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甚么加咱们的租!”
“咱们可是跟太翁签了文契的!”
“你说加就加的么!咱们偏是不交,你能拿我怎样!”
要不是铁贵同大奎拦在前头,那伙粗蛮的庄稼汉便要问到润娘面前来了,鲁妈同华婶一出门正见了这情形,唬得面色都变了,赶忙上前护住润娘,那三个昆仑奴也拿着笤帚帮铁、奎二人拦阻众人。
虽说那三个昆仑奴才得十几岁还是半大小子,又因长期的饥饿,身形上倒不十分突出,但经过昨日一夜的休歇,且吃饱穿暖的,力气上倒不比铁贵、大奎差甚么,三个人一上去,那伙庄稼汉立马被逼退了好几步,再不能冲到润娘面前来了。而润娘始终噙着冰冷的浅笑看着眼前怒气勃发叫嚷发狠的汉子。
“娘子,对不住,事情叫我办砸了!”华叔被知盛扶着,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一脸的颓丧。
润娘看了,惊道:“华叔,你这是怎了?可是伤着哪里了?”
知盛恨恨的扫了那帮庄稼汉一眼:“叫他们推的!”
润娘安慰道:“你且扶华叔进去歇着,等我打发了这些混帐,再看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言毕,她提了口气,高声说道:“你们不是问我凭甚么加租么!咱们进屋坐下来慢慢算如何呀!”
吵嚷的人群听了她这一句蓦地静了下来,一个三十来往的粗衣汉子上前一步,道:“算就算,还怕你不成!”
润娘冷冷一笑,在鲁妈华婶的护持下转身进门,在围房的堂屋坐下,而知盛已候在那里了,润娘便先向他道:“华叔怎样了,你怎么也不陪着。”
“易嫂子扶了阿爹进去,阿爹让我留在这里帮衬帮衬娘子。”
润娘点了点头,换了薄冰似的脸色,锐利阴冷的眼刀在那伙汉子脸上扫过:“是谁伤了华叔!”这一声喝问直如银瓶乍破,恍若一个霹雳震在心头。
那几个汉子嚅了嚅嘴说不出话,那粗衣汉子瞅了瞅众人,挺胸道:“是我推了他,怎样?也不过是扭伤罢了。”
“铁贵!”
“是,娘子。”
“给我把他叉出去,再不许他种咱们的地!”
“是!”
铁贵同两个昆仑奴叉着那汉子就往外去,那些庄稼汉便一齐上来帮手,同铁贵他们推搡,登时乱叫道:“你凭甚么不让周大哥种地,咱们都是签了文契的!”
堂屋里闹得乱轰轰的,润娘却视若无睹,一个儒生打扮的老汉越众上前道:“周家娘子,你可不能这样,他们可都是同太翁定了文契的。说好把地租给他们十年的。”
润娘瞥了他一眼,问道“他是谁呀?”
华婶回道:“朱先生是当年的中人。”
润娘见那汉子还在屋里,沉脸喝道:“还不叉他出去,等甚么呢!”
登时堂屋里又乱了起来,润娘突地起身道:“你们既要抱成一团,我也只好把你们都对退了。”
“你凭甚么-----”
朱儒生还没问完,润娘转过头瞪视着他,语声冰凛:“就凭我是周家主事之人!”
朱儒生哆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文契塞到润娘面前:“太翁的文契你敢不认!”
润娘劈手夺过,揉成一团掷于地上,向他冷笑道:“哪一年的老皇历了,还到我面前来显摆。周家的田地还能被一张破纸给绑住了?我告诉你,我拼着不要这百把亩地,也不便宜了你们去!”说着冰凛凛的眼光又扫向那几个汉子:“你们大多住在我家的地头上吧,不要说多,住了我的屋子,房钱总是要交的,我也不要你多,前头那八年总要交了吧。一年十贯钱,八年八十贯,我限你们明日交齐,不然莫怪我赶人!”
