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润娘的笑脸依旧,可秋禾却知道她时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静得就像一座泥雕一般。
这日午后润娘刚歇觉起来,听说巴长霖来了,便换了衣衫往前头偏厅去。
巴长霖坐在榉木交椅上,手指嗒嗒地敲着案几,眉头拧了个死结。
在是刘继涛走前那个晚上,他来找自己喝酒,喝尽了两坛子酒,刘继涛却还是神智清明,将一封信交给自己,说“待我走后再交给润娘。”巴长霖不知他在信里写了甚么,可是看他当时的神情,绝对不是甚么好事。
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他的回忆,抬眼看去润娘已走了进来。
“巴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巴长霖的眉间已皱成了一个川字,自从承之走后,润娘便刻意的疏远自己,这样的情况可叫他如何开口呢。
“承之走前---”他一提到这个名字,润娘清凌凌的眸光便扫了过来。
巴长霖深吸了两口气,一鼓做气道:“承之走前给你留了一封信”
素白的信封上,用行草写着“润娘亲启”四个字,那笔迹是自己再熟悉
不过的。刘继涛啊刘继涛,话你不肯说,就连信也要旁人转交么?
“呵—”润娘突然笑了声,“真是有劳巴公子了。”说着便接过信封,展信看了起来。
巴长霖一瞬不瞬地看着润娘,却见她自始至终面上都带着浅笑,叫人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秋禾已一直盯着她看,她那冷冷的笑意冻得秋禾阵阵心疼,娘子啊娘子,你若是悲伤就哭出来吧,为甚么非要摆出笑脸呢
润娘看罢将信折好,向巴长霖福身道:“多谢巴公子了,家中事多,小妇人就不虚留公子了。”
说着,她回身便走。
巴长霖长叹一声,刚出了门,就听秋禾一声惨呼:“娘子---”
正文 一一四、周友清之死
一一四、周友清之死
润娘病了,不过也不是甚么大病,只因天气冷热忽变感染了时症。陈文秀得知后,但是日日过来陪伴。巴长霖则是送医送药,或是差人问候或是亲自探望,却都被润娘拒于门外。
这日用过午饭润娘才吃了药,在屋里和文秀闲聊,易嫂子又走禀道:
“巴公子来了。”
润娘眉梢一挑道:“怎么又来了这回他又拿了甚么来呀?”
“他手里倒是没提着甚么。”
润娘想也不想,便道:“请他回吧。”
易嫂子一来是老实人不会驳润娘的话,二来连日看着也都习惯也不觉着赶他有甚不对的,因此应了声就要去。
“等一等”文秀出声喊住了她,又劝润娘道:“在农货的事上,他帮了姐姐那么大的忙,现下他卢大兴也还只进姐姐一家的货,且又四处的替姐姐说好话。姐姐病了他送药送吃的,你不让他进门,他也不恼还一样的来,可见他的诚心诚意的待姐姐的,姐姐又何必定要和他生分呢。退一万步说,如今汤家还在那儿呢,姐姐若是和巴公子闹翻了可靠谁去”
文秀说话这会工夫,润娘便咳了几次,喝了口蜜柚茶顺了顺气:“倒还是你想的周全,我竟病糊涂了。这样易嫂子,请他在偏厅里坐,说我身子还没大好让他担待些,再把鲁妈做的那些蜜柚茶给他装一罐子去。”
易嫂子才出了门,润娘突得咳得厉害了起来,文秀见她咳得目赤面红的,赶紧给她顺着背:“都这么些时候了,怎么就是不好呢?竟还是不要用汤药的好,我取些枇杷膏来倒是清肺润燥,止咳化痰的。”
润娘好容易咳停了下来,喝了口茶,摆手道:“巴长霖早就送了来了,我吃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好。倒是鲁妈做的冰糖炖雪梨吃下去舒服些。又特地的做这了蜜柚茶给我喝,只是总不肯大好。”说着又咳了两声。
恰好秋禾未进来,二话不说连忙从炕柜的小屉子里取了一个描花琉璃罐,又拿从一支小木匣里取了枚小银勺子出来,拧开罐子上头钮盖,倒了一小勺瑚珀色的膏药给给润娘服下,这才埋怨道:“都咳成这样了,还不肯吃药。”
