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马代水生物的宣传册。”
“这样的良辰美景,你确定要一直看鱼的照片?”祁遇川贴着她的耳朵问。
辛霓偏过脸,目不斜视地说:“我、确、定!”
祁遇川便不再勉强她,径自绕到门外的甲板上。甲板一侧,有一道台阶,沿着台阶,可以直接下海。他对此有了意趣,先一步步下台阶,往海水里俯视了一阵,转头朝门内的辛霓招呼:“阿霓,过来。”
辛霓端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翻了几遍的画册从头又翻了一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不来你会后悔。”祁遇川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了动静。
辛霓心浮气躁地翻了几分钟画册,终究没有忍住好奇心,起身走出门外。只见祁遇川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弯腰往海底探看,十分专注的样子。辛霓缓缓朝台阶处走去,犹疑着拾级而下。当海水没过她的膝盖,她终于知道祁遇川专注在看的是什么。
清澈的海水下,各种五彩缤纷的海底生物在他们脚下游弋。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花那么多时间看画册。她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走到祁遇川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俯身贴着水面往下看去。她看了会儿,忍不住伸手指着远处惊喜道:“那边的鱼阵真美!”
就在这时,她的左脚踝处传来一阵奇异的黏稠滑腻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条巨大的黑色蝠鲼正在她小腿附近游走。那丑陋怪异的大鱼吓得她头皮骤然发麻,条件反射般,她一边尖叫一边朝祁遇川怀中扑去。她拼尽全力地箍着他,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爬,直到整个人死死缠在他身上,她才心有余悸地往回看了一眼。被她这样一闹腾,那条蝠鲼早已游去海底,连他们身边的鱼阵也敬而远之地绕去远方。
辛霓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几口,松开紧紧箍着他的手,缓缓从他身上往下滑。察觉到她的动作,祁遇川忽然抬手托住她,将她抵去背后的岩石墙面上。
辛霓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她竭力躲避着他的眼神,试图将他越压越紧的胸膛推开一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很快,他的唇舌便纠缠住了她。辛霓勉强同他分开一些,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小声请求:“衣服都湿了,好冷,我想去换衣服。”
祁遇川紧紧扶着她的腰,目光从她的脸上滑去她胸口,她的裙子已经湿透,贴在身上欲盖弥彰,她光裸的玉白长腿,在海水的波动中,有着让人窒息的美感。他将她抱起来,横放在潮水汹涌的石阶上,带着几分笑、几分轻薄说:“是都湿了,但我保证你一会儿就不冷了。”
祁遇川真的说得出做得到,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被带去一个比马代更热烈美妙的世界。
对一对夫妻来说,性爱大概是最好的和解艺术。尽管辛霓心底越来越不认可这种方式,但她的气确实消了。接下来几天,祁遇川将手机调了静音,专心致志地陪着她到处玩。浮潜、冲浪、船钓、列岛游,凡是可以玩的,都同她玩到。傍晚时,他们一同回小岛别墅,一起煮晚餐,在椰林里散步。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
然而随着七日的时限逼近,辛霓又莫名开始失落。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因明日去哪里转机这种小事发生了口角,两人隔着餐桌上的食物,闷闷对坐。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辛霓的眼泪无声滚落,她一边抽泣一边控诉:“祁遇川,我越来越觉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6月的马代是极燠热的,辛霓哭着哭着却觉得格外寒冷,她不得不抱住自己的双臂,让自己舒服一些。
祁遇川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辛霓的哭泣慢慢自行止住,她抬起泪眼,一脸迷茫地看着祁遇川:“你总说爱我,也确实很爱我。可我觉得这种爱,不是一种对等的爱,就像人对宠物。我们的精神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共鸣,我根本走不进你的心里。你看我和你,现在就隔着三尺宽的距离,可这三尺宽又像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祁遇川拿刀子肢解着餐桌上的帝王蟹,漫不经心地说:“很多夫妻、情侣因为不了解结合,又因为过于了解而分开。阿霓,我认为不是一类人就没有必要互相了解,让爱归爱,了解归了解,有什么不好?”
辛霓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这样的回答不能叫她信服,却让她一时无从反驳。
就在两人相互僵持的时候,祁遇川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嗡鸣。他看了眼辛霓的表情,直接将电话掐断。然而电话刚断掉,那边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祁遇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有什么事?”
