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又响了,这回打来的人是黎美静。孙菀想都没想就将电话挂断,按了关机。她镇定地起身回房,拖出一只大皮箱,将自己原有的衣服装箱,然后去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镯子明明戴着挺宽松,这会儿却像在她腕上生了根,卡在大拇指下,怎么也捋不下来。她咬牙发狠,握着那镯子自虐似的往下生扯硬拽,直拽得她的左掌关节处全都红透。到头来,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怎样,一直硬撑着的她,忽然立在原地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她听到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她颤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多日不见的卓临城蹙眉立在门口,神色憔悴地看着她。

她重重合上眼睛,蓄积在眼里的泪水断线珠子般落下。

“对不起。”他开腔,声音嘶哑。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对不起,哪怕他曾对她做过那样多巧取豪夺的恶行,他都从未有过要说对不起的自觉。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这三个字。

孙菀如挨一记鞭子,心里火辣辣地疼,理智使她保持缄默。

她从箱子里找出一管乳液,涂满左手,抿唇将那只镯子摘下放在梳妆台。愣了一会儿,她嘴角微微一动:“无所谓了。真的。”

说着她躬身去锁箱子,很费力才将箱子锁上。卓临城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如果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能相信吗?”

孙菀轻轻推开他,声音疲惫:“卓临城,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你。”

她伸手去拉箱子的拉杆,手却被他用力按住,他盯着她的眼睛,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无措的神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床上,她没有那样的机会。”

孙菀便没有挣扎,哀哀地说:“何必矫饰?不如大家都留点风度,好聚好散。”

他被“好聚好散”几个字激怒,将她硬拽进怀里箍紧:“我不可能和你好聚好散!”

他对她一向都爱用这禁锢的方式,她惨然道:“我们再不可能了。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放过我好不好?”

“这辈子都休想!”他越加用力地箍着她,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暖化她,见她不为所动,他的声音软化成恳求:“到底要我怎么样做,你才肯相信我?”

孙菀机械地摇头:“你与其问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不如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卓临城这回没有回应,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可能不知道,从三年前你对娅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我们的婚姻就蒙上了原罪。我相信你爱我,但我更相信每个跟了你的女人,最后都逃不开被你欺骗、背叛的命运。”

卓临城终于放开了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孙菀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这一瞬,他们好像调换了位置,那个真正罪无可恕的人成了她。

“我一直在等,等你厌倦我,像一个死刑犯等待最终的死期。不爱你的时候,我等得很平静,爱你的时候,我等得很害怕。卓临城,我真的等够了,也受够了,这次算我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好不好?”

卓临城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身体里流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我不知道是自己太自以为是,还是你比我更懂欺骗,我竟一直以为你跟我在一起是快乐的。”

孙菀深深呼吸,抵抗着胸口处叫人窒息的闷痛。

他转过身,先她一步,滞重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孙菀眼泪几乎掉下来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余小菲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已经不重要了。”孙菀低头,“离婚协议我尽快发给你。”

他明明已经疲惫至极,骨子里的残忍却一分没少:“别做无用功。我‘不择手段’地娶你回来,不是为了要同你离婚的。”

卓临城虽不同意离婚,却默许了她的出走。

一出小区,孙菀就打车直奔通州老家。她并非无路可走,只是抱着颗坏心要让黎美静看看当初卖女儿入豪门的后果。

黎美静见孙菀拖着行李回家,脸色忽白忽红地变得很好看。孙菀绷着脸不理她,把箱子里的衣物一样样地往柜子里放。黎美静蹲下去帮忙,翻检了半天,见她一样值钱的体己都没有,有些急了:“照片上那人真是临城啊?会不会是别人用PS换了个头?”

孙菀不答,打开笔记本,在word文档里敲起辞职信来。她现在对这份工作,只剩下了厌恶。

黎美静见她居然在写辞职信,急得直跳脚:“孙菀哪,你不能这样破罐子破摔啊。男人已经靠不住了,要是连工作都没有,那就太惨了。”

孙菀一气呵成地将辞职信写完,毫不犹豫地发了出去。黎美静重重地“唉”了一声,一歪身坐到孙菀的床上:“临城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他不像是那种人啊。一定是你,天天摆臭脸给他看,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撵!”

闻言,孙菀的火腾地蹿起来:“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帮着他说话!”

黎美静心里有愧,不敢和她争锋相对,软下脾气哄道:“别是有什么误会吧?临城跟你怎么说的?”

