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June问。
“刚才我的理财顾问告诉我,我的投资全赔了。”
“赔了多少?”
“大概,值一个华通银行那么多。”
“我帮你把东西放冰箱?”
“不,打电话帮我再要只龙虾过来,晚饭吃好点。”
“然后去跳楼吗?”
陈致忽然失笑,紧接着阿June也笑了。
晚餐很丰盛,中西合璧,龙虾刺身、牛排松茸,还有锅鸡汤,一切都出自陈致的手,June偶尔帮手。
June用眼神赞了大厨陈致。
陈致受用得很,道:“男人都好吃,好吃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烧菜。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味道。”
开饭前,June做了饭前祷告。
待她祷告完,陈致有些不信似的:“你真信基督?”
June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来美国前背《圣经》是为了多条留下来的途径,但现在真的信了。”
陈致听说过有人在偷渡前背下整本《圣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一到美国就直奔教堂,告诉牧师他在国内的悲惨经历,比如受到压迫,或者不公正待遇,然后在教会的帮助下,取得三年居住权。陈致不希望June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他怕掌控不住。
他瞥见阳台上有一本《圣经》,半开玩笑道:“我不信你能背整本,我考考你。”
他拿过书,竟是英文版,他随手翻了一页:“Gen1:16 And God made the two great lights…”
“the greater light to rule the day, and the lesser light to rule the night: [he made] the stars also.”June不假思索。
“你的英文很棒。”陈致的语气有些复杂起来,一如他的心。
他以前看《西游记》通天河一章,众人不知河水深浅,八戒提议寻块鹅卵石丢入河中,若是河里溅起水泡来则水浅,若是咕嘟嘟沉下有声则水深。众人丢了块石头下去后,惊得八戒连连称“深”。
而这一试给陈致带来的震惊,不亚于亲眼见自己用来问路的那块“石头”是怎样咕嘟嘟沉入通天河的。
June这潭水…真深,他可泅渡得过?
“骗你的…”June仿似洞穿他的内心,喂他定心丸,“我从小就信教。”
“英文也是从小就学的?”
“嗯。”
陈致决定不想那么多,纵她是三千弱水,他能取一瓢饮也够本。他温存地为她盛了鸡汤:“补一补,把脸吃圆点更好看。”
June鼓起腮:“这样吗?你确定?”
陈致再度失笑。
二人正聊得高兴,门外却传来门铃响。
陈致百般不情愿地起身步去,往猫眼里一瞧,来人竟是顾连娜。
他脸色变了变,还是将门打开。
着骑马装的顾连娜朝他冰冷一笑,颇有好莱坞黑白片美人的高傲姿态。
不等他开口邀请,她利落地穿堂过室,在离餐桌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打量着正在切牛排的June。
June朝她一笑,抬头问陈致:“陈致,需要再拿一套餐具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都没有要起身意思意思一下。
顾连娜转头,仰脸问:“陈致,你所谓的有事,就是和这个洗碗工吃晚饭?”
陈致原本有些尴尬,听她这样咄咄逼人,尴尬变成不悦:“顾连娜,你在我饭馆里插了眼线?”
“没错,我父亲认为有必要对你做一个长期的背景监察。”
这时的顾连娜再没有阴柔缠绵的气质,她露出尖刻蛮横的真面目。
顾连娜再度审视June:“是有几分姿色…陈致,我不介意你用牛排、龙虾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女孩上床,甚至不介意你未来有一些地下情人,但我介意你不分轻重。我想我有必要对你重新进行评估…”
“不必要了。”陈致厌倦道,“顾小姐,我另有所爱了。”
“另有所爱?”顾连娜气得嘴唇发抖,她俯视着June,“那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爱人,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哪所大学毕业,能给你什么助力,能给你子女什么样的教育?”
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陈致。
顾连娜诘问道:“陈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理想是上流社会,是上东区的别墅。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可以实现这个理想吗?”