“你-----”
几个汉子恼红了脸,若不是铁贵他们拦着,早冲了上来。
朱儒生见润娘摆出这付强硬架势,知道不能硬碰,便先软了语气:笑道:“娘子这是做甚么,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老交情,有帐慢慢的算就是了。”
“算帐?”润娘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了,抬眼笑道:“行啊,先把他----”手一伸指着那粗衣汉子:“给我叉出去先!”
正文 十五、维权(下)
几个汉子听了这话又闹了起来,朱儒生忙递了个眼色,他们才稍稍收敛了些,润娘看在眼里越发笑厣如花。朱儒生凑到润娘身前笑道:“大郎性子粗野难免鲁莽了些,并没有甚么坏心,就是推了老华头也是一时失手,娘子看在本家面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润娘深知言出必行的重要,若轻易收回适才的话,放过那汉子,他们定会步步相逼,想要再掌握主动就难上加难了。所以现下就要让这些人明白,她润娘说出口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之理!
“本家面上!”润娘盯着朱儒生,笑容温煦,说出口的话却比挂在屋檐下的雾叠丁还要冰冷尖锐:“若不是看在要本家面上,我定拉他上衙门,问他一个伤人之罪!”
朱儒生断没想到她竟如此强硬,讪笑道:“娘子言重了,言重了。”
粗衣汉子的长臂越过众人指着润娘,骂道:“你这毒妇,我不过推了老华叔一把,哪里就讲到伤人了,倒是你心心念念的要赶咱们走,到底安的甚么心,你别把人都当傻子-----”
润娘陡然立起,圆睁双目,瞪视着那汉子,喝道:“送客!”
“周娘子莫动气,莫动气,他就是那么个火爆脾气。”朱儒生一面劝润娘,一面向那汉子喝道:“还不闭上你的臭嘴,回去灌黄汤是正经!”其他几名汉子也都帮着解劝。
润娘笔挺挺的侧身站着,直至那汉子被半劝半轰的赶了出去,她方缓缓坐下,朱儒生先赔礼道:“娘子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商议地租子是正经。”
“地租子?”润娘斜嘴一笑,唤道:“知盛,咱们去年收了多少租子?”
“七十八贯。”
“前年呢?”
“八十八贯。”
“大前年呢?”
“九十六贯。”
润娘又问道:“那咱们今年在老樟窝子收了多少地租?”
“两百三十贯,还有些梗米、山货、皮毛。”
“你听见了?”润娘歪着身子道:“这里三年的租子也不过抵那边的一年的罢了,你还要跟我算帐,我倒不晓得这帐要怎么算。”
那几个汉子听了面上闪过一抹愧色,朱儒生疑惑道:“怎么咱们家在老樟窝子也有地,我倒没听说过。”
“你自是没听说过的。”鲁妈气忿忿地道:“那是咱们娘子的赔嫁,靠你们这点子钱还不饿死了人,前儿娘子还当了一支金簪呢,那可是夫人留下的,你们再这般一年几十贯钱的交租子,咱们的东西也就当光了。到时候典屋卖地的,也就不用盘算娘子安的甚么心了,倒是大家干净-----”自从润娘卖了金簪,鲁妈便压了口气在心头,平日不好当着周家诸人说甚么,这会得了这机会,自是狠狠报怨。她虽不是说给周家诸人听的,华婶的脸上还渐渐难看了起来。
“鲁妈!”润娘听她说得有些过头了忙喝断了:“咱们自家的事犯不着当他的面讲,朱先生我实话告诉你,今年的租子三百贯,少一文你们就不用交了,明年你们也不用再种了,地我自交给家里人种。为这昨日我特地让知盛新买了三个昆仑奴,就算顶不过十人,也顶五人使了,退一万步讲,果真照看不过来,我让它荒着就是了,总好过凭白便宜旁人,我劳心费神不说,还要落恶名的好。”
那几个汉子听她说到这般地步,不由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朱儒生皱着眉道:“娘子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了,都乡里乡亲的。这几年的租子咱们确是交得少了,那也实在是年成不好,何况咱们家的地尽是些山窝池塘子,实在种粮食的地还不到一半,哪里能同那一片片的田地相比呢。娘子也体谅体谅咱们的难处,三百贯实实是交不出来的。”
润娘也不同他分辩,只问知盛道:“朱老生觉着三百贯多了,你觉着呢?”
