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娘被她抻得有些讪讪的,嘟囔道:“我这不是不晓得么。”
“其实,一贯钱都是多的,咱们知自家地里也种棉花,到明年帐算得细了,除了钱倒要叫他们按老樟窝子的例,交些东西上来的才是。”
润娘摆了摆手,道:“这细帐你不要同我说,你自己算去就是了。月钱也按你说的办,你先给你爹说一声,他若是不答应,你细细把道理讲给他。再有就是-----”润娘扯起一抹冷笑:“咱们人也买来了,家里的事也摆弄清楚了,等天晴了,也该去望望咱们姑奶奶了。”
正文 十七、宝妞
润娘的月钱“制度”一出台,便遭到了华老夫妇的强烈反对,润娘磨破了嘴皮子才算说动了,不过二老还是对那三个昆仑奴每月拿三十钱,心里总不大舒服,润娘只得同他们说,家里人人都有,偏不给他们,时日久了难免生出怨恨来,左不过也就几十钱的事。幸亏知盛将各档的月钱都定很低,润娘同华老妇说的时候,只报了每个月的数目,他们听着也就三贯多钱,虽是不答应,可经不住润娘大道理满天,商量来商量去,最终酌减了铁贵夫妇俩一络钱,他们方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下来,等他们过后算出总帐来,虽是肉疼,也不好驳回了。
进得十一月,家里租子都收齐了,再没甚么事了。虽前几日又下了场雪,因连着几日天气晴好,路上的积雪都烊得差不多了,润娘便打发华婶同易嫂子带了铁贵大奎两人空着手去刘家看喜哥,临走时华婶直说空双手不好看,润娘便交了三贯钱给华婶,让她把这钱偷偷塞给喜哥。华婶还想捎一只鸡,一袋子冬笋去,被润娘硬拦了下来,说前两回已经让他们拣了便宜了,这一翻断不能再白送东西了。
华婶听她这么说,也只得罢了,与易嫂子坐上车向老樟窝子去了。润娘与秋禾送至门口,目送骡车远去,秋禾问道:“娘子,你说婶子她们见得着姑奶奶么?”
润娘从藕色的手筒里伸出手,掠了掠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道:“见不着。”
秋禾不解道:“既见不着,这大冷天的何必叫婶子她们白跑一趟。”
润娘睨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自己想。”便转身进去了。
秋禾咬着下嘴唇,歪着脑袋想了半日,还是迷惑,恰巧知盛走了出来,见她在门口站着,便道:“你只管在风口上站着做甚?”
秋禾竟不理他,给了他一个白眼,便进内院去了。她进得正屋里间,只见周慎坐在下首炕上描红,润娘同知芳挤在一处做针钱,因炕几摆了纸笔线筐,前朝新卖的那个剔彩攒盒便移到窗台上搁着,里头的各色果脯蜜饯在日头底越发显得颜色娇艳,而山核桃松子之类的炒货也越发的油润。润娘不时的捡一枚梅子含在嘴里,经过这些日子,她的活计虽赶不上知芳,倒也不比秋禾差甚么了,也做得了一件小棉衫了,如今正学着做裤子呢。见秋禾进来,便含含糊糊的道:“这里不用你,到厨里给妈妈帮手去。”秋禾应了正要出去,忽听后院传来一道甜糯的女童音:“三郎,三郎,你在家么?”
众人一听这声,便知是隔壁孙家的小孙女宝妞。润娘吐了核向周慎笑道:“你姐姐来了呢。”
周慎瞪了嫂子一眼,气恼道:“她不过是大了我一个月罢了。”
屋里三个人皆捂嘴偷笑,那宝妞也是奇怪,自从上回在门口同周慎玩了一回,便时常过来缠着周慎玩,有时周慎被她缠得烦了,还凶她几句,润娘先还怕她委屈了,千般的哄她,哪晓得她竟说:“做姐姐的应该让让弟弟。”
周慎听过这话后,倒是学会忍了,见着宝妞总当没看见,可是每每还是会被宝妞惹急,冲她大吼大叫。润娘也说过周慎,无奈他就是不爱搭理宝妞,润娘本还担心宝妞不会再来了,谁想她依旧一样是天天的过来。
润娘笑着把攒盒递给秋禾,吩咐道:“多抓些糖水青梅金桔饼子。”
“阿嫂,你次次这样,她越要来得勤了。”周慎垮着张脸嘟嚷道。
润娘探过身,两手往周慎嘴角上一拉,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摆这张硬板脸,给我笑!”她还来不及坐回去,小丫头已蹦跳着进来了:“周阿嫂,你为啥拧三郎的脸?”
