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娘心里好笑,这几个老头也知道和稀泥,可惜你们寻错了对手:“三叔的好意,媳妇心领了,我们这一家子已经够劳烦三叔了,哪里还敢再给三叔添麻烦。我心里想着,华叔华婶并他女儿女婿,一来是是几辈子的旧人忠心是没的说,二来也还能干,就留他们守屋子,顺便收租子,这样我们有个进项,银钱上也不至太麻烦三叔-----”
润娘话未讲完,周友清便道:“你家那点租子,你三叔顺带着替你收也就是了,何必再多出点事来。”
老头毫不留余地的话,好似一把大蒲扇,扇得润娘心底的火气呼呼地往上窜“老家伙,非逼着本姑娘难看是吧!好,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哼,本姑娘的罚酒可没那么好喝。”
“鲁妈。”润娘蓦地拔高了嗓门:“去地契都拿了来,再叫了家里人都过来,噢,就不要惊动阿哥了。”
鲁妈被她那一嗓子喊得有些傻了,娘子素来都是轻言软语的,何曾有过那么渗人的声调:“娘子,那地契----”
润娘走近她身边,笑笑:“放心,没事的。”
鲁妈叹了声无奈地取东西去,润娘回过身扫视着堂上几个面露得色的老家伙,微不可闻的冷哼一声,心道:“先叫你们得意一会,等会有你们受的。”
过得不大会,厅堂上乌压压的站了一排人,站在前头的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姓华,是周家旧仆,在周家伏侍了一辈子。他们的女儿华知芳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站在后头,她丈夫就在旁边,是名壮硕的汉子,名唤铁贵,原是燕州的一个小猎户,不知何故被人诬陷入狱,已然判下斩刑,是周太翁坚持翻案彻查,才保下他的性命,周太翁却因此丢官去职,这铁贵因是孤身一人便跟着太翁了。
另还有两名少年,孔武健壮的是鲁妈的儿子大奎,斯文秀俊的华老夫妇的幼子,名唤华知盛。
原本空荡的厅堂登时显得有些逼仄,犹其是大奎同铁贵那两个大块个头,沉着脸往堂上一站,不由得叫人心底发虚,老叔侄俩个早失先前得意的神色,甚不自然的挪了挪身子。
这些人虽都存在于润娘的脑中,然毕竟从未相处过,可就在这一瞬间,润娘看到他们脸上毫不遮掩对那两个老家伙的忿恨,心底一暖,于润娘而言他们已不仅仅只是记忆。
“苏润娘!”润娘不由的又在心底气恼起那个没用的丫头:“居然敢说无依无靠,难道这些人都不是依靠么!你满脑子只想着靠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人与人之间不都是互相依靠的么!”
润娘还在心底教训那丫头,鲁妈已从里间抱出个一寸见方的樟木匣子,周世齐的眼睛“噌”的亮了起来,跟饿狼似的盯着匣子不放,润娘接过匣子瞥了眼周世齐,吩咐鲁妈的儿子道:“大奎,把里间那个榉木石心的高几搬到厅中间儿来。”
那鲁大奎虽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却长得甚是高壮,因自小做惯了庄稼活,寻常两三个男子绝不是他的敌手,若不是鲁妈和原来的润娘拼死拦着他,他早就打烂了那两个老家伙了。这会听得润娘吩咐,中气十足的应了声,果然那两个老家伙,又短了几分气势。
鲁大奎提着半人多高、两尺见方的几子甚是稳健地走出来,又轻轻巧巧的把它放在厅当间。两个老家伙脸色都变了,榉木比一般的木料都重,再说这几子又是用大理石做的几面,虽说几子不大,怕也有百来斤来重,这小子却是面不红气不喘的提了出来,这两只胳膊上有多少气力,要是落在自己这把老骨头上,嘿嘿,可真是要散了架了。
润娘满意地看着堂上两个面若土色的老家伙,缓缓地走到几前,放下匣子,打开匣盖:“知盛,把地契一张张报给叔公听听。”
知盛今年才得十六岁,因打小跟着周家二郎认了不少字,虽做不得文章,核算加减之事倒是十分精通,人也滑头,不比他爹娘老实木讷。
他进屋后,便一直偷眼打量着润娘,那眉眼间的坚强瞒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此时听得润娘叫他,答应着走上前拿出一叠的地契,润娘的眼睛也不由睁大了:“难怪这个老头死咬着不放,这么多的田产谁不眼红啊!”
