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鲁妈已候在旁边了,润娘便丢开这话,向鲁妈道:“那个剔彩莲纹漆盒你收在哪里了?”
那盒子是润娘母亲留给女儿的,一直由鲁妈秘密收着,是润娘唯一值钱的赔嫁,这会润娘忽地问起,鲁妈不由问道:“娘子,你寻它做甚!”
润娘又冷又困,头又痛,口气难沉了些:“你只管拿来就是了。”
鲁妈听了这语气,不敢再说,转身进了耳房,不大一会,果然抱了个红得发亮的漆盒出来交到润娘手中。
润娘打开盒子,见右手边放着张地契,左手边放着对翠绿地好似要滴水的翡翠镯子,一支赤金牡丹纹镶珠磨菇簪,再有一枚双凤齐飞白玉佩。润娘取出那支金簪交给华知盛,道:“明朝到城里去,把这簪子当了。”
“娘子!”房中登时诸人登时惊呼,鲁妈更是红了眼圈:“夫人只留了这几件东西下来,娘子怎好----”
润娘道:“母亲留这几件东西给我,也是让我救急用的,难不成我倒抱着死物饿肚子么!再说了,我也不当死,等有钱了再赎回来就是了。”
华婶也劝道:“家里虽难,等收上了租子来也就好了。哪里就要当娘子的赔嫁了。”
润娘指着周慎道:“阿哥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却连口鸡子也不敢多吃,只捡咸菜下饭。咱们大人挨苦也就罢了,即有东西为甚要孩子吃这苦头。至于地租子,我怕一时半会是收不齐的。”她一面说一面取了那地契展开看了眼,问道:“华叔,老樟窝子离这里多少路呀?”
华老夫妻原本心里并不怎么看重润娘,只是名份上的尊重,这下见她为了周慎当自己的赔嫁,才从心底里敬服起她,华叔起身回道:“不远,只三十来里地,咱们家姑爷刘大官人就是老樟窝的人。”
“噢。”润娘道:“这可巧了,我在老樟窝子还有八十亩地呢。知盛,明朝你同贵大哥一齐去城里当了簪子,然后看着备些礼品,过几日等我好些,咱们一来去走走亲戚,二来顺道收地租子。至于咱们这边的租子,且不急等从老樟窝子回来再议。今朝就这么说吧,我这身子着实是坚持不住了。”
她先前为了赶那幅十字绣已经熬了个通宵,睡下没一大会,就被白无常拘了来,先是应付了两个老家伙,又议了一中午的事,再加上脑壳上一阵阵的抽痛,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华家三口正要退出去,又听润娘叫住:“华叔,等会叫大奎同贵大哥把阿哥的书屋搬回到东厢的南里间去。”
华叔怔了,道:“明年开春阿哥就请先生了,搬进来怕是不便吧。”
润娘道:“请甚么先生----”
润娘话未说完,华老夫妻已变了脸色,疾言道:“周家可就阿哥这么点血脉了,难不成为了省两个钱,就耽误了他呀!”
润娘知他们弄错了自己的意思,却实在没精神了,摆摆手道:“等我歇过来了再说吧。易嫂子,给阿哥升个小炭炉子,上头煨壶红糖姜丝茶。”
话未说了,她已进了耳房。
正文 五、教育问题
润娘一觉醒来,天已大白,秋日清脆的阳光透窗而进,她看着头顶上青罗帐幔感觉像在做梦,尤其隔着帐子看去,屋里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穿越时空,变成了另一个人。
“娘子,醒了么?”帐外传来妇人有些低哑的嗓音。
“嗯。”润娘应了声,鲁妈已挑起了帐子,看着润娘欲说还休。
“妈妈,有话只管说。”润娘自己套了小袄,又系了棉裙,下床先用茶水漱了口,又拿柳枝沾了青盐刷牙。
鲁妈边递东西,边说道:“娘子也太实诚了?咱们统共那么点家底,娘子全拿了出来,将来又用甚么赔嫁!”