一线清凉顺喉而下,润娘火烧火燎的胸口登时舒服了不少:“那东西虽然好,就那么一点子,吃完又怎样呢。”
秋禾横眼道:“巴公子再三说了,叫你只管用就是了,用完了他再使人送来。”
润娘道:“罢了,倒是不欠他人情的好。”
“这可是上用的枇杷膏呢,比市面上的都对要好呢。”文秀拿着琉璃罐子又看又嗅的,爱不释手的样子。
“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文秀丢了个白眼给她,啐道:“你当我就那么眼孔浅呢,再说了这东西再好也不过是个药,我又病要它做甚么”
润娘笑眯眯地道:“哎哟哟,我甚么时候说把药给你了,我是瞧这罐子稀罕你又喜欢才好心说送你呢”
“你这人---”文秀跺着脚扑上前去呵润娘的胳肢窝:“叫你打趣我,今朝谁还放过你去。”
润娘边躲边告饶道:“好妹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一面又叫秋禾道:“你只看着她欺负我呢,也不帮一把手。”
秋禾站在旁边,冷冷地道:“帮你?我还多谢过秀姐和帮我出气呢”
润娘被挠得呵呵直笑,嘴断断续续地骂道:“你,你,个臭丫头—”一句话没骂完,腰眼上又被挠了下,只得喘息着哀求道:“好妹子我再不敢了,你放过我这一遭吧。”
“放过你,那可不行今朝我定要讨回本来”说着一双玉手又向润娘伸了过去。
屋里姊妹俩个正闹着,易嫂子一脸凝重慎肃地走了进来,压低了嗓音
道:“娘子,三老太翁过身了。”
玩笑中润娘没听得太清,坐起掠了掠鬓发问道:“你说甚么?”
“三老太翁过身了”
润娘的脸倏地阴沉了下来:“甚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昨日夜里去的。”
润娘闭目长叹了声,吩咐道:“你赶紧的给哥儿准备两身衣裳,叫上阿大同盛小子去书院里接哥儿,也不用回来了直接就回村里去吧。噢对了,再封上十贯钱的奠仪。”
“嗳。”易嫂子答应着赶紧去了。
文秀问道:“姐姐不回去看看?虽说没甚情谊,可毕竟是上辈,若姐姐面都不露只怕族里那些人要议论呢”
“是啊,按理我该去磕个头才是的。可是,我怕周悛会拿着笤帚赶我出门呢”润娘浅浅地笑着,心里约摸能猜着周世齐的过世,多半是因为与汤家斗法斗输了的原故。这会自己再上门去,可不是找不自在么
“他若打姐姐出门那是他的不是,姐姐不去却是姐姐的不是。”
一句话点醒了润娘,吩咐秋禾道:“你赶紧去叫易嫂子等会,咱们跟着一起去。”
润娘即准备出门,文秀自是告辞出来了,刚在门口上了车正碰见巴长霖出来,只得福身行礼。
巴长霖手上提着一只瓦罐,心情倒是很好自己厚脸皮的坚持那么些日子,润娘总算不再同自己生分了,甚至还送了罐蜜柚茶给自己,见着文秀自是笑容满面:“唉哟,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
文秀笑回道:“周姐姐要赶着回村里去,我怎么好再打挠。”
“回村里去?做甚么?”巴长霖桃花眸里尽是好奇。
“周家三老太翁过身了,姐姐自是要回去的。”
“就这么回去?”素来懒散的调子陡然升了个调门,俊逸非凡的面容显出份诧愕。
文秀点了点头,还不及说甚么,巴长霖转身就往门里跑去。
知盛正和阿大在套车,忽见巴长霖飞奔而来,束手行礼道:“巴公子,今朝家里有事实在---”
“你们是要回丰溪村么?”巴长霖抢断话头,问道。
知盛点头道:“是啊,三老太翁过身了,咱们自是要回去的。”
巴长霖急声道:“那你们稍等等,我再叫几个小子跟你一起回去。”说着又是飞跑而去,犹自回头嘱咐道:“一定等我”
日头渐次偏西,拉长了所有的光影。周家大门洞开,白晃晃的灯笼上写着一个乌黑的“丧”字,门楣上的白幔随风轻轻飘着冷清中透着阴森。
“怎么都没人呢”润娘一行人下了车,看着门庭泠落的周家,甚是奇怪。
