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赵彦章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跟青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段时间,辛霓回忆了很多赵彦章和青蕙在一起的画面。他们很少一起出现,即便在一起,也都视对方如无物。旁人很难联想到这两个人竟会暗度陈仓,结下情缘。不过事后逆推,其实也能推敲出一些细节。比如,那年赵彦章送她去英国念书,他吃遍华人餐馆、日本料亭,精心为她们筛选出一份餐厅名录。她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她,原来却是怕青蕙在饮食上受了委屈。这样想来,他对青蕙也算情根深种,矢志不渝。
听到“青蕙”两个字,赵彦章形容枯槁的脸上有了一点人性化的神色:“前年圣诞假,你们从英国回来,她给我带了两瓶琴酒,还有一幅她亲手画的我的肖像。圣诞前夕,我清空了文旦餐厅,煮龙虾伊面给她吃。我们一起分了那两瓶琴酒,后来我吻了她。”
辛霓垂头想了一会儿,他们是在她和祁遇川重逢前三天定的情,而且是青蕙主动开启的这段关系。这么巧合的时间,让辛霓感到微妙的不适。她可以肯定青蕙并不爱赵彦章,她之所以开启这段恋情,不过是为了利用赵彦章实施报复计划。但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那个时候?
青蕙最喜欢弗兰西斯·培根的时机论,她不止一次在获得成功后,好为人师地教导她和高衍:人在开始做大事前要像千眼神那样察视时机,在合适的时候,像千手神那样抓住时机。
那么,这一次,她察视到并抓住的时机是什么?
她的思绪在这个疑点上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无法进一步突破。她的手心泛起了一层冷汗,她突然意识到,青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些年,青蕙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在看她,又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和她这个仇人的女儿亲密交好?如果赵彦章可以称为她复仇大计里的棋子,那么她辛霓呢?是一颗棋子,还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她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赵彦章,又想起病床上生不如死的辛庆雄,再联想到自己,霎那间,如有一道阴风从背后贯穿了她,她惊悚地瞪大了双眼。
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彦章抬起头问:“他…怎么样?”
辛霓直视着他,波澜不惊道:“永久性、不可逆昏迷。”
赵彦章嘴角向下牵动了几下,勾下脖子,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辛霓冷冷看着他状似忏悔的样子,这样的忏悔,和辛庆雄对青蕙的忏悔一样,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赵彦章,你走吧。”辛霓蹙眉道。
赵彦章不敢相信地抬头,他们身后,李管家也难以理解地看着辛霓的背影。
“我放你走。”
“为…为什么?”
“你是杀人的刀,但不是背后的手。我不恨你了,但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不忠不义,瞧不起你没有定见,瞧不起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置恩人于死地。”辛霓轻蔑地看着他,转头对李管家吩咐,“李叔,让他走。”
李管家愤愤地颤声叫道:“大小姐!”
“不让他走,那是杀了他还是关他一辈子?没必要让这种人,成为负累。”辛霓平静地说,“你现在就走,去哪里都可以,但你要对我做一个保证,永远不再见尹青蕙。”
已经作势要站起来的赵彦章停下动作,缓缓蹲回原地。
“你做不到?”
赵彦章表情沉痛,一字一句说:“那不可能!”
辛霓忍不住哂笑:“她根本就不爱你,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她真正爱的人,只有高衍。”
赵彦章又阴又冷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波澜,他咬牙切齿说:“你懂什么?青蕙是我的女人,她有过我的孩子!”
辛霓陡然一惊,沉着脸问:“你是说,青蕙结婚前怀上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赵彦章挑高眉头答道:“没错!”
辛霓渐渐地愣住,她终于明白青蕙为什么对肚子中的孩子毫不在意,她冷眼看着赵彦章:“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就更可悲了。她有了你的孩子,却要嫁给别人,不惟你,恐怕连你的孩子都是她利用的筹码。”
赵彦章被戳到痛处,他腾地站起来,拼尽全力地往辛霓那边扑去:“你住嘴!”