陈致走回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从柠檬上拣了点龙虾,浸入山葵酱里:“但现在我的理想变了。”他指着对面的June,“我的理想变成了这个女人。”
顾连娜有些站立不稳:“陈致,你太肤浅了。你让我失望透顶。”
她快步朝门口走去,在拉上房门那一瞬,她说:“从此以后,通往上流社会的门对你永远关闭。”
门“砰”的一响,害陈致和June面面相觑。
“你真会让女人伤心。”June摇头。
“我真的很肤浅吗?”陈致和她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恋爱脑倒是真的。”June举起红酒杯。
“我可以追你吗?”陈致喜欢她的坦荡劲儿。
“我不好追。”
“那是追你的人无能。”
“哈!”June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June,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叫辛霓。”
“辛霓…”陈致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又揣进了心里,“辛霓。”
听闻陈致在贝塞有栋乡村别墅,辛霓动了去看看的心思,陈致寻个闲暇带她走了一趟。
贝塞其实是宜居的,小镇干净宁谧,建筑普遍矮小精致,很有点异国田园味儿。他的独栋在冠顶公园附近,全落地窗纯木结构的两层别墅,进门便是六百平米的草坪。
辛霓上下参观了一番,露出喜欢的意思问:“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陈致慢吞吞说:“太空了。”
“我觉得这里很好。”辛霓抬头看着客厅的大吊灯,眼睛里映射出水晶灯的璀璨光芒。
她有些出神,像是在憧憬于此生活的场景。
陈致被她的样子打动,拍板道:“我们明天就搬过来。”
陈致雷厉风行地带她购置了一批家用品,又雇人做了全面清洁。次日他们搬了过来,一手一脚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家的样子。
辛霓不会做饭,陈致每天便早早叫她起来,驱车带她回唐人街过早。
昔日的单人包厢变成了二人世界,餐馆的女服务员见了辛霓,恨不能用眼神戳穿她的脊梁骨。
陈致一切生意都不避讳辛霓,他乐得带她见识他的成就。很快,陈致所有店面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位准老板娘。
陈致固然热火朝天,辛霓却波澜不惊。陈致带着她,她当工作一样跟着,陈致不带着她,她便有自己的生活。
她非常恪守职责,每日一早替陈致打点好衣装,然后慢而细致地将家政做好。每天傍晚她都要去长跑五千米,周末准时上两堂自由搏击课。那拳馆是黑人开的,学生也多是黑人。学员交手粗暴残忍,辛霓初时总是要落一身伤回来。
因嫌头发碍事,辛霓将一头如瀑长发削短。陈致是个传统男人,为此别扭了好几天。他疑心她学搏击术是为了防他,便总拿《天龙八部》里“抓破美人脸”的桥段影射她,劝她放弃。
辛霓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渐渐的,她再也不会满身挂彩地回来。
有次陈致去看她上课,发现不管对手的反应速度和移动速度多快,她都能找到一个不挨打的躲避方式。在和同级别对手的较量里,她偶尔还能伤到别人。
夏至后,陈致很做了一段时间“空中飞人”,忙到时序入秋,他才闲了下来。
大抵受够了花花世界里的热闹,他很乐意安安静静地守着辛霓。她浇花,他便帮着修剪枝叶;她做家务,他便收拾食材;她去跑五千米,他豁出一把老骨头跟着。
辛霓替他无聊,想了想,提议一起环美自驾游。陈致对这场孤男寡女的长途旅行充满期待,平均每二十分钟要冒出一个情趣满满的联想。
旅行开始后,他才发现辛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一个州,她关心的不是当地美食、自然风光、人文历史,而是形形色色的旧货市场、寄卖店、典当行。
辛霓看得多,说得少,偶尔认准一家店,便大方出手淘换些字画、瓷器、金石。
那日路过马里兰州,陈致见辛霓和一个年轻店主软磨硬泡,非要买他喝茶的一只杯子。
陈致从未见辛霓那样执着过某种事物,便上前借那茶盏一看,旧旧的青色,敞口小圆底,像只倒扣的小竹笠,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陈致茶生意做得不错,却不嗜茶,更不懂茶器,他见那杯子长相粗朴,也不像什么宝贝,便问辛霓:“他开价多少?”
“他没有开价,说是自己用惯了,怎样也不想转卖。”
“你那么想要?”
见辛霓点头,陈致走上前把那年轻店主肩膀一拍:“你店里最贵的东西是哪一样?”