一行人才抬脚上了石阶,正巧老徐头出来点灯,润娘拉着他问道:“徐伯,怎么都没人来吊丧呀”
老徐头抹了抹泪,看清了来人,很是一愕道:“原来是恒大娘子呀,哎,前些日子官人四处跟人借银子,把人都借怕了。都只只叫小孩子家送几络钱过来就算完了。如今只有族长在里头坐着。哎,如今家里空荡荡的,真不知如今发付太爷的这桩大事。”
众人且行且说,一路进了停灵之室,但见惟有周悛父子俩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前烧纸钱,周友清坐在灵旁,老泪纵横。润娘不由心里一酸。她知道周世齐自小便跟在周友清身边,说是侄儿倒也不比儿子差甚么,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已够伤心的了,况且这灵堂前这般冷冷清清的心里怎么能好过。
润娘带着周慎磕头上香,周世齐才缓过神,看清了来人,登时是万分惊讶:“恒哥儿媳妇?”
润娘见周友清颤微微地要起身,赶忙上前扶住:“四叔公,节哀顺便吧。”
周友清老泪滚滚:“没想到临到最后,只有你肯来上柱香—”他话音未落周悛猛然蹦起,若不是巴长霖差来的那几个小厮眼急手快,他可是要扇着润娘了。
“贱妇,你来看我的笑话么”
“悛哥儿”周友清沉声喝道:“在你父亲灵前,你撒甚么泼。”
虽说这结局是周悛自找的,可润娘心里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因而也不答言,自秋禾手里拿过奠仪交到周友清手里:“叔公,旁的事我也帮不上,这点钱聊算是咱们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你给我滚出去,我不稀罕你的臭钱”周悛被老徐头抱着,兀自踢腿挥手地叫骂着。
周友清将钱放在灵前,向润娘道:“我送你出去。”
“有劳叔公了。”
润娘怜悯地望了眼周悛,随周友清出了灵堂。
“对了,怎么不见悛大嫂子啊?”
“哎---”周友清叹道:“秦家早就送了份合离书来了”
润娘沉默了,自己一直觉着秦氏为人虽然尖刻了些,可待周悛还是实心实意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些,这便是夫妻么大难来时各自飞。
“悛哥儿也是个痴心傻意的,抱着他大舅子的腿直嚷着不肯合离,哎,心都不在了还要人做甚么”
润娘不由转头望向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眉宇间的悲伤真挚而浓烈,沉重的语气透着满满的心疼。对自己虽说是刻薄了算计些,可对自己喜爱的晚辈,他也是个慈善的长辈。
润娘实在不忍心看老人苍老的身形溢满悲伤,出言劝道:“要我说也不至于就山穷水尽了,眼见就要仲秋了,待地里的粮食收了上来有了租子,慢慢的也就回复过来了。至于说媳妇,大丈夫何患无妻,悛大哥长相好不说,又是个举人还怕说不到更好的媳妇。总之啊,日子是人过的,眼前虽有难处,咬咬牙也就过来了。”
周友清诧愕地望着润娘,忆起旧年自己那般逼迫她,好生羞愧,苍老浑浊的眸中透出点点真诚:“你还是搬回来的好,城里住着样样的都要花钱。”
润娘倒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周世齐,勉强笑道:“也是没法子的事,一来我也交了一年的租钱,这回搬回来也要不回了,二来慎哥儿在书院里念书,咱们住城里他也就不用起早贪黑的赶路。”边说边已带着周慎上了车:“叔公且回吧,不用送了。”
话未说了,她便放了车帘,叫阿大赶紧的走。
哎,原本针锋相对的人突然变得温情脉脉起来,可真是叫人受不了。而原本相依相偎的人忽成陌路,润娘闭着眼微微一笑,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么?