辛霓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被脚镣束着的、张牙舞爪的赵彦章:“既然你还这么执迷不悟,那就在这里待着,待到醒的那一天。”
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她一口气越过花园,穿过游廊、月门,走到尹青蕙曾经住过的地方。她立在门口,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尹青蕙此时正站在她的面前。她摸出手机,没有半分犹豫,她拨出了她的号码。
那边迟迟没有接听,她以为她不会接这个电话,但铃音响到最后一声,电话居然通了。辛霓的手冷不防抖了一下,很快,她镇定了下来。
她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
她们这样静默地交锋了好一阵,像是该说的都已说完,该了结的都已了结,辛霓用镇静得离奇的声音,最后一次问她:“你告诉我,你的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第十八章 沉默的羔羊
祁遇川当选为名仑集团新任董事长后,召开了一场记者会。记者会当天,记者们先是就“停牌期间,名仑的决策者都在做什么”“名仑几时复牌”向祁遇川问了些问题。得到答复后,他们心心相通地把问题全引到辛庆雄的被控丑闻上。
有备而来的祁遇川从容不迫地表示公司对镜海的司法制度有信心,名仑将全力为前董事长抗辩,力争配合司法程序厘清事实。而未来名仑的发展,将不受近期事件影响,继续以房地产、新能源为主力项目,同时进行局部整改。
这套答复避重就轻,冠冕堂皇,却让那些记者一时寻不出错处来。这一个多月来,名仑轮番上演前董事长被检控、副董事长神秘失联、股票停牌、前董事长病退、董事长改选等多场大戏,外界的相关舆论已达峰值。这场记者会后,祁遇川算对外界甚嚣尘上的非议做了一个官方定论,顺带树立了自己作为名仑新任领导者的形象,也勉强为名仑挽回几分颓势。
接下来两个月,祁遇川栉风沐雨,频频北上内地求援。经历了几番波折,祁遇川顺利向内地三家大型企业发行一亿股,融得数十亿资金用于名仑的新能源项目技术研发。成功定增后,名仑借此顺利复牌。复牌后,名仑的股价由开盘跌停到强势翻红,连番涨停,熬过了此次灭顶之灾。
祁遇川大抵没少做媒体公关,那几日报纸出街,全都对名仑大唱赞歌。
“停牌期间,名仑各项业务迅猛发展,看好未来业绩爆发式增长。此次名仑重组成功,携多重利好重回市场,或将成为A股投资的风向标…”
辛霓坐在辛庆雄床前,柔声读着报纸。她以为这些新闻或多或少能对辛庆雄有所撼动,然而心电仪上的弧线,仍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波动。
她幽幽叹了口气,手指微微屈起,缓缓帮他整理鬓发:“爸爸,你听到了吗?名仑会好起来的,答应我,你也要尽快好起来。”
护士查完房后,辛霓匆匆去盥洗室化了个淡妆,便驱车往珍霓基金会赶。消沉期过后,工作成为辛霓与外界沟通的唯一纽带。她将对父亲的爱全寄托在珍霓基金上,全副精力都投入在珍霓的治理和建设上。前不久,她组织了两场跨界合作的公益文化宣传活动,活动成功落幕后,珍霓开始获得社会各界的认可,也逐渐有一些来自大型企业的捐款。
车行至半道,助理颜真的电话打了进来:“辛总,您在什么地方?”
辛霓目视前方:“我快到了。这么急打电话,有什么事?”
