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客喝着小酒,不以为然,继续道:“要说他那个蠢弟弟唯一聪明的一点,就是眼光十分的毒……”他又低下声来,“这京朝太祖当时就是他身后的谋士,如今你看京朝的繁华……嘿嘿,他的确是很会看人,不只是谋士……”
从客栈对面,可以清楚地看见高楼上的窗台旁,有个一袭白衣的身影站在那里望向虚空,在他眼里,仿佛世间一切都已变成枯败的死灰,没有任何生气。
他身后的人坐在木桌边,提起酒壶倒满了白瓷小盏。
白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天尽处,眼神温温凉凉。
苏明眸面前的酒菜都已经冰冷,他却仍是一动不动,等待着白衣玉灵再次开口。
站在窗边的君妄莲微微一笑,“罢了,我还以为我需要努力去想,才能记起那些往事来,没想到……都不用刻意去寻找,因为它们比任何回忆都要清晰。”
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似乎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他——你曾心死过。
苏明眸侧目看着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一年前,你我进大漠去见故人一面,没想到却是九死一生……”
多年前,苏明眸曾与大漠以北某个蒙古族落的族长有过一面之缘,那个爽朗的草原男儿身怀一手制作马头琴的好手艺,他和这位中原来的手艺人一见如故,私交甚好。
然而一年多以前苏明眸却突然接到他的死讯……听说那个草原男儿的天葬队伍会从丝路而来,苏明眸为了去送故人最后一程,只身进了荒凉大漠。
在大漠里,他们没等到天葬的队伍,兴许是还没有来,兴许是已经错过了……就在离古楼兰不远处的丝路之上,他们在漫天飞舞的风沙里遇见了冷酷的大漠杀手,温剪烛。
那时才不过是午后,天却黑压压的沉了下来。
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黄沙之中,那个大漠杀手安然坐在沙尘上,浑身是破败不堪的白布,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马头琴,在风沙里闭目养神。
苏明眸远目望去,才发现琴师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血道,在琴师的腰部之下,是流淌着鲜血的双腿……只剩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那条长长的血道,是断腿琴师一路爬来的印记……不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恐怖的袭击,竟将他生生变成了残废……
黄沙里的琴师听到行人的脚步,平静的脸上忽地荡开一个妖鬼般的笑容,他蠕动唇齿说道:“辛夷,终于有人来了。”
断腿琴师看着风沙中的来客,拿起手中的马头琴,开始拉一首秘境而来的旋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遥远的歌声与风沙交融在一起,跨过天地间的亘古席卷而来……苏明眸和君妄莲站在原地,未还看清琴师的脸,就已被摄去了心神……
琴师的歌声越来越近,他不知如何爬过黄沙,一步一步的来到他们两人面前——看起来还不过是个少年的脸庞啊,竟沾染满了沧桑的悲凉。
断腿琴师弓着腰,任由风带走身上的碎布,在那光滑的脊背中,一个可怖的血口露了出来,那血口里有一根嫩绿的芽儿,正听着琴师的乐曲随风摆动……
诡异的绿芽在断腿琴师的吟唱之中迅速长大,那沉重的根茎几乎压得淡薄的少年埋入黄沙中去……
苏明眸第一次看见盛开在大漠里的修罗草……艳媚的红花似血染,把漫漫的天际都染成了红沙河岸,在少年裂开的血口里,隐约还能看见那张与根茎连在一起的人脸……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少女。
看见绽放的红花,整个人几乎埋入沙子里的少年狂笑起来,如同疯魔一般拉着马头琴,大声喝道:“辛夷!吃了吧,吃了他们你就不会枯死了!”
妖异的红花扭动着腰肢伸到苏明眸和君妄莲的面前,在那艳丽的红花之中……竟然是一个骷髅,犹如鬼魅。
被少年和修罗草的“骷髅幻戏”迷惑,苏明眸一言不发的看着鬼魅般的骷髅,而原本并不是人的君妄莲此刻居然也呆在了原地,似乎从断腿琴师的乐曲中想起了什么……令他深深的陷了进入。
在苏明眸的梦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人,身边没有权利、钱财、谋欲包围的平常人,他梦见一间名叫“善坊”的伞店,梦见自己与生死之交在平静的夜晚,三两壶茶,各自诉说平生际遇……他梦见一个没有帝皇之家的安然世界,梦见那个世界的一场大雨,和在雨中等候他的少女。
而君妄莲的梦是什么?