正文 一一五、以退为进
一一五、以退为进
直待周世齐过了头七,润娘才带着周慎回城。她抱着女儿才一下车子,鲁妈就迎上来笑道:“总算是回来了,巴公子、汤官人日日的差人来问。”
巴长霖的担心她还能理解,这汤饶臣又是甚么意思?
“汤官人可有说是为着甚么事么?”润娘话还没未问完,斜刺里就赶上个人来:“周娘子安好。”
润娘站住脚,定睛看去但见一个衣帽齐整、十三、四岁的小厮给自己行礼。
“你是谁家的小子?”
“是汤官人差小人来瞧瞧周娘子回来了没有。”小厮垂头束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们家官人找我有甚么事呀?”
“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
润娘赏了小子一络钱,打发了他,弄哥儿忽地小声地哭了起来,润娘嗯啊的哄着,笑道:“怕是饿了呢”
沈氏走上前接过弄哥儿,笑道:“咱们弄哥儿可是准点得很,从来就不瞎闹的。”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内院,自有知盛带着阿大他们卸车搬行李。
时序虽已近仲秋,因着连日不曾落雨,日头便又炽烈如火了,反倒比前半月前要热上三分了。
润娘回屋洗了过脸,换了身轻薄的衣裳坐在炕上给刚吃饱了的女儿扇扇子。
“你个臭丫头,晚一些吃饭都不行么?累得你沈妈妈汗也不及抹、茶也不得吃一口的就先喂你”
秋禾正抱着个酱紫粗麻的大包裹进来,听了这话格格笑道:“咱们弄哥儿算不错了到点才闹,我听着婶子他们说,当初慎哥儿可是没日没夜的闹呢。”
润娘回过笑望着她,道:“哟,甚么时候你母亲俩个说起体已话来了,婶子可告诉你盛小子小时候是怎么个闹法么?”
她话未说完,秋禾已躁红了脸:“你这人叫人真没法子说话了”说罢跺着脚摔帘而去。
周慎与她错着脚进来,给润娘行了礼,道:“阿嫂,我这么些日子都没上书院了,等会吃过晌午饭,我想就上学去。”
看着满脸老成的周慎,润娘忽地有些发怔。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不是围着女儿、刘继涛转,就是为了那点子农货操心,倒着实是冷落了他,这会细看这下才发现他竟是长高了好些,板起的小脸上也渐渐褪去当初的稚嫩
润娘看得一阵心疼,自己终究是没保护好他,强忍下泪轻抚着他的脑袋:“阿嫂给你说过念书固然重要,可身体更重要这么热的天你还大晌午的往外跑,受了暑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是---”周慎还待要争辩,润娘拉着他的小手道:“今朝下午陪陪阿嫂好么,你都许久没陪过阿嫂了。”
周慎看着润娘秀眸中点点的期待,甚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还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好,今朝下午阿嫂就陪着我和弄儿。”
整整一个下午,润娘都在屋里和周慎下棋临贴,直至申时二刻孙季文下学回来,周慎才同他玩去。
周慎一出了门,秋禾就走来禀道:“汤官人在前头偏厅候了许久了。”
润娘瞥了她一眼,边穿外衫边道:“你倒会自做主张了,万一我今朝不得空呢?”
