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咯。”青蕙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数字,“这是房间号。”
说完,她推开酥在原地的保安,牵着辛霓便往赌场里跑去。
跑出了十几米远,辛霓忽然挣开青蕙的手,神色恹恹地停下了脚步。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青蕙回头看她。
“我不要你牵我。”辛霓把手放到了身后。
“你嫌我刚才抓那个人手了?”青蕙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变得冷冷的,“那又怎么样,不就是美人计吗?”
“青蕙,好女孩应该矜持。”辛霓的表情像个老学究。
“为什么要矜持?四大美人里的貂蝉、西施、王昭君,哪个是因为矜持出名的,还不是因为会施美人计才名留青史?什么是好女孩?好女孩是上能把美人计施展到公子王孙那儿,下能把美人计施展到贩夫走卒那儿——这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道理。”青蕙说这话时,傲慢得像女王。
“可我觉得这样是不真诚的。”辛霓在言辞上的气势不如她,只好蹙着眉讷讷反击。
“大小姐,求求你快点,别耽误我看偶像。”见辛霓还不动,青蕙一扭头,“我不要管你了。”
辛霓有些害怕,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挤进人群里。台上,巨星落力演出,又是唱又是跳的,台下的人群群情亢奋,叫嚷着、呼号着。在这股热浪里夹得久了,辛霓心里头那点兴奋、快乐、新奇全蔫儿了下去。焦虑、不安、忐忑从内心幽暗处探头,她微蹙眉:“回去吧,爸爸今天可能会回家吃饭。”
青蕙光顾着看明星,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再等等,别担心,你爸那么忙,不一定回家吃晚饭。”
然而这一回青蕙完全错估了。等她俩看完演出,前脚刚踏出赌场侧门,一辆保时捷就缓缓滑到她们跟前。
车门打开,里头的赵彦章一字一句地恭请:“大小姐,三爷在等你回家。”
大屋的正堂里,着暗青色绸衣的辛庆雄靠在藤椅上,打量着被带回来的两个少女。
辛庆雄有了年纪,身材有些发福,脸部的肌肉随着法令线走向垂下,但他那双眼睛,还和年轻时一样锐利光亮、不怒自威。
他的身侧,管家捧着家法伺立着。
“去哪里不好,要去逛赌场。”辛庆雄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镜海的赌场,哪一间没他的眼线?两个小丫头刚出现在大门口,就被恰巧过去办事的赵彦章发现了。
“爸爸,对不起,是我非逼青蕙带我出去的。”辛霓抢先揽罪。
“噢?”辛庆雄把玩着手里的核桃,“你什么时候生了这样的胆子,我都不知道?”
辛霓低下头,看着脚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青蕙倒是早料到今天,不慌不忙地说:“是我带大小姐出去的。”
辛庆雄目光移过去,对上她的桃花眼。此刻她端着架势,眼神凛冽,高傲得像只天鹅。她以为自己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殊不知在男人眼里,女子无所依傍的高傲不但没有防御力,反而会让人生起狠狠摧折的欲望。
辛庆雄此刻就起了摧折她的欲望,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她,眼神并不阴沉狠戾,相反十分平静,但那双微微眯缝的眼睛偏让青蕙联想起捕食前的老虎。
青蕙十分胆寒,却咬紧牙关,死死地回瞪着他。她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她是对的,是站在正义这边的,她绝对不会输给邪恶的力量。
约莫过了两分钟,辛庆雄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得极隐晦,只嘴角的皮肉微微一动。
明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敢用这样的眼神挑衅他。
他起身,从管家举着的托盘里,拿起一个较细的、用来惩罚女眷的“家法”。
“爸!你打我吧!”辛霓差些哭出来,“是我错了。”
辛庆雄走到她身旁,低头嗅了嗅,她身上沾染了太多外界的味道。他叫了保姆来:“带大小姐去洗澡。”
辛霓看了看一旁的青蕙,又含泪看向父亲:“我等会儿自己洗。”
“知道怕了?”辛庆雄揶揄女儿,“知道怕,以后就要乖一点。”
辛霓连连点头,希望用乖顺减轻爸爸的愤怒,继而免去对青蕙的责罚。
但她的希望很快落空,两个保姆架着她,将她带离正堂。
屋子里顿时更安静了。
辛庆雄把玩着手上的藤条,绕着青蕙缓缓转了一圈:“说说,为什么擅自带大小姐出去?”
