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静,像在同她闲话家常。
“咚”的一声,手机自辛霓骤然僵硬的手里滑落进浴缸。她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鸡皮疙瘩爬满四肢。她抱着浴巾,本能地往墙壁里缩,恨不得凭肉身钻进钢筋水泥里。
浴帘被拉开,祁遇川阴云密布的脸一点点出现在她眼前。
切实看清了祁遇川,辛霓反而没刚才那么怕了。一股滔天的恨意从她心底猛地蹿起来,他为什么还要再出现?他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九死一生才得来的平静?世间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为什么死的那些人里偏没有他!
她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在心里默默地诅咒他。如果可以,她愿意拿一切换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祁遇川盯着她因恐惧和仇恨变得扭曲的脸,锋锐逼人的双眼里有了一抹辛霓从未见过的森然。
她的手腕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她对自己说,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祁遇川!他终于要揭开温情的画皮,露出冷酷、邪恶的真面目了。
祁遇川在浴缸边缘坐下,伸手钳住她的下巴,托起:“问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辛霓咬着牙,恨恨地瞪着他:“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祁遇川托着他下巴的手略一用劲:“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辛霓倔强地挣了挣,毅然道:“我不会跟你走。要么你杀了我,带我的骨灰回去。”
祁遇川慢条斯理地说:“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我是个合法商人——你不走也行,底下那个男人我带回去教训教训。”
“禽兽!”辛霓急怒交加,肩头微微发颤。
祁遇川将烟摁熄在烟灰缸里,返身回卧室,挑起床上的浴袍递到辛霓面前:“我给你穿还是你自己穿?”
辛霓僵僵地站在那里,这时,她想起自己是个受害者,她或可用这种身份打动他。她的表情软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下来:“祁遇川,念在过去那一点点情分上,你放过我们吧。”
“谁们?”祁遇川声调一扬,额角暴起青筋。他强忍着无名之火,冷冷说,“要能放得过,我就不来了。”
辛霓压抑着痛苦,颤声诘问:“我还有什么值得你算计的?”
祁遇川失去耐心,将手里的袍子一扔,捉住她两条手臂一提一带,将她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辛霓疯狂地挣扎踢打,却被他重重地丢在了床上。
辛霓抓过被子捂住自己,忍泪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祁遇川寒着脸朝门口走去:“我给你一分钟穿好衣服。晚一秒,你就去给底下那个男人买棺材。”
辛霓一边发抖,一边找了条裙子胡乱套上,深吸了口气出门。
祁遇川回头,见她已经平静下来,他满意地点头:“跟他道个别,好聚好散。”
辛霓木木然跟着他下楼。
见到被五花大绑的陈致,辛霓心中一阵酸楚。她走到他身边,千辛万苦将绳索解开,抬起手想触他的脸,却又顿住。良久,她嘴角勉强一勾:“说了我是个会害人的画皮鬼,你偏不信。”
陈致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眼泪骤然落下。
“陈致…家里的花记得浇水,万代兰和球兰怕涝,每天拿水壶喷喷叶面就好。春天别忘了在东边的栅栏下种上月季,这是我想做又来不及做的。上次旅行买回来的古董都是真的,你留着或是卖了——陈致,我要走了,奶油蘑菇汤我喝不了了。”
听到最后,陈致泣不成声:“你还会回来吗?”
辛霓点点头,强笑指着窗外开得正好的龙舌兰:“等龙舌兰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
闻言,在旁边玩着打火机的祁遇川抬头,幽冷地看了眼辛霓。
那年在北京,他们逛完颐和园,随便进了一间叫龙舌兰小馆的餐厅用餐。辛霓见店内四处陈列着龙舌兰,不禁好奇地询问店主为什么独爱这种花。店主告诉他们,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开必死,象征忠贞的爱情。热恋中的他们听了,四目相对,心中别有一番情绪激荡。
多么美丽的谎言,然而陈致的表情像是信了。
祁遇川看不下去,他疾步出了门,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一枪崩了陈致。
两个着黑衣的男子一左一右钳住辛霓,将她往门外带去,其余人鱼贯往外撤。
等众人跟上来后,祁遇川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朝属下要了把枪。他利落地装弹上膛,瞄准那盆龙舌兰。几道枪声后,那盆龙舌兰七零八落地掉下花架。施完暴,他把枪往旁边一抛,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他们抵达祁遇川租住的别墅。沿途有管家、用人为他们开门。祁遇川将辛霓交到一位女管家手上:“去给她弄点穿的。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一步。”
女管家温驯地点头,好像完全看不出这是非法禁锢。
祁遇川进浴室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衣冠出来。深烟灰的衬衣搭银灰裤子,干干净净,玉树临风,一扫先前的禽兽面目。
辛霓坐在饭厅里,机械地用餐。
祁遇川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注视她,揶揄道:“这么食不下咽,是缺道蘑菇汤吗?”
