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桑眠的往事,就在他的脑海里,从不曾褪去。
皓月当空,倒一杯月色醉人,魑魅魍魉的诗一遍一遍的响彻在湖岸,苏明眸撑起的伞染上光的颜色,犹如一块温润的老玉。
浮世清欢,掬一把红尘万种风姿,不是因了酒而醉人,只是回忆惹了情伤,不禁就此沉酣。


前传·骷髅幻戏

☆、一
大雨过后,彩虹从天际的另一边延伸至祁阳山上,极目望去,好似就落入了山中的一座院落内。
那座院落看起来有些古旧,蔷薇花爬了满墙,虽简陋而不失雅致。
大门上的檀木牌只用小篆简简单单的书了“笑翁”二字,并不能看出院落的主人是谁。
当彩虹落入院中时,有人拾阶而上,铜环敲门——“咚、咚”两声,门内并没有人应,于是那人也不在乎,竟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大门之后,是一汪碧绿的湖水。
没想到这看似简陋的院落里,还能藏下这一片翡翠湖……来人站在湖边,抬眼望去,只见湖上有一小廊,直通到湖水中心,细细一看,湖中的小亭四四方方,上书“丹青”,亭中有两人围石而坐,亭边是荷叶莲天,水生闲情,洗山川之色,活脱脱便是一幅董其昌的《林和靖诗意图》,山水是浅绛青绿,人是温润淡怡。
来人望尽这好天色,微微一笑,抬脚走上小廊,徐徐向那丹青亭走去。
丹青亭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凝神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一时之间无果,少女的指间夹着一颗白棋迟迟未掷下去,神色有些紧张,男的却是浅浅含笑看着她,气质萧萧肃肃,清爽而疏朗。
香炉内燃着淡淡的香烟,棋盘旁放着《遵生八笺》,骤雨初歇,亭下闻香赏棋,湖际悠然青山,浮云袅袅娜娜,只想让人吟一首归去来兮。
少女一咬牙,将手上的白棋放入棋盘,只听对面的人一笑,“你又输了。”
“苏明眸,算你厉害,这一局不能算,我们再来!”少女见又一局对弈胜负已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气鼓鼓的将棋盘上的输局搅乱。
苏明眸无奈的笑看少女,眼中的微光煞是好看,“好,我们再来一局。”
“小皇叔,又和桑眠下棋呢?”
苏明眸抬头看向小廊上的人,只见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袭锦衣华服,折扇执手,扇面绘着一副《寒山拾得》图,声音软软糯糯,正是当朝的九皇子是也,他虽然喊苏明眸“皇叔”,可是两人的年纪相差并不大,看起来到更像是兄弟。
苏明眸一笑,说道:“闲来无事可做,只好找人下棋了。”
桑眠连忙从石桌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九皇子殿下。”
那少年笑了笑,“在小皇叔这里,随意就好,不必拘礼。”
“多谢九皇子。”桑眠点头一笑,眼神灵动,不知心底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明眸一手整理着棋局,缓缓问道:“不知你今日到我这里,又有何事了?”
说到来意,九皇子忽然扶着额头叹气道:“昨晚我那里私藏的几坛‘公子醉’莫名不见了,我想起一个人来,只好到小皇叔你这里来碰碰运气了。”
苏明眸也想起一个人来,叹了口气,“君大公子今日心情不错,很早就下山去找乐子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九皇子皱眉摇头,“在过几日,只怕我那‘公子醉’都不够某人来偷的了。”
“要是九皇子不嫌弃,今日晚饭可留在这笑翁馆,”苏明眸含笑,“尝一尝我亲手酿的‘佛手汤’如何?”
九皇子一收折扇,“有小皇叔酿的酒,自然是大好!”