孙菀讥诮道:“他说对不起。”

黎美静脸又白了,她垂头思量了一会儿,抬头对孙菀说:“你先歇歇,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黎美静出门后,孙菀推开电脑,恹恹起身,直直往床上倒去。她眼神空茫地盯着潮朽的天花板,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她不想在黎美静的势力范围内示弱,抬手重重擦去眼泪,将牙关咬紧。

第二十八章(3)

十数分钟后,黎美静端了碗蛋汤进来:“孙菀,喝点热乎的。”

见她不动弹,她便在她桌子前坐下:“刚临城给我打了个电话……”

孙菀倏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黎美静有点心虚,这女儿太精,一下子看穿了她,她讪讪地说:“是我打的,别怪妈多事,很多事情咱肉眼是看不真切的,尤其是那个小三儿还是个戏子,咱就更不能只看表面了。”

孙菀怔了一下,目光渐渐从她脸上落到她身后的墙面上。

黎美静见她态度有所缓和,将椅子往前拖了拖:“临城说他昨天刚从美国回来,本来打算马上回家,临了被一个应酬拖住了脚。当天吃饭的人全是他弟兄,大家都在兴头上,他一个不慎就喝多了。结果早晨一醒来,就看见那个女人在他边儿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菀轻轻发出一声冷笑,酒后乱性大概是比堵车迟到稍微不那么烂一点的谎言,难为黎美静竟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看来连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孙菀叹息起身,再度将柜子里的衣服往皮箱里放。结果她放一件,黎美静就往外拿一件,如此反复了几次,孙菀重重把一件衣服丢进箱子里:“你够了!”

黎美静蹲着将她箱子里的衣服全拿出来,铺平放回柜子:“我知道你委屈。既然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就不说了。你好好在家休息,不想工作就别去,我养得起你。”

孙菀下巴颤了几下,眼圈红透。

“蛋汤趁热喝,土鸡蛋两块钱一个呢。”

黎美静边说挑开孙菀卧室的帘子,她人已经出去了,脑袋却又伸了回来:“孙菀啊,一个把握不住自家男人的女人,再怎么聪明也是有限的。”

霓虹斑斓,光影迷幻,“煌族”最大的包房,低沉的重音音乐极富韵律地撼动在座者的心脏。

斯诺克球桌旁,徐韬抱着一个S型身材的俄罗斯美人,装模作样地教她打球。徐韬生得矮胖,抱着白龙马般高大丰满的洋美人,场面滑稽异常。他们身后,一票妖娆女子望着他们吃吃娇笑。

就在徐韬上下其手之际,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高大的黑影带着肃杀之气闯了进来。

徐韬应声看去,见是卓临城,吓了一跳,但还是满脸堆笑地往上迎:“卓……”

“哥”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一记重拳就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骤然一黑,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眼泪鼻血一并往外溢。

身后的莺莺燕燕尖叫着往外逃窜,酒杯、啤酒瓶、话筒纷乱地砸向地板。

卓临城快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卡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后逼退,眼见他濒临窒息,双眼上翻,他才收回手,又一拳将他打倒在球桌上。

徐韬几乎休克,连告饶的话都不说出来,蜷在球桌上,眯着眼畏惧地看他,咝咝地吸着冷气:“别……别……”

卓临城脱去身上的大衣,扬手丢在球桌上,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再度提拎起来,目光如刀:“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

徐韬筛糠似的抖着:“卓哥,我听不懂啊,什么怎么回事儿……”

“砰”的一拳砸下,徐韬听见自己左边眉骨断裂的声音。

“我再提醒你一次: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你是怎样给余小菲拉的皮条!”

徐韬举双手告饶,双腿几乎跪下去:“卓哥,我真不知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你。你自己喝醉了,有些事儿可能记不清了,但……但也不能怪到我头上啊。”

卓临城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包房门口,将门反锁上。

徐韬心知不妙,拔腿就往卫生间跑,卓临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扯住他的手臂反手一拉,将他带倒在地上。卓临城欺身上前,将徐韬笨重的身体扳正,右膝重重地抵压在他左边的肋条上:“就凭那点酒也想让我喝醉?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药?”

徐韬野狗般鬼哭狼嚎:“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昨晚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怀疑我?”

卓临城捞起桌上的一支啤酒瓶,在他耳边砸碎,拿锋利的玻璃尖对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说!”

徐韬亦发了狠,咬着牙,死死憋着一口气,双眼血红地瞪着他:“我不知道!”