秋禾帮她系了衣带,笑道:“我就料着三郎回来后,咱们慎哥儿定是坐不住的,才敢叫他候着的。”
“你呀”润娘咬着牙戳了她一指甲,抬脚步向前院而去。
汤饶臣在偏厅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了,心里直是好笑,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巴巴找上门求人家合伙做买卖,而且还是把到手的买卖硬生生分出去一半,结果人家不稀罕不说,自己还担心人家不答应。
“哎---”汤饶臣轻叹了声,想起刘继涛临走前说的话“汤官人,天下的买卖天下人做,你一家独占了难免叫旁人看着眼红,周悛不就是吃了这个亏么”
汤饶臣清楚的记得他当时阴冷的神情和如冰的话句。而“周悛”这个名字直像根刺样直扎在汤饶臣的心底,若说两年前的卢家其中详情他不太明白,可如今的周悛却是自己亲手推他落井的
好一招借刀杀人啊倘若自己不老实点,天晓得他们会借哪一把刀来要汤家的命呢
想要保全自己,就得给自己找一道护身符。润娘便是刘继涛唯一在乎的,汤饶臣在商场上打滚多年,刘继涛每每提及润娘,眸中那毫不掩饰的柔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只要把润娘给绑在自己身边,刘继涛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照顾自己几分。
何况数日前京中又传来邸报,如今刘继涛已从吏部直调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且特旨赏正四品衔。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不是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揣测的,总之一句话,刘继涛是不能得罪的。
润娘走进偏巧厅就汤饶臣眯着眼在那儿出神,连唤了向声也不见答应,与秋禾互视了,大声唤道:“汤官人”
汤饶臣登时吃了一惊,抬眸见是润娘,起身见礼:“周娘子身子可是大好了。”
“多劳汤官人记挂,已没甚大碍了。不知汤官人前来所为何事呀?”
她这般开门见山的问话,倒叫汤饶臣微微一怔,即尔笑道:“如今虽说周悛垮了,可信安府里的农货买卖也叫他搅得一塌糊涂,收购的价钱高得离谱,买给酒肆的价钱又低得吓人。这买卖照着这样做下去,大家伙都要赔个精光了。”
他话一出口,润娘便明白的他的来意,摇着团扇轻笑道:“这事我也帮不上忙呀。”
汤饶臣愕了半晌,道:“娘子手上有三家的农货,怎么说没法子呢?”
润娘叹声道:“汤官人只想想我若真有三家的农货,一家卢大兴怎么收得完?只是我家里犄角旮旯的田地多些,因此才有那么些农货,至于孙家不过是因着住得近捎带着一些,而老樟窝子那边,哎,说实在也就只够自己家里吃罢了。”
汤饶臣听她这么一说,登时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润娘又道:“虽说农货买卖乱了套,终也只是暂时的,如今悛大哥闹不起了,那价格早晚会正常起来的。汤家世代以贩买农货为生,这点坎坷想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汤饶臣看着润娘,怎发也想不通她为何要拒绝:“难道周娘子竟一点也不想把买卖做大起来么?”
润娘拿团扇掩嘴笑道:“不是我瞧不上汤官人,周家毕竟是耕读人家,我要真是去做买卖了,慎哥儿的彰程还要不要呢”
汤饶臣一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言犹未了,润娘话风一转:“话说回来了有钱谁不想赚呢,况且我这一大家子人,真指着地那点租子,哪里存得下钱来,将来慎哥儿赶考、娶亲、妞儿出阁哪一件事情不花钱的。只是我找不着人托付,幸好也都不急且先那么耽搁着吧。”
汤饶臣眼珠子一转,笑道:“我看盛小子是个聪明的,况且又出了奴籍,娘子把买卖交给他当是稳妥的。”
润娘摇着满月般素净的团扇,轻叹道:“我给盛小子办出籍还真是有这个打算,只是一来他年纪小二来在这信安府人生地不熟的,怕是连个店铺都赁不到呢。”
汤饶臣嘴角扯起抹微不可见的冷笑,心道“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倒容易,在王门郎大街的拐角那我还空着一小爿店面,若周娘子不嫌弃倒先使着。”
“倒是多谢汤官人的好意了,只是现下我手上也没做买卖的本钱,家里的那点农货在家里收收就好了,哪里还用得上店铺。”
汤饶臣又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这女人兜来转去的,到底是甚么意思
“那周娘子有甚么打算呢”
润娘呵呵笑道:“我能有甚么打算,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汤饶臣看她这样子,知道再说也是无用的,只得告辞出来。
主仆二人送出厅堂,立在廊下眼见得汤饶臣的身影出了二门,秋禾方问道:“娘子,咱们真不做这买卖么?”
润娘横了她一眼,拿团扇敲着她的脑袋道:“不做怎么可能不做?难道卢大兴能靠一世不成?”