三人收拾好棋局从厅内走上小廊,桑眠当先跑上前去,说是要先去帮厨娘准备晚饭,不妨碍他们两人了。
九皇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淡淡,“小皇叔,近一年以来,香药局的桑眠来笑翁馆是越来越频繁了,你与她走得很近,可是对她有意了?”
苏明眸看向湖面的白莲,“我不过是一个落魄王爷,有一个人常常来与我下棋,可不是很好?”
九皇子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便是话锋一转,说道:“皇叔,你也知道父皇一直以来都对你有所提防,不管你如何逃避,如何表现得不问世事,你终究还是父皇最小的弟弟,也是……最强的对手,在父皇看来,只要你还活着,对他都是一个威胁,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皇叔你比我还了解。”
苏明眸虽是隐居在山中,所住的王爷府也是万般简陋,连牌匾都只草草书了他的名号“笑翁”二字,空有一个王爷的头衔,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那个自小就已经冠盖满京华的“碧玉王爷”——在京朝,谁人不知碧玉王爷苏明眸?他从小便擅谋略,知人世,十四岁时就曾助大将军平定一方乱贼而不损一兵一卒,被誉为不出世的奇才,十五岁就被先皇封王,因身上时常佩戴着一块绝世无双的碧玉而被唤为碧玉王爷,可谓是名满京朝,风头一时无两。
有说先皇去世之前曾想立碧玉王爷为帝,然而遭到了当朝太后的极力反对,太后厚爱长子明荣,先皇最后只好立了长子为皇,就是如今的当朝皇帝了。
此后碧玉王爷隐居到山中,一心一意钻研心头之好,不问世事,可却还是成为了当朝皇帝的心头隐患。
苏明眸停下脚步,微微闭目,“你是怕皇上派人来暗杀我?”
九皇子站在他的旁边,虽是年纪轻轻,眼神之中却藏满事故老成,他自小与相差年龄不大的苏明眸玩得很好,表面上说是叔侄,实际上称为挚友更恰当些。
“皇叔,这些年来,你以为父皇派来的人还少吗?你身边的侍卫丫环早已被你遣散,虽说你的确身手很好,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下一个暗杀者又会是谁?”
这许多年来,苏明眸虽已经遣散了身边的侍卫,但九皇子仍旧暗自派了几名高手在山中保护他,皇上曾派来不少大内高手,最后都一一被九皇子的人击毙。
苏明眸低低一笑,向前走去,“生死由命吧,只要他有能耐杀得了我,尽管来好了。”
九皇子走在他的后面,知道眼前的皇叔并不是一个在乎生死的人,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个“玉灵”君妄莲,只好暂时将这个话题作罢。
其实他今天来笑翁馆,除了来提醒苏明眸之外,倒还有另外一件事。
两人交谈间走上湖岸,只见从碧湖再上一截山腰的地方,隐隐约约有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坐落在林间,梨樱缤纷的簇拥下,好似在演一出桃花源记。
走进那小楼中,果然是令人一处神清气爽的楼阁,没有金碧的装饰,只有楼下万花环绕,楼内人焚琴煮酒,幽香对棋,坐禅听风雨,笑看四季图。
楼内却是一片江南逸致,各式各样的精致纸伞悬挂在楼间,好一副温柔的风景。
九皇子并不讶异,因为苏明眸一直都对这些民间老手艺极其着迷,他做伞的手艺只怕没几个手艺人可以比得上,也许他本该生来就是一个伞匠的,只是错落在了帝王家。
而且苏明眸对老手艺人的异术也十分精通,九皇子来的另一个目的就和这个有关。
回到小楼内,在等待晚宴的间隙,九皇子便先尝了尝苏明眸的“佛手汤”,桑眠拿了一叠青梅给他们下酒,酒香和着梅子的酸味,真是极好极好的。
“小皇叔,今日我来找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事相求。”九皇子浅浅尝了一口酒,执杯说道。
苏明眸握着酒杯,对他说的事好奇起来,“什么事能让你来求我?”
