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喃喃道:“我不是想死,只是活不下去了。”
“欸!”燕姐薄责道,“哪里就活不下去?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不都拼命在活着吗?”
见辛霓置若罔闻,燕姐斟了杯红茶,换了个角度劝慰,低声安慰她:“你要相信神的美意和神的拯救,这样,那些失去的盼望和信心就会重新回到你心中。”
辛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可以拿本《圣经》给我吗?”
燕姐大喜过望:“我那里就有一本,这就去拿给你。”
说着,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里拿了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圣经》,她一路走一路翻,翻到某一页时停下,指着上面的一句话,朝辛霓使了个眼色。
辛霓定睛朝那句话看去,上面写着:我差你们去那险恶处,像羊进入狼群,你们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
她一下子就意会了,这个女人在教她怎么面对祁遇川。她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暗暗点了点头。那以后,她对祁遇川不再那么疾言厉色,偶尔与他单独相处,她也勉强可同他虚与委蛇一番。
这天,祁遇川正在书房批阅销售报表,辛霓破天荒主动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站在门口久久徘徊,欲言又止。祁遇川略一想便猜到她的来意,他收回眼神,无动于衷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辛霓靠着门,轻声道:“祁遇川,明天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祁遇川感觉有些陌生,他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辛霓不敢在这件事上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跟前,隔着书案,将刚才的请求再说一遍。
祁遇川将文件轻轻摔回桌上,身子往后一仰,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笔一边打量她。他认真思考了一番,将她近期的表现做了个评定,似笑非笑地问:“半小时够吗?”
辛霓脸白了一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情绪点了点头。
次日,祁遇川亲自送辛霓去了医院。
她被禁足的日子,护工把辛庆雄照顾得很好,他看上去整洁、安详,只是比两个月前又枯瘦了几分。辛霓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父亲的脸,看得入了心,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来回摩挲着那里的纹路。
她留意到他的指甲长了,起身从包里找出一把指甲剪。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边剪边唤他:“爸爸,醒醒啊,阿霓来看你了。”
她修完一只手,温柔地念叨:“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烤了蛋糕,你最喜欢的栗子味。如果你能吃得到,我该多高兴?”
她眼圈有些泛红,声音却平稳、温柔:“你是不是怕我怪你做错事,所以才一直不愿醒来?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好护短的。”
她绕到病床另一侧蹲下,托起他另一只手,正要下剪时,她冷不防瞥见他中指一侧上写着一行极细极密的字。她的心“咚”地一跳,心湖里起了一片波澜,但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她眼皮微微一掀,眼角余光几不可察地瞄了眼不远处的祁遇川。他抱臂而立,状若深思,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边的端倪。
她不动声色地拿锉刀慢慢挫着辛庆雄食指的指甲,确定自己看清了那行字,她将脸贴在他指尖上,一行眼泪适时滚落。她低声啜泣了好一阵,缓缓止住悲痛,自然地从柜上抽出纸巾,将他手上的泪和字迹擦去,然后继续刚才的修剪。
最后,她循例拿出今早买的报纸,心平气和地为他读了几则新闻,又为他念了一篇散文。她注意到祁遇川抬腕看表的动作,知道时间将尽,当下紧攥着病床扶手,贪恋地看着父亲的面孔,像是要将他的容颜镌刻进自己心里一般。临别时分,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含泪亲吻:“爸,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但请你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祁遇川轻轻摇了摇头,先一步出了门。辛霓恋恋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亲,从心底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出了病房门,她快步追了祁遇川一会儿,在离他两米外的地方放缓脚步,默默缀行。快走到电梯口时,她停下脚步,叫住祁遇川:“我去趟洗手间。”
得到首肯,她匆匆走进右手边的洗手间。幽暗的密闭空间,没有窗,只有三个狭窄的隔间。她稳了稳呼吸,朝最里面那个隔间走去。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一个戴着头套、口罩,穿着医生制服的女人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们迅速地交换衣服。那女人一边帮辛霓整理衣服,一边用对讲机通知外面:“做好准备,她十秒钟后出来。”
说完,她拍了拍辛霓的肩膀:“数到十,从这里出去。”
十秒钟后,辛霓拉开卫生间的大门,稳稳朝门外走去。与此同时,电梯的闸门打开,一群人喧哗着从里头拥出,挤到祁遇川面前。辛霓不慌不忙地从那群人身畔走过。电梯门仍然开着,她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踏进了门洞。帮她按住电梯的人骤然松手,电梯门合上,缓缓朝一楼降去。
出了电梯,辛霓一路飞奔朝大门口冲去。祁遇川也许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这座医院到处都有他的人,稍微慢一点,她也许就永无逃脱的机会。她惊慌失措地冲到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的门同时打开,她甚至没给自己一秒钟分辨的时间,就直直冲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的那一霎,她从车窗里看到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这边奔来。
出市区后,辛霓被换上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转悠了几圈,确定没有异状后,直奔向白沙路尽头而去。
一小时后,辛霓在白沙口岸见到了一个穿天蓝夹克的粗粝男人,他自称向坤,是李管家昔年的至交。向坤丢了一件救生衣,并一个袋子给辛霓:“老李让我送你去香港,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他跟我说,让你在那边躲一段时间,等他布局好再接你回来。”
辛霓一脚已踏上快艇,但听到“布局”二字,她收回了脚步。对辛霓而言,世间再没有一个词比“布局”更让她洞心骇耳。以前她对这个词最终极的理解是棋盘上的黑白交锋,但现在,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所谓的布局是什么。
鼻端的海腥味化为浓浓的血腥气,她头晕目眩地望着脚底翻涌的浊浪,像是看到了不久后的那场厮杀混战。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了一声“不”,这条路,她不能往前走。
“快走,水路上也有他们的堂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辛霓心里的主意落了锤:“向叔,你有办法送我去别的地方吗?”