“因为我觉得她可怜。”
“可怜?”辛庆雄双眉倒竖。
“是的,可怜。”青蕙很平静,“您看过《楚门的世界》吗?我觉得阿霓就是个真人版的楚门。她从一出生就被你关在这个大屋里,你为她建立一个看上去完美的乌托邦,然后设定好她的人生,限制她的自由,泯灭她的自我。你以为这是爱,可在我看来,这只是占有欲和控制欲的表现。这种可怕的‘爱’,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说到人权的范畴了。”
这番话,青蕙酝酿已久,说出来的时候一气呵成,非常有气势。
然而辛庆雄丝毫没有被她的气势和正义感撼动,他将双手背到背后,饶有兴趣地说:“我碰巧还真看过这部电影。你想做一个救楚门出去的英雄?但你有没有想过楚门离开那个虚假世界后,会发生什么呢?
“出了那个摄影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楚门,他一辈子都会因为楚门这个身份被人追捧、议论、左右,他不但得不到自由,连那点清净都没有了。”
青蕙变得哑口无言。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我的仇家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想对富家子下手的绑匪吗?当笼子里的鸟是无趣了点,但也好过飞出去被猫吃了、被鹰叼了。你说是不是?”
辛庆雄抬手,举鞭,坚硬的鞭子稳稳抵在青蕙细白如瓷的后颈上。薄薄的白色衣衫下,少女朦胧的曲线美得惊人。
“阿霓是我的女儿,当我的女儿,就得认这个命。”
鞭子贴着她的脊柱一寸寸下滑,停在她的腰窝上。
“谁要是想帮她改命,就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逆天的本事!”
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阴冷可怖,激得青蕙所有的毛孔都张开。
鞭子“啪”的一声迅疾抽在了她的臀上,她被抽中的地方犹如被火舌舔了一下,一阵焦灼发紧,然后才是轰然炸开的疼痛。
青蕙闷哼了一声,像被狠刺一般重重地打了个战。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刮骨的疼痛层层叠加,青蕙死死咬住嘴唇,她忍住不呼痛,连摇摇欲坠的泪水都一并忍住。
许是觉得无趣,抑或是乏了,辛庆雄再扬手时,把鞭子丢回了托盘。
随着脚步声的远离,青蕙软软瘫坐在地上。她没想到他的惩罚方式是这样的,这里头的暗示让她不寒而栗,她瑟瑟坐在正堂昏暗的灯光下,隐隐觉得自己真的闯大祸了。
第二天,东南角的桃花树被赵彦章泼了汽油,一把火点了。大火烧了很久,滚滚黑烟迟迟不散,等到火熄,那棵树已通体焦黑,面目全非。
这就是赵彦章,他明明可以利落地将那棵树砍了,扔出大屋毁尸灭迹,但他偏要用一把火慢慢烧,烧得犯错的人心慌意乱,烧完了还要悬尸原地,永久性地警示。
然而等他办完一切准备离开时,却在大屋门口撞见一直在等他的青蕙。青蕙什么都没有说,将一只纸盒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将盒子打开,目光一滞:里面装着一件熨得纹丝不乱的衬衣,一串娇俏生动的重瓣小苍兰花静静躺在叠好的衬衣上。
看着那柔弱美好的生命,刚刚放完火、施完暴的赵彦章侧过脸去,像挨了一记不疼的耳光。