卓临城唇线紧抿,眼神阴沉黑暗,握着酒瓶的手剧烈颤抖,几滴汗从他青筋暴露的额角滚落,挂在他的眼帘上。

“卓哥,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徐韬最后那点狠气在他暴戾的眼神下消散殆尽,他大哭着哀求,“我要出个三长两短,你自己也过不去你爹妈那一关!虽然说我的贱命不值钱,但你真犯不上和我玉石俱焚哪!不行你再往嫂子身上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嫂子一个人该怎么办?”

卓临城重重喘息着,眼睛里的阴翳渐渐散去,他松开他,将他拖到沙发边,重重扔下。他仰头深吸了口气,走到斯洛克球桌前,拿起外套利落地穿上:“以后别让我看到你。还有,去告诉余小菲,不要拿我玩火。”

*

暗红色的苹果在余小菲纤细的手指间转动,蛇一样的果皮从她刀下探出头来。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前,低垂的眼帘后,隐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今日没有化妆,素淡得像一尊瓷器,一头长发也只蓬松地绾了个韩式发髻。不认识她的人见了,只怕会当她是位娴静温柔的小妻子。

“你是没亲眼看到他那股狠劲儿,我现在一闭上眼都还瘆得慌。菲菲,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要真把他们拆散了,恐怕你下辈子没一天好日子过。”病床上,赵韬两边脸都高高肿起,红色的面皮上满是青紫的癫痕,原本就小的眼睛索性变成两道可笑的缝。

一条完整的苹果皮“啪”地掉在地上,余小菲切下一半果肉,用刀尖叉着递到徐韬嘴边,徐涛忙不迭地伸嘴去咬那果肉。

余小菲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忽然笑了:“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她的笑容让徐韬呼吸发紧,一双眼睛放出豺狗似的贪婪光芒:“什么故事?”

和他经历过的女人比,余小菲算不得一流姿色,但只要她对他笑,他就会着了魔似的起反应。和别的女人不同,她的笑容既高傲又温柔,眼神里明明写着看不起他,神情却像在温柔讨好。每逢见到这种笑容,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用男人的方式征服她眼里的高傲。

“听说爱斯基摩人捕杀北极熊,只需要一把这样的小刀。”余小菲转了下手中的刀柄,像看小孩那样看着他,“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其实办法很简单,只要用海豹血和匕首做一支血冰棍,丢在北极熊出没的地方,嗜血如命的北极熊就会迅速赶来舔这支美味的血冰棍。舔着舔着,它们的舌头被渐渐融化的冰块麻痹,露出来的匕首割破它们的舌头,但它们还是会在欲望的驱使下,不停地舔自己的血,直到因为失血过多休克。然后,它们就变成爱斯基摩人的坐垫和食物。”

闻言,正在刀口上咬苹果的徐韬不寒而栗,连忙收回嘴巴。

余小菲目光落去窗外,幽幽叹了口气:“我记得有句佛经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意思是说,人并不比北极熊高明,明明知道爱和伤害共存,却会为了那一点点甜奋不顾身。”

“这不是自虐么?哪儿找不到点甜头?非去刀口上舔?”徐韬嘟囔了一句,“菲菲,你可是个聪明人!”

余小菲施施然起身,将他的病床摇起来,望着他的伤口意有所指:“韬子,你不也聪明?”

“那不同,我是被打得半死了,但我也换到实在好处了。”徐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晚的旖旎风光,他急促地捉住她的手,急色地舔着她沾了苹果汁水的手,“可你呢?赔了夫人又折兵,白便宜我了。”

余小菲垂眸看着他,好像舔她手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条撒欢的牲畜。

徐韬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菲菲宝贝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另一半报酬?我可是为你死了一回的!”

余小菲抽回手,一点点拉开连身裙的拉链:“不如现在?我实在不喜欢拖泥带水。”

徐韬盯着她半裸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喘息着说:“我们说好的,这次不戴套……”

余小菲面无表情地掀开他身上的薄薄床单,将仅剩的蕾丝底裤拉到膝盖以下:“好,我们银货两讫。”

十余分钟后,余小菲拉上裤子,套上连身裙,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快步穿行于VIP病房区安静的回廊,赤槐枝杈里透过来的光斑在她脸上、身上跳动,她一口气走到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将门重重反锁上,走去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胃部的痉挛导致她美丽的面庞严重抽搐,勾魂夺魄的清水眼里亦布上骇人的血丝。良久,她喘息着拿出包里的纸巾,重重擦过双唇。

呼吸渐渐平缓,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阴冷的面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是很恶心,但她很早以前就习惯了这种恶心。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用身体换来驻唱机会时,她就清楚地知道,只要这具身体不老,这世界就没有她不可抵达的目标。