可随着华知盛一路念下去,润娘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怎么竟是这里几亩哪里几亩的零碎地,要不就是池塘子、山窝子,敢情村里畸角旮旯的地全扫给这家人了,都这般境地了,这帮老家伙还不放过,还非要全占了才舒心。”
周世齐无意间扫到润娘绷的铁板似地脸,蓦地有些心惊,隐约感觉到此翻怕是讨不到好去。
过了小一刻钟,华知盛才把手里的地契念完。
“总数是多少?”润娘冰着声音问道。
华知盛毫不思索张嘴便答:“田地49亩、山地65亩、池塘子38亩,共152亩地。”
“四叔公,三叔。”润娘清透的眼神缓慢地在两个老头地脸上拖过,让他们清楚的看到其间的坚决:“这152亩地可是祖产,只要没穷到要死,我是决不会动它半分的,更不要讲拱手让人了。”
“胡说!”周友清“噌”地站起身,瞪着两只不大的眼睛好似要吃人似的:“你把我们当甚么人了!”
“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周世齐的声音直发颤,也许别人会觉得他是因气恼而至,可在润娘看来他是因被人揭破了心事而心虚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即使做了,也是说不得的。
“四叔,罢了罢了,我也不管她的闲事了。”周世齐一边说一边就向外走,周友清喝住道:“谁敢讲你管闲事了!我早讲过,族里定下的事谁也不能轻易的改变了。”
言毕转向润娘,阴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恒儿媳妇,今朝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由不得你了!”
“我们家的产业,小娘子倒做不得主,这算甚么道理!”大奎像头小老虎似的在那横冲直撞,唬得老叔侄俩面若土色。
润娘拦下大奎,挺直了腰板,冷着脸向周友清道:“四叔公,家法再大还大得过国法去!我朝有哪一条律令规定,丈夫死了家产就要转给堂叔父的?莫说还有小叔子在,就是没有,怕也轮不到堂叔来当家吧!”
润娘自然是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律法是怎样规定的,不过是依着古代的宗法制说罢了,她心里想着,反正有周慎在,怎么也轮不到堂族来继承家业,就算因周慎还小他们要暂管,也必要到衙门里,一条一款黑纸白字的写明白了才罢,总之,决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去。
周友清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万没想到这个小寡妇居然不把族规放在眼里,还抬出国法来压自己,他瞪视着润娘:“你铁了心的跟族里对着干了!”
“润娘不敢,只是凡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去,四叔公若一定要润娘把地契交出来,那我只得上衙门替慎儿讨个公道了。”
“好,好,好”周友清一手拄着拐,一手指着润娘,气得浑身打颤:“从今往后,你莫再想族里帮你一分一毫!”
言毕在周世齐的搀扶下带着家童哆嗦而去,却听润娘朗声叫道:“且慢!”
老叔侄俩互视一眼,缓缓转过身来:“你还有甚事?”
润娘直视着周友清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既然族里不帮我们,以后族里的事情也不要找上我们!”
“你-----”周友清险些背过气去:“苏氏,你可记着今日的话!”说完,柱着拐棍急急离去,脚下那个快,倒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润娘站在厅堂门口,以目相送:“四叔公,三叔,好走啊,不送了!”