经过那次鞭打,青蕙的胆是寒了,辛霓再求她带她出去,她便把辛庆雄的那一番道理说给她听,劝她说,阿霓,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你要懂得认命。
辛霓也劝自己认命,但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她觉得大屋里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腐朽味;吃过外面浓鲜呛口的排挡,下人们一传二传三传上来的精美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她像是被魔附了体,困在阵法里团团转,却又无力自我解脱。
辛庆雄看出了她的狂躁,专门空出了一天,亲自带辛霓去了老街市。他在老熟人那里买了对猪肺,并借他的厨房一用。他在腌臜的后厨,用小刀一点点将猪肺外有肉有筋骨的那层膜剔下来,细致地净、切好、腌至变色。然后点了只小碳炉,架上放了大料和黄酒的石锅,下入食材慢慢地炖。
已经有隔阂的父女守着那石锅,没有半点语言交流。石锅里渐渐有了食物的香气,随着时间流逝,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辛庆雄找来筷子,拣了一点,吹凉了递到辛霓嘴边。辛霓本在负气,又嫌食材恶心,可眼见着爸爸费心费力地精工细作,又不忍拒绝,强忍着吃了一口。
意料之外的美味,既有肉的鲜嫩,又有筋骨的柔韧爽脆。
辛庆雄笑看着她,目光里有深深的爱怜:“你爷爷以前就在这个摊位卖肉,那时候家里穷,卖肉的吃不起肉。我七八岁时馋肉吃,冲你奶奶发脾气,你爷爷没了办法,就像这样给我做了猪肺捆吃。我吃完后,气就消了。”
这时辛霓才知道爸爸如此大费周章,原是想让她消气。她眼睛里含了泪:“爸爸…”
“你要是喜欢外面的味道,爸爸每个月都给你做一次猪肺捆,你想吃了,就让人从冰箱里找来做捞饭吃。但你不能多吃,下水这种东西太粗俗,女孩吃多了会口重,就没办法香喷喷的了——就像威廉王子也不能天天吃大蒜一样。”
“爸爸,我现在不喜欢威廉王子了,我长大了。”辛霓一面抽泣,一面哀哀地说。
辛庆雄明白她的意思,却装作没有听懂,伸出拇指将她的泪擦了。
小雪那天,青蕙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彼时她正和辛霓一起翻漫画,她一听到那端的声音,慵懒的身体突然绷紧。她手忙脚乱地下地出门,连拖鞋穿反了都未察觉。
那通电话耗时很长,长到辛霓不得不把那本漫画再看一次。青蕙回屋子里时,脸颊红得厉害,润泽的眼睛里有了一抹异样的光亮。
辛霓默默期待青蕙向她解说这通电话,但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
那个冬天,青蕙变得心神不宁,手机成了她不可离身的要物,任何一个来电或是提示音都会让她眉开眼笑,然后失魂落魄。她习惯性地在谈话间隙打开手机,看一眼再合上,这个动作反复久了,她会神经质地发怒,想尽办法找碴和辛霓吵架。
那样子的青蕙看上去不再聪明,也不再强大。
辛霓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的消息,而这个人稀释了她和青蕙的亲密无间。
青蕙的等待感染了辛霓,她也渐渐开始期待这个人的出现。
春天的时候,这个人终于从青蕙的口中冒了个头。青蕙是这样说的:“阿霓,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助,你会不会用尽全力帮我?”