想到这里,站在窗台边的白衣玉灵微微一震——他看见了和如今不同的繁华京城,旖旎磅礴的琼楼玉宇……还有情人纯净如雪的双眼。
那一年……那一年他还坐在用金子砌成的銮座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一生之中,只对一个人放下所有防备,倾情相待……回想起那个少女来,他的心不禁还会为了那早已消逝在时空中的一颦一笑而悸动……
阿灵……君妄莲唇齿相依间,几乎就要吐出这个记忆中的名字来。
常年带着面具生活在权谋利益之中,他几乎已经要忘记自己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然而在见到阿灵的那一刻,他自认为百炼钢的面具轻轻就被她的绕指柔击碎。
她就堪堪站在他的面前,毫无防备的笑,眼底好似一汪悠悠的清泉,一眼便望到了底,这番干净的眼神、和纯洁的灵魂深深吸引住了那个帝王的心,
记忆里的那个帝王……明明也是冷酷得很啊……能让他卸下面具的,唯有在雕玉的时候了吧……一拿起那把儿时娘亲曾覆着他的双手握紧的刻刀,心才会稍稍柔和下来……
那么眼前这个少女呢?凭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击碎他的心房?
是她眼底的一抹清泉,像极了娘亲的眼……是她们都有着相似的干净灵魂……就是这么简单。
从此之后,阿灵就留在了他的身边,她常常笑嘻嘻地对他说:“我喜欢你,所以我要陪你到天荒地老啊。”
冷酷的帝王被少女的样子逗笑,“天荒地老?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尸骨就已经化成泥水了。”
少女娇嗔的看了他一眼,“那就永生永世好了!”
永生永世啊……如此漫长的时间,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么?
帝王收起笑容,忽然觉得什么权势,什么江山,都不如少女的一个微笑……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翠绿的玉来,只想把阿灵此刻的样子刻下,直到永生永世都不消失。
☆、七
往事袭来,君妄莲的舌尖泛起苦涩,他看着夜空下的江山,回忆里的那抹纯净的笑容此刻就被深埋在眼前的土地之下,随着“永生永世”一起,腐朽在洪荒里。
就在阿灵出现的第二年,皇宫之中政局动荡,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生哗变,然而年轻的帝王却安心的刻着那张笑脸,好似真的连江山都不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谁也不可能从他的精心部署里夺走江山。
人人都以为这位帝王骄奢淫逸,不理朝政,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在奢靡的表象之下,暗地里他花了多少心血稳住了一切局势!
他缓缓的刻完最后一笔,将少女阿灵的笑容刻得栩栩如生,年轻的帝王兴奋的带着碧玉要送给阿灵……他握着碧玉快步穿过长廊,来到阿灵最喜欢的花园里。
当他欣喜的走进去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少女纯洁的笑脸,而是亲弟弟的野心逼宫!
年轻的帝王握紧手中未来得及送出的碧玉,脸上满是嘲意,“我的好弟弟,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早已在身旁埋伏了手下么?”
那个在他看来一直都不擅谋略的弟弟却笑了,笑得把握十足:“大哥,你所有的部署都已经被我一一攻破,你刚才踩着的土里,埋的就是那些手下的尸体啊。”
在谋权者的身后,果然躺着几具尸体——全部都是他的精心安排在重要位置的心腹大臣!
年轻的帝王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眼前这个一向蠢笨的弟弟怎么可能看破自己的部署,而且居然还有胆量谋权!
除非有人在他的背后出谋划策,一步步把他推到了自己的面前……那么,他们又是怎样看破那些精心部署的?他多年来的心血,绝不可能如此容易就被攻破!