知盛冷冷地瞥了朱儒生一眼,自靴筒里取出一卷小纸展了开来,大至谁家种了甚么养了甚么,小至每家地里的一根草他都列在了上头,每家每年得了多少贯钱,并该交多少,一条一款无比的清晰明了,伴着知盛冰冷生硬的声音,朱儒生并那几个汉子脸色渐白,又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又由红转土,变得那叫一个顺快。
“怎样?”待知盛念完,润娘轻快的目光望向面如土色的朱儒生:“我这帐还清楚吧。”
朱儒生侧着身子,嚅嚅嘴没有说话,润娘接着笑道:“按帐单子上的帐,我收你三百贯还是除去了零头的。往年不是我当家,那帐了我也不同你们算了,不过既然如今我当了家,帐就得清楚明白,我比不得官人,糊涂也就糊涂了,便是年年贴钱给佃户,旁人也只说他心善的。我就不同了,帐上但有一点不清楚,将来分家的时候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旁人定要疑心我欺负小叔年纪小,私自昧下了。所以啊,要么咱们干脆不收租子,索性把这点子地变卖了,请了族长来明明白白的数目锁在柜里,将来自留给阿哥,也不用猜疑我了。左不过我吃亏些,老樟窝子那一顷地也还养活得过家里这几口人,混过这几年,我离这里阿哥也大了,管你一年交几贯钱的租子都不干我事。可你若要想再租咱们的地,那地租子一分一厘都不能错,往后多了自不用说,若是少了,也定要少得清楚明白,免得将来牵扯着我不干净。”
“那,那八十贯房钱呢?”几个汉子互视几眼,其中一人讷讷问道。
润娘并不答言,且吩咐秋禾倒茶,待她吃罢了茶,那几个汉子脖子都等长了,润娘方缓缓说道:“你们莫要怪我不厚道,只是说出去话总不能不算数,明儿你们先交八十贯钱来,甚么时候交清了三百贯钱,我自把八十贯钱还你们。自然那租子最晚不能过了腊月十五,若是过了,也不用交了。”
朱儒生转了转眼珠子:“那是不是谁家交清了租子,就能领回八十贯钱了。”
“呵呵。”润娘掩嘴笑道:“朱先生真会说笑,我哪有功夫算这细帐。”脸色突地一沉:“我只认三百、八十这两个数目,不满三百那八十贯钱我一文也不会退!”
“这------”
朱儒生还待要说甚么,润娘已然站起身道:“议了这么久,我也乏了。知盛余下的细节你同朱先生慢议,我且歇歇去了。”
知盛恭敬地答道:“小的知道。”
朱儒生不及开口相留,鲁妈、华婶并秋禾已围着润娘去了,朱儒生望着润娘的背影,张了张口,便被知盛拦了回来:“老先生,咱们接着议吧。”
润娘回屋还没来得及脱大氅,易嫂子便急急的走了来道:“娘子快去看看阿哥吧,直坐在屋里掉眼泪,也不搭理人,把个小脸哭得通红。”
润娘听了只当他是在气刚才那孩子骂周恒痨病鬼,当下换了衣服拐到东厢,才一进堂屋就听里间传来抽抽嗒嗒的哭声,润娘挑起墨绿软帘走了进去,只见周慎坐盘腿坐在炕上,哭得好不伤心,润娘笑道:“咱们三郎也会掉泪珠子么?可真是稀奇!”上前挨在他身边坐了,拿了帕子就要给他擦眼泪。
不想周慎突地挣了开来,并死命推润娘道:“走开,走开,我不要你管。”
润娘不妨险些被他推到地上,亏得秋禾扶住,沉声斥道:“阿哥,你这是做甚么呢!”
