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叫李正奇,早年在内地某知名大学做教授,后因一些历史问题流落到镜海。消息灵通的辛庆雄听闻有这样一号人物,便亲自将他从陋巷请回大屋,礼如上宾地供奉着。
李教授的主要工作是监督辛霓的日常学习,以及有甄别地充实辛霓的图书馆。
辛霓的图书馆包罗万象,唯独没有小说和散文,因为辛庆雄认为女子读太多文艺作品,容易变得敏感多思。
除了周末晚上可以看看电影外,辛霓没有别的精神生活,只好去图书馆里啃那些大部头,啃着啃着,她对历史类书籍有了偏爱:历史里不但有故事,还有深刻的人性。
恰她的“太傅”在内地教的就是历史,不但能给她讲正史,还能把野史里的八卦翻出来当故事说。辛霓越来越喜欢风趣幽默、博古通今的李正奇,而李正奇也渐渐对这个懵懂纯善的小弟子有了慈父之爱。再引进新书时,他会时不时于书架里藏一本《夜航西飞》抑或是《傲慢与偏见》…
师徒感情最好的时候,李正奇自发教了辛霓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比如考古,比如易学,比如雕刻。
李正奇擅长贝雕,一片贝壳经了他的手,用不了三两天就会变成一朵花、一只鸟,或者一个粉嘟嘟的辛霓。别的辛霓都能学得似模似样,唯独这贝雕,她怎么样也学不好,不是把贝壳雕烂,就是划伤了手。
每当她气馁了,李正奇便会抚着她的头安慰:“慢慢来,我们师徒的情分还长着呢。”
然而他估错了,他们的师徒情分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长。
辛霓十三岁那年,李正奇得了肺结核。辛庆雄甚至没去弄清是否传染,就给了他一大笔遣散费,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出了大屋。
辛霓大哭了一场,别离的忧伤持续了半年,才略略平复下去。
她原本就狭小的世界,因老师的离去变得更加黯然无光,了无生趣。
辛霓又等了两年,才等到了生命里的另一个转机。
辛霓第一次见青蕙,是在晚春里的一个午后,那天她在花园里做花道练习,却听见两个用人在不远处的假山旁喁喁议论着新来的花匠:
“听说从上海来的,带着个女儿,那女孩和大小姐一般大,长得标致极了。”
“还能标致得过大小姐?”
“说是也不输给大小姐。”
辛霓听了,既好奇又雀跃,捧着刚插完的一小瓶石斛立花往明辉堂跑。一进门,她就看见那个少女站在堂屋中央,她站姿挺拔,脖颈到背部的线条优雅得像只天鹅。
她缓缓走上前,绕过她,走到爸爸身边。堂屋中央摆着两张红木太师椅,明明空着一张,她却硬是在辛庆雄坐的那张上寻了个空隙挤坐进去,然后头一歪,斜靠在爸爸肩膀上。
辛庆雄爱怜地抚摸着辛霓的头发,意态闲散道:“你既然打理得了上海的大家园林,打理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后花园应该也不在话下。”
辛霓的心思完全没有在大人的谈话上,只睁着一对猫儿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件挺括的棕色皮衣配印花吊带短裙,她的头发染成栗色,大卷翻起迷人的波浪。她脸部线条生得柔美,但尖尖的下巴抵在皮衣的硬领子上,又让她的气质显得十分冷硬。
感受到辛霓的目光,她毫不退让地对视回去,她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聪明,因此显得攻击性十足。
辛霓从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抱着一瓶花,穿着一条缀着蕾丝和珍珠的白色裙子,温温软软地靠在爸爸怀里,奶猫儿一样可着人心。
“进我家做事,做得好不好不是头等重要,重要的是守规矩。”辛庆雄的目光从花匠脸上移到那女孩身上,只一眼,他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真正的桃花眼,眼长而弯,眼尾向上微翘,四周带抹淡淡的红晕,呈桃花瓣的样子。她的眸瞳不像一般少女那样黑白分明,清亮剔透,而像隔着一层水泽,迷迷醉醉,朦朦胧胧。
感觉到辛庆雄的目光,女孩眼帘微微一掀,眼底秋波一动,陡然就让她的清水脸上生出了些艳光与媚意。这让他忘记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花匠显然受过旁人提点,连连点头:“三爷的规矩,我条条都清楚。”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尹融,融化的融。”
尹融长相普通,唯一的优点就是白净,微胖的脸上挂着与生俱来的低眉顺眼,软软糯糯的像一屉上海小笼包。这是辛庆雄非常喜欢的面相。
“女儿呢?”