还不待辛霓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可就算你用尽全力又怎么样?你到底不是你爸爸。”
辛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知道她离那个人近了,但她表现得很平静:“很大的麻烦吗?要不要我叫赵彦章出面解决。”
“他啊…”青蕙沉吟道,“唉,还是算了。”
“不要算了,你告诉我,兴许我有办法呢?”辛霓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青蕙有些病急乱投医:“我有个朋友…”
电话铃音非常不凑巧地响起,是那个人的电话。她们的谈话因此中止,从此以后,她们也再没有过有关“那个朋友”的交谈。
6月,辛霓将满十六。在辛霓看来,十六岁也好,十七岁也罢,哪一年都没有什么不同。但在辛庆雄看来却不同,中国男人自古便对女子的“二八年华”有种暗昧的痴迷和偏爱。《聊斋》中的花妖狐怪,哪一个都是二八佳人,连李白笔下一个匆匆一瞥的当垆女子,也必然要是“红妆二八年”。
辛庆雄决意让世人都记住辛霓最绚烂娇艳的碧玉年华,他借了配有高尔夫球场和泳池的豪华游轮,将她十六岁的生日派对办在了海上。
镜海各大家族都来了人,各界名流也纷纷来捧场。生日派对前的那几日,游轮从镜海出发,经香港到高雄。白日里红酒啵啵地开,夜里烟火砰砰地放,连绵不绝的笙歌听得人耳朵长茧,白花花的泳衣美人看得人眼睛起腻。
生日当天,直升机降在游轮上,带来了巴黎定制的礼服。辛霓满怀期待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两件一模一样的礼服。辛庆雄居然遵循了她的心意,同意她把风光分一半给青蕙。
青蕙拿起其中一件贴在胸前,走到镜子前张看。若说她不喜欢这样的华服,那是假的,但若要她提起十二分的兴致,她又有些做不到。再好的东西,若是从一个同性那里领受的,便总有些受辱的感觉。
晚宴开始时,两个女孩双生花一样从地下升到中央舞台上。主持晚宴的是位名嘴,一番热闹的开场白后,他突发奇想地插入了一个小游戏。他指着香槟塔后的姐妹花,让众人猜猜谁是辛大小姐。
辛霓一向深居简出,没有几人见过她的真容。面对两个同样美丽、同样高雅的少女,众人有些犯了难。争议了片刻,有人提议让两个女孩为大家弹一曲肖邦。
辛霓和青蕙对视一笑,先后去钢琴前奏了一曲。辛霓的钢琴弹得不可谓不好,但比起青蕙,免不了稍逊风采。这下所有人都有了主意,齐齐指认青蕙就是大小姐。
“名嘴”没想到自己玩砸了,正尴尴尬尬不知道如何收场。一个人却帮了他的忙,那人指着青蕙:“这位小姐天阁生得太高,虽然聪明却并不是天生贵人相,相反七岁后多受经济之苦。”
众人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近些年备受珠三角达官贵人追捧的风水大师易邵明。
易邵明又指向辛霓:“这个肯定就是大小姐了,你看她天阁生得既满又阔,且三停平均,是贵得不能再贵的贵人相。你们不好好带眼识人,偏要拿什么肖邦断人贵贱,无怪外面那些小家小户的人家,豁出家底也要送儿女学钢琴、学画画了。”
“名嘴”赶紧接过话头:“大师不愧是大师,一眼定乾坤呐。”
一席话说得青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礼服裙摆不觉被她死死揪住。
好在蛋糕车来得很及时,灯光熄灭得也很及时。八十人列席的交响乐队奏起生日快乐歌,既盛大又可笑。兴致全无的青蕙在烛光里鄙薄一笑:杀鸡焉用牛刀。
吹灭蜡烛,切完蛋糕,场面就又归还给了成人。
辛霓无心流连,牵着青蕙去追往门外退去的易邵明。
辛霓如小粉丝一般堵住易邵明的去路,仰脸请求:“易大师,你当我老师吧。”
易邵明打趣道:“大小姐以后的志愿是给人看相?”
