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在世上另一处,有一个女孩和他一样过着被囚的生活,他们也许看过同一片星空——无论他们的人生多判若云泥,但当他们仰望星空时,心里头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应该都是别无二致的。
一年后,表现良好的他依法获得了减刑,他实际上只在监狱待了三年,就刑满获释了。出狱当天,奶奶一个人来接的他。她领着他去吃了碗大排面,然后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奶奶告诉他,大饥荒那年,她家族里有一支亲戚逃难去了镜海,几十年里都杳无音信。但前几年,那一支竟有个后人回了渔寮乡。那个叫祁阿四的人认祖归宗后,一直留在渔寮做倒卖海鲜的行当。
他不解奶奶的意思,也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跟他提起这个人。奶奶又告诉他,他坐牢这几年,她一直在为他出狱后的生活发愁,同时又担心他想不开,再次走上报仇的不归路。思来想去,她决定让他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人生。她给了祁阿四一笔钱,托他帮了个忙。
他很快便猜到奶奶托祁阿四帮的忙是什么。他没有说话,默默将面连汤带水地吃完,然后点了点头。
祁遇川略去了这段阴暗混乱的回忆,有几分疲惫地继续说:“出狱后,我在渔寮待了一段时间。我上了一艘去日本采珊瑚的渔船,九死一生地跑了一趟。在渔船上,我想得最多的人就是尹青蕙。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到那件事的影响。从日本回来后,我拿赚回来的钱帮奶奶修葺了房子,然后开始准备跟祁阿四去镜海的各种事项。临行前,我抽空去了趟上海。我在别墅附近蹲守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尹青蕙。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心。我直觉她不会就这样消失,便去了趟曹杨路的旧居——那里曾是我们见面的地方。很幸运,那套房子还在,我爸对它讳莫如深,一直放空着它。我翻墙进去后,很快就在一棵树上发现她留给我的标记。我挖出一个铁盒,铁盒里面全是她写给我的信。我感动得厉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想起她的面容、她的微笑。她在最后一封信上留下了一串手机号码,并告诉我她准备跟她爸去镜海谋生。我是个顶不相信缘分的人,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与她之间有命定之缘。
“去镜海后,我以祁阿四私生子的身份在龙环岛落了户,改姓为祁。我第一时间给尹青蕙打了电话,她知道我在镜海后,当天就跑来龙环岛见我。她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我有些陌生感,但很快就接受了这样子的她。那以后,她每周都会来岛上看我。
“我们聊得最多的东西还是我的复仇大计。经历过那黑暗的三年,复仇的念头不再灼热翻涌,但它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脉,成为时刻流经我心脏的一部分。我跟她说,我要赚钱,我要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商业王国,然后光明正大地摧毁我爸和那个女人的一切。当时,她看向我的眼神很欣慰——真的很奇怪,她明明比我小,可她的眼神总让我联想到比我大很多的人。
“在龙环岛安顿下来后,我就去驹哥那儿拜了码头。驹哥很赏识我。我许了他一个很高的回报率,说服他把钱交给我做投资。我拿他的钱练手,开始玩股票和基金。比我想象中还得心应手,一个周期后,我就把驹哥给我的钱翻了番。有更多人拿着钱来找我,我来者不拒,很少失手,也给自己赚了不菲的佣金。认可了我的能力之后,青蕙告诉我,她有办法把我引荐给一个富豪榜前十位的大佬,问我想不想去试试。
“但还没等我做出决定,变故就发生了…那个大佬,也就是你爸,强暴了青蕙。整个过程,我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我听见青蕙歇斯底里的惨叫,听见她大哭着求饶…”
祁遇川有些说不下去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无法完全直视当年那件事。辛霓侧过头,死死咬住了嘴唇。
过了很久,祁遇川才说:“我感觉自己像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我感觉世界特别黑、特别冷。我问自己,命运是单单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残酷,还是它本身就这样残酷?等那阵冷的感觉过去,痛的感觉慢慢出来了。生不如死的一种痛。
“我从驹哥那里弄了把枪,打算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帮青蕙报仇。但她不同意。她说没有用,我根本近不了你爸的身。何况杀了他,我必然要被拿去填命。她不想让我们的人生都因为这件事被彻底毁掉。我听完后很绝望,因为我们又多了一个无法对抗的仇人。
“这时青蕙告诉我,她有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不但可以报了她眼下的仇,还可以帮我尽快完成复仇计划。”接下来的事情,让祁遇川难以启齿。见辛霓眸色冰冷地望着他,他皱着眉,沉吟良久才道,“她提到了你。和当年的我一样,她把对你爸的恨意转嫁到了你身上。她想以牙还牙,让你尝尝被强暴的痛苦。我不同意她那样做,经历过绑架案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以犯罪的方式复仇,只会把原本无辜的自己带上一条更万劫不复的毁灭之路。