那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祁遇川的表情完全凝结。像受到什么巨大的冲击,他整个人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僵硬、木然。
辛霓下意识站起身,惶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祁遇川挂掉电话,蹙眉拨出另一个号码,他语气凝重地吩咐:“我们得马上回镜海,家里出事了。”
第十七章 镜中世界
车上的电台里,女主播声线饱满地讲着本地新闻:“6月28日上午11时,名仑集团董事长辛庆雄因涉嫌触犯‘防止贿赂条例’被廉政公署拘留。这一消息轰动整个镜海,大批记者冒着酷暑在廉署门外等候追访。今日上午9时,名仑股价暴跌35%,形势持续恶化。据可靠消息称,案发后,名仑副总裁赵彦章离奇失联,此事更加引发股民联想…”
辛霓面色煞白地坐在后座上,她的神情带着点虚幻感,就像刚从噩梦里醒来,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事实上,一天前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飞机落地这么久,她仍然没有彻底消化掉它。
祁遇川讲完电话,握住她冰冷的手,对司机吩咐道:“把冷气关小。”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一会儿司机先送你回去,我回公司处理事情。”
见辛霓机械地点头,他又安慰道:“律师已经在走保释流程了,爸爸很快就可以回家。”
“公司和爸爸还有救吗?”辛霓眼睛有些发直。新闻里说,辛庆雄是因涉嫌触犯‘防止贿赂条例’被廉政公署拘留的。但他们收到的消息是,早在一年前,就有人陆续向镜海检察院和廉署提供线索、证据,指控辛庆雄多年来犯下的九大罪状。如果罪名属实,辛庆雄的余生恐怕要在监狱中度过。
祁遇川握紧她的手,十分肯定地说:“我会尽力。”
过了一会儿,辛霓哑声问:“出卖爸爸的人,真的是赵彦章?”
这是辛霓此刻最想弄清楚的事情。公司危机也好,牢狱之灾也罢,都不足以从根本上打垮辛庆雄。真正致命的,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这十几年来,辛庆雄对赵彦章视如己出,与他情同父子地走了一路,临老却被自己最倚重信赖的人背叛。她不敢想辛庆雄被拘留的这几十小时是怎样度过的,因为稍作联想,她就会感到一种让她近乎窒息的痛楚。
“除了他,不能做第二人想。事发前,赵彦章抛售了手头所有的名仑股票。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失联了七十二小时。我们的人都在找他,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很彻底。”祁遇川心底亦有无数猜测在翻腾。他的出现,动摇了赵彦章在公司的地位,他设想过有天会和赵彦章正面硬碰,彼此斗个你死我活,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彦章竟会背叛辛庆雄。
将辛霓送回大屋,祁遇川第一时间回公司召开股东大会,并对外发布了名仑的停牌公告。傍晚,他及时去廉署接回辛庆雄,亲自开车送他回大屋。车内静默至极,辛庆雄沉闷地坐在后座,眼睛血红,脸色铁青。
祁遇川一边同外面围追堵截的记者周旋,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辛庆雄的神色。辛庆雄虽还坐得端正,但一身的英气、霸气全都消失殆尽,蒙上一层沉沉的暮气,憔悴得近乎颓唐。
车子进入大屋的范围后,数十名着黑西装的保镖帮他们挡去身后的记者。焦急等待的李管家和辛霓一见到他们的车,疾步下了台阶,迎上前将辛庆雄从车后座往外搀。
辛庆雄缓缓下了车,站起身的瞬间,他脚下一阵发虚,险些站立不稳。
“爸!”
“三爷!”