第二十九章(1)

离职手续办得比孙菀想象中顺利,因为前一日老夏高价买到一张卓临城结婚时的照片,在看清卓太太真容的瞬间,老夏什么都明白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很快就对她挥手放行。

离婚的事,自然比离职棘手得多:她快递给卓临城的离婚协议,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她打他电话,一旦提到离婚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挂断;她约他面谈,却被告知没有时间……

迫不得已之下,孙菀只得亲自上门拜会。然而不到十分钟,那场谈话就演变成了有关婚姻责任的剧烈争吵:

“结婚一年多以来,我可曾限制过你的自由?可曾对你使用过暴力?可曾酗酒抽烟?可曾对家庭漠不关心?可曾对你关爱不够?”卓临城静静靠在椅背上,沉着脸问。

面对这这一系列问题,孙菀机械摇头。

卓临城将刚浏览完的离婚协议合上,当着她的面优雅地撕烂:“既然如此,你凭什么和我离婚?就因为一次根本不存在的外遇?”

孙菀被激怒,半分不甘示弱:“不,不是因为那个,我只是觉得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

卓临城面上的沉郁被打破,他猛地起身,怫然将她按去办公桌上激~烈地qiangwen。在她几欲晕厥的时候,他将手从她jin区里chou出,恶狠狠地讽刺:“什么时候对我没反应了,再来说没感情这种话。”

孙菀胀红着眼圈丢了他一个耳光,万分狼狈地逃离。

她身心俱冷地在“万华”附近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最后打电话告诉她的律师,她要起诉离婚。

三日后,那位律师准备好诉状,陪孙菀去立案庭办了立案手续。从法庭出来时,那位律师坦率地告诉孙菀:“可能要等很久。如果您先生坚持不愿意离婚,我们胜诉的机会不大。”

诚如那律师所言,诉状递出后,一直处于泥牛沉海的状态,孙菀渐渐有些不抱希望起来。

但生活总要继续。收拾好心情后,孙菀向几间杂志社投了简历。她本不抱希望在年前找到工作,不料简历发出去不久,她就接到一间知名杂志的面试通知。

年底求职的人,多是工作经验欠奉的毕业生,孙菀很快就在面试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个薪水颇优的岗位。孙菀疑心上天眷顾自己,后来方知,这间杂志社不久前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高层斗争,前主编离职时几乎架空整间杂志社,现任主编梅丽莎才不得不放宽条件,在年前广纳贤才。

雷厉风行的梅丽莎很快重新确立杂志的定位——引导高端精神享乐。杂志核心内容也从奢侈品推荐转向电影、音乐、读书、戏剧、当代艺术和文化交流。对孙菀而言,这样的定位自然是十分理想的,她急需要一些有文化内涵的事情,赶走上份儿工作留在她生活里的乌烟瘴气。

生活既然一片黯淡,孙菀只好寄情于工作。圣诞前后半月,孙菀接连做出几个反响很好的大型专题。同事们固然是嫌她急于表现,但梅丽莎偏偏赏识她,元旦一过,她就将孙菀提拔为编辑部的中层领导。于是,新年伊始,孙菀就化身成了空中飞人,于全国各地间往来穿梭。

*

农历年前夕,孙菀飞去台北对专栏作家沈沅做深度采访。沈沅是台湾专栏作家里的新贵,擅写饮食男女,因行文冷隽幽默,观点毒辣新颖,在内地亦深受小资女性的追捧。

抵达台北那天,沈沅带孙菀去吃了士林夜市。沈沅为人风趣且不拘小节,和孙菀倒很投契。两人一路从街头吃到街尾,渐渐熟悉起来。一旦拿下名人雅士的面具,沈沅就暴露出有点二的嬉皮面目,和孙菀大肆调侃起来。

吃过夜市,已近十点,沈沅开车慢悠悠地送孙菀回了宾馆。车停后,孙菀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有些陈旧的真驴皮皮影给沈沅:“这是给你夫人带的礼物,你有本书里提到,她很喜欢收集民间工艺品。”

沈沅眼里忽然有了丝忧伤,片刻后,他接过皮影:“孙小姐真是有心人。只可惜她去了法国,怕是收不到这样别致的礼物了。”

孙菀愣了一下:“沈夫人她……”

“她同我离婚了。半年前的事情。”

“真是抱歉。”

沈沅摩挲着那张皮影,依然调侃:“如今离婚率那样高,离婚实在算不得稀罕事了。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概只是不甘心被甩?哈哈!”