向坤诧然望向她:“你…”
辛霓决然道:“我不能去香港。你送我去别的地方,哪个国家都行。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待向坤出口拒绝,她一下子将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捋下来:“三克拉,够去哪里?”
向坤的目光被钻石闪得有些发慌:“不行,我答应老李的。”
辛霓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戒指塞进他手里,急切道:“我要是去香港,李叔的命就算交代出去了。你是他的朋友,又怎么忍心看他临老了还不得善终?”
向坤剧烈地挣扎,神情瞬息万变:“不行…我讲义气的…”
“求你让我走吧!”辛霓的眼泪骤然滚出,毫无征兆地,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是绝望,也是悲从中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这样。
她的哭法吓了向坤一跳,就像他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他有些无辜地,又有些无奈地攥了攥手里的钻戒,片刻后,他恶狠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路九死一生!”
二人达成统一后,船改道去了福建。在福州猴屿村上岸后,辛霓和数十个黄皮寡瘦的男男女女待了一天,于半夜上了开往美国关岛的船。
在辛霓的认知里,从海上去美洲少说要几个月,她做好了得疟疾死在船上的准备,也设想过葬身鲨腹的结局。现实还好,并没有九死一生,只是脱了层皮。船颠簸了七天,就在关岛附近的海域停了下来。
船一停,蛇头便像赶猪羊一般逼他们往海里跳,恐吓道:“还有一里路,自己蹚过去。小心别让巡逻队发现,不然他们可能开枪。但是脚一旦上了岸,他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那群人借着星光面面相觑,发出一阵骚乱,蛇头喝止住他们,又说:“水不深,但我们不保证绝对安全。蹚过去了,是你们的命,蹚不过去,也是你们的命。走!”
这时,一直抱膝缩在角落里的辛霓从人群中起身,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倒灌进她耳朵,她直直往下坠了一阵便浮出了水面,她凫了会儿水,试着往下探了探,水果然算不得深。于是她踮起脚尖,在齐颈深的水里朝远处的岛屿溯去。
他们运气很好,登陆的过程中都没有遇到巡逻警。
从水里踏上河岸,浮力完全褪去那一霎,辛霓筋疲力尽地倒在关岛的沙滩上。很有几分奇怪,在涉过那段海域时,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尹青蕙。那年,她们十六岁,花样年华,旗鼓相当,然而命运却将她们一个送上云端,一个打下深渊。她想起青蕙被人从海底捞起来时,那种死而复生的眼神。她意识到原来人的改变,源于一次又一次“死亡”。曾经那个明澈的青蕙死在了海里,如今,那个同样明澈的辛霓也死了。等她站起来,她就会无可抗拒地变成另一个辛霓。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沙土里,不知是喜是悲,然后慢慢地流下了那一世最后一滴眼泪。


第二十章 龙舌兰的谎言
依照蛇头的吩咐,这群偷渡客一上岸就找到当地的驻军,以受到迫害为由寻求政治庇护。那几年,美国的法律对这类人很包容,他们很快被驻军空运去了西雅图的移民监狱。
半年后,接受完调查的辛霓被蛇头保释出狱。她有了个税号,也有了在这片土地合法生存的机会。
她不想再跟过去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为防有人循着这条线找到她,一攒够机票钱,她就去了曼哈顿。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新生后最重大的转机——陈致。
和她接触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陈致是那样的真实。他有一些烟火人间里的俗气,有一些自以为是的精明,有一些八面见光的滑头,但若是你能收服他,他又有一片足够动人的赤诚天真。
那天在马里兰州,他向她求婚,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好”,内心其实是当了真的。他们是那样的互相需要,他想要她的全部,那个“全部”刚好是她不吝惜的;她想要他给的一点温暖,那点温暖也恰好是他最不欠缺的。这样互惠互利的结合,也许不够纯粹,却是能天长地久的。
从旧金山回到曼哈顿,他们的婚事就提上了议程。陈致心里固然风急火燎的,可婚礼的细节和日期怎么也定不下来。他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酒店看了十几家,婚纱从Vera Wang看到Elie Saab,总能挑出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此一来,原本迫在眉睫的事情又有些遥遥无期了。辛霓本就无所谓婚姻,她由得他作天作地,只要他高兴就好。
进5月后,辛霓将买钻石送的那只杯子找了出来。她以陈致的名义,将它委托给了苏富比。苏富比办事处的人在接受委托前,对辛霓拿来的杯子做了番鉴定,最后报了个一千万美金的估价。
乍然听到那个数字,陈致难以置信:“多少?”