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上前扶稳他。辛庆雄紧紧合住双眼,良久才乏力地朝他们摆了摆手:“我没事。”
李管家叹了口气:“您的脸色很不好,赶紧进去歇着。”
辛庆雄轻轻挣开辛霓搀扶他的双手,步履蹒跚地往台阶上走去。辛霓同李管家对视一眼,默默跟着他往回走。一路走到明辉堂,辛庆雄在太师椅上坐定,稍微缓了一口气后,捂住心口对李管家下令:“小李,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挫骨扬灰了,也要把那飞灰带回来见我。”
李管家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即刻退了下去,换了群保姆过来照料辛庆雄。
接下来几天,祁遇川终于见到昔日大佬的余威:镜海各方势力倾巢出动,两岸三地搜索赵彦章。与此同时,李管家在国际范围内下了通缉令,并将花红捉高到九位数。
在世界范围内打捞一个老江湖,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但每天都有新的线索向李管家这里会聚。
等待复仇的日子无比难挨,每一秒都滞重得让辛庆雄无比狂躁。因这狂躁,他的血压一度飙升到190,伴随着血压升高而来的,则是剧烈的头疼和肢体麻木。
好在李管家没有让他等太久,五天之后,赵彦章就在多方人马的围剿下落网。
他是被人五花大绑着押送进明辉堂的,一进门,他就被人死死摁跪在地上。大约很受了些虐待,此时的他衣衫褴褛,浑身血污,连高挺的鼻梁都折断了。
辛庆雄歪坐在太师椅上,死死抓着扶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赵彦章。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料理这个叛徒。赵彦章混不吝地乜斜着辛庆雄,样子桀骜而嚣张。那眼神犹如火星,猝然引爆辛庆雄内心的气恼,激怒之下,他的呼吸变得短促粗重,吸进肺中的每一口气仿佛都变成利刃,割得他肺部剧痛不止。
李管家按住辛庆雄的肩膀,挥手将所有人屏退。一时间,明辉堂内只剩下辛霓夫妇和他们三人。
辛庆雄喘了一阵,勉力起身,竭力拖着重病的身体,一步步移到赵彦章面前,他俯下身,捏住赵彦章的下巴,嘶声问道:“为什么出卖我?”
赵彦章仰着脸,迎着明晃晃的灯光,轻蔑地、缓缓地咧开嘴,咬牙切齿地一笑。
辛庆雄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突然,他扬起手,重重一掌打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为什么?”
急怒之下,那一掌的力道大得惊人,赵彦章整个人都被打趴在地上。良久,他直起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和一粒脱落的臼齿。他含着满口鲜血,笑嘻嘻地望着双眼血红的辛庆雄,面容越来越扭曲狰狞。
辛庆雄浑身颤抖,连带着五官都开始抽搐,他发了狠,扬起巴掌左右开弓,连着扇了赵彦章十几个耳光,直打到他皮开肉绽,再也笑不出来。
李管家上前捉住辛庆雄的手:“三爷,犯不着为了个狗东西动这么大火气。”
辛庆雄犹不解恨,提起脚便往他心口踢去。沉重的闷响声中,辛霓浑身一颤,悚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爸,不要这样!”
祁遇川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掺和。
泄掉浑身的怨怒,辛庆雄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一行老泪从他赤红的眼中滚落:“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不懂规矩,得罪青龙会那群人,是谁把你从刀口下救回来的?”
赵彦章急促地喘着气,不发一言,死死盯着他。
“你记不记得,是谁栽培你,让你有了这么多年的风光?”
赵彦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好,这些事都当没有。”辛庆雄在他面前席地坐下,“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不肯跟泰国佬做生意,他们找杀手暗杀我,是谁帮我挡的子弹?”
赵彦章眼底突然有了一点泪光,他拼尽全力地吼道:“我没忘,我没忘!”
辛庆雄哆嗦着揪住他的衣领,发力地摇晃着他:“我一直当你是亲生儿子,把所有生意交给你!我从没有信过什么人,但是我信你!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赵彦章被他晃得龇牙咧嘴,忍无可忍地狂吼一声:“因为你强奸了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整座明辉堂骤然静了下来,辛庆雄缓缓垂下手,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赵彦章发出一阵怪笑,泪流满面地逼视着辛庆雄:“大小姐十六岁生日那天,你对青蕙干了些什么?”
赵彦章说的每一个字,辛霓都听得很清楚,突如其来的,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嗡”的拉长音。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力量朝她扑去,将呆立在原地的她直直压回椅子里。全身的血液像是失去了温度,先是她的小腿,紧接着是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辛庆雄的脸一片煞白,发紫的嘴唇翕动着,结结巴巴地说:“你、胡说…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最清楚。那天晚上,那个喝醉酒的船员从背后袭击了青蕙,把她拖进二等舱的船员室。没想到你黄雀在后,打晕了那个船员,接着强暴了青蕙。”
赵彦章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他从衣香鬓影中抽身,一路尾随辛庆雄到后甲板,远远看见那个醉汉捂着青蕙的嘴,将她往楼梯上拖。他们身后的辛庆雄踌躇了片刻,紧跟着进了二等舱底。他心生万念,有好的揣测,有不好的揣测,他在夜风里站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跟过去一看究竟。结果,刚下到舱底,他就听到少女凄厉的哀号。那哀号犹如来自地狱,让他心惊肉跳。他鬼使神差地穿过那条甬道,将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隙。他骇然看见肉体罪恶的耸动,继而迎上少女绝望、痛苦的求救目光。
面对那双眼睛里的悲愤、凄楚,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恐惧。他闪电一般收回手,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去,连滚带爬地攀上楼梯。嗅到腥咸湿冷的海风,他攀爬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就像从炼狱中惊慌失措爬出来,即将逃脱升天的人突然发现此生最宝贵的东西遗落了一般,他一下子失去了逃跑的欲望。他慢慢潜回黑暗里,虚脱般靠在船舱壁上。青蕙已不再呼救、挣扎,死寂的船舱里阴魆魆的,他闭着眼睛感受她的痛苦,灵魂从此不再安宁…
回忆到最后,赵彦章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此刻的他,已经救赎了彼时的她。
和他一起陷入回忆的,还有辛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放下一个心结:青蕙被强暴那天晚上,她拨打爸爸的电话求救,却在电话拨通时于船舱里听见手机铃音。只一声,那铃声便戛然而止,短促得她以为是幻觉。
事后,她经常会想起那道铃声。平静下来的她可以肯定那不是一个幻觉,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一刻会有铃声响起——
现在,她终于可以解释了。可是结果,竟是这样的不堪!