九皇子一笑,神色间隐隐有些黯然,“近几日城内出现了几桩案子,本并不是什么大事,起初我还觉得奇怪,但看到那些尸体就了然了——一共有十五具尸体,听说都是在三天之内出现的,那些尸体的致命伤无一例外都是被砍掉了头,十五颗头,全部都不见了。”
“凶手的手法十分利落,但不是出自江湖人之手,杀人的,是手艺人。”
“手艺人?”苏明眸的手一停,“凶手的手法如何?”
九皇子回道:“脖颈上的切口十分整齐,是被琴弦一招割断的,有一具尸体的脖颈上还有根残留的琴弦,我一看便知,那种琴的手艺不是来自京城内的。”
“不是京城内的手艺……难道是从关外或者大漠来的琴师?”苏明眸也觉得疑惑,但他知道为什么九皇子要来找他了。
在手艺人的世界里,所有出自手艺人的异术都只有手艺人了解,九皇子虽然因为一根琴弦可以断定死者的死法和凶手的身份,但是关于手艺人的异术,他却是看不出来的。
如果这些断头的死人是某个琴师所为,那么,他也只能想到苏明眸。
“所以这个案子,皇叔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所为?”
苏明眸想了想,淡淡一笑,“好,我明日就下山去查案。”
晚宴之时,君妄莲终于回来了。
说到他一个“玉灵”为什么会和苏明眸在一起,九皇子记得苏明眸很小的时候曾在宫里捡到一块碧玉,“碧玉王爷”的名号也是因为这块玉,那时他很奇怪为什么宫内那么多珍贵的玉石和宝物,苏明眸却唯独要佩戴着这块捡来的碧玉,很久之后,九皇子才知道,原来这块玉里还有一个妖怪——就是君妄莲。
这个妖怪可不简单,除了爱喝酒爱玩乐之外,还总不承认自己是妖怪。
“玉灵可是神仙!”君妄莲斜了一眼九皇子,自顾自的将他的“妖怪理论”反驳回去,然后拿下腰间挂着的青木小葫芦,笑嘻嘻的喝了一口里面的酒。
小葫芦里的酒,自然就是从九皇子那里偷来的“公子醉”
“话说,九皇子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你难道很闲吗?”
九皇子看了看君妄莲,缓缓一笑,“我来让皇叔帮我做一件有趣的事情。”
君妄莲眼色一亮,“什么有趣的事?苏老板你难道不带着我吗?”
“你想去?”苏明眸一笑,“想去的话,吃完饭之后,你洗碗。”
君妄莲差点将口中的酒喷出来,“破伞匠你居然要我洗碗!你居然让一个神仙洗碗?”
一旁桑眠被君妄莲逗得大笑,“让小莲洗碗?……想想就觉得太好笑了!”
一想到白衣玉灵蹲在木盆边乖巧的洗碗的景象,可真是顿时让人心情大好,止不住露出笑意来。
苏明眸喝了一口酒,正色道:“想去的话,就洗碗。”
君妄莲悻悻的看着苏明眸,牙咬切齿的冷哼了一声,“爱去不去,君大神仙我没兴趣了!”
苏明眸一笑,不置可否。
第二日,君妄莲终究还是跟着苏明眸下山——因为,他洗碗了。
桑眠从香药局里赶出来送他们。
她拿出一个香囊送给苏明眸,灵动一笑,“算是昨天在笑翁馆吃晚饭的报答。”
苏明眸浅浅一笑,轻声说道:“过不了几日我就回笑翁馆,你还来和我下棋吗?”
桑眠挑了挑眉,“当然了!你还差我一局呢,不许赖账!”
“不和你闲聊了,我要回香药局,你一定得早些回来,把我那局棋还了!”说完,她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跑去,脸上是一片绯红。
苏明眸凝神看着手里的香囊,唇边展开一个笑容,温柔无比。
君妄莲长叹了一口气,“苏老板,可否启程啦?真是受不了卿卿我我的肉麻戏……”
苏明眸收起香囊,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君妄莲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不要害羞嘛苏老板,先告诉我这次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啊?”