周慎哭红了的小脸上现出一丝惶愧,他扁了扁嘴,蓦地跳了起来叫道:“你走,你走,我就是不要你管。”
润娘怔怔地看着周慎,红红的大眼睛里有伤心,委屈、可怜,此时的他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张牙舞爪的表像下是他受伤的心。润娘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她议了一回事进来,他就这么排斥自己了,在他的叫嚷声中,亦慢慢地落下了泪。
“慎儿,你真的不要阿嫂了么?”
“不要了,不要了!”周慎歇斯底里的狂叫,眼泪却越发掉得凶了。
“慎儿,那你为甚么不要阿嫂了?”
周慎哭得直打咯,通红着脸不再说话,易嫂子低声回道:“阿哥适才从前院回来就哭个不停。”
“前院?”润娘心里一颤,“莫不是他听到自己同朱儒生说的话了?”
“慎儿,你是不是听到甚么?”
周慎拐过头就是不理润娘,只是哭。
“这就是了。”润娘笑着慢慢的挨近他,举着一手发誓道:“慎儿,阿嫂永远永远不会不要慎儿的!”
周慎回过头,看着润娘大眼睛里水气朦朦,抽嗒哽咽地问道:“真的?”
“比珍珠都真!”
周慎听了这话,又急了小手往润娘身上一通乱捶:“你骗我,骗我,过几年你就要离开的!”
润娘被他哭得心都酸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抚着他的背轻声哄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
周慎的大脑袋趴在润娘的颈间,眼泪虽还掉着,小脸上却没了凶狠,只剩下可怜巴巴的神情:“真的不会?”
润娘才要答话,周慎又道:“好好讲!”
润娘拍着周怕的后背,笑道:“真的不会,绝对不会,肯定不会,一定不会。”
秋禾在旁道:“阿哥,你让娘子坐下来吧,你这样缠着娘子可不行。”
素来听话的周慎这回不答应了,紧缠着润娘直嚷:“不要,不要。”
易嫂子道:“阿哥,这样会伤着娘子肚里的大妞的。”
周慎听了抬起头,问润娘道:“会么?”
“现在是不会,如果你再这么抱下去-----”
润娘话没说完,周慎便放开了润娘坐回炕上,一只手拉着润娘的衣襟:“阿嫂你也坐。”
这般乖巧的孩子,怎么让人不宝贝呢!
正文 十六、月钱
周慎一直巴着润娘就不放她回去,润娘只得在他屋里和他一起吃了午饭,又陪他玩五子棋,润娘连输了几盘之后,周慎圆咚咚的小脸就全笑开了,眼眸里的的光彩比外面的日光还耀眼,润娘把棋子往棋枰上一掷,道:“不玩了,不玩了,这么不是欺负我么。”
周慎挨到润娘身边仰起小脸,清澈无尘的眼睛眨啊眨的:“阿嫂,再陪我玩一盘么,我让你悔子还不成么!”
秋禾坐在椅子上做针线,听了这话便“格格”的直笑,润娘推开他坐直了身子,细长的手指往他眉心一戳,咬牙道:“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可不跟你玩了!”说完横扫了秋禾一眼:“你就看着你娘子被人欺负,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秋禾忍了笑放下针线,在炕沿上坐了,取了一枚黑子落下,看着润娘笑道:“娘子在旁的事上都精明的很,偏在这上头,连阿哥也抵不过。”
“我就下不好,怎么着了?你下的好你聪明,我是个笨人成了吧。”润娘恨恨地推开她,下炕趿鞋,取过她做了一半的针线,正想接着做,秋禾忙夺了过来:“就你那针脚,快别做了,仔细给我做坏了,要做只做你自己的去。”
润娘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她发狠道:“你给记着!”
“怎么着,我讲实话------”秋禾说到一半,见华婶挑帘子进来,便忙住了口,周慎的小鼻头动了动,回身拉着华婶的胳膊直问:
“这甚么呀,真香!”
“这是才炸得的芋头饺-----”华婶话未说完,周慎已伸手捉起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饺子往嘴里送去。
急得润娘和华婶连忙叫道:“当心烫手!”