在他陷入沉思之时,一支冰冷的小箭猛然刺进了他的胸口……他低头一看,眼前正是令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单纯的少女啊……
阿灵放开手中的箭,退回到谋权者的怀里……他的亲弟弟,搂着阿灵开心的笑起来,“呵呵……大哥你以为只有你了解我么?反过来,我也了解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灵看着垂死的帝王,眼神依然灵动干净……他差点就忘了,阿灵是弟弟献上来的“礼物”……
没有人能夺走他的天下,没有人能看穿他的谋略,除了眼前这个少女。
他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防备,他全心全意的喜欢着她,他把真心都献给了那枚碧玉上的纯洁笑容……
什么皇宫部署,什么勾心斗角,都逃不过少女的眼睛,像诗一样的眼睛,只不过是——背叛者之诗。
他握紧手中的碧玉,垂倒在莲池旁,阿灵笑嘻嘻的走到他身边,弯下娇小的身子,用清泉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道:“不如,你就在这莲池里,陪着我和江山一起到永生永世吧,璟,我亲爱的王。”
阿灵最后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璟”,然后伸手把垂死的他推进了莲池——悲伤的是,在这一刻,他依然为少女眼中那个纯净的灵魂所痴迷。
天上下起了小雨,君妄莲摊开掌心接住雨滴,眼里的流光沉沉浮浮,雨珠从他的掌心划落,就像从人心里滑落的一抹欲望。
“璟”……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前朝后主的名字?当世事变迁,尘归尘、土归土,只有这个名字还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痴痴迷恋着阿灵的男人,死在恋人手里的昏庸君主……终究是,抵不过时光的刻刀,一笔一笔,被时光刻成了碎屑。
轻风细雨无聊,醒也萧萧,梦也萧萧。
遥远的痛苦与真情都化作了风雨中的醉生梦死,将天下都洒满了痴狂。
得了天下又怎样,江山终会易主,人颜总会老去,所有荣华富贵,也终会化为虚烟,人坦荡荡的来到世上,也是要坦荡荡离开的。
来世上走一遭,最终会剩下来的,只是所谓的执念而已。
君妄莲笑了笑,江山是许多人的执念,而少女阿灵,就是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附在那块碧玉里,迟迟不肯离去吧。
他的眼底闪过倦色,疲惫侵袭而来,再也无力支撑。
等苏明眸回过神来,君妄莲已经不见,只剩下一块晶莹翠绿的玉石安静的在窗台边。
苏明眸一笑,上前拿起碧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君妄莲变回碧玉的样子了,在刻着少女纯净笑容的玉石上,隐隐还能看出一个字迹,那是雕玉师留下的痕迹——来自前朝的古老姓氏。
客栈一楼,几个嗜酒客听前朝的野史听的入神,不知不觉间已喝下了几坛烈酒。
老酒客兴致大好,不断的说着他听来的那些事,“那前朝后主的蠢弟弟找了一个好谋士和一个好红颜,就此把前朝君主推翻去,本想自己做皇帝,不过蠢材终究是蠢材,最终还不是被谋士利用夺得天下后再一脚踢开?改朝换代,江山不变,繁华同旧……只可惜了那前朝后主,就这么死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上。”老酒客边说边“啧啧”的叹息,“所以佛家才会道,‘由爱顾生忧,由爱顾生怖,若远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嗜酒客们纷纷摇头叹气,只叹那前朝后主难过美人关,失了天下。
野史讲完,老酒客拎着酒壶和嗜酒客们道了别,摇摇晃晃的走出客栈。
呵!可谓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从客栈出来,只听黑暗里一个脆生生的笑声传来,老酒客脚下一停,回头见一个玲珑七巧心的少女站在他的背后,笑道:“老谢,又出来喝酒啦?”
老酒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是小桑丫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傀儡师时不时会换一下身体,这不……一不小心换到一个老酒虫身上了,找个合适的身体,难啊。”
“对了,这么晚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会来这里?”老酒客问道。
桑眠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桑眠温和的看着老酒客,“我找你,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看在认识多年的情分上,请你一定不能拒绝。”
☆、八
冷风穿肠过,微雨浸容华。
苏明眸独自坐在木桌旁斟酒,每斟一杯,酒里都会被风霜填满。
他想笑,笑人情世故,笑每个人的天真疯魔,笑世间这个走不出的轮回。
门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的停在了门外。
两扇木门忽地被风吹开,窗外是风雨交织,来人站在风雨的对面,迟迟没有跨进来。
苏明眸落寞的身影没有动,心却露跳了一拍,好似每一次心跳都被雨水打落了般——门外的人,是桑眠。
桑眠脸上沾满了雨水,她看着苏明眸落落一笑,“怎么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啊,君大公子呢?”