“但青蕙根本听不进我的劝阻,她说她连死都不怕,更不会怕什么万劫不复。我们起了争执,闹得不欢而散。几天后,她打电话给我,用一种通知的口吻对我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会在第二天下午出现在渡口的废工厂。她让我在事后去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想办法把你留下。她赌你会爱上我。
“我没有再指责她,因为我很了解仇恨灼心,不报不快的那种急迫。我像当年的她一样,很自觉地担起同谋者的责任。我找到驹哥,让他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计。
“第二天,我比你们更早地去了废工厂。我亲眼看见你怎么一步步走进圈套,亲眼看见你被那个男人拖进了工厂。按照计划,我应该在施暴结束后去救你。可亲眼目睹犯罪比想象犯罪震撼太多,我看见你那样挣扎,心理受到很大冲击。我想起了那晚的青蕙。我突然不明白,同样的罪恶为什么要发生两次。我就站在阴影里看着你们,脑海中天人交战,时而想着青蕙的仇,时而想着你的无辜可怜。最后你望着天上,叫了一声‘妈妈’,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想,如果你妈妈知道你受了这样的罪,她该多心疼?我有母亲,青蕙以后也是要做母亲的人,我们不能造这样的孽。我打破原计划,救了你。我不想帮青蕙报这个仇了,因为那可能是害她。
“但世事难料,你为了保护青蕙,要求跟我去龙环岛,我为了保护她不得不同意。兜兜转转,这件事还是按照它原定的轨迹发展了下去。那一路,我都在观察你…”
祁遇川深黑的眼底出现一片温柔光芒,那光粼粼而动,如繁星春水。他从没见过那样傻的姑娘,又憨又直,却透着娇滴滴的可爱;她偶尔会跳出些小聪明,但那些聪明手段并不比一只骗食的猫更高明;被惹急了,她也会有几分攻击力,但那攻击的力道,也只略比“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强些。但除却娇痴温软,她又比寻常男儿更有情有义,坚毅果敢。他一直以为这样至真至纯的女孩,只有书里和梦中才有,没想到现实里不但有,甚至比他想象的更美好。
那天,在暴风雨过后的海上,她望着天上的霓虹呐喊,眼神看似柔和却散发出一种苍凉坚毅的力量。望着浑身沐着璀璨光华的她,他的心脏第一次出现一种不规则的悸动,随着那种悸动而来的是情感的爆发——原来生活不全是黑暗的,它可以有光亮;原来人不全是薄恶的,它可以有温情。
他怀疑自己爱上了她,这让他对青蕙有了负罪感。他跟青蕙坦白了内心,决定终止这个复仇计划,永永远远地躲开辛霓这个人。他诚然也是这样做的。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记忆中的辛霓不但没有淡远,反而被描摹得越加深刻。
伦敦的重逢是他始料未及的。那年他应青蕙请求,赴伦敦陪她过十八岁生日。在宝格丽给青蕙挑礼物时,他想的人却是辛霓。十八岁的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身边有没有一个能让她不再孤独的人?礼物他买了两份。当他带着些惆怅拉开大门,猝不及防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闯进了他眼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个错觉。恍惚之间,她如有感应般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他倏然看清了是她,本能地逃离。他老练地在人群中同她兜圈子,她莽撞地穷追不舍。他原已从她身后离去,但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她背后。
还是那个天真明澈的小丫头,但又有什么变了。当他在她的锁骨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像中了邪一般,他的身体里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欲念。是情欲,也是占有欲——她亲手在自己身上打下了他的印记,宣告他对她的所有权。这样隐秘深情的告白激烈地撩动着他、震荡着他,他乱了心智,在极度的放纵中背弃了自我。
理智在天亮时回归,他垂注着怀里的她,克制住将她吻醒的冲动,起身离去。他没有去见青蕙,因为无法面对。一份五年的感情和一份十天的爱情,哪个更可贵,哪个更正确,他真的分不清。
临离开时,他给辛霓留了一个承诺,如果他们能再遇见,他就陪她一生一世。
他确定他们遇不见。那是一个不可兑现的承诺,除非奇迹降临。
回镜海后,他打了个电话给青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他在青蕙的哭声中许诺,以后每年的6月17,他都陪她共度。挂掉电话后,深深自责的他倾尽存款买了一套房子,在合同上写了他和青蕙的名字。那是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并存,他感觉他们的关系受到了保护,心底对青蕙的默认又坚定了几分。从此,他创办的每一家公司、置下的每一份产业都有青蕙一半。
那几年里,他一边心无旁骛地扩张商业版图,一边真心实意地等青蕙回来嫁他。但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把辛霓带到他面前。他一下就明白了青蕙的意图,她怕辛、康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辛家势力更上一层楼;她也不甘辛霓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养尊处优,平安顺遂。千钧一发之际,她祭出他这柄杀手锏。她甚至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会不会原谅她,就那样急迫地将他推了出去。
那一瞬,他确定了一件事,他们完了。若一个人连最后那点真情都可以出卖,那世间便再没有她不能出卖的东西。
听完他们的故事,辛霓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揪心,从揪心到不寒而栗,从不寒而栗到彻底无言以对。他们口口声声说世间黑暗,可黑暗的从来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死了,那种死和盲不一样,那是一种对人间正义的视而不见。