辛霓手一抖,圆睁眼睛瞪他。
“戳中痛处了?”祁遇川靠在椅背上与她对视,目光带着几分轻佻,“送你条忠告,和禽兽正面相遇后,一、不要试图逃跑,你跑不过它;二、不要瞪它,也不要张牙舞爪吓他,否则激起了兽性,你的下场会很惨。”
辛霓胸口剧烈起伏几次后,抿紧双唇,缓缓垂下眼帘。
祁遇川很满意她的乖顺,推开椅子起身:“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没空跟你算账。你好好待着,要什么就按铃。怎么享受被人伺候,你应该不用我亲自教?”
祁遇川前脚出了门,辛霓马上去客厅抓起电话拨陈致的手机,却收到只能拨打内线的提示。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踩着厚厚的丝绒地毯,走到窗边。透过落地窗,她看见他的车出了大门。院子里,有巡逻的保镖,猜不到具体有多少个人头,但看住她是没有问题的。
她回到卧室,在床上坐下,在电视的声光里出神。
不久,高效的管家送来衣服首饰,衣服都很一本正经,睡衣的尺度却很大。
将衣服挂好后,管家微笑着掩上房门。
“稍等。”辛霓叫住她,也露出些笑容,“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本《圣经》。”
很合理的要求,管家想了想,没有拒绝。
天黑的时候,管家给她送来一本袖珍《圣经》。非常小巧的尺寸,确保她没法子掏空它,藏把锤子进去。
整个夜晚,辛霓都在读《圣经》,她不是基督徒,但这本书能让她冷静。
时针指向凌晨一点,精疲力竭的辛霓终于忍不住倒进衾枕里。
她又回到可怖的浅睡眠里。只是这一次,她的梦里没有了祁遇川,眼前时而是陈致倒在血泊里的惨状,时而是一些支离破碎的血色画面。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是梦,但眼角还是沁出了点凉凉的眼泪。
天快亮的时候,祁遇川才回来。他推门的声音非常小,辛霓却条件反射般地抖了一下。她立时清醒过来,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全身感官被调动了起来。
祁遇川嗅见身上的烟酒味,去浴室简单冲了个凉,披了件黑色丝质睡袍出来。他将台灯调出微弱的橘色光,俯身拿去枕在辛霓脸下的《圣经》。辛霓仍勉强装睡,颈部却本能地冒出鸡皮疙瘩。
他拉开薄被,在她身边躺下。想了会儿事,他长臂一舒,勾住她的后颈,冷不防将她从枕上拎到自己腹上。辛霓挣脱他的手,抬手一耳光打在了他脸上。他吃了痛,猛地坐直身子,三下五除二撕去她的睡裙,利索地抽下睡袍腰带将她的双手反绑去身后。
他们赤身对坐着,额头抵着额头。见她死死勾着头,他探手穿进她浓密的发丛,攥住一把头发收紧手,迫使她抬头迎面向他。她合着眼睛,双唇紧抿,一副无情无欲、心如死灰的样子。祁遇川眉一挑,加大手中的力道,将她的脸扳到他的唇边。他很用力地吻了下去,舌尖情色地撬着她的唇。他很懂怎么让她开口,没费多少功夫就得偿所愿地咬住了她的下唇。他吸血鬼一般啃啮着她的唇,手缓缓沿着她的脊柱往下游移。
他的指腹上均有薄茧,擦在她皮肤上的触感让她联想到蛇的腹壁。她骤然出了层冷汗,敏感地挺起身躲避他的触摸。她越是躲闪,他下手的方式便越旖旎,躲到最后,辛霓不得不像猫那样缩进他的胸口。
听见她细碎压抑的喘息,他再也沉不住气,一个翻身将她按去床上。他将她摆成他喜欢的样子,挺身进入。他用力地、疯狂地吻她,大约是想让她觉得痛,他的每个动作都透着狠戾。辛霓疼得一阵阵哆嗦,心理上的屈辱比这摧肝裂胆的痛更要命。她想哭,却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他获得取悦,她倒抽着气,咬唇冷笑:“祁遇川,你这么饥渴,是从尹青蕙那里得不到满足吗?”