润娘不尴不尬地笑着,万幸秋禾已端了攒盒过来,润娘接过手端到她眼前晃了晃:“看,有你最爱吃的糖水青梅和金桔饼子哟。”
小丫头笑弯了眼睛,伸手就要来拿,润娘忙端开了去,嘟着嘴道:“先去洗手。”
小丫头把可爱白嫩的小手摊到润娘眼下:“干净的。”
“干净的,也要洗洗。”
“噢。”小丫头不情不愿的走到脸盆架前把手放进盆子里沾了沾水就算是洗过了,跑回来往嘴里塞了颗糖水青梅,尔后一手捉着两块金桔饼子,一手又捉着粉白的木瓜条递到周慎面前:“三郎,吃!”
“哎呀,你没看我在写字,糖屑都落纸上。”
润娘揉了揉太阳穴,又嚷上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斯文懂事的周慎一见着宝妞就成了炮仗,一点就着,吼起来那叫一个声震霄汉!
“我,我,我------”宝妞委屈的眨了眨眼睛,放下手里的果脯:“我帮你抹一抹。”结果自越抹越脏,而周慎的嗓门更是直逼新的高度:“你把我的字都抹坏了!你个傻妞!”
对于这种人身攻击,先几日润娘还会板着脸教训周慎,可每每她一说周慎,小丫头倒眼泪汪汪起来,直说是自己错,叫她不要骂周慎。经过几次后,润娘也明白了,他们俩个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压根没别人甚么事。
这会听周慎嗓门又高了起来,润娘同知芳忙收拾了东西往后罩房去,免得等会魔音穿脑。
躲在后罩房里的两个孕妇听着前头时不时响起的怒吼,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润娘摸着自己还平平的肚子:“大妞啊,以后你可别跟你宝妞姐姐学,人家不跟你玩,就不玩,咱们才不让别人这么吼呢。”
知芳笑道:“我看咱们阿哥也不是真的不喜欢宝妞,只是面上有些不好意思罢了。你看他可曾丢下宝妞自己走了-----”
“你就知道吃,这么简单的字也写不好!”知芳的后半句话硬是被知盛的吼声给盖住了。
整个上半晌周慎的怒吼几乎就没停过,时近晌午,秋禾忽领着一个肌肤黑糙的妇人走了来,润娘见了忙跳下炕来,笑着赔礼道:“孙嫂子你多担待些,回头我定教训那小子。”又赶着叫秋禾倒茶来。
润娘知道隔壁孙家有三个小子,一个闺女。这闺女是最小的,只听名字就知道,人家有多心疼小闺女了,如今自己的小叔子这么凶人宝贝闺女,换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因此她见了孙娘子心里难免有点打鼓。
孙娘子笑道:“好好的教训阿哥做甚么,阿哥可比我那三个小子好多了。”说着叹了一声道:我生宝妞的时候是难产,也不知是不是在肚子里憋得久了,她脑子总不大灵光,邻居家的孩子总取笑她,她三个哥哥为着她也不晓得跟那些小子打了多少架,因此她也都远着他们。阿哥对她又骂又吼,她回去也学给咱们听,我听着倒是没一点瞧轻她的意思。只是日日来闹得娘子不得清静,咱们实是过意不去。”
“嫂子哪里话,我瞧着自阿哥认得了宝妞倒多了许多生气,不像个小老头了。”
孙娘子笑了笑,起身道:“他们也闹了大半晌了,我领了宝妞回去吃饭,娘子也好清静清静。”
润娘只得赔笑着,同孙娘子往正房去,才进得堂屋,又听周慎骂道:“你那爪子生来只捉吃的么,一点子用也没有!”