“尹青蕙,青葱的青,蕙质兰心的蕙。”
辛庆雄盯着青蕙,像得到了什么意趣,嘴角露出点笑来:“那好,入职的事情,明天你找李管家谈。”他轻轻在辛霓头上弹了下,“起来,爸爸要出门。”
辛霓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拉着他的袖子,仰着脸撒娇:“我想去迪士尼。你说过今年可以带我去。”
“叫彦章送你去。”
“不要,我要爸爸陪我去。”
“那就等中秋节,中秋节我陪你去。”
“我想夏天去。”
“晒一身黑皮回来?”
“黑皮就黑皮。”
“晒黑就嫁不成威廉王子了,不过,配彦章倒正好。”
辛霓想想赵彦章的黑煞星一样的脸,打了个寒噤,松开手满腹委屈地说:“中秋节就中秋节吧。”
辛庆雄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直到他的笑声彻底听不见,花匠尹融才拿出小小一方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他朝辛霓一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大小姐。”
辛霓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仍忍不住去看青蕙,眼睛里有小女孩对美丽事物的敬意。
青蕙冷冷问:“你还要看多久?”
辛霓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道:“对不起。”
青蕙眼睛落在她手里的立花上,略一打量,上前从瓶子里抽出一枝。
辛霓错愕地看向她,只见青蕙嘴角慢慢旋开一个笑:“这样好看多了呢,是不是啊大小姐?”
辛霓隐隐觉得青蕙是在挑衅她,可她的如花笑靥看上去又是那样温和。
尹融上前一把拉住青蕙,用眼神制止她,转而点头哈腰地朝辛霓道歉:“大小姐,我女儿叛逆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辛霓这才知道青蕙刚才真的是在挑衅她。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为人子女者也是可以有叛逆期的。
尹融很快带着青蕙搬了进来,他们住在花园西面的耳房。辛霓听保姆说,青蕙搬来时,整整带了五只大皮箱,里面全是衣饰鞋包和杂七杂八的小玩物。
“派头比大小姐还大呢!”保姆用泛酸的口吻说,“小姐身子丫鬟命。”
保姆们很快将尹家父女的来历扒了个干干净净,尹融原也是个富家子弟,少年时代曾在日本学庭院设计,归国后不期染上了赌瘾,渐渐败光了家底,沦落成了大户人家家里的花匠。他此番来镜海,一来是谋得了更好的差事,二来是便于赌。
青蕙的到来,让辛霓有了一丝新奇的感觉。尽管她身边到处都是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让她觉得孤独。但是青蕙不同,青蕙是那样鲜活,那样充满挑战。她想应该找些机会,让她们成为朋友。
她一有空就往花园西面跑,但无论她跑得多勤快,始终连见青蕙一面都不得。尹融解释说青蕙刚转到市北中学,功课压力很大,加上周末还要出门学特长,连他这个当爸爸的都见不着她几面。
“中学?特长?”辛霓拎出两个关键词发问。
尹融这才想起这个大小姐跟平常人不一样:“按照常理,大小姐应该和青蕙一样上初二呢。不过大小姐有这样的条件,实在没有必要去学那些毫无针对性的课程,至于学历,对您这样的人来说,连锦上添花的作用都没有。
“不过青蕙就不同了,她必须考个好大学,必须多学点技能,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命运变得好点。”
“她在学什么?”
“美术和钢琴。”
“在哪里学呢?”