她回过头,第一次用没有爱,也没有恨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个人。无数个日夜,她痛悔遇见他。但如果这一生从未遇见他,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她想起从书上看到的一个比喻,那大概会如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却没有刻骨的悲哀,更没有真正的欢畅——那自然又将是另一种苍凉。
第二十二章 为欢几何
回镜海后,辛霓第一时间去医院看了看辛庆雄。出了医院,她打电话给祁遇川,向他申请去樟树街走走。
祁遇川是决意要一条道走到黑的。从曼哈顿到镜海,他自始至终没有撤除对她的贴身监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随意出街娱乐的自由,只是不可脱离用人的跟随。用人早已换了人,替换燕姐的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语,看人看事时刻以一副戒备的目光,颇有几分像武侠小说里的灭绝师太。
走到樟树街,辛霓差那“师太”去买猪扒包,自己则在中央广场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着人潮涌动的狭长街道,鼻端萦绕着些杏仁饼、凤凰卷和猪颈肉的香气。还是十年前的那种味道,但坐在这里的这个她,心里头一点热闹劲都没有,只剩下一派老迈的空与净。她想,总得找个时间见尹青蕙一面。
将往事缅怀尽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买些手信见人,却先被街角的一处文身铺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那间铺子,朝技师露出锁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师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摇头说:“这种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们用的是明墨,刺进去就长进皮肉里了,激光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学药品酸蚀、烧灼,那种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不要紧,就酸蚀吧。疼点也好,疼才长记性。”
技师见她态度坚决,便去配了酸蚀的药物。门外的“师太”见状,急出了一头冷汗,连连往祁遇川那边打电话。也命该辛霓洗掉这文身,“师太”的电话始终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贸然上去强制辛霓离开,只好朝远处尾随她们的保镖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镖们面面相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强酸的药物烧进皮肤时,那种揭皮刮骨的痛让辛霓一阵抽搐,她用力仰着头,死死咬住唇,紧接着,她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黑绿色。技师洗得很细致,用了近半小时才收工。辛霓近乎虚脱地躺了一阵,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让她的脚步有些沉缓,但她心里轻松了很多。她煞白的脸上带着些笑意,若无其事地拐进了手信街。她买了些糕饼点心、鲍参翅肚,坐车回了大屋。
大屋还是那样子,只是门可罗雀,再无往日峥嵘轩峻、不可一世的气势。进了里头,人影疏落、花草纵生,更添几分落寞。这二年,辛霓心肠冷硬了许多,即便见了这物是人非的惨淡景象,也并没有过多伤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见了李管家。
见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惊:他迅速地苍老了下去,瘦得形销骨立。辛霓才有些悲从中来,暗叹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个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戚之色,微笑着将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来了。”
李管家仍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半天没有说话,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气。良久,他才亲自起来给她斟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个家、这家里的人还有这家里的摊子,你都不要管了。”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地说,“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李管家见她那样,心里头的别扭散了大半:“这两年,三爷留给你的两家基金,我一直帮你管着。虽然名仑已经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但有赖三爷英明,祁遇川再怎么鸠占鹊巢,也不过是在为辛家打工。”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就要交还给你了。”
见辛霓面露难色,他略思量了一下,往门口一张望,远远见着了花园里立着的那条“尾巴”,激动地咳了起来:“他还拘着你呢?”
见辛霓默认,李管家辛酸得眼泪直流:“没想到咱们辛家让人欺负到这分上!大小姐,你给一句话,我豁出去老命,也能召集一帮朋友跟他斗一斗。你给一句话吧!”