“怎么教你的,脏西西的手就去捉吃的。”润娘板着脸,拉过他的手赶着叫秋禾倒热水来,华婶也上来给他擦手。周慎两边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小嘴一挪一挪的,活像一只偷吃的小仓鼠,又因着烫,时不时的张开小嘴哈两口气,看得润娘忍不住在他粉嫩的腮帮上着实香了一口,周慎登时红了脸,连耳朵都红了。
润娘同华婶看了直笑,“豆子大点的人,还红脸红。”
“婶子没瞧见,适才在门口,他对着一个小丫头也脸红来着-----”润娘说了一半便直悔不该再提起这事的,然此时住口已是晚了。
果然华婶正了脸色,一面给周慎洗手一面嘀咕道:“阿哥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娘子眼见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也是这般没轻重,外头那些小子都野得很,阿哥若真伤着点,可怎么好,说起来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倒叫他吃外人的拳头?再来就是,这才落了雪,地上都滑得很,娘子就这么走出去,倘或跌了叫大奎心里怎么过得去-----”
华婶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润娘也不敢做声,只悄悄地和周慎吐了吐舌头,秋禾低着头只管“哧哧”的偷笑,瞅华婶不注意,还幸灾乐祸地同润娘打眼色“活该,活该,活该,”恨得润娘直咬牙。
“娘子在屋里么?”忽听见知盛在外问道,润娘可算是抓着救命稻草了,忙答道:“在呢,快进来吧。”
知盛走进来,把一包钱放在炕桌上道:“这是八十贯钱,吃了饭他们就交了来了,说租子钱定在三天内交齐。”
润娘伸手拨了拨那钱,冷哼一声道:“交得倒快。我倒巴不得他们拖着欠着,我也好寻个由头闹一场大的。”
华婶道:“等钱收上来了,倒把娘子的簪子赎回来吧。反正咱们也使不了那么多钱。”
润娘心知适才鲁妈的话,她到底是留了心了,若现下不把话讲明了,倒是一个疙瘩:“婶子心疼我,我知道。可是如今家里现添了三个半大小子不说,明年阿哥还要上学堂,且又有两个孩子要出世,哪里不是花钱的地方,那一根簪子放在家里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何必把钱花在这上头,真有结余存起来不好么,往后咱们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少么。至于妈妈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倒不是诚心要计较,所以啊,这话婶子再也别提起来了。一家子人过日子,若样样都要算清楚可就生分了。”
华婶听了这话心里一热,红了眼圈:“话虽这么说,可那毕竟是夫人留给娘子的,总是个念想不是。”
润娘抬了手腕到华婶面前,现出那一汪碧绿:“我也这么想的,因此倒顾不得在孝中,就把这只翡翠镯子给戴上了。娘亲留给我东西里,也就这对镯子是娘亲戴了一辈子的。我便想着我也戴一世,就当是娘亲陪着我。”
润娘这翻话倒是很早以前就想好的了,因她不顾孝中便把镯子戴起来的原故是-----她太喜欢了,喜欢得不行,不戴起来她的心就直犯痒痒。因此她哪里管自己还替那个已然面目模糊的夫君守着孝,戴起来再说。不过她也怕华叔他们问,所以早就想好了这一翻说辞,一翻话里惟有“我也戴一世”这一句是真的,这么好的镯子戴一世她还嫌不够呢。
“娘子哪里话来,虽是在孝中,一来天冷娘子就是戴着也瞧不见。何况就是给人瞧见,一只镯子罢了,谁还能说甚么。那是娘子有气性,差不多的人,碰上娘子这样的情形,多是下了葬就改嫁了,就是不改嫁也都回娘家住着,哪里还管夫家的事。我同老头子背地里常感叹,如今像娘子这样有情义的可真是不多-----”华婶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见她又抹起了眼泪,润娘只得端着笑脸傻愣着,倒是知盛给润娘解了围:“阿娘,好好的你这是做甚么,我还有话回娘子呢。”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满嘴里不知道瞎说甚么。我还是去厨里看着,免得在这里招娘子伤心。”她抹了泪,忙忙的出去了。
见华婶走了,润娘突地想起一件事来,问知盛道:“你们这个月的月领了么?”