“娘子,这般得罪族长,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呢。”鲁妈看着润娘甚是担忧。
润娘回以一笑,道:“怕甚么,咱们这么一家子人,还能被他们欺负了去!华婶,今朝多弄些好吃的,咱们等儿一齐高兴高兴。”
“嗳。”华婶面露难色,答应一声,拉了女儿知芳就走,润娘拦道:“芳姐姐身子重,秋禾,你去给婶子打个下手。”
华知芳看着润娘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脸的不可置信,不过今日的娘子让人吃惊的地方太多了,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并未引起其他人惊讶。
“鲁妈,我们瞧瞧慎儿去。”她可不想为着俩个外人,伤了叔嫂间的感情。
正文 四、经济危机
因着连日的阴雨,虽然时已近午,倒座的书房里却是又黑又冷,润娘挑起半旧杏色软帘,走进内室,但见周慎坐在窗下的桌案前握着管笔在那儿描红,易嫂子坐在对面的炕上做钱针,一见她进忙起身行礼,润娘摆手拦住,走到周慎身旁抽了笔,道:“这屋子里阴冷的很,少呆着的好。”
周慎先是一惊,回头看是润娘,拿起书指着一个字问道:“阿嫂,这是甚么字?”
润娘眼角瞟去,好么竟是个“纛”字,挑了挑眉,拿过书丢在案上,道:“你才几岁呀,学这个做甚么!”
周慎绷着小脸,甚是严肃地道:“慎儿要好好念书,等将来做了官,看谁看敢欺负我们,笑话爹和二哥。”
润娘听了这话不由皱了眉头,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功利呢,润娘虽很想喝骂一顿,可想到周慎还是个不足五周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想头,多半是因这些日子受了些委屈,听了些闲言碎语的原故,当下且先按下火气,拉了周慎道:“这屋子阴冷的很,咱们到你屋里说话。”
说话间,润娘携着周慎出了倒座,拐进月亮门沿着廊道直往东厢去,进了屋叔嫂两个在炕上坐了,润娘四下瞧了会,指着南屋问道:“那屋子做甚么的?”
易嫂子回道:“原先是小官人的书房,如今空了几个月了。”
润娘皱眉问道:“即是有书房的,为何巴巴的搬到倒座去?”
易嫂子道:“官人原是想着秋天给小官人请个西席,因家里娶了娘子,外人不好进内院,这才搬了出去,没想到-----”
润娘想了一回,道:“先搬回来,至于西席,一来阿哥还小----”
“阿嫂我不小了!”周慎跳下炕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我已经可以保护阿嫂了。”
润娘摸了摸他的脑门,笑道:“傻阿哥,甚么年纪做甚么事,如今你就该痛痛快快的玩,装甚么小大人,至于保护阿嫂么,现下虽是阿嫂保护你,可是将来阿嫂老了自然要你保护了。”
周慎嘟嚷着嘴道:“可是二哥讲,业精于勤,荒于嬉。”
润娘没想到这小家伙,还知道这句话,一时间真还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转头问易嫂子道:“咱们丰溪村这么大一个村落竟没家私塾么?”
易嫂子落难到丰溪村被周太翁收留,哪里知道村里的事情,讷讷的半天答不上话来,润娘看她的样子,倒笑了起来:“我糊涂了,这事倒来问易嫂子。”说完心念一动,忽地念道:“‘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阿哥,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周慎睁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润娘道:“古时宋国有个人,嫌自己家的庄稼长得慢,就将禾苗一棵棵拔高了,他疲惫不堪的回到家里,对家人说,‘今天我真是累坏了,我帮家里的禾苗长高了。’他儿子听了这话就跑到地里去看,发现禾苗都死了。阿哥,你现在就是地里的禾苗,虽然长得慢些,终有一天会长成的,有些事不能心急,你得认认真真地走好每一步,书故然是要好好念的,可是你要做的事不光是念书呀,难道你想念成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么!”