“在观前街那里找了个老师。”
辛霓想了想:“为什么要去外面学?家里有画室、琴房,你让她每周六日上午过来,跟我一起上课好了。”
学艺术所费不赀,尹融负担甚重,听大小姐允许女儿陪读,立刻眉飞色舞地应承:“谢谢大小姐,我一定说服她周末过去。”
周末前的那几天,辛霓格外煎熬,她怀疑青蕙的骄傲不允许她接受自己的好处,但周六去画室时,她竟见青蕙更早一步地站在了画架后,动作娴熟地在画布上刮胶。
那堂美术课,辛霓上得心猿意马,研磨铅白时,差点把生熟核桃油的比例弄错。好容易等到第一堂课散,辛霓巴巴地凑过去主动示好,问她从哪里来,今年多大,哪天的生日。青蕙一边拿毛笔勾线,一边淡淡答了。
辛霓听到她的生日日期,惊喜地说:“青蕙,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青蕙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惊喜,眉梢一挑:“所以呢?”
辛霓被问住,支吾了一下:“好有缘…”
青蕙右边嘴角一勾,算是笑过。
接下来的课程里,辛霓放下大小姐的那点矜持,时不时问青蕙借支笔,或是向她请教水、胶、粉的比例。
青蕙不胜其烦,态度冰冷地一一敷衍过去。
一堂课上完,美术老师看了看两个学生的作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貂毛笔给青蕙:“以后画细部时用这支笔。”
老师是辛庆雄花大价钱请回来的,教了辛霓好些年,但除了教学外,他从未对她多说半句话,辛霓以为他天生冷酷,这时才知是自己资质鲁钝,从未入过他法眼。
下午的钢琴课,辛霓又被青蕙比了下去。辛霓用看偶像的目光看青蕙:“青蕙,你好厉害,上海的老师比镜海的好吗?”
青蕙眼帘微微一敛:“我的老师五十块一小时,大小姐的五千一小时,你说呢?”
“原来是我天分的问题。”
“不是天分问题,是心态问题。”青蕙收拾书包,头也不抬,“这些对大小姐来说只是个消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赌人生的筹码。”
听她这样说,辛霓很是羞臊了一阵子。但她向来心大,傍晚逗了会儿猫猫狗狗,就把这一天吃的瘪全忘去爪哇国了。
那以后,辛霓每周总要抽几个傍晚,穿过大院的游廊、巷道,跑到青蕙和尹融住的屋前,找青蕙攀谈。
每逢此时,尹融都如临大敌,生怕怠慢了辛霓。青蕙却很淡然,高兴了就和辛霓说几句,不高兴了就婉言谢客。她虽和别人一样叫辛霓“大小姐”,但她打心里没有将辛霓当一回事。
辛霓却剃头挑子一头热,拿青蕙当起朋友来,但凡她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分青蕙一半——大到一件衣裳,小到画油画的兔皮胶。她的那些清浅的心事,也当隐秘一般吐露给青蕙听。长此以往,青蕙或多或少有些被打动,面上也不再那样冷了。
青蕙真正对辛霓敞开心扉,是因为7月里的一场台风。
那场台风来得异常突然,也就一瞬,白昼变成了黑夜。被隔在公交站台上的青蕙准备打电话给尹融,却想起他一早过海去内地进花木去了。
她关掉手机,抬头看天,低垂的乌云压在她头上,闪电伴随着雷声从西天滚滚欺来。路上的车辆失了次序,离弦箭一样往前飙,偶尔有公交路过,也是见死不救地呼啸而过。
狂风起来的时候,站台上滞留的同学陆续被不同的车接走,只余她一个人瑟瑟地面对越压越低的云层和惊心动魄的雷声。
风越来越大,卷着沙砾扑打她的脸,她紧闭着双眼,将头埋进胸前,死死抱住站牌灯箱边的圆柱。
不久,瀑布一般的水龙从天上落下,十几秒工夫,雨水借着风势就将她全身浇了个透。路面上一下子积满了水,浑浊的脏水涌泉似的从下水井里涌出,水位上涨得很快,几乎要漫上站台。青蕙没有直面过这样狂暴的台风,心理防线一点点被瓦解,她哭了起来,她也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悲哀。