“我喜欢易学,你愿意教我吗?”辛霓无比诚恳地说。
易邵明没有当真:“好多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第二天他们又找别人学魔术去了。”
辛霓有些着急,为了证明自己,她说:“我能背《周易》里的所有卦象,还能背邵康节的《梅花易数》。”
易邵明有些讶异:“这可了不得。”
辛霓笑得很清浅,青蕙第一次从辛霓眼睛里看到了一点陌生的深意。她忽然意识到,正如自己对辛霓有所保留一样,也许辛霓的心里也有一个她未曾能涉足的地方。
易邵明对辛霓有了兴趣,主动同她聊起了邵康节。
青蕙不喜欢易邵明,更对这些陈腐的东西没有兴趣。她向来不信命,因为她的命不好,她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挣开辛霓的手,以打电话为由,往大门外走。
出了大厅,她脚步顿了一下,回眸看住里头的衣香鬓影。
醉意熏熏的辛庆雄遥遥看见门外少女的身影,比起一年前初见,她圆润了很多,像只成熟的蜜桃。因为这点圆润,绷在她身上的礼服显得有些紧窄。辛庆雄的目光缓缓滑过她被勒得十分禁欲的身体曲线,产生了…同她说十六岁生日快乐的欲望。
等青蕙的身影从门外消失,他低声跟陪他跳舞的美貌女子说了“失陪”,眸光幽深地跟了出去。
在角落品酒的赵彦章看见这一幕,也放下酒杯追了上去。
甲板上,青蕙寻了处护栏趴上去,她懒懒将高跟鞋踢去一旁,出神地望着脚下的海面。通过船尾红色的灯光,可以看见黢黑海面上喷出的层层白浪。
他的电话为什么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生日?
她一点点解开头上的盘发,赌气似的将那些昂贵的插针一根根丢进海里,丢一根,笑一回。
一把插针丢完,她终于没了耐心,从手包里拿出手机,那样巧,铃声响了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接,目光脉脉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三个字。
铃音响到了头,断了,又重头响一次。
她终究不敢惩罚他太久,一面按住被海风撩得纷乱的长发,一面接了电话。
他跟她说了生日快乐。
起先她一直在羡慕嫉妒辛霓,但这一瞬她忽然不羡慕也不嫉妒了,她发自内心地满足。
这时,一丝酒味从背后传来。
她的大脑被快乐麻痹,连回头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我想你。”她柔声说。
那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仿佛还混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青蕙腾出点意识,迟钝地追溯曾在哪里闻过这气味,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心惊肉跳地回头,朝来人看去。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辛霓终于说服易邵明收她做弟子,她第一时间想要把这个消息同青蕙分享。她提着礼服跑回派对现场,遍寻青蕙不得,一边拨着她的电话一边往房间走。
电话占线,房间里也没人。
她对青蕙的行踪做了分析,挂了电话,穿过挂满彩色气球的甲板走廊,走到了光线暗淡的后甲板上。那里仍然没人。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凭直觉走到了一面护栏处。
她还未低头,就看见了柚木板上有一处闪着零星的光。她蹲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枚萤火虫状的水晶插针,刚从巴黎运来的大牌高定,只有她和青蕙有。
她打了个激灵,匆匆起身,一边继续拨青蕙的电话,一边绕过甲板小跑步寻找。
青蕙的电话仍在占线中,她的心跳冷不防加快,小跑步变成了疾步奔跑。
她感觉青蕙遇到了危险,尽管她没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跑到客舱的楼梯口处,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想得很清楚,来宾都集中住在头等舱和一等舱,那两层太过灯火通明,太过人满为患,不大可能容得下意外的发生。而三等舱以下道阻且长,又过于黑暗逼仄,也不符合意外发生的条件。
她沿着陡而窄的楼梯下到二等舱,不期竟在舱口撞见了赵彦章。
赵彦章颓废地靠在舱壁上,猛烈地吸着烟,廊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白得吓人。辛霓差点叫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将手移去胸口,她自我安抚地拍了拍胸口:“赵彦章,你怎么在这里?”
但这并不是她真正关心的,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看到青蕙没有?”
赵彦章闷闷地咳了一声,像是有烟呛进了他肺里,他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没有。”
“青蕙不见了,你帮我去找她。”辛霓一边说,一边往幽邃的船舱走廊里张望。
因为没有人住的缘故,廊灯光调得很暗,白惨惨地亮着,走廊里黑一段明一段,有种望不到头的森然。
辛霓有些害怕,幸喜赵彦章在这里,她边拨青蕙手机边对他下令:“你去挨个找找看,要快一些。”
青蕙的电话仍在通话中,辛霓焦躁地挂掉电话,转而去拨爸爸的电话。
电话拨通的一瞬,辛霓忽然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仰面看向赵彦章狐疑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赵彦章目光闪烁:“什么?”