颜真吞吞吐吐地说:“嗯…一位先生莅临珍霓,提出捐款两千万支持我们建儿童医院。”
辛霓蒙了一下,随即,眼底有了喜色:“真的?我马上过来见他。”
“可是,”颜真犹豫了一下,“您最好做个心理准备,因为,要捐款的是康卓群康先生。”
辛霓嘴角旋起的笑窝一点点消失,她在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前出了会儿神,黯然地说:“你转告他…我稍后就到。”
辛霓推开玻璃门,见康卓群坐在茶色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翻着珍霓的宣传资料。
瞥到辛霓进来,他眉一挑,态度自然地说:“珍霓的慈善活动办得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干一些。”
辛霓微微一笑,去咖啡机那边接了杯咖啡,按照康卓群的喜好放了三块方糖,亲手递到他面前:“谢谢你对珍霓善意的支持。不过说真的,两千万这个数字不算小,贸然收到这样一笔捐款,我的压力很大。我希望你这个决定,是建立在慎重考虑之后的…”
作为会长,辛霓渴望这样天价的捐款,可她并不希望捐赠人带有除了慈善以外的图谋。
康卓群看透了她的心思,接过咖啡:“我读大学时,一直在做志愿者,曾跟慈善组织去非洲做过儿童饮水项目。回国后,我一直想支持一些公益项目。但你知道的,有太多道貌岸然的项目,而我,也没有时间去甄别。选择珍霓是基于我对你本人的了解,我相信你能帮我把这笔钱花到它该去的地方。”
辛霓心中微微一热,再次道谢后,看向他的眼神,从戒备慢慢趋向于柔和:“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了不起的履历,以前都没有听你提过。”
“以前。”康卓群将这个词玩味了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短到让你我不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其实我们…”
“康先生,”辛霓迅速打断他的话,“你的时间那么宝贵,不如我们还是着重聊捐款的事吧。”
康卓群微微一笑,视线转落到她脸上:“好。我想先看看你们有关儿童医院项目的详细报告,如果可能,我也想了解你们还有哪些别的项目。”
辛霓略平复了一下情绪,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文件夹,在康卓群左侧坐下:“除了儿童医院的项目,我们明年计划在西北做一个儿童安全饮水项目。正好,我也希望向你请教一些相关经验。”
康卓群细细翻看辛霓递给她的报告,指着报告中的一处说:“我给你的第一个建议是不要把目标量化,有些口号喊起来很激动人心,但没有仔细的计算评估,没有成熟的策略跟进目标,很容易让目标成为妄谈。这样一来,你们在业内的信誉度会受到质疑,大众也很难再认可你们。”
辛霓细细一想,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康卓群认真地将整本报告浏览完:“第二个建议是,做任何项目前,最好先去了解贫困人群真正迫切的需求。这几年,很多慈善机构为了迎合投资人的兴趣,搞了很多噱头十足的项目,但这些项目只是在满足捐助者一厢情愿的情感需求。”
辛霓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你的建议很有用,非常感谢。”
康卓群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蹙了蹙眉:“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跟我说谢谢,既然这么感谢我,不如实际点——请我去外面喝杯像样的咖啡。”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且转移得如此顺理成章,辛霓有些措手不及。她张开嘴,长长地“呃”了一声,能想到的推托之词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不得不颔首:“好的。”
珍霓所在大厦的顶层便有一家咖啡馆,很大的玻璃阳光房,洁净明亮,巧妙分布着极具禅意的植物。他们去的时候,咖啡馆生意很淡,除了他们再无别的客人。
辛霓要了杯苏打水,康卓群要了杯蓝山。他们很快注意到正在播放的那首歌,Quelqu’un M’a Dit,康卓群很喜欢的一首法文歌。他们交往时,辛霓经常能在他的车上听到。
辛霓有些尴尬,康卓群却很放松,他慵懒地靠向柔软的沙发背。他垂着眼帘,眼神复杂地望着辛霓,食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叩击着沙发的扶手。
他先开的口,受环境影响,话题很感性:“伯父还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辛霓平静地说:“不是很乐观,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但总归有一线希望。”
“当时听到那个消息,我很担心你,我怕你走不出来。但看到你这样,我放心很多。”
辛霓抿紧唇线,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的你,和我刚认识的你已经大不一样了。”康卓群的目光有些忧悒,“辛霓,你婚后过得幸福吗?”
辛霓的眼神跳荡了一下,明明是很温情的问话,她却有种被挑衅的感觉——她大概真的不幸福,所以才会这样敏感。
辛霓嗫嚅了一下,倔强地仰起脸一笑说:“我觉得很幸福。”
康卓群摇了摇头,用一种将她完全看透的、介于爱怜和嘲讽之间的那种眼神看她:“他几乎没时间陪你,连纸婚纪念日都不陪你过;在你爸爸病倒,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忙着架空名仑,改朝换代。哪怕是这样,你都甘之如饴,觉得自己很幸福?”
辛霓的神情立刻冷了下来,她紧紧盯着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康卓群无视她的质问,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幸福吗?”
辛霓腾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尖啸:“如果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来意,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
她定了定神,放下一张纸钞,快步走下台阶。
康卓群跟着起身,站在她背后不疾不徐道:“我收到内部消息,祁遇川已经签字同意全面停止投建深圳阳光城。”
辛霓脊背一僵,下一秒,她用更加急促的脚步往外走去。
康卓群提高声音:“你真的不好奇,今年6月17日晚上,你老公在干什么?”