就在她哭得无法自已时,几道汽笛声响起,一道强烈的暖光向她投来。她满含眼泪,在疾风骤雨中回头,只见一辆越野车停在她身后几米处。车门洞开,一个男人冒着风雨朝她奔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被他拖着拽着推进了越野车的副驾。一股热浪伴着古龙水的味道包裹了她,她不喜欢古龙水的味道,不知为何,此刻她却觉得这味道是安全的、妥帖的。
她抖了半天,直到那男人给她递来纸巾,她的魂魄才归了位。她缓缓扭头,朝那人脸上看去。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最多不过二十岁,但因皮肤黧黑,看上去又多了些老气。他的五官谈不上英俊,却有几分独特的味道。
“你是赵彦章?”青蕙很快判断出他的身份。
青蕙未曾见过赵彦章,但她从大屋下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的事:
十三岁在辛庆雄的赌场里当马仔;十六岁帮辛庆雄挡了一记冷枪,被辛庆雄提拔为贴身保镖;十八岁被辛庆雄认为义子,辅佐掌管辛家在镜海的生意。
赵彦章蹙眉盯着车窗外的雨况,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窗外,风雨越加歇斯底里,青蕙从雨刷偶尔刷出的明晰里看到有广告牌、汽油桶被狂风高高卷起,重重摔下。尽管坐在车里,青蕙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来找我。”
“是大小姐让我来找你的。”赵彦章不敢居功,他说完,强力发动车子掉头,乘风破浪般在积水的路面上疾驰。
青蕙一怔,她难以相信辛霓竟会为她去求赵彦章。辛霓对她说的那些小心事,多由赵彦章而起,辛霓厌恶、忌惮这个男人,因为辛庆雄总是流露出要把她嫁给赵彦章的意思。连青蕙都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单纯的辛霓当了真,拿赵彦章当老鼠、蟑螂那样厌憎。
没想到她竟会为她求他,青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欠了别人人情,心是会变沉的。
“把安全带系上。”赵彦章一边开车横冲直撞,一边对青蕙下命令。
青蕙拉过身后的安全带,刚拉到胸口,她的脸忽然红了。市北中学的女生校服仿的日本制式,水手服、短裙加长袜,无奈上衣布料太次,湿透后紧紧贴在她身上,透得像层裹糕点用的江米纸。她看见自己玉色的皮肤和毕现的少女曲线,甚至内衣的清晰轮廓。
赵彦章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后备箱的纸袋里有衣服。”
青蕙狼狈地爬到后座上,趴在后座的靠椅上,探身下去够那个购物袋。校服裙本身就短,她这样够那纸袋,下方便有些失守。
赵彦章从后视镜里影影绰绰晃到了一眼,喉头微微一动,眼神里染上了几分不自在。
青蕙好容易把纸袋拿上来,见里面装着件价格不菲的男式衬衣,她犹豫了一下才将衬衣穿上,不合体的衬衣被她穿得像条睡裙:“谢谢,回头我洗好熨好再还给你。”
赵彦章不答,默默打开空调暖风。
青蕙和他没什么话说,便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拢向一侧,她双手轻轻拨着长发,优雅得像在弹奏竖琴。等到把头发理顺,她将头发分成两股,灵巧地织起了鱼骨辫。
赵彦章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了好几眼,他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外面是那样的风雨如晦,这辆车随时有可能倾覆,他们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她却如此安宁恬静地在织一根辫子。
她为什么能如此放心地把生死都交给他?是对他能力极度信任还是无知无畏?