孙菀望着他的落寞的侧颜,有些笑不出来。犹豫了一下,她忍不住说:“我记得你在书里提到她睡着后喜欢磨牙,你每天都偷偷用手指横在她牙齿间,慢慢帮她改掉了坏习惯……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我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感动。”

她实在不明白沈夫人为什么会离开这么爱她的男人。

沈沅忽然有了谈兴:“你觉得男人和女人,谁更懂得爱?”

孙菀不知他缘何有这样的疑问,思忖了一下,嗫嚅道:“当然是女人。”

“大概90%的人都会这样想。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就我所了解的而言,女人其实是世界上最不懂爱的动物。”

孙菀“呃”了一声,毫不避讳地用“您太偏激了”的眼神看向他。

“孙小姐,你有男友吗?”沈沅问。

孙菀点了点头,隐去自己将要离婚的现状。

“你男友做过哪些让你感动的事情?”

孙菀怔了一下,垂眸追忆,片刻后,她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沈沅忽然放声大笑:“果然又是这样。我曾经和上百对情侣聊过天,让他们回答对方做过什么让自己感动的事情。男人们总能说出很多:女孩在车站等他很久,做手工给他,帮他洗袜子,给他做料理……女人的回答却惊人的一致:没什么让人感动的事啊。因为男人们没有像杰克那样把救命的门板让给她们,也没有打败‘绿魔’,将她们从生死一线的关头抢救出来……”

“女人总是患得患失,找各种理由证明男人不爱她;男人看似大大咧咧,却总在想方设法证明女人是爱自己的——就像全世界都相信我爱我太太,但她偏偏不相信一样。”

孙菀出神望着他,一时失了言语。

沈沅耸耸肩,故作轻松地一笑:“现下的女性,大多是《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不到j□j,不到男人冒着枪林弹雨回来救她,她永远是觉不到真爱的。”

说完,沈沅下车,替孙菀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二十九章(2)

次日上午,孙菀正式去位于阳明山附近的沈沅家拜访。

孙菀程式化地请他在书房、庭院里摆拍几套照片,然后便是近两个小时的深度访问。访问结束后,沈沅亲自下厨为她煮了碗乌鱼子面,并配上味噌豆腐汤。孙菀留意到沈沅家里仍然保留了沈太太的痕迹:书架上的单人照、女性读物、未画完的油画、钢琴上翻到某一页的曲谱……他还在等着她回来。

孙菀黯然想,原来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对男人的伤害也很大。

回宾馆的路上,孙菀收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原定在下午1时的飞机因天气原因,改签到晚上9时。

平白多出半天,孙菀不想待在宾馆耗时间,便坐车去了趟台北故宫。她原以为台北故宫足以打发一下午时间,谁知到了当地才发现台北故宫委实袖珍,就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好在小楼内别有洞天,藏着各类稀世珍宝,颇能拖得住人的脚步。

出了故宫,见时间尚早,孙菀又坐捷运去了西门町。抵达西门町时,恰巧有艺人在做活动,街上挤满了热情喧嚣的红男绿女。孙菀在路边买了份蚵仔煎,站在人群里一边吃,一边享受那艺人的温柔歌声。不料一份蚵仔煎尚未吃完,一场雷雨便哗然降落。

除了那艺人的铁杆粉丝,所有的路人都纷纷向四下里逃散。孙菀被乱冲乱撞的人挤到了马路中央,无数辆机车飞驰着从她身边驶过。她提心吊胆地往马路边上跑,好容易撞见一个公交站牌,她快步冲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街道路面霎时变成汪洋,路面上淆乱了一阵子就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躲去了自己的归属地,只有孙菀这个异乡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个站牌底下。

突如其来的凄凉感将孙菀一下午的好心情挤走,她寂寂呆立原地,空茫地盯着被大雨笼盖的街道,她不期然想起很久前,有人冒着比这暴烈十倍的雷雨,一间店一间店地找她。一行久违的眼泪忽然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滚落。

*

农历新年前夕,梅丽莎忽然急召在家休假的孙菀,让孙菀替她的助理周雅陪她去趟香港,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慈善晚会。

到香港后,梅丽莎没有安排孙菀住酒店,而是带她住进自己在中环的海景公寓。

第一天住进去时,孙菀有些惴惴,连用洗手台都小心翼翼。但很快,梅丽莎就让孙菀看到了她爽朗随性的一面,几个钟头后,孙菀连用她递来的面膜都不会觉得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