“月钱?”知盛和秋禾齐声问道:“甚么是月钱?”
这下换润娘傻眼了:“你们干活都是白干的么?”
知盛道:“端午、中秋、年节的倒有几络钱。”
润娘嘴角直抽搐,这家人还真能剥削人啊!
“只有这三个节能领钱!”
“是啊,反正咱们吃穿都在家里,也不用甚么钱。”
“不用钱!”润娘叫道:“不用钱就不用放月钱了?从这个月起,每个月十六日发月钱。”
秋禾道:“这,咱们又不是长工,哪里还按月拿钱的。再说咱们拿了钱做甚用呢!”
润娘白了她一眼:“你拿了钱没有不会存起来当私房钱!”
秋禾还嘀咕道:“真的没用么。”
润娘气得往她脑门上狠命一戳:“没听过那句话么,‘有甚么别有病,没甚么别没钱’!”
知盛皱着眉道:“只怕阿爹阿娘不答应。”
润娘同样送了他一个白眼,道:“你看着聪明,也是个没脑子的。老话不是说‘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如今咱们收了这么些租子,也算小有点家底了,难道就糊里糊涂的过。每个月的花销要多少大家心里全没底?现下家里人口不算多,过也就过了,将来要是添了人口呢,只这么糊涂过,金山银山也不够了。”
一句老话倒叫知盛很是受教,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这我倒是没想着,娘子看着要怎么办。”
润娘想了想,道:“这样,你爹娘、鲁妈、易嫂子同我并阿哥,一个月一贯钱,你、秋禾、大奎、你姐、你姐夫一个月----八络钱,至于那三个小的,每人每月三络。”
“这样-----”知盛依旧皱眉道:“光月钱一个月就去了十贯零九络钱,一年就得一百三十贯零八络,是不是太多了。”
一百三十贯零八络这个数字着实惊到了润娘:“这么多!”她张大了嘴巴,想核一下知盛报出的数目,可惜她的脑筋已纠成一团死结。最终她放弃了核实的想法,得巴得巴嘴,道:“的确是太多了。”心里不由鄙视了自己一把,数学差还乱开口,哎真照她这般办,再加上一家人的吃喝用度,那数字她都不敢算,看来还是得靠知盛:“那,发你怎发想?”
知盛略一沉吟,道:“娘子每个月的一贯钱不改,阿哥就不要给了,他还小呢,真要使钱,娘子给他几个钱也就是了。至于我爹娘他们一个月就三络就得了,终究吃穿用度还是家里的,给得多了他们反不高兴。我跟我姐有个两络也就足够了。那三个昆仑奴,就句不好听的,谁家里还给奴隶发月钱的,娘子既说了,一个月每人给他们十个钱也就是了,果然忠心做事,等大了些再添也不迟。这么算下来一个月也就三贯两络三十个钱,一年也就三十八贯七络六个钱。到于家中的吃穿开销,除了猪肉并酱、醋、茶、盐之类要花几络钱,其余咱们地里都有的。因此算下来一年咱们的花销满打满算有一百贯也就够使了。”
润娘听他报数字,脑子都听得抽筋了,缓了缓神才问道:“你只算了吃呢,穿呢?”
知盛回道:“上好的棉布一尺是二十五个钱,细葛布是十八个钱,粗葛布是十五个钱------”
润娘听他又要长篇大论的同自己报数目字,忙摆手阻道:“一个数目字,听得我脑瓜子疼,你只告诉我,咱们一家人一年的衣裳要花多少钱就是了。”
“多不过一贯。”
润娘再次张大了嘴:“才这么点?”
秋禾撇嘴道:“娘子真是好笑,咱们又不穿绸披缎的。在这村里我也没见几个有一身一身的上好棉布衣裳。到了夏天,这村里有几个男子还穿棉布衫子的,不都是一件背褡罢了,女人们就都是葛麻的,又便宜又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