他的动作果然顿了一下,灯影下,他深刻英俊的面庞有些抽搐,紧接着是更加狂野放纵的凌虐。如果说之前他还有几分克制,此时的他便如出柙之兽。剧烈的摆动超出了辛霓的承受范围,她疑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死,身体本能地便撤掉了抵抗。理智溃退那一霎,她的肉身一下子沉沦进一个不受精神干预的、晕晕然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粗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从她身体里退出,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纯白的大床上,他们隔得远远的,静默地躺着,辛霓背向他侧卧,蜷缩如虾米,呈防御姿势。祁遇川仰面朝天,全身放松,一脸虚空。
他们看上去和谐而宁静,但这宁静让祁遇川觉得冷。像是为了力证什么,他突然再次将辛霓压去了身下。辛霓抖了抖,立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伏在她身上,极轻柔地朝她唇上吻去,没有进一步深入,就这样同她唇贴着唇,鼻息联着鼻息。十秒、二十秒…灯光下,她紧拧的弯眉不由她控制地舒展开来,却在最后关头着紧地蹙了一下,蹙成一个有些可怜的纹路。她的睫影在晕红的脸颊上微微颤动,连带着他的心也以同样的幅度颤了起来。他动了情,面红耳赤地吻向她耳后的敏感带。辛霓轻呼了半声,一下子抓紧他的手臂。他在崩溃边缘极力地克制,抱着她菲薄的肩膀,贴着她耳朵半是迷乱半是伤感地呢喃:“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一滴眼泪从辛霓眼角滚落,她竟不知道“我想你”这三个字竟会比“我爱你”更有冲击力。她动摇了,也就在那一刹那,他重新进入她体内,没有任何阻滞,只有温柔的接纳。他们同时灵魂出窍般愣了一下,他没有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急切地同她拥作一团缠绵起来。
辛霓睁着眼睛,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连天花板上的浮雕都在瞳孔中扭曲变形,她沉沦的那部分越欢愉,她清醒的那部分就越羞耻。翻云覆雨间,她的手指触到枕畔的经书,她像在深海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地轻轻念诵起里面的词句。
祁遇川停下动作,细细辨了一会儿,听出她念的东西后,他狠狠用了一下力,彻底击溃她的抵抗。水乳交融后那一瞬,祁遇川伏去她身上,一手同她十指紧扣,一手搭在了那本经书上。待喘息平稳,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告诫:“这本书,你只用记住一句话: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说完,他抬手一扬,将那本书抛进窗外的游泳池里。
辛霓没有说话,死过去一般直挺挺地躺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总说女人靠不住,因为女人的灵魂是有通道的。
第二十一章 永夜之行
祁遇川在正午的阳光中醒来,他探手摸到辛霓不在,倏地从床上翻了起来,赤着脚满屋子寻她。他明明知道她插翅难逃,但经历过一次失去,他难免神经过敏。
他在顶楼的阳光房里找到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踮着裸足将泡了水的《圣经》一页页贴在玻璃上晾晒。他暗暗松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肩仰望玻璃墙上密密麻麻的书页:“我奶奶也信这个,她不识字,却能把这本书背下来。我是听着这本书长大的。说来也奇怪,这上面所有字我都认识,却怎么看也看不懂。”
这是祁遇川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家人,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暖意。辛霓淡淡地回道:“因为你不‘认识’神,神也不愿意让你领受。”
祁遇川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白亮日头:“你们认识神,又得了什么好处?”
辛霓无视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说:“没什么好处,但当你一个人走夜路时,神的话语就会变成脚前的灯、路上的光。”
祁遇川听了,像是有所触动,阴郁深沉的脸上有了丝感情波动:“等你走惯了夜路,你会发现你什么都不需要,你自己就是光。”
如果换一个人对辛霓这样说,辛霓会在心里笑他矫情,但这话是祁遇川说出来的,她内心其实是震颤的。她默默将一页圣经贴上玻璃,没有回头:“祁遇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家人呢?”