苏明眸的身影一半黑暗,一半明亮,光影浮动间,俊朗的五官变得模模糊糊,他从容一笑,“是啊,我一个人,还好你来了。”
桑眠还是站在门外不动,苏明眸便起身走到门边,桑眠这才看清楚他亮如星辰的双眸,苏明眸拉起她的手,“怎么,不进来吗?”
桑眠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任由着苏明眸将她拉到木桌旁,“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空气微微湿冷,苏明眸凝视着眼前满脸雨水的少女,忍不住提起衣袖,细细帮她擦干,却无端被她幽深的眼眸看定,只好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你来找我,想来就来便是,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问你为什么。”
桑眠咬着嘴唇,苏明眸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她伸手,轻轻覆了上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从来都不拒绝我,即使我撒泼耍赖也还是那么温柔?”
苏明眸凝视着她,眼里像是有清晨露,圆月光,“因为是你。”
桑眠没有说话,突然生生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眼里那条细水长流的河,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永远的陷进去。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她转眼看着黑暗,语气冷冷的。
苏明眸微微点头,却像是不在意她的话一般,重新把她拉了回来,仔细帮她檫掉发间的雨水。
桑眠正色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苏明眸浅淡一笑,脱下素色长衫披在她的身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柔声说道:“记得去年在惊蛰宴会上见到你的时候,你可真是意气风发……后来只因为我让了你一盘棋,就怒气冲冲的掀掉了棋盘,叫我不要小看你。”
说到往事,桑眠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色微微缓和,“本来就是,你凭什么让我,就算我赢了,也实在是丢面子!”
苏明眸帮她梳理着绸缎般的黑发,笑意盎然。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真的再也不让我了……我也就,再也没有赢过你。”桑眠失神一笑,“到头来,我还是不爽。”
苏明眸的指间带着冷香,轻柔至极的落在她的眉间,抹去一滴水迹,雨已经停了下来,在月华的掩映下,他眼里的河流起起伏伏,载着千千万万的银光,令人心驰沉荡。
他含笑开口,“你不来笑翁馆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研究着棋谱,只怕下一次让你赢了,你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桑眠一愣,他的呼吸离得那样近,每说一个字,都轻轻敲打着她的心,记忆里的青衫男子,淡然如玉的容颜,手执秋水色的纸伞,从雨中款款而来……
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答道,“就算你什么都不看,我也还是赢不了你的……总归来说,你还是差我一盘棋。”
苏明眸似笑非笑的看她,“这盘棋,你想下多久都好……就算要下到天荒地老,我也愿意陪着你。”
桑眠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窗檐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眼底反射的微光,“这局棋,我不能再下了。”
苏明眸的手拂过她的鬓间,生生收了回来,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桑眠,许久之后才道:“只要你开心,怎么都好。”
桑眠抬眼看着他素淡的面容,眉头皱得极紧,她像是被苏明眸的淡然触怒了一样,猛地伸手扯过他挂在腰间的香囊扔在桌面上,香囊里的东西四散洒了一桌。
那是她送给他的香囊。
苏明眸略略扫了一眼桌面,视线重新回到桑眠的脸上,神色依旧清清淡淡。
桑眠咬着唇,冷冷说道:“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苏明眸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回道:“是西域的曼陀罗,南疆的罂粟,牵机毒马钱子,还有砒霜。”
桑眠看着他,目光一闪,“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要害你,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些香囊?”
苏明眸见她紧蹙的眉头,竟是轻轻地笑起来,仿佛那个香囊里的装的只是凝神静气的梅花香,而不是剧毒之物一般,说道:“你若真的下定决心杀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
桑眠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他苏明眸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落落大方,毫无防备,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没有,反而选择了把剧毒放在香囊里,虽总有一天毒气能侵蚀入骨,但根本不会让他死。
她沉默了许久,却蓦地将桌上的白瓷小盏倒满竹叶青,放了一杯在苏明眸面前。
苏明眸定定地看着她,举杯仰头喝下。
酒杯一空,她又倒满,如此一来,苏明眸已喝下了七八杯,眉间隐约有了些许醉意。
桑眠苦笑,低声喃喃道:“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有时候又那么傻,我倒酒给你,你也不怕有毒,就全部喝下了……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明眸浅浅笑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在你面前,我从未掩饰过自己,所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底明明最清楚的不是?我是不是十恶不赦,亦或是愚钝浅薄,一切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
桑眠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我太清楚,所以才会奇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甘愿戴着我送的剧毒,我害你,为什么不责怪我,甚至杀了我……
“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为何要害你?”