这一翻话周慎并不听得太明白,可是最后一句却是旁人时常嘲笑兄长的话,他虽不明白,却记得那些鄙夷的的神色:“阿嫂,甚么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微仰着头望着润娘,明亮的大眼睛里眼泪汪汪,扁着小嘴一脸委屈的模样,看得润娘心里直发酸,拉起他的小胳膊,缓缓说道:“从前有个读书跟随先生四处游学,一日他与先生走散了,见一老农迎面而来,他便上前问道‘你可曾见过我的先生’那老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这些人,甚么活也不干,连五谷也分不清楚,还敢称甚么先生。’阿哥你想呀,要是咱们家人人都像你一样,成日里只管读书,你还有饭吃,还有衣穿么?”
“可-----”周慎忽闪的着水汪汪地大眼睛:“二哥讲,这世上仕农工商,读书人是最尊贵的。”
“臭穷酸,你真是‘毁’人不倦啊!”润娘暗暗咬牙,腹诽着她英年早逝的夫婿,幸好身体原先的主人也算读过几年书,《论语》自是烂熟,当下朗声默诵道:“‘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她念完后,看着周慎道:“圣人尚且如此说,你凭甚么只顾学文?”
“这----”周慎缓缓低下了他那颗大脑袋
润娘又问道:“你读书是为甚么?”
“当官!”大脑袋倏地抬了起来,回答简单有力。
“那你又是为甚么当官呢?”
“当了官,就不会被人欺负!”童音稚嫩,却是果决干脆。
润娘端正了神色,道“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周慎再次低下了脑袋,他虽不十分明白阿嫂话中的道理,可也觉着“当官就不怕被欺负了”的确不怎么光彩。
润娘也不再往深里讲,揽了他在怀里,柔声说道:“阿哥,你能欢喜无忧的长大,阿嫂就心满意足了。”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阿嫂了么?”周慎在她怀中抬起头,清澈无尘的双眼,黑白分明。
润娘的额头顶着他的脑门道:“是啊,阿哥长大了,就可以保护阿嫂了。”
“那我要快快的长大!”
润娘刮过他高挺的鼻梁,笑道:“我们的阿哥将来要长成参天大树,让阿嫂依靠。”
“嗯,慎儿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小小的身子站得笔挺,眉宇间有承诺的意味。
哎,润娘轻抚着周慎的脑袋,心中甚是伤感,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该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可他却是一付小大人的模样-----
“娘子,饭好了。”秋禾进来禀道。
润娘收起阴郁,笑道:“华婶子动作真快!”边说边下了地,牵着周慎往内堂去。
及至叔嫂两个进了内堂,却见八仙桌上空荡荡的,润娘回头问秋禾道:“你不说说饭好了么?”
秋禾回道:“饭摆在里屋炕桌上。”
润娘眉头一拧,没有说话进了内室,只有华婶并知芳在摆碗箸,便问道:“其他人呢?”
华婶笑回道:“哪有奴才同主子一桌子吃饭的道理。”
“怎么真讲究起这些规矩了-----”话说到一半,她瞥见炕桌上只摆了咸酸菜、腌萝卜,并一小碟子炒鸡子,估计也就是一个蛋,脱口问道:“怎么一个肉菜也无有?”
华婶母女听了垂手站立一旁,默不做声,听秋禾道:“莫说肉了,再过得两日都要断顿了。”
“甚么!”润娘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富裕的家境,竟然已经困窘到这个地步:“华婶,家里竟难成这样了么?”