工作人员重复一遍,起身握住陈致的手:“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相信这只天青釉的汝窑杯会是今年春拍的宠儿!”
陈致忍到出门,忍到车驶离约克大道,才如梦初醒道:“一千万美刀,你捡了这么大一漏?你一点也不激动?”
“在马里兰州时已经激动过了。”辛霓莞尔一笑。
“你那时候就知道这杯子值一千万美元?你城府够深的!”
“不止,拍出价至少是一千五百万。”
陈致有些失态:“我干了小半辈子也不过这点身家,你买个杯子就赚回来了?简直天方夜谭。”
“少见多怪。早些年有人花十块钱在潘家园地摊上买了只海螺,转手一千万人民币拍出去了,知道那是什么吗?”
陈致摇头。
“那是密宗的法螺,而且还是只极稀罕珍贵的右旋螺。如今怕是一千万也买不到了。”
“你学考古的?”陈致一直没放弃对她身世背景的探究。
“不是。”
“祖上是做这个的?,家学渊源?”
辛霓仔细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祖上是杀猪的。”
“噗!”陈致没忍住笑出声来,“你逗我玩儿呢!”
“你这个人,真假好坏都分不清。”
“那一千五百万你打算怎么花?”
“买票。”
“什么票这么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只汝窑杯最终以一千八百万美元天价拍出,趁着新闻热度,辛霓又以陈致的名义将钱悉数捐给了一家笛鸻保护基金会。陈致的照片很快上了新闻头条,而他的身份也从中餐厅老板变成了来自东方的神秘“老钱”。
“一千八百万都捐给了鸟?”陈致哭笑不得,“如果要做慈善,华人街还有很多学校需要改善,贫民窟里还有小孩等着救济。”
“比起贫民窟,你想认识的上流人士似乎更喜欢去风景漂亮的笛鸻保护区打发时间。”
陈致缄口,他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出几日,那家笛鸻保护基金会的CEO向陈致发来晚宴邀请。
陈致看完那封热情洋溢的邀请函,又看看落款的Edward Adam Trandahl——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美国政府换届后产生的政商界新贵,金融类媒体热烈吹捧的对象。
他伸手揽住辛霓:“一千八百万美刀买张门票,你真舍得。”
辛霓回头,语气里难得的温柔:“你不是想进上东区吗?”
原来她不想欠他。陈致的目光一下暗淡了。
辛霓看透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只许你三书六聘,不许我备一份嫁妆?”