苏明眸走得很快,只丢下了几个字给他:“连环杀手。”
君妄莲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这么有趣的事儿,碗没有白洗!
京城内的孟玉客栈。
街道外旅人匆匆,孟玉客栈却大门紧闭,只因昨日在客栈内,又出现了三具无头血尸体!
苏明眸坐在客栈内,身旁放着一把素白纸伞。
他没有想到。才刚刚从山中来就有了新的案件。
客栈的老板哆哆嗦嗦的站在角落里,不敢多言,时不时了看了一眼地上那三口红木棺材,又赶紧低下头去。
红木棺材里便是那三具无头尸体,苏明眸查看了一阵,心中便已有数——
那尸体身上无一处伤痕,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一招取了头颅去。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些人在死前并不觉得自己有危险,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迅速被了结了生命。
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尸体的头去了哪里?杀人者为什么要带死人的头?
是作为胜利的炫耀,还是有别的用途?
他细细的看着尸体上断裂的脖颈,心中忽然有了想法。
从孟玉客栈出来,苏明眸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先去查看了之前的十五具尸体,然后拿到了九皇子所说的那根残留在尸体上的琴弦。
他拿着琴弦去了一个名叫“雅音”的地方,“雅音”里有个老头,苏明眸知道这个老头一定能看出琴弦是出自什么琴来。
这个老头姓明,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琴,在做琴的手艺人当中,他若是第二,那么没有人是第一。
苏明眸喝着雅音里的茶,正色道:“明老,有劳了,请帮我看一看这根琴弦,您可知道是出自谁人之手?”
明老拿着琴弦,只堪堪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这是马头琴的弦。”
马头琴?
苏明眸皱眉想了许久,蓦地豁然开朗。
他的确认识一个马头琴师。
苏明眸放下茶杯,笑道:“多谢明老,我已经知道这是谁的琴弦了。”
一路上,君妄莲好奇的不停问他:“不就是几根琴弦吗,你怎么知道是谁的?”
苏明眸笑了笑,回道:“不但我认识,你也认识。”
君妄莲一愣,“我也认识,是谁?”
“温剪烛。”


☆、二
京城边的莺月楼里,胡旋一舞不停歇,葡萄美酒一夜醉,梦入胡姬香艳催。
奢靡华丽的酒楼内,从西域而来的舞女扭动着妩媚的腰肢,面纱之下眼波碧绿,蜜色的肌肤散发着来自异域的诱惑,乐师手执胡琴笙齐奏,那艺和曼陀林在交织着一曲《乌夜啼》,美酒佳人,迷离欲醉人。
苏合香在空气里勾勒着诡异的脉络,旖旎暧昧的气氛之中,香烟缓缓萦绕着坐在楠木床上的男人——他身穿锦衣华服,一手握着舞女纤细的腰肢,一手举着夜光杯。
一遍遍跳着胡旋舞的舞女身姿曼妙,几圈舞下来,顺势就靠近了男人的怀中。
温言艳语,笙歌曼曼,好不风流。
奏乐师之中,只有一人没有演奏。
那人坐在角落的木桌旁,整个人隐没在阴里中,他微微闭目,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木桌上只放着半杯劣酒,冷冷清清。
一把深棕色的马头琴安静地靠在他身后的墙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楠木床上的男人抱着舞女,连连喝下三杯美酒才缓缓将目光从怀中的美女移开来,他扫视了一眼周围,最后把目光落在那个奇怪的马头琴师身上。
他较有兴致的打量着那个人,并没有因为他没演奏而发怒。
怀里的美女主动送上香唇,男人扬起笑容来,低头亲吻着美女,却在一低头只见,瞥见了那马头琴师的桌下。
在小桌下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那人的下半身——竟是没有双腿的残疾之人!