一句话把润娘说愣住了,她从来就不是个舍已为人的人,可为甚么昨儿就能把初见面的陌生人当做家人般信赖,全心全意的为他们着想。压根就没想自己这具身体才十七岁,必然是要改嫁的。难道因为自己留存着润娘的记忆,就真把自己当做了润娘?
“妈妈,你也太多虑了,我的东西还能让他们昧了去,不过是救急罢了,等来年宽松了,自然把东西赎回来。至于地租子,难道就空在那里,白便宜外人。家里多份进项,咱们的日子也能舒服些不是----”说着说着,润娘发现自己还真是个认命的家伙,因为知道自己定然是回不去了,既然要这儿过一世,她自然要尽量追求生活品质,昨天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舒服的宅下去。
至于改嫁这回事,她在那世就是个剩女,对嫁人已经不报啥希望了,所以即使年轻的十几岁,潜意识里也没想要嫁人。
鲁妈道:“我是怕叫那些叔伯长辈知道了,将来咱们走的时候为难咱们。”
润娘接过茶盅漱了口,拿了帕子拭了嘴角,冷哧道:“哼,那些老家伙,再来试试,我可没这次那么好讲话了。”
“娘子,知盛同大奎已套了车,这就要进城去了,娘子还有话要吩咐么?”华婶进来禀道。
润娘套了纻麻棉褂,在梳妆台前坐下,突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阿哥起来了么?”
“天没亮就起了,这会在书房里念书呢。”
润娘皱了眉头,甚是不悦:“叫他来!”
那小鬼就那么爱念书么,天不亮就起床,除了吃喝拉撒,一天都呆在书房里,未免自觉得太过了吧,照他那么念下去,早晚得念成傻子了。
“阿嫂,你叫我。”
周慎过来的时候,润娘已坐在外间炕上就着酱瓜吃红薯栗米粥,旁边还搁着一盘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不知为何润娘看着那稀粥总想做呕,见他进来便放下筷子,摸着他的小脑瓜子,问:“早起吃甚么了?”
“同嫂子的一样。”
润娘转头问华婶道:“婶子,家里还有鸡子么?”
华婶答道:“还有十三个,我都装到车上去了,让大奎他们进城换点钱。”
润娘道:“都拿下来。”
华婶愕然问道:“都拿下来?”
润娘点点头,道:“那支金簪我估摸着也能当十来贯钱,也够咱们用些日子了,家里又有孕妇又有孩子,那几个鸡子留给他们吃。按理每个人每天都该吃一个鸡子,这会子先紧着他们吃吧。”
华婶强笑道:“这可真是没听过,谁家里天天吃鸡子呢。”
润娘很是无语,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营养的重要,思量了许久,才道:“婶子,庄稼人有一句话‘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我一直不大明白,婶子可清楚?”
华婶笑道:“娘子是个尊贵人,怎会知道这些土话。咱们一辈子同庄稼自然知道,管你种甚么,要想长得好收成好,肥料顶重要的。”
润娘实在吃不下那稀粥,便取了块玉米饼,掰开了一点点送进嘴里:“是啊,庄稼尚且如此,何况人呢。芳姐姐怀着孩子,阿哥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天天的萝卜咸菜怎么能成呢!”
华婶收了笑脸,站在地上不发一言。
润娘转向鲁妈道:“你去把鸡子拿进厨里去,再煮两个清水蛋。”说着又向周慎道:“知盛同贵大哥要去信安府,你也跟着去玩玩-----”
不等润娘说完,周慎已摇头道:“我还有好些功课没做呢。”
华婶亦在旁道:“他们这一去,总要一天的功夫,路上倘若有点子事惊了小官人怎么好,再则小官人的功课也不好耽误了。”
润娘坐直了身子,看着华婶道:“是功课要紧,还是身子要紧?要我说官人的身子生生是念书念坏的,他虽是体弱,若肯保养注重,也不至于不到二十就去了,撇得我们孤儿寡妇的受人欺负。”润娘一面说一面装模做样的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抹眼泪:“如今周家就剩阿哥这一点血脉了,他若同官人一般,那书念得再好又有甚么用?”