听她这样问,祁遇川略显迟疑,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口:“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若你问的是血缘意义上的家人,我还有一个哥哥活着。”
辛霓想到了什么,手顿在了半空,缓缓回过头,用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名字叫高衍。没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高衍。”
这个名字如惊雷般让辛霓震颤,她恍然大悟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她一直在一座歧路众多的迷宫里绕行,绕得筋疲力尽近乎绝望时,突然看见一扇黑沉的大门朝她打开。但这扇门的打开不但没有解除她无路可行的恐惧,反倒引起她新的恐慌。
“第一次知道高衍的存在,是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我记得那天是冬至,我妈和我外婆包了饺子,炖了羊肉汤等我爸回来吃饭。汤热到第三回 ,我爸回来了,带着一个很瘦的男孩。他跟我妈说:‘静雪,我们离婚吧。曹杨街那两套房子给你,凯旋路、长乐路的铺面也给你,你带小川他们搬出去。’他的解释是,他找到此生最爱的女人了,那个女人未婚生了他的儿子,吃了很多苦。他想弥补她,所以必须离婚。
“我外婆听完气得发了疯,大骂他没良心——我爸是入赘进我家的,他能有后来的成就,多是靠我外公在世时的提携。我爸铁了心,任凭我外婆怎么哭闹辱骂,都坚持要我妈同意离婚。
“我妈同意了,她虽然软弱,但当了一辈子官家小姐,那点傲骨还是有的。她没有带我搬去曹杨街,而是带我们回了连云港老家。回去不久,我妈就得了抑郁症。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那种病会死人,只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阴郁。第二年冬至,她又包了饺子,炖了羊汤,她静静看我吃完,摸了摸我的脸说出去买点黄酒。但她骗了我,她没有去买黄酒,而是去了铁路上。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一夜,天还没亮,就等到警察让我去给她收尸的消息。”
祁遇川面容很平静,像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你知道卧轨自杀的人,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会被火车铲飞出去,分成几部分挂在树上、山石上…”
辛霓骇然捂着口鼻,哀求道:“你别说了!”
“看到她尸体那一瞬,我只有一个念头——复仇!但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复仇,只能压抑着心里燃烧着的火,按部就班地读书、生活。我妈过世不久,我外婆就病倒了,拖了半年,她也跟着走了。料理完她的后事,我回了上海。当时我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也要求我爸收留我,只要能留下,我就有报仇的机会。
“我回上海那天,我爸请我在外面吃了个饭。不久他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司机送我回苍南,让我即刻启程。就这样,我被他赶出了上海,回到了奶奶家。我奶奶家在苍南县渔寮乡,那是一个和龙环岛类似的渔村。渔村的生活很清贫,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生计困顿。那时候我才彻底将我爸看透,他不单是对我妈和我冷情,他对一切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都冷情。我越来越替我妈不值,报复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了上海。我白天都潜伏在曹杨街的旧居里,一到晚上就去别墅附近转悠。有天,我刚走到别墅门口,天上下起了暴雨,我被淋得浑身湿透,却看见赴宴而归的他们三人。两年多不见,高衍变化很大,长高很多,也不再畏畏缩缩。我爸是真疼他,下车时,自己淋着雨帮他撑伞。见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我热血上了头,提着一把水果刀就往那边走去。就在这时候,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我。
“那个人是尹青蕙。她制止了我,拽着我一路跑进一个屋檐底下。我大声地喘着气,像条要死的鱼。她牵起我的手,对我说了两个字‘别怕’。”
听到这里,辛霓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她无法厘清那憋闷感的由来,只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更加没有想到她会管我的闲事。我借着路灯光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孩。我对她的记忆很淡薄,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住在我家,也知道我房间里每天变换的插花出自于她的手。我们或许打过一些交道,但那些记忆模糊不清、闪烁不定…
“我不清楚她拦下我的用意,但直觉她对我没有威胁。她用一种成年女人的淡定口吻对我说,不能这样冲上去,这样除了惊动他们,让报仇变得更加无望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很震惊,怀疑地看着她。她又跟我说,如果我想报仇,她能帮我做任何事。这样一个邻家小女孩却对我说出那样阴沉的话,这让我有些惊异。我怀疑她的动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进了雨里。她冲上来,拽住我的衣角,哭着对我说,她喜欢我,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哪怕坠入地狱也心甘情愿。
“我看了她很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矫饰、伪装的痕迹。我相信了她,有些感动。我们重新回到屋檐下,想了一会儿,我问她能不能设法把高衍骗去郊外。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我很清楚我不可能从我爸和那个女人身上找到报仇的机会,但如果是对付高衍,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最初的想法是杀了他,让仇人尝尝失去挚爱和希望的痛苦。