润娘嘴角直抽抽,“哗啦”甩着帘子走了进去,正要骂人,见周慎虽一脸恨恨的神情,手里却拿着帕子在给宝妞擦脸上的墨汁。
孙娘子冲宝妞招手道:“宝儿,玩了大半晌了,回去吃饭吧。”
谁想宝妞摇了摇头,抱着周慎不放:“我要跟三郎学写字。”
周慎被她紧紧的抱着,又挣不开,当着孙娘子的面,他也不敢大声骂宝妞,直闹得耳朵根子都红了,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宝儿!”孙娘子沉着脸就要去拉宝妞,宝妞哭着喊着就是不撒手,孙娘子怕伤着周慎也不敢用力,一大两小就那么僵着。
“嫂子算了。”润娘实看不下去:“就让宝妞在这里吃吧,恰好家里有菜。”
孙娘子皱眉道:“这可怎么好意思呢!”
孙家在丰溪村也算得是富户了,家里也请着四五个长工,自祖辈上起,也送小子们上学,却从未有一个进学的,因此看隔壁周家总是羡慕,往年两家倒也有些来往,自周家太翁去后,周恒是个病秧子,成日不出家门的,而孙家呢都是老粗,因而两家便生分了。
谁想因着宝妞,两家又走动了起来,孙娘子又见润娘是个最和善亲切的,又没有半点酸傲之气,且家里不论做了甚么,总不忘送一点过来,一两二去的,两家便熟络了起来。
当下润娘笑道:“这有甚么的,今朝宝妞在咱们这边吃,明朝嫂子家做了好吃的还能忘了咱们家阿哥。”
孙娘子笑道:“娘子分明是大方的,偏爱讲这些拨斤算两的小气话。咱们俩家谁还在乎点吃食,只是宝儿在这儿,免不了闹得娘子不清静。如今娘子怀着孩子,哪里经得起闹。”
润娘也笑:“嫂子不见我都躲到后罩房去了,我是能离多远就离远。只是这会嫂子硬拉了宝妞回去,她哭闹成那样,还吃得饭么,对身子也不好,但不如在这边安生把饭吃了,他们要实在是闹,我再送宝妞回去就是了。”
孙娘子听了这话,又见自已闺女死抱着人家小叔,只得道:“如此麻烦娘子了。”说着,她又嘱咐了闺女两句,才往后门回去了。
润娘待孙娘子走了,方极郑重的对周慎说道:“你要再冲宝妞嚷,我就送她回去,再不准她过来!你可记清了!”
“不骂,不骂-----”润娘方一开口,宝妞就丢了周慎过来扯润娘的衣摆,仰起可怜惜惜的包子脸连连求告。只是这次润娘没有像往常那样蹲下身子来哄她。
周慎看着嫂子严肃的脸庞,知道这次不是唬他,本来能甩开这傻妞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不知为甚么,他竟点了点头。
润娘见他点了头,才换上温和的面容,带着两孩子去吃饭。整个后半晌,周慎虽还时时骂几句,倒再真没大声吼过了。
申时未刻,孙娘子端了一大盘金黄喷香的藕夹来,又同润娘说了会子话,才哄了宝妞回去。
孙家母女前脚才出了后门,华婶同易嫂子满面怒气,且还红着眼的进了内院。华婶一见了润娘便滔滔不绝起来,把刘家如何轻慢她们,如何赶人,如何刻薄、如何骂喜哥、如何嘲笑周家的话说了个透,直说得她自己老泪纵横。鲁妈还怕润娘听了生气,不想她一直都笑着,待华婶说完了,笑道:“如此甚好!”
华婶听傻了:“娘子------”
润娘笑着安慰道:“婶子别气,明朝我去同婶子出气。”
鲁妈急道:“娘子这可使不得,万一冲撞了娘子------”
润娘摆手道:“放心,我还能让他们冲撞了。”
华婶也劝道:“罢了娘子,也怪喜哥命不好,嫁过去这么些年也没给人家添一男半女的。等人家姨娘生了儿子了,她又只得了个女儿,也难怪人家看轻她,咱们看也看过了,说也说过了,还能有甚么法子!”