屋里二人听她说起了周恒,都红了眼圈,华婶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润娘陪着假哭了几声,捏着帕子抹眼角,同周慎说:“你昨日里是怎么答应阿嫂的,你不是说要长成一棵大树让阿嫂依靠么!没有康健的身子你还长得成大树么?光念几句书顶甚么用,古人不是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华婶犹死劝道:“知盛同铁贵,一个是小孩子家,一个又是粗鲁爷们,哪里能照顾得阿哥,万一出点子事----”
润娘想了想道:“这话倒不错,不碍的我同他一起去就是了。婶子你且去吩咐易嫂子。”
华婶知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着退了出去,润娘便拉着周慎甚是郑重地问道:“阿哥,你还记得旁人是怎么笑话你二哥的么?”
周慎乌溜溜地大眼睛里还含着泪,他甚是委屈地点了点头道:“记得,他们说二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润娘拿着帕子边替他拭泪边说道:“这话虽然难听,倒也实在。晋惠帝的‘肉糜’之典你听过么?”
周慎睁着大眼睛看着润娘摇了摇头,润娘接着道:“晋惠帝年间,天下大饥,百姓们挖草根、剥树皮、食观音土,饿莩遍野,惠帝闻之,惊诧对曰‘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周慎头一次听这个故事,眼睛睁得大大的,粉嫩的小嘴也微微张开。
润娘看着他道:“你若只知道念书,将来多半与他相差不多。”
周慎猛摇头道:“不会,不会,我不会的!”
“可是啊生计上这些个琐事,书上是没有的,得靠你自己多看多听,你连门都不出,又哪里能够知道呢。”
周慎低喃道:“可是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
润娘笑道:“圣人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道理也不全是对的,或者彼时是对,放到此时便不对了。你现下年纪还小,只记住不可盲从,待以后你长大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孰是孰非自然就明白了。”
“那圣人也会错么?”
“圣人不是人么?”润娘道:“是人就会犯错!书上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阿哥,你是周家唯一的男丁,这一家子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若念成书呆子长成个病秧子,叫咱们以后靠谁去?因此你不仅要把书念好,还要长好身子,学好生计,这样阿嫂老了,你才能撑得起这个家。”
“娘子!”华叔气冲冲地揭了帘子进来,质问润娘:“你怎能让阿哥跟着盛小子一起去信安府,万一出点子事怎么办?况且也不该凭白无故就耽误阿哥的学业。周家还指着阿哥光耀门楣呢!”
润娘瞪视着华叔那张漆黑的、布满岁月沟壑的苍老面庞,是满心的不快。显然这夫妻俩当家当久了,倒把自己的身份忘得干净了,润娘虽把他们当家人看待,可是对这老夫妻俩再三的越权,心里难免不舒服,何况她的体内还残存着真润娘的意识,家下人竟敢如此放肆,实在是太不把主母放在眼里了。
不过润娘也知道,他们也是一片忠心,并没有半点恶意,只是观念与自己不同。昨日才赶走了外患,总不能今日就自己家里闹起来吧,因而她强压下火气,温言问道:“华叔,昨日阿哥冲着四叔公叫嚷,你知道么?”
华叔虽不明白她为何提这事,还是答道:“知道。”
润娘又问:“华叔你怎么看?”
“虽然失了些礼数,却很有些志气。”
润娘笑盈盈地看着周慎,轻抚着他的脸蛋,甚是欣慰地道:“是啊,我倒没想着阿哥竟那样的胆量-----”说到此,目光移向华叔,渐敛了笑意:“可如今,你们却想把他这点赤子的志气给消磨掉,一心巴望着他成为个浑身酸腐,不识稼秆的书呆子!”最后那三个字,掷地有声,震得华叔惊愕不已,眼睛里满是困惑。
“先前我就同婶子说,官人的身子生生是念书念坏的,他本就体弱,病着自不用说,只略好一些就是看书做文章,费精神不说,人总是不动,身子怎能好得起来?华叔若不信,也不用扯远的,只看你夫妻俩个,操劳了一辈子,或有些小病小痛,可精神却是健旺的很!如今阿哥点点年纪,就成日困在那阴冷泛潮的屋子里,果然弄坏了身子,这家里可就绝了门户了,所以我昨日才说把那书房搬回东厢的好,阿哥就是呆的时候长些也不怕了。”
华叔面露惭色:“可是开春,阿哥就该请先生了,一个外人在内院进进出出,况且娘子又是寡居-----”
润娘道:“所以我昨日说不请先生,难道这么大个丰溪村,竟没有一家私塾么!”