店主听他这样问,无比小心地从身后的保险柜里端出一只托盘,托盘上有几粒钻石,他指着最大的一粒道:“三十万美元。”
陈致拿起放大镜一看,食之无味道:“克拉大切工差,买回去还要重新切。”
他漫不经心将那粒钻石丢回托盘:“买钻石送那个杯子,成交?”
店主眼睛一亮,答应得无比爽利:“成交!”
回到车上,辛霓爱不释手地对着阳光把玩那个杯子。
“什么宝贝,这么喜欢?”
辛霓眼睛眯成月牙状,露齿明媚一笑。
陈致心里荡漾了一下:“那这三十万就花得值。”
辛霓把杯子递到他面前:“给你喝茶用?”
陈致一脸嫌弃:“不要。太丑。”
“肤浅的颜控。”辛霓取笑他。
陈致忽然心念一动,他将丝绒盒子打开,那粒大钻石明晃晃地闪了道光:“回去给你做只戒指怎么样?”
辛霓听出了他的意思,笑意渐渐收拢,她垂头敛眸,半晌没有说话。
陈致情难自禁,试探性地抓起她的左手,见她没有动,又将那细滑柔荑握入掌中:“阿霓,嫁我?”
中国男人是不善求婚的,和一个女子交往得水到渠成了,一句“什么时候把婚纱照拍了”就算是表了态。陈致原也在飞来飞去的空当里想过,将自己那粒九克拉的火油钻镶了,然后举它于那碧瓦朱甍的人间至奢华处,跪着求她嫁他。
但不知缘何,他觉得于此一刻、于此一地这样轻描淡写的求婚才是合时宜的——她可以当真,也可以当个笑话。这是中国式的委婉,也是中国式的自卑。
辛霓不再低着头,微蹙着眉静静看他。她的眸子对着他,心与神却在很遥远的地方。
良久,辛霓的眉轻轻舒展开,她淡淡地,义无反顾地答:“好啊。”
陈致不傻,他读懂她的腔调。她不爱他,但可以嫁给他。
他比谁都清楚,辛霓内心里有多么清寡,她像支没有芯的蜡烛,他的爱再热烈如火,也没法将她点燃。但这都不要紧,她答应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离,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样唱的:谁说爱人就该爱她的灵魂?
旧金山是他们加州游的最后一站。
比起曼哈顿,旧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国味。四下里一走,久别故里的陈致开始思乡。
陈致从一个推车上买了两碗豆花,请辛霓品尝。
“这是什么?”辛霓指着那碗拌着红油辣椒的东西问。
陈致指着卡车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这也是豆花吗?”
陈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
“为什么这么猜?”
“喜欢鲜甜口味,连辣豆花都没见过,只好往那边猜。”
“怎么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气。
“你身上没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够她,牵她坐在他身边:“你家乡在哪儿?”
辛霓语气里没有一丝离愁别绪,淡淡道:“我没有家乡。”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怎么可能?”陈致待要细究,却见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处。
那是一爿门脸老旧的小店,色泽阴沉,夹在文彩辉煌的楼宇间,有点不合时宜的突兀。
辛霓缓缓起身朝那边走去,却没有进店,而是仰头望着橱窗玻璃后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用贝壳雕成的凤穿牡丹图。
陈致跟过来,将那幅画细细一打量,来了兴致:“这贝雕手艺真了不得。咱们进去看看。”
他二人走进店里才发现别有洞天,小店门脸小,里面空间却很大,不惟大,而且还被人用柜子、多宝阁、屏风、花墙隔得幽深曲折。里面的货物也并没有规整地摆放在柜台里,而是看似随意地摆放在墙柜上、桌上、地上。货品五花八门,有中国仕女画,也有孩子玩过的彩绘木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钟。
与其说这是间商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回忆博物馆。
店里安静得诡异,陈致惦念着门口的贝雕,不禁发声询问:“有人吗?”
花墙后传来几声咳嗽,算是应答。
“老先生,门口的贝雕卖吗?”陈致问道。
辛霓走到另一侧,从红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铜烛台,她从烛台下找到机括,轻轻一拨,烛台登时张开花瓣,变成一朵青铜莲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花墙后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侧颜吸引,发出一个猝然的、惊疑的声音:“大小姐?”