辛霓指着前方,不确定道:“铃声…就一声…”
她再一次把手机移去耳边,电话仍在连接中,却始终没人接听。
“赵彦章,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边有铃声响?”辛霓指着前方某一处蹙眉问道。
“没有…”赵彦章的脸越发的白,白得发青,“我什么都没听见。”
“不可能。”
辛霓不信自己幻听,她陡然生出一种孤勇,一头扎进黑暗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青蕙,你在里面吗?青蕙,是不是你?尹青蕙!”
赵彦章冲上去抓住她,狠狠将她按去墙上,他捂住她的嘴,重重喘息:“冷静一点,你的朋友不可能在这里。我要是你,会去泳池那边看看。”
辛霓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色厉内荏。
“泳池不是关着吗?”
“今天开通宵。如果泳池那边没有,去高尔夫那边看看,今天所有地方都开通宵。”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辛霓松了口气,终于有闲心关心他,“你为什么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
赵彦章哑着嗓子,咬牙切齿说:“我、吸、毒、啊!你见过谁在大庭广众下吸这个?”
辛霓鄙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有这种下流爱好了?我劝你早点戒了,免得像我哥哥那样掉进海里,害我爸爸伤心。”
赵彦章用劲拽着她往外走:“我陪你找她。”
辛霓默默跟着他往外走,出了舱门,辛霓飞快地往游泳池那边跑,待她跑到那边,却见几个工作人员迎上来说:“抱歉,泳池例行消毒,欢迎别的时间过来。”
辛霓厉色看向赵彦章:“你骗我?”
十六年来,赵彦章第一次看见糯米团子样的大小姐发怒,而她发怒的样子,比他想象中有震慑力。
“谁想到他们要消毒?去高尔夫吧。”
就在这时,正在前行的游轮突然停了下来,喇叭里响起警报声和广播声。广播里一遍遍告诫有意外发生,请乘客停留原位,不要慌乱。
数名穿黄色救生服的海员飞快地往甲板上奔走,辛霓陡然心惊,随手抓住一人高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乘客坠海。”那人挣开辛霓,一边跑一边匆匆回了一句。
辛霓如坠冰窖,整个人被钉死在原地,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坠海的人是青蕙。
她目光迟缓地望向赵彦章,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
他们赶到事发地点时,青蕙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湿淋淋地躺在地上,像一尾人鱼。医务人员围成人墙,其中一人将青蕙身上的礼服剪破撕碎,再将她翻转过来控水。等到她发声呕吐,便有人上前打开她的气道,插入了氧气管。
辛霓越过人墙来到青蕙身边,用浴巾将她裹好。约莫几分钟,青蕙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瞳仁起先是一片空茫,片刻后,散乱的神采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光亮,那光亮在她充血的眼球里飞速扩大,突然变成两团熊熊燃起的血色火焰。
她死死抓着辛霓的手腕,直到医护人员将她掰开,抬上担架。
辛霓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起身,六神无主地回过头去,她一眼看见她爸爸遥遥地站在人群最后头。她的情绪终于失控,快步走到他面前,钻进他怀里哭泣。但这一次,他既没有像平时那样用力抱住她,也没有摸她的头发安抚她,他的身体比她的还冷、还僵。
哭了一会儿,辛霓松开他,径直朝前走去。
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二等舱的走廊,凭模糊的记忆走到某扇门外,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另一扇挂着“船员室”名牌的门外。她伸手一推,那门骤然就开了。
扑面而来的空气里有股强烈的酒味,她听见男人粗重的鼾声。
她借手机的光亮环视四周,这间船员室不大,只放着一张榻榻米和一张桌子。榻榻米上被褥凌乱,一个肥硕的男人滚卧在地上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