“有自是有的,一来那教书的先生不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童生,学问有限的很,没的耽误了阿哥,二来那私塾里都是些庄户家的野小子,阿哥斯斯文文的,受了欺负可怎么好。”
“斯文!”润娘冷冷一笑,道:“昨日我若斯文了,这点子家产怕早叫三叔收了去了。若不是官人斯文太过,咱们又何至于落到典当的地步?周家就剩阿哥一根独苗,现下只管怕他委屈不肯叫出门去,把他教的见个生人就脸红,说句话就结巴,腼腆得跟个女儿似的,除了两句书,万事不知道,将来还怎么支应门户?且不说他是个哥儿,就是个女儿家也不能太腼腆了,不然出了阁还不由着人家揉圆搓扁!”
一席话说得华叔哑口无言,只道:“如此我去瞧瞧车。”他才退去,鲁妈就端着个青瓷碗进来,碗里有两个鸡子,润娘拿起一个塞给周慎,一面向鲁妈道:“把这个给芳姐姐送去。”
她话未说完,秋禾进来问道:“贵大哥叫我问一问,可以走了么?再不走可就是晚了。”
润娘回头朝窗外望去,果然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她一面下炕一面吩咐:“秋禾你给我找件好料子的褂子来,咱们今朝进城乐一乐。”
不大会功夫,润娘穿一身雪灰色月季暗花襦裙,外披着月白色棉斗蓬,头戴着雪白卧兔,牵着周慎俏生生地自内院出来,虽然是一身素缟,偏显得贵气十足,众人都看呆了,这气势倒像是官家富贵娘子,哪里像是个庄瞳正上车时,突瞥见大奎站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使招手叫他过来:“你也一齐去吧。”
铁贵笑道:“这可坐不下,车里已坐了四个人。我跟知盛俩个在车辕上挤挤还成,再添一个人着实是坐不下。”
鲁妈听了,忙过来呵斥儿子:“娘子进城是去办正经事,你别瞎捣乱,给我老实呆着。”
“不然。”铁贵道:“我就不去了,大奎的车赶得也甚好。”
“这怎么能成!”鲁妈板着脸道:“他一个小孩子家,鲁莽得很,万一了出点子事-----”
“鲁妈。”润娘拦住,目光炯炯地看大奎,问道:“你觉着自己能行么?”
鲁大奎看看母亲,又瞧瞧润娘,知盛又偷偷向他嚅嘴招手,终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能行!”
润娘微笑道:“既然行,还不上车,时候可不早了。”言毕放下车帘。
鲁大奎答应一声,跳上车辕。
正文 六、典当
信安府,北地一座二流的城镇,虽不甚大,因紧临着西京长安小小小的城池却繁华异常。尤其是贯通南北的王门郎大街,数丈宽的街道以青石铺就,可容三辆马车并行。两旁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而摆在店铺门口的小摊贩更是连绵不绝,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头的,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旁的城镇每逢初一、十五方有集市,这王门郎大街的集市却是日日皆有的,从卯时早市至戌时夜市,近八个时辰这条街上都是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润娘对这条近似于后世的商业街自然没甚么感觉,然周慎自从北门进了城,便失了小大人似的稳重,看见甚么都觉新奇,一双大眼睛几乎都不够使了,小嘴更是咋咋呼呼地没一刻消停,趴在窗口上任易嫂子说破了嘴,也不肯坐进来,易嫂子没法,只得紧挨着他边上坐着,两手紧紧护住他。
秋禾虽不曾趴到车窗,却也探着脑袋只管往外瞧,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润娘看着这两个孩子,嘴角勾起浅浅的弧线,“小孩子终归是小子孩子。”
“阿嫂,快瞧,那人肩上的棍子上插着一串串红红的东西是甚么?”周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指着一个小贩高声问道。
秋禾被他叫声吸引了去,也趴到车窗前张张望:“是糖葫芦!”清脆的语声里满是惊喜与渴望:“我听人说好吃得了不得!”