男人离开美人的唇畔,忽地有些好奇,既然那琴师没有腿,那么他是怎么来到这莺月楼最高的楼内的?
男人一招手,命正在演奏的乐师停下来,他推开舞女挥袖而起,被他推开的美人娇嗔了一声,不情愿的退到了一边。
男人赤脚走到那个断腿琴师面前,将他小桌上的劣酒换上一壶晶莹剔透的葡萄美酒。
“喂,给本大人说说,你的腿去哪里了?”他一挑眉,兴致极好的问道。
断腿琴师徐徐睁开眼来,那男人一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的腿?”琴师冷冷一笑,漆黑的眼里有雾气四合,“我的腿,自然是被人打断的。”
“哦?”男人嘿嘿笑起来,“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何又不演奏?”
男人记得自己来时并未看到这个断腿琴师,自然也没有点他来奏乐,不知为何他却出现在这里。
琴师还是冷冷的笑,“这等莺歌燕舞,又怎值得脏了我的琴?”
男人赤脚蹲在桌前,对他的无力不以为意,只是笑意之下纵还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深意,“如此说来,你的琴声定是比这莺月楼里的都要高雅好听了,不如……”
说到这里,男人笑着把桌子上割羊肉的匕首拿到手中,利刃在他的指尖里散发着冰凉的银光,男人玩笑般的说道:“不如,你来演奏一曲给所有人听听如何?若是真的能比过莺月楼里的乐师,今夜这里就归你了,若是比不过……你的双手就归我了。”
在座的人听到男人的话均是一颤,男人却嘿嘿笑着又问道:“如何?”
琴师冰冷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惧色,他牵动唇角,漆黑如夜的眼里是讥笑,“普天之下,敢听我琴声的人极少,你可考虑清楚了?”
男人玩弄着匕首,戏谑般的看着琴师,“那就让大家来看看,是你的琴声厉害,还是我的刀刃锋利。”
琴师笑了笑,这次不再是讥讽的笑意,而是得意。
他不再说话,伸手默默拿过墙边的马头琴,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的抚摸了一遍琴弦,良久之后,才拉响了第一声琴。
苍凉悲茫的琴声像马啸,然而琴师口中吟唱的,却是一曲《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男人手中的匕首顿时“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锐利的刀锋划破了他赤裸的脚背,血丝慢慢的流了出来,鲜艳的腥香融入了空中弥漫的苏合香,由内至外,将香烟一口吞噬,幻化出更令人蠢蠢欲动的气息来……
楼内的乐师脸色迷醉的沉浸在琴声之中,谁也预料不到,接下来他们将要看到的,是怎样一副梦寐以求的美景……
断腿琴声动情的吟唱着歌声,沧桑的琴声糅合温婉的词句,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美丽……只是在这般美丽的歌声中,却出现了奇异的一幕,只见断腿琴师的布衣忽地裂开来,他光滑的脊背上居然有一道细小的伤痕。
随着琴声的节奏,他背上的伤痕慢慢起了变化,一支嫩绿的花叶缓缓从里面伸展出来,那绿叶急速生长着,直到铺天盖地的把整个房间爬满。
楼内的男人、乐师和舞女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涣散,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被琴师惊艳的琴声封住了心神……还是被空气中的腥香迷住了灵魂……
断腿琴师一遍一遍的吟唱着《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似乎是被琴师的吟唱唤醒了一般,那清新的绿枝竟然缓缓的开出了艳红的花朵,花蕊之内遍布着一张张安详美丽的人脸……人脸闭着双目,表情像是刚刚睡着。
那人脸,竟是天生长在花瓣之中的。
其中几支没有人脸的红花悠然的摆动着花枝,像是美好的舞女在跳胡旋舞一样,将明丽的花瓣伸到那几个呆滞的人身旁,轻柔的用空洞的花蕊包住了面前的人……