见他这样,辛霓有些欷歔,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犯不着两败俱伤,给外人便宜。这点委屈,我还受得住。”
李管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着脸不再说话。
辛霓品了会儿茶,将杯盏放去一旁:“我想去看看赵彦章。”
李管家话到嘴边,又嗫嚅起来:“他…他逃了。”不等辛霓追问,他补充道,“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天,里里外外的人都被安排去了医院,不防备有人把赵彦章给弄走了。”
辛霓脸色微微一变:“是什么人把他救走的?”
“家里人。就是阿明夫妇。他们放了赵彦章,当天也跑了。”
辛霓好一阵才想起这对夫妻,他们是家里的农艺人员,主要做些维护园田的工作。尹融没离开前,一直分管着这两人。尹青蕙当年就跟他们两人走得近,如今花钱买通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知道尹家那丫头还在算计什么。她既然已经嫁做豪门妇,论理该和赵彦章这种人断个干干净净。谁承想她还敢把半疯了的赵彦章捞出去!自从赵彦章逃走后,我就在医院那边加派了人手。大小姐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听完李管家的话,辛霓的双眉拧成了一团,她起身往二楼书房走去,边走边问:“这两年,祁遇川都在干什么?”
去美国后,辛霓为避免自己纠缠往事,从不用网络搜索国内的人和事。她走的时间虽不长,但前后跨越了三个年头,想来很多事情都已不在她的旧认知里了。
“前年底,他一直忙着在欧洲各国竞投3G牌照、并购电信公司,搞得集团财务一度很吃紧。不过今年初,他把牌照和买来的公司一转手,净赚了上百亿。现在股东们不知道多满意他,什么都听他的。”
辛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打开电脑,在搜索页面键入“新思集团”,不料这四个字还没敲完,搜索框的下拉菜单里就已出现“新思集团濒临破产”“新思集团危机”之类的关键词。她一凛,迅速点击进入“新思集团濒临破产”的相关页面。
并不是危言耸听,国内各大官媒都发布了新思集团陷入困局、股价大跌的相关消息。她把新思集团这几年的新闻、旧闻都捋了一遍,大致弄清了新思从巅峰到迅速没落的历程:
五年前,新思集团在山寨机热潮中跨界手机制造业。彼时做手机的门槛很低,只要有钱就可以拿现成的方案做手机,轻而易举地获取暴利。和那些玩一票就走的玩家不同,高燕琼的目标是跟外国品牌抢占国内市场,创立一个国产手机旗舰品牌。她主导研发的星耀1代上市后,因为质量、外观出众,得到了消费者的认可,很是火热了一阵。然而高衍接管星耀后,星耀的研发部和市场部出现了严重分歧,理念差异导致星耀2代跟不上市场需求,在销量上遭遇了滑铁卢。但不久,非科班出身的高衍就很有艺术性地调和了星耀内部的矛盾,并带领星耀科技前瞻性地研发出以“人性化”为卖点的星耀3代。星耀3代一经上市,便大受追捧,成为年度最大的销量黑马。
经此一役,高衍的个人能力受到了高燕琼的肯定。这点可以从她在星耀3上市后,直接晋升高衍为星耀总裁上看出。
同年,高衍创建了一套新的渠道建设体系,通过让利给渠道商的方式,将全国多家渠道商绑定。次年的星耀4上市后不久,便在渠道商的疯狂推销下,杀入销量前三,占据了国内5%的销售份额。
大获成功后,高燕琼被胜利冲昏了头,不但全权放手星耀,还听取了高衍的意见,提前实施新思集团的国际化布局。他们通过收购、参股和注资等手段,将资金大量投入美国、日本的金融市场。那一年,也正是国产手机承前启后的一年,数家大型国产手机制造商纷纷败退,唯独星耀挺住了国际厂商的夹击。星耀不但生存了下来,还一枝独秀,于当年登顶国产手机销量之首。
就在高氏母子意气风发,以为江山稳固之时,一只“苹果”横空出世,颠覆了国内的手机市场。一夜之间,智能手机成为时代潮流,功能机集体走上退出舞台之路。
星耀意识到颓势难当后,反应迅速地掉转船头去研发智能手机。然而这一次,从未出过战略性失误的高衍,在安卓系统和WP系统中,选择了在当时看来更容易被接受的WP系统。这一决定,直接导致星耀科技第一代智能手机全线覆没。惨烈的亏损让星耀从巅峰跌去了生死线。
为了拯救星耀,高燕琼在新思现金流出现明显问题的状况下,注入大量资金帮星耀研发新一代安卓机。他们坚信凭借自己的线下渠道,一定能在二代手机上市后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谁也没料到,美国竟在同年爆发了次贷危机。次贷违约剧增、雷曼兄弟破产、华尔街崩溃、股市剧烈震荡引起金融风暴、金融风暴引起席卷欧盟和日本的金融海啸…在这场毁灭性的天灾之下,新思尚未来得及从国际化的美梦中醒来就惨烈地沦为了炮灰。
辛霓合上电脑屏幕,缓缓靠去椅背。她神色很平静,心底却狂风大作,思潮汹涌。她很了解高衍,星耀和新思的战略布局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结合青蕙流产那年,她亲眼目睹的状况来看,她可以肯定真正在背后下棋的人是尹青蕙。以尹青蕙的眼光和判断力,原不该让星耀发生选错系统的致命失误;而贸然进入国际市场,也不符合她小心谨慎的处事风格。也就是说,这两个导致新思一蹶不振的错误是尹青蕙故意犯的。