润娘听了,心里不自觉的泛起酸楚,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模样:“糖葫芦呀,我小时候倒时常吃,酸酸甜甜的没甚好吃的!”
两个孩子羡慕地吞了两口口水,秋禾自然不敢说甚么,周慎却挨到润娘身边,缠道:“好阿嫂,你给我买一只吧。”
润娘不理他,向外问道:“恒丰质铺快到了么?”
外头知盛答道:“前头就到了。”
润娘应了一声,闭目养神。
周慎见润娘不搭理自己,便蔫蔫地坐到一旁默不做声,车厢里的气氛登时沉闷了起来。
过不大一会,车停了下来,知盛同大奎两人跳下车,放下条凳:“娘子,到了。”
秋禾先揭了帘子跳下车,后头是易嫂子,她下了车再回身抱了周慎下来,过得一会润娘才探出小半个身子,一手扶着秋禾的胳膊,一手拢住斗蓬,慢腾腾地踩上条凳下了车,尔后昂首挺胸在窄小却幽深的店铺门前站定,仰首看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大匾,上头錾着三个鎏金纂字“恒丰号”。
留了大奎在外头看车子,三人拥着他叔嫂二人进了铺子,高台后头的小学徒见进来人,探出半个脑袋,斜眼问道:“当甚么?”
润娘不搭话,只在椅子上坐了,朱唇轻启,语调凛锐:“叫你们掌柜来!”
这恒丰号的东家姓巴,本徽州人氏,祖上原只是个茶商,世宗早年混迹江湖之时,与他家太翁巴有图有些买卖往来,那巴有图虽比世宗年长廿十余岁,脾气秉性却甚是相投,俩人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后来太祖邺城起兵,巴有图多有支助。待得太祖开国建元,世宗便荐巴有图长子巴长鹤入户部任侍郎,皇家所用的茶、丝两物皆交他家采买,巴长鹤死后,其子袭了官位,到如今已有七十余年,巴氏名下产业已是无数。
润娘前世是个认品牌的人,人家是只买对的不买贵的,她却是跟人家反着来,因为她实在分不错甚么是对的,她买东西历来就是上专买,虽然贵一点,质量总差不到哪里。
所以她才选了这一家质铺,在她想来应该不会太欺负人。不过,她也清楚这种名店历来是眼高于顶,何况这还是间质铺,若不端点架子摆些谱,人家怕是不会把自己看在眼里的。
小学徒听了润娘的话倒是一愣,进质铺来的典当的,多是急等钱用的,为了多当几个钱谁不是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更有那些败家子,偷了家里的东西来,为了几贯钱,甚么丑态做不出来。何曾像这位娘子般气势凛然,倒好像是质铺有求于她。小学徒张着眼,在润娘身上打了个来回,眼前这个女子面容文秀,衣着也是平常,惟独手腕上微露出一弯碧绿,小学徒实看不出她的来历,又不敢进去回禀,只得收起轻鄙之心,自高台后转了出来,倒了盅茶奉上:“娘子有甚话吩咐?”
润娘接过茶盅,看都不看,“哐啷”一声掷在地上,摔得粉碎,黄澄澄的茶水溅了小学徒一裤脚,润娘指着小学徒厉声喝道:“这般放凉了的粗茶你也敢拿来待客!”
小学徒哪里见过她这般的客倌,呆在那里都不知如何是好了,连易嫂子同周慎也是目瞪口呆。知盛戒备的眸光飞快地在润娘脸上扫过,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主母!