“胡说!”润娘陡然沉了脸:“婶子这是甚么话,咱们家的闺女凭她有甚么大错,咱们也得帮着她。何况是刘家无礼在先,怎么倒是咱们理亏么!总之,他们敢这般欺咱们,这口气我非出了不可!不然憋着这口气,我心里可受不住。”
华婶、鲁妈都不做声,润娘也气鼓鼓的,亏得秋禾找了知芳来,劝道:“且先吃饭吧,咱们在这里生气,他刘家又不会有甚不痛快,何苦来呢。果然娘子忍不下这口气,明朝就去闹他一场,咱们如今也有几个帮手,阿娘只瞧那三个昆仑奴,这几日吃得饱穿得暖,那身形也渐渐壮了起来,何况他们手上尽有气力,咱们还会吃亏不成!”
润娘也知道喜哥没给刘家添丁在她们看来便有错在先了,润娘也不指望立时就扭转过她们的观念,只叹了一声:“婶子你们跑了一日也累了,且先吃饭吧。”
正文 十八、探病(上)
次日一早,润娘吃罢了早饭,便带了鲁妈、华婶、秋禾、铁贵、大奎,并那三个昆仑奴往老樟窝子去了。因车子挤不下,又跟孙家借了一辆驴车。当初喜哥儿未出阁时,与孙家娘子极是要好的,因此孙家娘子听得润娘要去给喜哥儿抱不平,便要嚷着要去帮把手,润娘如何肯答应,劝了许久,孙家娘子才做罢了,又将家里做杂役极有气力的一对夫妇借给了润娘。
润娘虽不好意思,一来想着到人家屋里闹事,人是越多越好的。二来也怕拂了孙家娘子的好意,因此再三谢过了孙娘子,又托她照管一日周慎,自带着人去了。
因路不是很好走,且润娘又在车上,大奎不敢把车赶得太快,几十里地一行人竟走了近两个时辰,到得老樟窝子已是日上中天。两辆车在刘家门口停了下来,跳下来五六个膀圆腰粗男子,其中还有三个发卷身黑,健硕异常。刘家是老樟窝子一顶一的大户,屋子就在村中大路旁,路上自是人来人往。此时突地来了这么两车子人,那些汉子俱皆如狼似虎,看着便是来者不善,因此村人都远远的站着交头结耳的猜测。
大奎先便抢到门前,铜锤似的铁拳把乌油门捶得山响:“开门,开门!”
“谁呀?”伴着一声高扬且微恼的喝问,两扇乌油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孔,那老鼠眼往大奎身上一瞄,道:“怎么又是你们,吃饱撑得呀,日日来闹。”
润娘恰才下了车,听了登时向大奎喝道:“把门给我踹开!”
鲁妈等还不及劝,大奎早一把揪出那人,抬起脚“哐啷”一声,一扇乌油门已被他踹翻了大半,要死不活的挂在门门框上。
听见响动里头跑出个年过半百,面容清癯的老丈,他穿了一身棉布长褂,后头还跟着两、三个身着短褐粗麻的汉子,冲着大奎就嚷:“鲁小子,你敢到刘家来张狂!”又喝命那几个汉子道:“愣着做甚,还不打了他出去。”
那几个汉子正要赶上前动手,门外又抢进来三个墨炭似的人来,怒睁着铜铃似的牛眼,齐声喝道:“谁敢!”他们咬音又不准,嗓门又大,听在刘家诸人耳里直似夜叉怪叫,登时惊退数步。
那老丈倒有几分胆色,眼前虽站三个三分像人,七分倒似鬼的人,犹自喝道:“你带三个鬼不鬼人不人的家伙来,咱们就怕你不成,旺得去把咱们家的庄户都叫来,我看他再张狂。”
他话音未落,又见三、四个衣着整齐的婆子簇拥着一名素袄白裙凜若冰雪的娘子走了进来,他不由得低了几分气势。润娘扶着秋禾昂首径自向内行去,那老丈慌忙上前拦住:“娘子也等我通报一声。”
润娘步下稍缓,瞪视着老丈皱得跟核桃皮似的老脸,冷冷一笑:“通报!你当我是来做客么?”昆仑奴将胳膊一伸,那老丈便被推得老远,眼见着润娘一行人跨过了垂花门,急急的追了上去。
润娘才转过福寿绵长的砖雕影壁,就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陈叔,外头闹甚么呢------”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媳妇板着脸孔从东跨院走出来,突见眼前站着几名妇人,先是唬住了,定眼一看,原来是周家的人,便又叫嚷了起来:“陈叔,你怎么她进了门了,还不赶了出去,叫姨娘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陈老丈急急赶上前,赔着小心道:“琳姐儿,你替我进去回一声姨娘,就说周家娘子来-----”
“说甚么呢!”秋禾不等他话讲完,便叫了起来:“一个奴才还要咱们娘子去见她,只叫她来就是了。”
琳姐儿听罢登时立起一对柳叶眉,赶着上来就要扯秋禾:“你个骚蹄子,谁是奴才呢!”她才迈了一步,就被大奎给挡了下来,润娘冷厉道:“秋禾,你聋了!还等我吩咐不成!”