良久,她将辫子织好,栗色的鱼骨花纹被她故意扯得凌乱。她乏乏地靠在车窗上,两条光洁笔直的长腿并排斜放后车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发着呆。
赵彦章是见过女人的,但他第一次领略到女人的风情,竟是从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身上。他觉得自己很变态,这种自觉让他躁乱不安,他抿紧了唇,眸色幽暗地加足马力。
车子驶达大屋时,台风的势头已经小了一些,赵彦章下车绕到青蕙那边,给她开了车门。
青蕙甫一下车,就看见大门口的辛霓,她身上的白色雨衣被狂风吹了起来,里头像是藏着几只翻飞的鸽子,猎猎而动。她的头发上全是雨水,圆润的脸被雨水濡得发白,她的神情里全是孩子式的无措和紧张。
青蕙的眼窝一下热了,她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散文,里面是这样写友情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青蕙从不相信也不期望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但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第三章 海水与火焰
成为朋友后,青蕙和辛霓一起制定了很多细小的相处规则,比如上厕所时一定要一起,吃零食时一定要把第一口让给对方,礼拜六要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她们互相交换秘密,无聊的时候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通过“犯罪”让彼此的关系更加紧密。
慢慢的,辛霓知道青蕙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当然,精明的青蕙表示在成为作家前,她必须变得有钱。辛霓看过青蕙写在日记本上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公主,行文套用了《源氏物语》优雅绵长的风格。那个故事玛丽苏得厉害,全文通篇都描述那个叫蕙的少女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四海列国的皇亲贵胄。从未读过言情小说的辛霓觉得新颖极了,她觉得青蕙未来一定会成为简·奥斯汀那样的名作家,从而对青蕙更加崇拜。而青蕙渐渐知道辛霓除了讨厌赵彦章,还有些别的秘密,比方她一直努力想嫁给英国的威廉王子,比方她正在为渐渐发育的胸部发愁,那让她觉得自己不再纯洁…
青蕙对辛霓的改造欲望源于一件小事,那天她们并排躺在青蕙的小窝里聊天,青蕙突发奇想地从箱子里翻出些丝巾、衣服:“我们玩Cosplay吧,Cos一个名人,让对方猜。”
青蕙兴冲冲地穿上牛仔短裤和运动文胸,把指甲和眼皮涂黑,抱着吉他扮布兰妮,然而直到她把整首Toxic唱完,辛霓还是咬着食指作满头雾水状。
“这样不行啊。”青蕙意兴阑珊地扯掉假发,看向辛霓的目光里有些同情,有些隐忧,“不知道布兰妮,不知道Fin.K.L,不知道《仙剑奇侠传》,连首流行歌都不会唱…时间久了,我会烦的。”
然后她强迫辛霓像她那样把指甲染成红色,强迫辛霓试穿她新买的黑色内衣和迷你裙,强迫她学画那种楚楚可怜的下眼线。
辛霓总是半推半就地跟着做了,然后从这些事情里获得一种奇妙的、叛逆的快感。
渐渐的,青蕙不再满足于对她做细枝末节的改造,她决心要带辛霓出去看看。
青蕙是个行动派,不久她就在大屋东南角找到了一个破绽。她苦苦等到一个辛庆雄出国的空当,想办法甩掉辛霓的保姆,拉着她一径儿跑到大屋东南角的女墙下。女墙下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包,土包最高处恰好有棵桃花树。
“看到这棵树没?沿着它爬上墙,一会儿我去墙外接着你。你敢吗?”
辛霓眼睛一亮,旋即又摇头。
“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辛霓嗫嚅着,迟迟答不出来。
青蕙抚额:“天哪,你没救了。”
“我爸爸说外面很危险。”
青蕙哂笑:“哪里没有危险?这大屋底下搞不好还是个地震带呢!”