这是她头一回就两人的婚事吐露心声,陈致顿时动了情,将她环紧,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辛霓收起笑,靠在他怀里,目视着落地窗外的草坪,眼神落去铁艺栅栏处,她想,明年要在那里种上一丛月季。
为赴那天的晚宴,陈致砸三十万买了高定礼服,又请了纽约最有名的礼仪专家贴身恶补美国社交礼仪。尽管上东区的“新钱”们以骄奢放纵为乐,以酗酒爆粗为个性,但作为还没有进门的新人,他必须让自己看上去“上流”。
赴宴当天,辛霓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只领结系在他脖子上,踮脚吻了吻他的脸颊:“好运。”
晚宴在Trandahl先生的私邸举行。
陈致抵达时,那座维也纳宫殿式的大别墅已化为璀璨光河。他跟着引路人信步穿过花园、人工湖,在香花灯烛间历阶而上。所过之处,不乏女宾向他侧目张望。她们都是自己丈夫的耳目,打探着男士不便打探的信息:新血的穿着、气度。
陈致走到Trandahl近前时,Trandahl像刚知道他到访似的,停下与客人的交谈,热情地迎上前一步:“陈,你的到来让这里蓬荜生辉。”
Trandahl引着陈致,朝底下众人做了一番生动的介绍。
陈致微笑听着,虽然Trandahl的介绍浮夸得厉害,但他明显对他做过一番调查。
Trandahl叫来侍者,亲手为陈致斟上香槟:“欢迎你,华人世界的新朋友。”
Trandahl夫人亦向陈致敬酒:“陈先生,感谢你为改善笛鸻栖息地所作出的贡献。”
一席话下来,他们与陈致俨然成了至交好友。
很快有新面孔来找陈致攀谈,陈致一一将来人应酬了去,方又举着杯子去寻找他的猎物。
他的目标是人脉丰厚的“老钱”。认准目标后,他用神秘的东方作为切入点,引起了那几人的谈兴。他恰到好处地提到一些骇人听闻的秘术,又把从辛霓那里现学的古董知识做了番巧妙的卖弄。他们很快将陈致定义为一个表面平平,实则拥有大量收藏品的隐形巨富。
约莫九点,夜空里飘起毛毛细雨,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如火如荼的晚宴进程。众人或移至游廊,或移至湖畔的阳伞下交谈。乐队报复性地演奏起激情澎湃的交响乐,企图用雄壮辉煌的乐声扫去糟糕天气的影响。
一个篇章的奏停,庄园的大门再度打开,一辆黑色兰博基尼无声地停在了门外。
那辆车一直停在门口,车灯亮着,只有雨刷在车窗前机械地摆动,像一头忽然闯入的兽。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辆车吸引了过去,包括陈致。
Trandahl先生举着伞,带着侍者快步拾级而下,小跑到那辆车前。
车门打开,Trandahl先生将伞递到后座门口,一个身影躬身而出,于伞下站定。
Trandahl的侍者撑开伞,巧妙地将Trandahl换出来,谄媚地举着伞引来人进去。
所有人都在张望着,陈致也不例外,他站在高处,眯着眼睛打量。
远远看去,只见那人身姿挺拔,步伐快而有力,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阴沉的肃杀之气。
Trandahl走得没他快,几乎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二人步上台阶,走到灯火明亮处,所有人才讶异地发现,来人竟生着张华人面孔。
众人面面相觑,这张脸从未在曼哈顿出现过。他看上去很年轻,还是个华人,他们猜不出Trandahl如此殷勤的理由。
Trandahl并没有隆重地介绍来人,轻描淡写一句话:“这是我的中国朋友祁先生。”
陈致打量着祁先生,猜测他的来历。
感觉到陈致的目光,那人侧过脸,瞥了陈致一眼。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却叫陈致莫名惊悸了一下。
陈致正寻思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那人反倒先一步朝他走来。
Trandahl跟上前介绍:“祁,这是陈先生。”
陈致朝那人伸出手,含笑致意:“我叫陈致!”