“青蕙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反而踌躇起来,我一方面迫切地想报仇,一方面又不想把一个无辜的少女卷进罪恶里。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满面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她问我知道什么是最完美的爱吗?我茫然地摇头。我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完美的爱。她告诉我,她所领悟的完美之爱要像虎与伥,彼此终极地占有,终极地死心塌地。
“那年她才十三岁。我不敢相信一个孩子竟然有这样暗黑、扭曲的内心,但定神一想,想着要杀人的我不也才十四岁吗?于是,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她提了几个意见,然后和我定下了具体时间。当她再次望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从那天后,我们认定彼此交换了真心,从此肩膀并着肩膀,软肋贴着软肋。”
辛霓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仿佛也走进了那一天的雨幕,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他们如何歃血为盟,如何携手并肩。
他的叙述仍在继续,她怔怔站在那里,硬着头皮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天的计划很顺利,青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衍骗到了指定的地方。我从背后蒙住了他的头,绑架了他,把他带到一片废墟里。我把他绑在电线杆上,摘下他的头套,想让他死个清楚明白。出乎我意料,高衍竟然很平静。他连着对我说了三声对不起,除此之外,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既没有解释他那三句对不起的深层含义,也没有要求饶的意思。如果他多说一句话,我也许会被激怒…但他没有。我拿着刀逼近他,刀架在他脖子上时,真正被吓到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我几次举起刀又放下,当我最终把刀丢下时,我恨透了自己。我突然扑过去,揪起高衍的头发,发疯一样将他的头往电线杆上撞。我掐着他的脖子,哭叫着让他还我妈的命来。打到最后,我意识到我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个罪并不该由高衍来背。我收了手,跪在地上大哭…
“冷静下来后,我有些后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高衍,杀他已经不可能,可是放他走,我会有很大麻烦。高衍看出我的心思,和颜悦色地跟我保证,如果我放了他,他一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别无选择,犹豫了一会儿就上前去解他的绳子。谁知我刚打开绳子上的第一个结,一群警察就冲进来把我按住了。我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绑架高衍时留下了目击者。
“我被高燕琼告上了法庭。我奶奶闻讯赶来求我爸出面斡旋,也求高燕琼看在我年少冲动,最后悬崖勒马的分上,放我一马。高燕琼铁了心要送我进监狱,无论我奶奶怎么求,都不松口。我奶奶甚至对他们下了跪…我爸迫于无奈,做了个折中处理,他为我请了当时最好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
“律师告诉我,鉴于我仅实施了绑架行为,而未索财,应当视为没有实施全部犯罪行为,加上我没满十六周岁,他估计量刑不会太重。如果我有办法让高衍出面证明我曾有释放人质的举动,他就可以为我辩称‘犯罪中止’,并有很大把握让法庭认可。这样一来,我就有可能免除牢狱之灾。
“律师为我奔走了几次,但到最后,高衍还是没有出庭为我作证。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进过少管所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一群少年,竟会有比成人更邪恶残酷、更人性崩坏的内心。刚进去那几天,他被孤立在一个角落,每天听那群少年高谈阔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辉煌事迹。他们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抢劫杀人犯,有的是行凶滋事犯,有的是惯偷,有的是强奸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个十六岁的惯偷,他对他编造了一个凄惨的童年,用一些相对善意的举动赢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闷的他对他兜了底,并将他引以为朋友。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那个朋友的目的是为了骗取他的食物。他拒绝这种利用,同他断了交。那人转身便将他的底子抖了出来。
一个连绑架都未遂的人,自然成了狼群眼里的羔羊。他们不再忌惮他眼底的黑暗,开始明目张胆地殴打、欺辱、虐待他。他从没放弃过反抗,因此常年遍体鳞伤。看守所里肮脏闷潮,他的伤口总是发炎、化脓,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总是不间断地往外冒出大片大片的湿疹。他在灼热的痛与痒中挣扎了半年,像是受到了驯服,他内心时刻叫嚣的仇恨、悲愤渐渐平复了下去。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活得舒服一点。想在监狱里过得舒服点,他就必须比那些人更狠。他逮着了个机会,对那个骗过他的惯偷下了手。积怨如火山爆发,他野兽一样骑在他身上殴打他,用牙齿撕咬他。那帮少年受到了挑衅,一窝蜂扑上来群殴他。他豁出命一般和他们对打,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上,一次次又朝那群人扑去。打到最后,连那群人都胆寒了。其中一个人叫了狱警…
他被送去狱内诊所隔离治疗,挂了五天盐水,浑身上了多处夹板。他有了一周的自由和安适。正是那一周,让他刻骨铭心地懂得自由和生活该用什么去换。
回到监狱后,他受到了处罚,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招惹他。让他觉得讽刺的是,当他的内心彻底适应这所监狱,那些奇痒无比的湿疹便再也没发过。
为了早点从监狱出去,他任劳任怨地做上头分配下来的工作。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便乐此不疲地去图书馆看报、背书。他记忆力很好,凡是过他手的书,从《牛津字典》到《孙子兵法》,从《国富论》到《经济学原理》,他都能做到韦编三绝,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