“那娘子还一个劲的把买卖往外推,听汤官人那语气那店铺的赁钱应该不会要得很高才是。”
润娘睨了秋禾一眼,回身边往里走边教训道:“你也不想想咱们现在手上有多少本钱,若果真放开来收购,咱们岂不是要去借钱来做买卖?何况如今咱们一家酒肆都没签,那些个农货又都是不经摆的,一个不好咱们好容易攒下来钱就要赔个精光。”
说着话主仆二人不知觉地进了花园子里,润娘在秋千上坐着微荡着,好似自言自语道:“时鲜农货的买卖太容易积压了,咱们又没有根本,虽说现下汤家有意分咱们一杯羹,可那是冲人情去的如今咱们得先把底子打牢了才好,万一哪天人情不在了,咱们也好靠自己。”
润娘话一出口,秋禾是没觉着有甚么不妥,她自己倒是愣住了,没想到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前世的心境: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靠人人会走,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一股凉意不可抑止的从心底涌上,润娘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眸中泛起微微地涩意,润娘努力地勾起嘴角,浅笑着望向西边的落日,嘴里轻哼着一首歌:“---坚强得太久好疲惫,想抱爱的人沉沉的睡---”
秋禾没听清她口中的词,可润娘噙着泪珠的浅淡笑意却实实在在的落进了眸中。待要劝可一开口,自己都是没满口的苦涩。
正文 一一六、青石弄的旧买卖(上)
一一六、青石弄的旧买卖(上)
七月底的天气虽然依旧是蝉声呱噪,暑气逼人。可是正院中的两株梧桐的叶子已悄然飘落,每每清晨起来便铺了一院的落叶。
这日天气有些犯阴,因而润娘便起得晚了些,周慎他们早已去书院了,就是弄哥儿也是吃饱了奶在屋里睡着。润娘便叫秋禾将早饭搬到正屋廊下,坐着那儿边吃饭边看小淑君拿着杆比自己还高的笤帚在院里扫落叶。
“淑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了。”
润娘不由抬眸看去,小巧的脸盘是柡准的瓜子脸,细长的眸子虽不是丹凤眼,却很有几分画中仕女的韵味,而瘦弱纤细的身形颇有些江南女子楚楚要可怜的神态。这丫头长大来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是个小美人,可惜命不好,不然如今正该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
“来,坐下同我说会话。”润娘神色温柔向的她招手,面上还带着细细的笑纹。淑君呆了呆,将笤帚倚在墙边走到润娘身边,问道:“娘子有甚么话吩咐?”
看着她这般低眉顺眼的样子,润娘微微的有些心疼,还记得她初来时很有些傲气和孩子气,这才多久的工夫,就变这般恭敬谨慎。
“对了,你跟着盛小子认了多少个字了。”
润娘极力摆出温和的笑脸,可淑君依旧像根木头似的,面无表情的回道:“盛哥哥事情多的很,只得空时才教我两个字。”
这般的回答,那就是知盛也教几个字了,润娘牵了牵嘴角,道:“不然我来教吧,反正我也是闲着。”
淑君听了猛一抬头,怔怔地望着润娘,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
“现在就开始吧”好为人师是润娘的癖好,可惜自己一直就没正儿巴紧的当过老师,这会倒是逮着一个学生了
“可是,可是,我地还没扫完呢。”
“扫甚么地呢,落叶满地才有意境么”
屋里沈氏正守着弄哥儿摇篮边,见润娘拉着女儿急匆匆地进来,吓了好大一跳,赶紧迎上前喝问女儿道:“你又惹甚么祸了”
淑君登时吓得往的一缩,润娘连忙拦道:“淑丫头乖巧的很,哪里就惹祸了,我闲着没事教她认两个字玩呢。”
沈氏睁大了眼望着润娘,问道:“娘子要亲自教她?”
“我不是闲着么”润娘一面说,一面翻出了纸笑铺在炕几上,又同淑君面对面的坐了,提笔写下‘张淑君’三个大楷,然后将笺纸转淑君面前,问道:“认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