辛霓双肩猛地一颤,像突然被无形的子弹打中。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


第二章 楚门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迁大屋。
大屋是镜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气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时住过内阁侍读学士,民国时住过军阀,新中国后住过一个从内地来的满族遗老。那满族遗老过世后,子孙远渡海外,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镜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这间大屋的业权,但既不能强征,又拿不出钱买,更找不到一块好地皮换,巴巴和那遗老后人交涉了十余年,却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庆雄用九位数的天价拿了下来。
几个亿现如今也许不够内地富豪在镜海一夜豪赌,但在20世纪末,还是足可以得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的。
大屋天价易主后的半个月里,镜海数十家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八卦这间豪宅,当然也不忘顺带把辛庆雄的发家史起个底:
70年代,镜海开放赌权,福建、香港的帮会拥进镜海设舵,无数股势力明厮暗杀地争抢赌场承包权。杀猪仔辛庆雄从街市里出道,砍砍杀杀二十年,坐上了镜海的第三把交椅,摇身一变成了春风得意的辛三爷。
80年代,辛庆雄和金三角接上头,准备在镜海做“河粉”生意。白货赚钱,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勾当,才几个月,负责这项业务的辛大少爷辛家栋就因吸毒过量,坠海淹死在马礁湾里。
痛失爱子的辛庆雄一夜苍老,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白货生意,然后关掉旗下所有夜总会、浴池、按摩院,将资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镜海,做生意不涉足黄、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竞争力。没了滚滚暴利,辛庆雄堂口里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许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条“从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诅咒:你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脱这宿命,就算是他辛庆雄要退出,也要先脱一层皮。
那几年里,过去被他压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头上踩一脚。手底下没了人,他这个昔日老大也只能赔着笑脸,唾面自干。好在他早年跟赌王情分不浅,那些人终究没敢把事情做绝。
90年代初,辛庆雄在内地投建的酒店、工厂开始盈利,辛家的元气渐渐有所恢复。咸鱼翻身的辛庆雄开始在内地捐赠大桥,捐建教育设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内地慈善事业,建立慈善基金会,前后投入上亿元。
随后新任市长带着中央政令整治镜海,各路大佬纷纷被清算,他们落马的落马,入狱的入狱,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经济丛林里,昔日的“过江龙”变成了“泥里鳅”,但辛三爷还是那个辛三爷…
其实镜海人谁不知道辛庆雄那点底细?镜海那样小,也许同一条巷子上,巷头住着赌王的三房,巷尾却住着个一辈子只会修鞋的皮鞋李。因为镜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长、赌王,下至卖菜的猪肉荣,谁家里细枝末节的逸事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镜海最血雨腥风的岁月已经过去,辛庆雄的底细业已千淘万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传摆在书局里,在那里头,他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实业家,著名的爱国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干净的那一部分则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机便要喷薄出来燃一回。
辛庆雄其实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觉,为女明星一掷千金也好,买私人飞机也罢,都是为了让有关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买大屋并非出于这种虚荣。
大屋重开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去了。
推开两寸厚的黑漆实榻木门,一股子尘埃的味道袭入辛庆雄鼻中。他站在砖雕门楼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挡住了他进一步审视内宅的视线,但他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谁都清楚影壁后的气象。那影壁后是大屋的前庭,过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轿厅,穿过轿厅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辉堂。明辉堂宽广高敞,里面一水儿红木的门罩、屏门、槛窗。正厅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时节,那天井下日日更换葱茏的盆花;冬日时,坐在暖意融融的屋里还可赏一赏天井上筛下来的雪花。明辉堂后有三座花园,花园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花园四壁的月门后,建着居住内眷的阁楼…