末了,她又残酷地补上一刀:“阿霓,你真可怜,没有童年,看样子也不会有青春。”
辛霓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青蕙的耐心用尽,她以身作则,动作轻灵地爬上桃花树,轻轻一攀就上了女墙。她骑坐在女墙上,俯视着内心做殊死抗争的辛霓:“翻过这座墙,你就是新的辛霓;不敢翻,你就永远是你爸的小傀儡。阿霓,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辛霓心底那点对外界的好奇,以及随着青春期而来的叛逆心被煽动起。她不想当傀儡,更不愿让青蕙小瞧了去,于是笨手笨脚地学着青蕙的样子爬上女墙。
青蕙满意地点点头,潇洒地跳下去,在墙外弯下腰:“别怕,你踩着我的背慢慢下来。”
那墙并不高,坐在上面的辛霓先是有些头晕目眩,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新绿溅溅、诗情画意的新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大,头上的天蓝得浓烈,远处的河流像条闪着光的白带子,她看见如蛛网般密布的街巷,看见林立的高楼,看见远方如织的游人行踪。
这些景象她都曾在飞机上俯瞰过一次,但那对她而言是渺远的,不可接近的,和一幅画、一幕背景没什么区别。但现在看来,一切是那么的不同,她一伸手就能戳到这个立体的世界。
她的心怦怦跳着,既不敢往外迈步,又不甘愿缩回去。
“快啊,下来!”青蕙在底下招手。
辛霓垂着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心底那点小小的“野”轰轰燃起:她要去外面看看,她要逛八佰伴,按自己的心意穿专柜里的漂亮衣服;她要跟青蕙去樟树街吃木槺布丁;她还要去逛风光旖旎的威尼斯街…
想到这里,她颤颤悠悠地把脚探出墙外。
脱离辛家的势力范围后,两个少女出笼雀儿一般拉着手往城市深处跑去。
她们的时间不多,青蕙要用有限的时间带辛霓好好感受下外面的世界。
她果然带她去吃了超美味的木槺布丁,带她试了一大堆时尚女装,给她喷了一身甜腻腻的少女香水,还带她做了水晶甲…她甚至自掏腰包请她去看了蝴蝶馆,蝴蝶馆里数千只不同种类的蝴蝶把辛霓惊艳得目瞪口呆。
玩得累了,青蕙便带辛霓去中央广场的海棠树下小坐,一人捧一只猪扒包啃。
过于漂亮的两个少女引得游人纷纷侧目,情窦初开的少年们几乎挪不开脚步。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青蕙侧目对兴奋得脸红红的辛霓说:“带你去做头发吧!”
这一回,辛霓犹豫了:“还是不要了,爸爸会不高兴的。”
“就做一次性的,美一个钟头,回去就洗了。”
见她还在犹豫,青蕙抄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带她进了对面的发廊。
理发师温柔的手指穿过辛霓的如瀑青丝,隆隆作响的吹风机将她的黑长直吹成甜美优雅的公主卷。镜子里的辛霓变了个样,满身堆砌着廉价的时尚元素,像日本杂志的模特,又像唱片封面上的少女偶像,但无论像谁,只要不是过去的自己,辛霓都是满意的。
那天以后,她们一逮到空当就偷偷溜出去玩。她们辛辛苦苦将这桩快乐事瞒了两个月,竟一点风也没透出去。
这一日她们逛腻了手信街,一时不知往哪里去,青蕙突发奇想要去看看赌场。
辛霓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辛家的赌场在镜海遍地开花,万一闯到自家赌场那就等于自投罗网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们就去最大的那家,那家的老板绝对不是你爸。”青蕙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不料赶到那间赌场,她们却因太年幼被安保人员拒之门外。她们一边同他交涉,一边伸着脖子往里头窥视。那赌场瑰丽如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绘着油画,千万盏水晶灯将场面照得金碧辉煌。赌场里面极大,纵深一眼望不到尽头,大厦里竟有运河,河上有外国船夫一边划着贡多拉一边唱着中国的民谣。远处似有香港来的巨星站台,人山人海簇拥着,端的纸醉金迷。
青蕙踮脚张望,指着那明星激动地叫出名字来。见那安保还拦着,青蕙定了定神,拿食指将长发绾去耳后,抬起波光潋滟的眸子:“哥哥,我们是他的粉丝,从内地过海追来的,到现在午饭都没吃。你好心放我们进去,晚点我请你吃宵夜。”
她的眼睛像有了钩子,一下子将那保安道貌岸然的外皮钩破了,他脸上的一本正经被猥琐取代:“晚上去哪里找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