秋禾最是机灵,甩着帕子吩咐那学徒道:“罢了,罢了,量你们也没甚好茶,只倒一盏热汤水来就是了。”她话音未落,忽见一道身影从门外抢进,揪住那学徒大喝道:“你敢欺负咱们娘子!”
那学徒唬得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润娘慢悠悠地开口道:“大奎,还不放手,是我失茶盅。”
大奎瞧了眼地上的碎渣子,方才丢开了,那学徒跌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秋禾斥道:“还不去倒热汤水来。”
那学徒慌忙答应了,一溜烟地去了。
润娘诸人等了有小一刻钟,方听得有人过来,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着葡萄紫团寿暗花缎袄的老掌柜,腆着滚圆的肚子挑帘进来,虽然长得弥勒佛似,笑弯弯的眼里却藏着一丝精明。
老掌柜笑盈盈地在润娘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学徒随后头奉上热茶,老掌柜端起茶盅道:“适才怠慢娘子,勿怪勿怪,这是今年的新茶,娘子尝尝味道还成么?”
润娘揭开茶盖,端近鼻前闻了闻,尔后放下茶盅,笑道:“六安瓜片,好茶是好茶,只是我身子虚寒,禁不住这茶的凉性。”
老掌柜略微一怔,旋即吩咐道:“给娘子煎一壶小龙团来。”
润娘听了,心里激动异常,“龙团凤饼”是专供宫庭的所用的贡茶,后世只闻其名,不要说吃了见都没见过,如今竟然亲口品尝,叫润娘这个好茶之人怎能不激动:“老先生,你这里竟有贡茶!”
老掌柜“呵呵”一笑:“巴家专办皇家茶、丝两物,一点子团茶又有甚么稀罕。”
润娘涩然一笑,又听老掌柜问道:“敢问娘子要当甚么物事?”
“知盛。”
听得润娘传唤,知盛从怀里摸出一支小小的紫椴匣子递到润娘面前,润娘接过手,打开来放到老掌柜面前:“请老先生掌掌眼。”
老掌柜并没有动手,只斜眼瞥了一下,问道:“娘子想要做价几多?”
润娘笑了笑,把问题又踢了回去:“依老先生看值多少呢?”
老掌柜放下茶盅,细细地打量着润娘:“见娘子言行显是出身尊贵人家,小老儿冒犯问一句,娘子贵姓?”
润娘犹疑了一会,答道:“夫家姓周。”
“姓周?”老掌柜越发下死眼打量起她:“周世平与你怎么称呼?”
“是我家太翁。”
“那,周恒,周叔永----”
“怎么着,当点子东西,这老头还要查户口么!”润娘心里虽颇不以为然,却垂了眼眸,捏着帕子沾沾眼角,酝酿了许久,方声带哽咽:“那是先夫,若不是官人去了,我也不至于-----”
老掌柜点头叹道:“周太翁德高望重,学问也好,当年我那小子还在他门下课读过,周世兄更是咱们信安府难得的才子,就是身子骨,唉----”说到此处长叹一声,又道:“即是周家娘子,我也不同你讲虚的。”老掌柜拿起簪子在手上掂了掂,又对着窗户光亮处细细地看了,道:“质库这一行的规矩,不论是甚么物事,进了质库的门就得压低了一半的价。你这支簪子怕是一两有余,再加上顶上这颗珠子,我给你个实价,六十贯!每月三络(一络一百个钱)息钱,当期一年。”
润娘正低头思忖,学徒端了茶进来,润娘接了茶吃了两口,还不及开言,知盛还价道:“老先生,息钱能再低一些么?”
老掌柜道:“阿哥,你出去打听打听,我给你的息钱已是最低的了,任你换哪一家,少则三络半,多则四络、五络的都有。况且我还开给你六十贯的质钱,换一家最多也就是五十贯到头了。”
“那-----”润娘放了茶盅道:“我若死当给你们,质钱又怎样呢?”
老掌柜登时怔了,半晌道:“可从来没这样的规矩,历来是逾期未赎才成死当,哪有一来就做死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