全镜海都知道他年少时杀过猪,但没人知道他儿时在这间大屋里做过工。彼时,这大屋的主人还是那个内地遗老,那行将就木的老头将紫禁城的礼数和排场搬到了这里,让大开眼界的辛庆雄觉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阴沟里偷生的老鼠。他时常半夜偷偷溜进明辉堂,坐在主人的太师椅上,对着天井上泄下来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梦。这个梦让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给了他日后去江湖里厮杀的孤勇。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现在,这里的规矩他来定。
迁居前,辛庆雄让人在大屋里大兴土木:他嫌大屋进门的影壁、青砖轿道碍事,让人平了改成喷泉,铺了绿茵,立了维纳斯雕像;他又嫌院子不洋气、不宜居,就拆了东西花园后的阁楼,建了两栋欧式别墅…
一番改动后,古雅的前清大屋,被他弄成了不中不洋、不新不旧的怪胎。
但无论怎么牛头不对马嘴,豪门的气派总在那里,错落的屋宇,森森的庭院,古旧的雕砖灰塑,层叠的游廊影壁,都是如今那些“树小屋新画不古”的新式豪宅无法比拟的。
随后,他按照古代大家族的配置,雇了一批管家、下人。他把死了近两百年的封建礼教请进自家庭院,用高薪和绝对权威让他们屈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在这方小天地里,所有人都得迎合他做个像样的戏子。
辛霓是在大屋里出生的。这决定了她既不用闻着猪肉味长大,也不用担心随时没了爸爸。辛家的那些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她都不需要有概念。她生来就是钟鼓馔玉、绮衣灿烂的辛家大小姐。
辛霓五岁那年听下人们说,她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等她呱呱坠地,雨后的海上起了道霓虹。她们说那是马礁岛近几十年最大、最漂亮的一道彩虹,横越岛头岛尾,如琉璃罩倒扣整座镜海城。
辛霓知道彩虹,却没法理解“整个镜海城”是个什么概念。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座大屋里,起初她以为大屋就是世界,后来她才知道大屋外还有个世界叫镜海。
她早已开蒙,知道上下五千年,知道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自西向东转,她之所以能在这个星球上生活,是因为地球有地心引力,而这个引力是因为一个苹果被发现的。她有起码的世界观,但这个世界观是书本和电视给她的。她从未切实观过这个世界。
她起初以为镜海真的就是片海,推开大屋的门,就要坐船,爸爸因为怕她被淹死,所以才圈着她。可她躲在墙根下听过大屋外面,外面有车流人声,并不曾闻涛声、马达声。
她缠着仆人们跟她讲镜海,渐渐知道镜海名曰海,其实只不过是一座浮在万顷碧波上的蕞尔小岛。古时候,镜海民风淳朴,居民以捕鱼捞蚝为生。晚清以后,这座城市沾染上了赌瘾,从此丧失一个渔村的自性。开埠前后,这座岛换过很多次名字,辛家人守旧,不管外面的人现在如何称谓这座城,他们始终固执地叫它镜海。
至于镜海究竟有多大,仆人们就说不清楚了。
“大概有几万个大屋这么大?”
辛霓是个较真的人,她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自家图书馆里找来一个确切的数据:二十八平方公里。
弄清镜海有多大这个问题后,辛霓开始纠结一个新的问题:外面有二十八平方公里那么大,爸爸为什么不准她去看一看?
她想得越多,问题也越多:爸爸每天在忙什么?她是不是还应该有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其他亲人?
但她不敢拿这些问题问爸爸。她曾提过要去外面看看,但话音刚落,前一秒还笑容和煦的爸爸,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一整顿饭时间,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辛霓小小年纪已有与生俱来的眼高手低。她从此不再问爸爸一句“为什么”。
但她内心从未放弃过对问题答案的追寻,好奇心让她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把所有听来的、看来的、想到的线索拼凑起来,一点点凑出真相:
六岁那年,她知道自己生母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母亲是个有着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的美人,却在生她时不幸死于一种叫羊水栓塞的病。爸爸不愿她背负上这么沉痛的阴影,从此不许人提她;
七岁那年,她知道爸爸的结发妻子死于对手的报复。她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大哥被人引诱吸毒,死于溺水;二哥在她出生那年被人绑架,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辛霓知道了这些,也就知道了爸爸为什么不让她离开大屋半步。
辛霓九岁那年,知道自己在用人那里多了个外号——小龙女。那年正是古天乐版《神雕侠侣》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大屋里的下人看完电视剧,再想想长居大屋、不谙世事的辛霓,可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现代小龙女?
彼时的辛霓早已习惯孤独清寂的生活。她的生活单调却不空虚,辛庆雄给她请了各行业最顶尖的大家,每日教授她“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各国艺术。
除了形形色色的家教,辛霓身边还有一个贴身老“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