她想要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只是一声紧过一声地干抽气。她憋得满脸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目眦尽裂却还是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辛庆雄不敢回头去看辛霓的反应,他死死看着赵彦章:“是,那件事是我做的。可是我在赎罪了!我每天都在内疚,我想尽办法弥补她,从物质到精神…”
听见辛庆雄亲口承认,辛霓用双手捂住口鼻,尖叫一声往门外冲去。祁遇川迅疾地追上她,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任她发泄似的挣扎踢打,直到她软瘫在他怀中。
“赎罪?弥补?”赵彦章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不是青蕙告诉我你一直在蹂躏她,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身上的伤痕,我简直真要相信你做那么多善事,是在为当年的事忏悔!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你说什么?”辛庆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一直在蹂躏她?什么伤痕?”
这时,辛霓停下了呜咽,懵懵然抬起头看向赵彦章。她想起青蕙自残的那一幕,电光石火间,一些曾让她起疑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迅速闪现,她潜意识里已经隐约知道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但她的理智仍在负隅顽抗。
辛庆雄仰起头,喘气如风箱,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个并不新奇的局,犹如当年貂蝉离间董卓、吕布,那个女孩用同样的方式离间了他和赵彦章,终于为自己报了仇。
但他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没有用,无从解释,无从自证,然后他从心底放弃了挣扎。他一点点平静下来,目光静邃地看着赵彦章:“如果我告诉你,我后来再也没碰过她。那些事都是她编出来骗你的,她在利用你报复我,你信吗?”
赵彦章虎视着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信!”
“好。”辛庆雄抬手止住他,慢腾腾地走回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
“爸爸!”辛霓冲上前,死死按住他的手,她泪光粼粼地望着他,哀求似的朝他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辛庆雄决然将手一推,将辛霓推倒在地。他紧皱着眉,咬着牙,抖抖索索地上膛。他快步走到赵彦章面前,拿枪口死死抵住他的额头,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信她不信我?”
赵彦章脸色煞白,额上唰地冒出一层冷汗,他的喉结快速地滚动,片刻后,他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猛地直起身,号叫着顶住枪口:“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辛庆雄喉咙里发出一声呕哑的哭声,一滴浑浊的眼泪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他握枪的手抖得越来越急,五官随之抽搐歪斜。随着手枪“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辛庆雄身子一歪,猝然朝地上倒去。
年少时,辛霓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它纯净、崇高,带着神圣的象征意。但是在医院待得久了,她渐渐发觉没有一种颜色比白色更冰冷、更狰狞、更让人窒息。
从那夜倒下后,辛庆雄就再也没有醒来过。脑血管破裂成为植物人的他,免去了牢狱之灾,却将永远以活死人的状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整整一个月,辛霓每天都待在他的身边。最初那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扑在他怀里痛哭,慢慢的,她习惯一个人默默悲怆。她开始不停翻阅各种有关植质状态康复理疗的专著,上网搜索各类唤醒植物人的新闻。她总结出一套完整的亲情唤醒方案,不知疲倦地对辛庆雄实施。
祁遇川看在眼里,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劝她放弃这种“除了感动自己,别无他用”的做法。
他们因此爆发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争吵,吵完冷静下来,辛霓又不得不哭着跟他道歉。
自名仑紧急停牌后,祁遇川代行董事长职务,一边应对廉署的调查,一边忙于筹划定向增发的事项,忙得脚不沾地。饶是如此,只要得空,他都会来医院探看他们。他请了国内外最好的脑科专家轮番为辛庆雄会诊,定期找主治医生沟通新的治疗方案。尽管将一系列最先进的唤醒法试遍,都没有实质性地改善辛庆雄的状况,但他实实在在地替她扛起了大部分压力。她不该这样任性,同他吵得那么激烈。