“年初时官人成亲花费了百余贯钱,后头官人病了请医吃药又花十几贯,再就是----”说到此处,华婶抬头瞧了眼润娘,见她面色如常,方接着说道:“在官人的大事上,又费了百十贯钱。官人是常年吃药的,家里本就没甚积蓄,几件事情下来也就掏空了,打从太翁去了,地租子就一年比一年少,且难收得很,如今虽还不到收租子的时候,老头子却也告诉下去了,只是-----”
润娘冷冷一笑,挨着炕坐了:“今年的地租子自然是难收的,本家叔父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妇的,何况外人。”说完叹息了声,又道:“婶子,你们且先去吃饭,吃饱了同华叔过来商议不迟,噢对了,叫知盛一起。”
众人皆道:“我们先服侍了娘子、小官人再吃不迟。”
润娘摆手道:“罢了,你们都赶紧吃去吧,吃完了商量家计要紧。”
众人见润娘已自己盛了饭,再把饭勺交给了周慎,方退了出去。
待人都出去了,润娘放下了筷子,吃惯了贡米细粮,这糙米她实在咽不下去,何况那酸菜、萝卜都咸得发苦,见周慎只管捡咸菜吃,润娘赶紧把两个碟子移开了:“小孩子家,要多吃鸡子才好。”
周慎却道:“鸡子还要留着晚上吃呢。”
润娘一愣,斥道:“胡说!”一面说一面将不多的几跎蛋都扒到了周慎碗里。
“阿嫂不吃么?”
哎,这孩子不要这么懂事行不行啊,润娘心里叹息。
“阿嫂,身子不舒服,没甚胃口,你吃就是了。”这倒是实话,她两个晚上没睡,头上还撞了个窟窿,现下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看来这家子闹经济危机不是一两天了,可她就不明白了,为甚么自己对家里的困窘一点都不知道,再有即然不富裕,又怎会拿百十贯钱办丧事,按照这具身体留存的记忆,在这个时代,百十贯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润娘出了半晌的神,周慎饭已经都吃了,跳下炕道:“阿嫂,我念书去了。”
润娘见碟子又多出几块子鸡子,一把拉住周慎,夹了鸡子就往他嘴里送:“这么点鸡子都吃不掉,你还有甚么用!”直至周慎把炒鸡子都吃了,润娘方放开了他:“那屋子阴冷得很,今朝书就别念了,等把书房搬进来再说。”她话音未落,听外间有人问道:“娘子,用过了么?”
“华叔么?”润娘答言道:“快进来吧。”
华老夫妇,并华知盛开挑帘进来,秋禾捧了茶跟在后头,润娘接过茶道:“华叔、华婶,咱们的话一时也说不完,你们坐着才好。”
老夫妇俩面面相觑,并不敢坐。润娘见他们不坐,也站了起来:“你们即不坐,我就陪你们站着。”
俩人连道不敢,沾着椅沿子坐下,润娘揭开茶盅,闻了闻皱了眉头:“这是旧年的陈茶?”又问秋禾道:“家里还有姜和红糖么?”
秋禾道:“有的,只是红糖怕也是陈的。”
润娘道:“不妨的,你去切些姜丝同红糖搁一起,当茶冲了来。”
秋禾答应了,正要退出去,润娘又叫道:“你别小家子气,只端两盏来!”
说着转头问道:“华叔,往年咱们家的地租子最多收过多少?”
“老太翁在时,咱们家一年的地租子有千余贯钱----”
“这么多?”润娘吃了一惊,她记得《红楼梦》里宁国府一年的地租也不过三千多两银子,这小小周家竟能有其三分之一的收入。
华叔摇头叹息,道:“哎,那都是早十几年前的事了。老太翁去后,四老太翁就说要分家,太翁一心都在书上,哪里计较这些,便由着他们分了,只守着些山地池塘子,后来太翁做了官,便把家人都散了,把田地托给三老爷照管,待回来时又被他们昧了些去。从太翁在时,地租子就一年少过一年,太翁去了,越发连难收了起来,官人的事出来后,又典了些地给四老太翁-----”
“啊!”润娘叫道:“谁这么胡来呀!”在她看来,死人怎么也不能比活人重要吧,总不能从活人口里抠出钱来,给死人大办丧事吧!
华老夫妇疑惑惊讶的目光,像一道闪电劈进润娘脑中,好像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曾抹着眼泪说:“这是官人最后一件大事岂能委屈了他去,就是再俭省也不能省这些钱。”
润娘扯了扯嘴巴,假笑道:“我自醒来后,这脑袋就糊涂的很,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你们别笑话。华叔,太翁在时,咱家们一年能有多少地租呢?”