在花蕊将他们的头包裹住的一刻间,万千幻想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男人本是当朝兵尚书之子,此刻他所看见的是一片金玉良辰的景象,他看到父亲早死,自己被封为尚书继承父亲的一切……钱财、官职、仕途、人脉……他看到金碧辉煌的府邸,软玉温香的美人,荣华富贵享尽,直至老死……
舞女看见自己回到了那个梦中的故乡……她从小就被贩卖道中原,至此一生都不再有机会见到那个富饶美丽的土地,她看见漫天风沙,驼铃悠远,沿着苍黄的丝绸古道而去,就能回到神秘的异域,她日思夜想的地方,那个被日月所祝福的故乡……
乐师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箫,耳边远远有青梅竹马的少女在一遍一遍的呼唤他的名字“阿郎……阿郎……”,他看到少女扑入自己的怀中,带着童年里纯真的笑容,他看到她从没有被人玷污,没有愤恨而死……他抱着少女,许诺要给她一世幸福……
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梦想,深埋在花瓣之中的脸上扬起了满足的笑意,尽管这只是幻象,他们却甘沉浸在里面,永生永世不醒来……
断腿琴师的吟唱逐渐停了下来,在唱完最后一句“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之后,马头琴的琴弦应声而断,无限延长的琴弦忽然变为利刃,迅猛而利落的划过楼内几人的脖颈。
一声满足的叹息响起来,红色的花朵又重新扬起花瓣,在花瓣之间,俨然多了几张安详的脸——
男男女女,犹如从未痛苦过。
红花惬意的伸展着枝叶,骷髅无力的掉落在叶间,像是有一根极细的丝线连着骷髅,在表演一场唯美的骷髅戏。
“好了,辛夷。”断腿琴师温和的笑了笑,拍着马头琴对背上的花枝道:“吃饱了就进来吧。”
几声娇俏的笑声传来,繁茂的花枝慢慢变小,直至一根嫩芽,掩藏在琴师的脊背里。
琴师一笑,拾起一件衣服穿起来,将那个细小的伤口遮盖住。
他抚摸着身旁的马头琴,柔声道:“飞天,我们启程吧。”
繁华无比的夜色下,一声马啸嘶声震空,不远处的莺月楼外,一匹枣红马从街道狂奔而过,只留下了一尾喧嚣。
有路过的行人看清了那马背上的人,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
那枣红马马背上驮的人,没有双腿。


☆、三
从“雅音”里出来不久后,天就黑了。
苏明眸和君妄莲找了一家不大的客栈歇息,准备第二日再去查案。
小二从厨房拿了一叠酱牛肉和一坛竹叶青送到了苏明眸的房间,收到一锭银子之后喜滋滋的退下了。
从客房的几扇窗子看去,风景是极好的,城内的夜景像一条浮着流光的河,不急不慢的流向天尽头。
君妄莲从怀里拿出两个白瓷小盏,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苏明眸道:“苏老板,我记得那个温剪烛是大漠有名的杀手,他在大漠里好好的,突然来中原干什么?”
苏明眸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笑,“他是杀手,当然是接到了新的任务才会来中原。”
君妄莲倒满两个酒杯,摇头道:“怪不得那么多死人,定是他背上那个东西需要进食了……茫茫大漠,大概也没几个活人可以喂那个怪物了吧。”
苏明眸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的凝视着窗外的夜景,在视线所能及的远处,还能看见巍峨的皇宫,隐没在黑夜里,也依然不失威严与豪气。
他忽然微微一笑,说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捡到你的时候吗?”
君妄莲愣了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话题来,“当然记得,那时候你还住在皇宫里。”
苏明眸看着远方那栋再也回不去的高楼,眼底的河流也不知流到了哪里,那时他才六岁,因为顽皮偏要到莲池边去玩耍,婢女们拉都拉不住,最后果然一不小心就跌进了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