来人抬手握住他的手,声音冷淡却不疏离:“祁遇川。”
他态度并不轻慢,甚至可谓谦和有礼,气势上却压人一头,总让人有些不舒服。
隔这么近,陈致将他看得分明,他很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他似是潮州一带的人,肤色偏黑,深目削颊,一张脸斧劈刀裁般刚毅英俊。
陈致正琢磨如何搭话,祁遇川反倒先开口:“陈先生的领结很别致。”
他的声音难得的好听,并没有南方口音。
陈致没料到他的着眼点竟在这上头,愣了愣,想起辛霓一针一线做这只领结时的样子,神情都温柔了几分:“内人做的小玩意,祁先生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她做一只送你。”
祁遇川举杯向他敬酒,眸色幽深:“好。谢谢。”
因为离得近,陈致将他看得分明。他的眉眼间距很近,且生得深刻,黑夜里对视,只觉得阴翳非常,半分人情味也无。陈致第二次被那森寒的眼神震慑,竟讷讷起来。
祁遇川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再不理会陈致,转身便走了。
自从祁遇川到了以后,Trandahl先生再无应酬旁人的心思,他将场面留给夫人,客客气气地引着他去了楼上。
陈致掂着杯子仰望楼上,暗想,也不知道这祁先生能给Trandahl什么利好,惹他这样低声下气。
宴会结束,陈致已有些微醺。他轻飘飘地坐在后座上,眼睛微瞑,嘴角噙着笑意。
这大约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晚上,过了今晚,他将要去上流人的世界开疆扩土。他耳畔还有舞曲的余音,眼前仍然回放着衣香鬓影的凌乱残片。他忽然想到那个让他风光打了折扣的祁先生,缓缓睁开眼睛,将那只领结摘了下来。
烟灰色真丝和皮革拼接成的蝴蝶结,上面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瓷片,明明用材繁复,看上去却简约优雅。他的阿霓总是给他惊喜。
想到辛霓,他不免开口催促司机:“再快一点。”
司机提高速度开了一阵后,不安道:“陈先生,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我们快他也快。”
陈致一凛,回头看去,果见一辆悍马跟着他们的车。陈致迟疑了一下:“出了高速口再看看。”
结果是虚惊一场,出了高速口,那辆悍马忽然提速超过他们,绝尘而去。
回到别墅时,辛霓正斜靠在沙发上看书。
“这么晚还不睡?”陈致走到她脚后坐下。
“等着分享你的好心情。”辛霓合上书,支着头看他。她神情有几分困倦慵懒,看上去平添风情。
陈致便将宴会上的细节一一道来,只是抹去了祁遇川。
“Trandahl很喜欢你给我做的领结。不如你再寻个闲暇做一只,做下次拜访时的礼物。”
辛霓一下子没了谈兴,直起身懒懒说:“不要。我可不是卖艺的。”
她从沙发上起身,往楼梯口走去。陈致快步追上她,从背后抱住她:“对不起,我糟蹋了你的心意。”
辛霓回身,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知道就好…晚安。”
说完,她轻轻挣开陈致的拥抱,扶着栏杆朝楼上走去。
陈致睡到次日中午才醒,他穿着睡袍,懒懒走到窗边。
窗外的大草坪上,辛霓正在给新种的泰国球兰搭爬藤架。
他笑吟吟地看了她半天,方才去洗漱更衣。慢吞吞地将自己收拾齐整,陈致去厨房找了三文鱼和蟹子酱,准备开火做饭。
辛霓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伸出半张脸瞄流理台上的食物:“中午吃什么呢?”
“三文鱼蟹子饭。”
“我还想要个奶油蘑菇汤。”
“遵命,女王大人。”陈致回头,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尘土,“脏兮兮的。以后这种事情交给工人做就行了。”
“那我干什么呢?坐在沙发上啃指甲吗?”
陈致微微一笑:“上楼洗澡,一会儿开饭了。”
临出门前,辛霓返身补了一句:“再加一个水果沙拉。”
陈致心情大好,一边哗啦啦放水料理食材,一边吹起了欢快的口哨。
他正要往水果里拌起司,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腰椎上。他缓缓抬眸,透过玻璃窗看到五个荷枪实弹的黑衣男子无声立在他身后。
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冷汗涔涔地从额上冒出。
这样大的阵仗,看来并不是小混混入室抢劫这么简单。这一刻,他只祈求楼上的辛霓千万不要出现。
他怀疑是最近的风头引来的祸患,他缓缓举起手:“我的收藏品都在曼哈顿的公寓里。如果你们想要,我这就带你们去取。”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后的人用膝盖撞得跪倒在地。电光石火间,陈致就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那些人将他押回客厅,将他摁坐在沙发里。
陈致自沙发里挣扎而起,冷不防倒抽了口冷气,只见昨晚那位祁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黑衣男子。
陈致联系昨夜种种,很快明白是那只领结招来了祸患。
他刚准备开口,祁遇川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不紧不慢起身,朝辛霓所处的二楼走去。
辛霓泡在兑了红花缅栀精油的浴汤里,浴缸边的苹果音响里播着音乐,她的神思在水、香气、缥缈的乐声里放松、晃荡,就在她几乎入定时,一道脚步声自卧室门口响起。
她心跳漏了一拍,和陈致相处多日,他从未有过这样逾矩的行为,她感觉事态异常,绷紧身体,刺探性地询问:“陈致?”
她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伸手去够浴袍,发现浴袍竟未带进来,她懊悔得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
来人走到浴室外,在斜对面的阳台靠椅上坐下。就在辛霓的紧张抵达峰值时,阳台上传来“嗒”的一响,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传来。
辛霓的心“咯噔”一下:陈致不抽烟的。
“陈致,打扰女士洗澡是不礼貌的…”辛霓故作淡定地麻痹来人,凝神屏气地拿过手机,暗暗拨了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