华叔嘀咕着还在盘算,华知盛已回道:“最多一年有四百六十贯。”
润娘看了看这少年,心道果然没看错他:“那依你看,咱们这一百五十二亩地能收多少租子?”
“难说。”
“甚么意思?”
“若只是田地,都好算,反正地里也只长庄稼。可咱们家大多是山地和池塘,看着好似不挣钱,其实比田地里的进项多的多了。山地的活物就不说了,那一草一木哪样不是钱?那池塘子,鱼虾团蟹之类也不用说,莲子、粉藕、莲叶样样都是好东西,就是那塘泥也是庄稼里里上好的肥料,也能换些钱。”
润娘听得眼都亮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些东西是比庄稼值钱许多。”
“值钱顶甚么用?”华叔甚是不然道:“太翁定的规矩,咱们和佃户四六分帐。可一年有多少进项咱们从来也没弄清楚过,只凭他们说去,地租子是一年少过一年。”
润娘不解道:“咱们怎会不知道佃户一年的进项?”
“咱们哪里能知道!”华叔道:“譬如山地里那些果子,他说他没卖得钱,咱们能怎样。况且太翁同官人都说,读书人怎好同庄户人家计较些些小利!”
“小利!”润娘登时无语,这两父子读书读傻了吧,活该被人欺负,不欺负他们都对不起他们。润娘听了一肚子的气,又不好说甚么,恰好秋禾端了茶进来,润娘正觉着冷,忙端了盅茶捂手:“华叔,华婶试试看,虽有些辣,冷天吃却是最好的。”边说自己也吃两口,抱着茶盅又问二老道:“叔叔,婶子吃着怎样?”
华婶笑道:“吃到嘴里虽火辣辣的倒舒服得很,亏得娘子想得出来。”
润娘笑了笑,想起家里新买的大红袍,正是秋天喝的,这下倒便宜了那个超没责任感的臭丫头,自己却要在这里红糖姜丝茶,要是有钱,立马就叫人去买正山小种,呃,好像红茶是明末清初才有的,不晓得这大周朝有没有。
华叔亦道:“真是呢,这茶吃下去,手脚都暖了。”
润娘吃了几口姜茶,身上方觉着舒服些,笑道:“茶虽然好,毕竟性凉,这么个冷天寒脾性,倒是吃些姜茶的好。”一语未了,她忽然想起件事,吩咐秋禾道:“你去叫鲁妈来,我有话说。”
秋禾答应着,抱了漆盘退去。
润娘用热手揉了揉脑门,道:“若能按数收上来,四六分成咱们倒是不吃亏的-----”她心里虽有了想法,偏打住了话头,问道:“你们有啥法子么?”
华知盛道:“我想着有两个法子------”
“越发没规矩了!”他才说得半句,就被华叔喝住了:“娘子叫你来是抬举你的意思,你就该在旁边好好习学习学,适才由着你胡乱讲两句,你倒得了意了。”
华叔那么一喝,润娘只觉着脑门子一抽,两只手死死握着茶盅:“华叔,你且听他说吧,说得不对再教训不迟。”
润娘开了口,华叔也不好再说甚么,瞪着眼呵斥儿子道:“叫你说,又不做声了。”
华知盛侃侃而道:“我想着有两个法子,一个是不管他们一年进项有多少,咱们定个数,年底时按数收就是了。二个是每年年初时,只叫他们自己说这一年会有多少进项,咱们按着原先的规矩四六分成。”
润娘下狠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看着文弱的少年,古人真是早熟啊,这么点点年纪居然能说出这翻话来,她心里惊叹,却摇头道:“你说咱们定个数,这个数却要怎么定,定多了佃户不干,定少了咱们吃亏。至于让佃户们自己报数字,他若是一年比一年报得少,又怎样呢?”
“这-----”华知盛毕竟年纪还小,润娘两个问题着实问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