苏明眸举杯喝尽残酒,笑看她,“因为我的真心。”
因为我的真心里有一个顽固的梦,君妄莲的梦是阿灵,我的梦是你啊……就算要溺死在这个梦里,也是心甘情愿的死。
桑眠低下头,紧紧地抿着唇,眼里的雨水倾盆而下……“你可记得,一年前在大漠里,你们被温剪烛和修罗草制住,差点死了?”
苏明眸点头,“我记得,是你救了我们。”
“我的血……修罗草碰到我的血就放开了你们……是因为,它以为那是自己的血液。她断断续续的说着,“那修罗草里的宿主,是我亲姐姐桑辛夷……因为触碰到一脉相承的血液而以为是自己的血,所以才放开了你们。”
苏明眸一怔,“修罗草里的宿主,是你姐姐?”
桑眠闭起眼睛,回忆不断散现……辛夷的样子,小温的琴声,漫天风沙里的苏明眸……
犹记得不过才一个月前,她一个小小的香药局婢女,竟然会被九五之尊召见。
那御书房里飘散的香烟,是她亲手调制的灵虚香。
帘幕后的天子看不清面容,她却被随意放在桌上用来照明的龙涎珠吸引了目光……她曾经翻找了许多关于修罗草的典籍,典籍里记载了一种叫“龙涎珠”的珍宝,出产自西域,几百年才会有一颗,把龙涎珠放在室内,就算不点灯,整个室内也会被照得通亮……只要把龙涎珠磨成碎粉,化成一碗水,就可以让妖邪的修罗草枯死,解救出里面的宿主。
当帘幕后的帝王对她说:“只要你杀了一个人,就可以得到任何珍宝。”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可是……帝王说出的名字却让她骇然。
“我听说你近来与碧玉王爷十分亲近……对于你来说,若是要杀了他的话,略施小计便可。”
她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光芒透亮的龙涎珠。
……是选择杀姐姐,还是杀喜欢的人?
帝王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那颗珍贵的龙涎珠,他笑了笑,“只要杀了他,这西域进贡的龙涎珠,就是你的了。”
“……我会试一试。”
她攥紧双手,说,我会试一试。
桑眠喝下一杯竹叶青,呢喃道:“可我还是杀不了你……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
苏明眸握住她手,还是那番温温和和的笑:“皇上他执意要我的头颅,等天一亮,你就拿了去献给他便是,换一颗龙涎珠,倒也值得。”
听到这话,桑眠凌厉的看了他一眼。
苏明眸灿然一笑,“人之生死,太过平常,我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都没有机会遇到一个让我付出真心的人,今夜听到你的一番话,已是死而无憾。”
桑眠心下一跳,她仔细的凝视着眼前的人,轻声在心底对他说了一句:遇到你,我也早已死而无憾。
她再次低头倒满酒杯,“不管明日将会如何,今夜,我只想与你醉一次……就当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罢。”
苏明眸笑了笑,蓦然探过身子,轻轻地拥住了桑眠。
他的怀抱里温暖又美好的气息……比世界上如何一种香都要让她沉醉。
就这样吧……什么也不要想,让她在这个短短时刻,一晌贪欢。
☆、九
不知过了多久,苏明眸安静的趴在木桌上,已然醉得彻底。
桑眠伸手拂过他墨黑的短发,拂过眉角,拂过鼻尖……他月白的皮肤被酒意熏染成莹润的绯色,还是第一次醉成这样吧……
桑眠久久凝视着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头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不会让你死。
天色越来越明亮,她一咬牙起身离开,走出客栈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根黑发——是苏明眸的。
在客栈之外,那个老酒客坐在台阶上等人,手里不再是一壶酒,而是一个白杨木的人偶,看间桑眠从客栈里出来,老酒客迎了上去。
“小桑丫头,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老酒客看着眼前的年轻轻轻的小姑娘,不禁觉得可惜,他们傀儡师因为身怀特殊的异术,所以总是对“死”没有什么大的概念,直到发现当自己可以靠换身一遍一遍的活下去的同时身边的人也在一一消逝,于是也就觉得活得太长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孤独的轮回罢了,还不如早些归去,化为尘土,与这山川一起,看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