞。

聂小香大叫一声惊醒,额头早已冷汗密密。原以为白鹤山远离江湖,聂三却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处伤。

夜深寂静,聂小香出了园子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不知不觉出了山庄极远,寒月的银光落在茫茫雪原,说不清的冷清寂寥。

青鸾峰似乎比天都峰还要凄清寒冷,再往前走便是麒麟洞,她在雪地里立了半晌,慢吞吞过去,靠着石壁安静地出神。孙婆婆已不在香案前,该是早已在洞内歇下。

这里比白鹤山庄里的客房要冷上数倍,她却觉得心中分外安宁。几日不来,那篾编小鸟儿仍旧站立在香案一角,案下竹筐内的瓜果只见多,不见少,聂小香蜷在石壁下模模糊糊地轻声笑道:“婆婆,原来你却也不爱吃这些玩意儿。”所有恐惧惊惶仿佛逐渐消失,眼皮越发沉重,也不管这青鸾峰顶风大雪寒,闭了眼睛安心倚着墙睡去。

过不多时,洞内深处亮起一点灯火,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石壁上拉得极长,倒微微有些修竹苍松的气势,孙婆婆走近前抱起聂小香慢慢回到内洞,石床上早已铺了狐裘,一盏孤灯照亮她苍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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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苏和在药庐中等候大半个时辰不见聂小香,煎好的药在炭炉上热了再温,温了再热,又有一盏茶功夫,才见聂小香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踏雪而来。

苏和看着她捏了鼻子灌下汤药,机灵地顺手递上一碟腌梅子,笑道:“起这般早,莫非昨夜没睡好?”

聂小香塞了一嘴的梅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搁下碗嘻嘻笑道:“我在这庄里锦衣玉食快活似神仙,哪里还能睡不好觉……”话未说完,忽觉胸口一阵气闷刺痛,像是被人掐住心肝狠狠拿针扎了进去,不由眼前一片赤红,压不住喉头急涌的血腥气,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梅子核裹着猩红沥沥落了一地,吓得苏和青葛魂飞魄散,忙扶她在窗边坐下,取过一盏清水给她漱口。苏和胆量还大些,青葛面色早已白得像纸,捧着白瓷盆的手都在抖,聂小香闭眼喘息,却还能笑出声来安慰两人道:“都说祸害遗千年,谢叔叔那老狐狸走火入魔伤了心脉还不是活到现在,我聂小香福大命大,世间美味还没吃够哩,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如同压了块巨石,惴惴不安之中仿佛某一处微微揭开了布帘,露了一点光亮,待要伸手去抓,却又扑了个空。

谢明月的医术天下少有的精湛,他开出的方子必不会有太大谬误,聂小香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在药庐厮混数月,对药材药性也略知一二,这些方子里所用药材分量掐得精准,又多是固本培元的温补药材,本不该如此。

歇了有半日,苏和见她面上渐有血色,松了口气,已是腿脚打颤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天都峰上奇寒人稀,药庐只有青葛与他相伴,自从聂小香来了白鹤山庄,便多了几分快乐,少年间的感情最是醇厚真挚,他二人早将小香当成了最亲近的同伴。

青葛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苏和看了他一眼小声吩咐道:“庄主这几日静养,已好了些,你去向红绡姑娘禀报一声。”青葛匆匆出去,雪白衣衫在碧青藤蔓间一闪便融入白雪皑皑中,聂小香喘息渐定,心中却慢慢浮起一种熟悉而危险的感觉,就如同当初在灯火中,苏星海举起了寒光逼人的长剑,那剑尖直指骆长风的背心,一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蓦地一声脆响,聂小香在紧张之中却把装梅子的白瓷浅口碟扫下地,摔了个粉碎,苏和忙过来收拾,正要宽慰她几句,聂小香却陡然间松懈下来,怔怔地瘫在窗下的方背椅中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