作为新思集团的少奶奶,她为什么要给新思掘这样一个坟墓?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心里一直没有放弃她和祁遇川的盟约,她在帮他报仇。
她有了两个猜想:要么是祁遇川骗了她,他根本没有和尹青蕙一刀两断,两人仍在暗通款曲;要么是尹青蕙单方面不甘,想要牺牲夫家,换取祁遇川的原谅。
无论真相是哪一个,都足够让她心惊胆寒。
她失去了判断力,她发现自己竟再也无法相信祁遇川,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事。她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屋子里焦躁地转圈,最后,她停在了窗前,垂下头,深深地为自己和高衍感到悲哀。
辛霓在大屋用过晚餐,才不急不慌地回到别墅。
祁遇川像是一直在等她。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放着数根吸了一半就被掐灭的烟头。烟味并不呛鼻,反而带点让人迷醉晕眩的梅子香。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瞳仁里亦没有半分情绪,静得有些骇人。
辛霓低下头,弯腰换鞋,若无其事地穿堂过室,准备朝楼上走去。这时,祁遇川突然开口:“你站住。”
他的声音,带着点挑衅和冷漠。辛霓猛地收紧眉头,但还是依言站住了。
祁遇川阴沉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片刻后,他伸手指着一侧的沙发:“过来,坐下。”
他的姿态和语气让辛霓有立刻走掉的冲动,但那样做除了激怒他,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侵犯外,没有任何好处。她深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走到他指的位置坐下。
祁遇川点着一支烟,神情放空地靠在沙发上吸了几口。俯身摁灭烟头时,他伸手一勾就把不远处的辛霓勾进他怀里。他像抱婴儿一样将她横放在自己膝上,撩开她肩头的发丝,手指从她颈脖处滑过,落在她肩头。他稍微用了点力,就将她裙子的左肩扯了下来。他看见她锁骨处骇人的疤痕,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怒火直往上蹿,他粗鲁地将她扔在了沙发上。她的头猛地撞在红木扶手上,疼得她直抽气。她心底发了狠,爬起来扬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半跪在地毯上,死死将她双手扼住。他的脸颊因愤怒泛出一片潮红,手底下的力气有些失控,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但她什么话也不说,也拒绝同他对视,歪过头将脸埋进靠垫里。
不知过了多久,祁遇川满腔的怒火泄了下去,他松开她,有些颓废地就地坐下。两人在沉默里对峙,时间一秒秒过去,无形的压力压得他们都濒临窒息。就在辛霓几乎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候,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极轻柔地将她翻了过来,手指慢慢触上她凝白的纤薄肩膀。他的手有些发抖,良久才蜻蜓点水般在那疤痕上碰了碰。他将她从沙发上捞起来,一手穿过她的发丝,准确地落在她磕伤的那处,他轻轻地揉着她的伤处,有些伤感地问:“刺青是掉了,但伤疤呢?”
他的话触动她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部分,她倏然睁开眼睛,含泪怒道:“好不了了…就像我和你一样,永远都好不了了!”
祁遇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这一生都没用过“永远”这个词,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准确定义的虚词,不准确,便不可信,说出来徒让人觉得轻薄。但“永远”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有了分量。他脑海中冒出很多个“永远”:永远不回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见…这些话他曾觉得无比矫情,但目下他竟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哀凉。因为在某个情景里说出来的“永远”,它的长度是确定的,它代表没有期限,无法逾越,也无法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