辛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你们的纸婚纪念日,你的生日,你老公却在对另一个女人唱生日快乐歌。对,你没想错,那个女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尹青蕙。”
辛霓缓缓回过头,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当她完全面向着他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骇人的青白。片刻后,她涣散的眼神迅速向中间聚拢,化为一道锋锐的薄刃,刺向康卓群。
“你不信?可以理解,因为我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比你还不敢相信。”康卓群慢悠悠地坐回沙发里,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他不慌不忙地掀开屏幕,将它缓缓地转向辛霓。
她一眼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去,良久,她从腔子里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哀呼。她恨自己一眼就看清了,连一点幻想、猜疑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屏幕上的幻灯片每隔几秒切换一次,她的心魂还停在原地,但躯壳先一步走到了桌子前。她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个完整的场景:夜幕中,他们从同一辆车下来;他们并肩走进华光璀璨的酒店;他在前台开卡,她则在不远处含情脉脉地仰望他…
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却诡异地透着一种形之于内,发之于外的默契,那种默契,甚至超越了世间任何一对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的夫妻。像戏台上演对手戏的生与旦,私底下用十几年乃至一生一世的协作,摸索出的那种可用眼风、呼吸、心念交流的极致默契。
辛霓没有被背叛后的那种绝望、无助、悲痛、激愤,那一霎,她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只是生理性地喉咙发紧、头脑抽痛。就像猛然被人按进了水底,还来不及做任何应对,就被生不如死的窒息吞没。
眼前有些模糊,她茫然地看着康卓群,他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天在婚纱店,我听完你和祁遇川的故事,心中有了些疑惑。也许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圈套,我直觉你被人做了个局。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去找了Joseph Chen,雇他帮我跟踪调查祁遇川。Joseph调查了半年,都没有查到一点破绽。他告诉我,祁遇川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工作狂,私生活单调乏味,生活轨迹循规蹈矩,简直无懈可击。
“Joseph一度准备放弃,但有天,他的搭档韩圭帮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韩圭卧底黑社会很多年,几乎了解所有社团的内部动向和关键人物。有次在KTV,他听见有个醉酒的人嚷嚷‘他现在是出尽风头了,可当初要不是我,他能有机会娶大小姐’。韩圭从语境中判断他说的人是祁遇川。他打听到那个醉汉叫陈佐驹,是和义胜分管油棠溪一带的大哥。来镜海前,他一直在龙环岛附近活动。就是这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康卓群退出幻灯片,点开陈佐驹的照片。辛霓对上那人标志性的三角眼,眼前一阵晕眩,这个陈佐驹就是当年的驹哥。
“韩圭从陈佐驹的心腹旧部身上下手,套出些东西。原来祁遇川早年帮陈佐驹玩过一阵股票,很受陈佐驹赏识、倚重。陈佐驹曾卖过祁遇川一个人情——帮祁遇川在你面前演了场苦肉计。也就是说,你跟祁遇川回家后,遇到的黑社会要债戏码,完全是祁遇川事先就设计好的。”
说到这里,康卓群点开了韩圭偷录的谈话录音。录音中的那个人将当年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包括打伤祁遇川哪条手臂、哪条腿,用几成力,都有事先安排,他甚至提到了辛霓用来还债的梵克雅宝。
康卓群看了眼辛霓,她直挺挺地站着,煞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紧绷的下颌线透出一种异样的倔强。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这快感还不够强烈,因此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很简单的一个推理——祁遇川怎么能预知自己会在某天把你带回家,并提前跟人排演好苦肉计?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一个可以操控你行为的同谋。这个同谋是谁,我想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坐实我心中的猜疑后,我又开始好奇祁遇川和尹青蕙的真实关系和布局动机。他们为什么要联手算计一个无辜的少女?
“鉴于祁遇川的底子太干净,Joseph 转而从尹青蕙身上下了手。他很快查到,尹青蕙曾遭遇过强暴,时间是你们十六岁生日那天。案发后不久,你被尹青蕙骗去了龙环岛,也险些遭遇强暴。Joseph 认为事情的关键在这里,所以专程跑了趟监狱。他见了那个强奸犯。那个人坚称自己没有强奸。他告诉 Joseph,那天他把尹青蕙拖到船员室,制住她后,正欲行奸,却被人从背后打晕,不省人事。等他醒来,人就已经在警察局了。受审时,他宿醉未醒,供词破绽百出,句句话都对他不利。而后,尹青蕙又亲自去警局指认了他。在你爸爸的安排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定罪入狱了。
“如果那个人没有说谎,那当晚强暴尹青蕙的便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尹青蕙要违心地指认那个船员?为什么你爸爸要在这件事里出那么多力?为什么尹青蕙被强暴后不久,你也险些遭遇强暴?我们分析的结论是:真正侵犯尹青蕙的人是你爸爸。尹青蕙和祁遇川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向你们父女寻仇。不但陈佐驹的苦肉计是演戏,连你被强暴,可能也是他们设计好的。”
这句话戳进辛霓心里,她露出疼的表情,眼神一片空白。当年那个龌龊男人的可怖声音再一度在她耳畔响起:
“你来了?”