“是。”秋禾走上前“啪,啪,啪”给了琳姐儿三记大嘴巴子,琳姐儿登时被打懵了,脸上浮起五个红红的手指印,张着嘴半晌做不得声。
“没规矩的东西,当着主子你敢这般放肆,这几记巴掌是我替你们娘子打的。”润娘声音不带一点温度,听得一旁的陈老丈心里直打哆嗦。
琳姐儿方才回过神,两颊上火辣辣地做痛,心里的火更是烧化了脑子,发疯似的朝润娘冲去,却被大奎同铁贵死死拦住,她一面挣着一面破口大骂道:“你死了男人就发癫么,规矩?这里可是刘家,甚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周家寡妇来摆主子的款了------”琳姐还要再骂,陈老丈见润娘嘴抿得跟条直线似的,脸色绷得像块铁板,惟恐她喝命大奎动手,这琳姐到底是颜姨娘身边的人,这会真要吃了大亏,过后自己怕是不好过,因此忙上前劝道:“琳姐儿,你且进去吧。”一面又向润娘道:“周娘子且先到堂屋里坐坐,我去请咱们娘子来。”他心里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会庄户们来了再同她叫板不迟,这会且拖一拖时间。
润娘进了堂屋,在上首坐下,陈老丈亲自奉了茶上来,道:“周娘子稍坐,我这就去请咱们娘子来。”
“站住!”润娘叫住他道:“叫你们姨娘来!”硬梆梆的声音几乎把地上的青砖咂出一个坑来。
“这------”陈老丈为难着,没有动脚。
“不去,也成。把堂屋给我砸了!”润娘高亢嗓门好似要掀翻了屋顶。
“且慢!”陈老丈赶忙叫道,救下昆仑奴手中的白瓷果盘:“这就去,这就去!”他这里才答应,一个穿金戴银身裹绫罗的美妇扶着个婆子走进来,先将润娘打量了一通,问陈老丈道:“甚么人呀?”
陈老丈道:“周家娘子。”
颜氏在下首坐了,也不看润娘只道:“周家娘子?哪个周家娘子啊?”
鲁妈、华婶气得正要答话,却听润娘嘴里蹦出一个字:“砸!”
颜氏都没听清她的话,一个青瓷瓶子便在她眼前摔得粉碎,她立时跳了起来,指着润娘道:“你是哪里来得泼妇,陈叔你还不把她给赶了出去!”
陈老丈也沉了脸,道:“周娘子有话只管说,这又是做甚么,总归是亲戚。这般闹咱们娘子脸上怎下得来!”
润娘也不答话,只向那三个昆仑奴道:“停下来做甚么!”
瞬时间堂屋里便“乒啉哐啷”的响个不停,一地的碎瓷片甚是狼藉,三人摔完瓷器,便把砸起了家具,陈老丈同颜氏哪里拦得住,亏得又进来几个汉子,才拦了下来。
此时陈老丈已是面色铁青:“周娘子一上门,先就踹了门,进了院子动手就打人,这会话也没说得两句,又把堂屋砸成这样,这到底为了甚么,莫不是今朝周娘子就是上门砸东西叫咱们娘子面上难堪的么!”
润娘心道,这老头倒也能装,面上却笑:“为了甚么?你来问我,我倒要问你,昨日华婶子来看姑奶奶,你们为甚么拦着不让进门,这也就罢了,还嘴里不干不净的,且还动手赶人,你说这是为甚么!”
“想是小子们不会说话,怠慢了。要说赶人是绝没有的!”