见她耗尽力气般坐在那里抽噎,神情恍惚凄楚,祁遇川余怒渐消。他又心疼又无奈地看着她,却不知道拿什么态度对她。沉默了一阵,他便带着几分挫败径自离开了病房。
秋凉的时候,辛霓回了趟名仑,以股东的身份参加名仑的股东大会。大会以“不适当履行职责”为由,罢免了辛庆雄董事长的职务,并推选祁遇川担任名仑新一任董事长。
整场会议,辛霓一句话都没说,亦不参与任何表决。名仑复牌在即,公司推陈出新无可厚非,但当她看见父亲的旧部集体倒戈向祁遇川后,她的心底,还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占据。
会议一结束,她即刻离开了会议室。祁遇川匆匆应酬完向他道贺的人群,在大楼外的过街天桥上拦下了状若游魂的辛霓。两人静静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眼神相对,却似乎再也不能抵达对方心底。
祁遇川叹息了一声,破天荒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阿霓,这样的形式,这样的结果,我们都别无选择。如果你介意,等名仑彻底稳定后,我向董事会递交辞呈。”
辛霓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是介意,我只是有些难受。”
“为什么?”
辛霓眼圈微微一红,缓缓说:“名仑是爸爸的作品,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承载他思想意志的那个载体。我很怕它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没有爸爸的痕迹。”
她的样子那么脆弱,脆弱得不太像她了。祁遇川心底莫名一酸,不发一言地上前拥住了她。辛霓将头轻轻埋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说:“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感觉,爸爸是真的走了,很快,那些打上他烙印的东西,也都要跟着消失了。到最后…他会像从没来过这世界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掉。”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十指揪紧他的腰身,放声痛哭起来。在行人探究的目光中,祁遇川用手轻轻顺她的背。过了很久,大概哭尽了眼泪,辛霓轻轻推开祁遇川,缓缓朝天桥的另一端走去。
祁遇川跟着她走了几步,最终在原地停下。
辛霓在天桥下的巴士站等到一辆能回大屋的巴士,她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昏昏沉沉地斜倚着车窗。
巴士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她的头一下下轻轻磕在车窗上,她合上眼睛,有种身如浮萍的漂泊感。风从车窗缝隙里灌入她的耳朵,有一道只有她可以听见的苍凉呜咽声。她在这道风声中浅浅地睡去。那睡眠有多浅?她能听到巴士的报站声和前排女士议论家长里短的声音,但她知道自己是睡去了,因为她看见了大屋的草坪和在草坪上散步的爸爸。
她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就在她一点点沉进那个世界时,一道纤弱的白影从父亲身后的假山后出现。辛霓浑身猛地一抽,如从云端坠落,她大喊一声“青蕙”,从梦境中醒来。
她在明亮的现实世界中喘息了一阵,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空茫的表情平静下来。
这些天里,她不止一次想给青蕙打个电话,问清她心底的疑惑。但那些问题,每一条都让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无法面对——
她不要弄清楚,一旦弄得那么清楚,她的世界也许又要塌陷一处。
巴士在大屋前的巷口停下,辛霓于暮色里下车。转过一道弯,她就看见了大屋的门楼。失去主人的大屋,一下子陈旧、凄寂起来。她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才伸手去摁门铃。
保姆来开的门,李管家闻讯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辛霓原本没有什么来意,只是想回来看一看、坐一坐,但被这样一问,突然的,她有了目的:“李叔,赵彦章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李管家迟疑了很久,点了点头,将她带去囚禁赵彦章的耳房。门打开后,辛霓良久才适应里面的光线,她慢慢看清木然蜷在地上的赵彦章。他还穿着那天夜里的血衣,瘦得皮包骨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他的伤口发炎后全都留下了丑陋狰狞的疤痕。辛霓倒抽一口冷气,惊疑地看了几眼李管家,但苛责的话终究没有立场说出口。她一步步走进潮闷的屋里,奋力打开一扇锁住的窗户,然后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坐下。
赵彦章戴着镣铐,麻木地抱着膝盖,沐着从窗外照来的昏黄阳光,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辛霓直愣愣地坐了一阵,淡淡问道:“那天,蓝妮弄堂外的人,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