“你收了老子的钱,就要让老子办事!”
原来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原来每一句话背后都有事情的真相:有人收了他的“嫖资”,并约他在那座废工厂见面。
原来尹青蕙对她的报复,开始得那么早,那么狠!
“这样一来,整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尹青蕙和祁遇川不但要报复你,而且还想通过你窃取整个名仑。他们先安排人强暴你,再让祁遇川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用苦肉计让你心生同情。善良如你,果然不忍把恩公丢在贫病之中,留下照看他,继而慢慢爱上他。你们的婚姻,表面看上去是天作之合,其实每一个环节都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说真的,弄清楚这一切后,我们都很震惊。Joseph 破过很多绑架富家子的案件,没有一件比这桩更有艺术性。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以爱为绳‘绑架’了他们想要的目标,然后用五六年的时间,兵不血刃地报了仇,还拿到一份天价的补偿——整个名仑集团。明明是天大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触碰法律的地方,不可追诉,无从举证…”
说到这里,康卓群“呵”地笑了一声:“辛霓,我很佩服你,到现在居然还这么镇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笑吗?你所谓的幸福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上天曾给过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弃、如、敝、屣!”
辛霓缓缓抬起眼帘,深而有力地看定他,像头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她露出一个凄凉而鄙薄的笑纹。
“我最后额外奉送你一个真相,祁遇川和尹青蕙才是真正的情侣。他们在镜海、美国、法国、上海都有共同的房产和联名账户,连他们彼此的生意都是互相渗透,息息相关的。你除了有个祁夫人的名分,什么都没有。”
“你都说完了?”辛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拉开一定距离,“再见。再也不见。”
在她转身的当口,康卓群快步上前用力扼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转身朝向他,做最后的努力:“辛霓,离开那个骗子,跟我在一起吧。我仍然爱你,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霓木然听他说完,抬起右手,将他紧扼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康卓群,你我都很清楚,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得不到。”
如遭一记冰冷的耳光,康卓群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出的门。她走进空荡荡的电梯,异常平静地按了珍霓所在的楼层,走向最里面的角落。这时,她周身的骨头像被骤然抽去,整个人贴着冰冷的电梯壁一点点滑坐向地面。她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将头缩进怀里。很快,她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抽噎响起,那声音呕哑古怪,像鸟类的哀鸣。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发出那么恶心的声音,悚然抬头看向面前的镜面。她沐着电梯里暗淡的灯光,看见自己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她想,如果这时她死去,一定会成为世间最厉的鬼。
她双手撑住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喉咙中发出三声似哭似笑的喘息。冷气从电梯轿顶嗖嗖地泄下,她嗦嗦地抖起来,连带着牙齿开始打战。眼泪像新伤口处的血,一点点往外沁出。愤怒、悲哀、羞耻,铭心刻骨的痛,拧绞着她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孩童般放声大哭起来。
电梯不知道在哪一层停了下来,一群人惊骇地看着电梯里歇斯底里大哭、口鼻处全是鲜血的女人,迟疑着不敢踏足进去。电梯门复又合上,剩下渐渐止住哭泣的辛霓。
电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无声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门,沿着走廊走进尽头处的洗手间。她掬一捧水,将脸埋在水里,将满脸狼狈洗去。新的眼泪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这样过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来。
她没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楼,走出大厦。马路上的喧嚣声很大,渐渐盖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阳光很有几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温暖里,麻木地看着这个有些脏又有些浮华的世界。
还是那个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马路往北方一直走,许许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团乱麻,她将十六岁后有关祁遇川和青蕙的回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终于从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说法。
眼泪再一次从她肿胀的眼中滚落,单单是因为委屈。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欺骗与戕害?但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委屈,无所顾忌地宣泄,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亲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