“没有!”华婶听他矢口否认,心里不免又气又急,立时指着屋里一个小厮道:“就是他,门开了一条缝,一见是我‘嘭’的就关上,我敲了好半天的门,他才又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推得我一个踉跄,若不是大奎扶着,我这把老骨头还不折了。”
陈老丈道:“就算如此,周娘子只告诉我就罢了,我自罚他,闹到这样,等会大官人回来可怎么说!”
润娘听他这般避重就轻,笑道:“亲戚?你们见了我来了,不说赶紧迎着,倒先拦了起来,你一开口就让丫头去报姨娘,怎么我这个正儿八紧的舅奶奶倒先要去见过姨娘么!再说了,咱们也不是头一次登你刘家门了,吃了三次闭门羹不算,头先两次你们奴才还昧下咱们的东西。就是这一回,若不是我叫大奎踹了门,咱们也还进不来。难为你还知道两家是亲戚,我倒以为是世仇呢。”
陈老丈绷着脸不发一言,颜氏看着一地的碎渣子,肉痛得不行,直冲润娘嚷:“你这个杀千刀的,晓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么?卖了你也不够呢,你等着官人回来了,看他怎么同你算帐!”
润娘笑向陈老丈道:“你可听清了,她一个姨娘敢这般冲我嚷,眼里怕是早没了大娘了。”
陈老丈听着还是不做声,秋禾正要开口,忽听见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叫道:“是婶子么?”
润娘寻声看去,只见一个衣衫破旧,瘦骨磷峋且满面病容的妇人抱着一个头发枯黄瘦到吓人的妞儿艰难地走了进来。华婶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扑上去抱着那妇人哭道:“我的喜哥儿啊,他们怎么折腾你的呀,怎么就把祸害成这幅模样了!”
周家其余诸人也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润娘真是震惊到无法言青这个堪比非州难民的妇人竟是一家大户的主母!
华婶扶着喜哥在润娘的位置上坐下,润娘只叫了声:“阿姐-----”便哽咽到出不得声了。
喜哥儿倒是笑了:“这是恒哥儿的媳妇吧,恒哥儿身子不好,叫你多受累了。”
华婶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哆嗦道:“喜哥儿啊,恒哥儿已不在了呀,你,你竟不知道么!”
“不,不,不在了!”喜哥儿抖衣而颤道:“甚么时候的事呀!”
“阿姐,等我过会儿再慢慢告诉你,你且别急。”润娘惟恐她晕过去,忙安慰道。尔后转过身,锐利的眼刀直扎进陈老丈精明的眼里:“你说,我们姑奶奶怎么会这样!为甚么连恒哥儿的事竟都不知道!”
陈老丈迎着她凜冽如冰刃似的眼芒,不禁打了个寒噤,道:“娘了前些日子得了一场大病,人难免有些糊涂了。”
“难免有些糊涂了!”润娘缓缓逼近陈老丈,瞪视着他:“今朝你不给我说个清楚明白,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刘家!”
正文 十九、探病(下)
“好大口气!”伴着怒气勃勃的声音,一个面目硬朗的男子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身后围随着几名青衣小厮,润娘举目看去,但见那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紫衣唐巾,一表堂堂。
“刘大官人。”润娘敛衽一礼。
颜氏一见了刘观涛便扑上去大哭起来:“官人,你再不回来,妾身都要叫他们弄死了-----”
刘观涛推开小妾,阴着眼扫过地上狼藉,最后火星交迸的眸光落在润娘浅笑无痕的清素面上:“周家娘子,你这算甚么,到我刘家来撒泼?”
“撒泼?”润娘指着喜哥儿,冰着声音道:“我若再不来撒泼,阿姐还有命在么?”
刘观涛瞥了眼喜哥儿母女,道:“我自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润娘半步不让,道:“你家的事我自不会管,我只问你为甚这般苛待喜哥儿?若说无子,可她也替你纳了一房妾室,况且也给你生了个闺女,实在也说不出甚么大的错处。然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再看看小妾的打扮,当家主母竟还及不上一个妾室么?刘大官人你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上下尊卑当比我明白才是,竟做出这样的事来,倒是叫我好生奇怪。”
刘观涛稍稍侧过身子默不答言,喜哥儿抱着女儿细细的呜咽,颜氏跳出来叫道:“她自生了妞儿后,病不离身的。无子、恶疾,七出她占了两条,不是官人仁厚,她这会能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