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恭送皇上。”张载眼看皇帝跨出门槛走至院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就要放回去,却听皇帝说。
“不行,朕还是想见一见太傅家里的这位开蒙先生,太傅还是唤她出来与我见上一见。”站在当庭的月光底下,皇帝抬首侧脸说话。
太傅一口气没放回去重又呛了上来,心里大骂数声“竖子”,然后正要着人去将开蒙先生唤来,又听皇帝说话。
“还是我去见她方好,我们悄悄去,悄悄回来,别惊着她,你说好不好。”
太傅惊愕,站在院子当中的皇帝方才说话时蓦地转身正对着他,像个孩童正要背着父母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兴冲冲的同他说话,眼睛晶亮神情天真,称着他伟岸的身材和金黄的常服,立时让人毛骨悚然。
“好。”太傅像被人抻了脖子似得硬声硬气回了个好字,险些将自己呛的咳起来。
“那我们便走呀,文钦,我们走呀,太傅,我们走呀。”皇帝欢欢喜喜的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唤还立在原地的人。
太傅本欲让孙子回去,皇帝都唤了,于是就没有让孙子回去,牵着孙子的手一同走路。
从一开始就候在檐下的严五儿这时候努力沉着脸,捏着浮尘做好了大内总管的样子,看皇帝欢欢喜喜在前面走,太傅祖孙两僵硬的跟在后面,于是就清了清嗓子小声跟他旁边的张府管家说,皇帝是不是很平易近人,是不是待太傅很好,看张家管家木着脸点头,也就心满意足的往前走。
出了正院,穿过花园,再穿过竹林,路过家塾,然后,太傅便站住了,皇帝就站在他往前半步的地方。
“皇上,那便是家里子侄夫妻两的住处了。”
这时候他们站在家塾前面的空地上,身后是竹林子绕着这家塾,身前便是太傅说的开蒙先生夫妻住的偏院,皇帝站着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太傅觉着皇帝是个随时转身要走的姿势。
然终究皇帝没有转身要走,只轻声说“都安静。”于是所有人都没说话了,站在家塾的屋角下,因了蜿蜒过来的竹林,刚刚好能瞥见偏院院子里的情形,院子里的人若是不刻意瞧是看不见这屋角有没有人的。
此时偏院里无动静,忽然不见人影空余声。
“吃饭了。”厨房里有人说话,声音低沉一时难辨雌雄。
厨房里话音刚落,屋里便走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着一袭广袖天青色长衫,一分儒雅两分沉稳剩下的便是阳刚俊朗了。
皇帝看一眼太傅,太傅正低头看自己长孙,于是重新将目光移到院子里。
那偏院不很大,听声音左手边是厨房,正对着家塾的是正屋,右手边另有一件屋,院子当中还有个小枝凉亭,上面爬满了藤藤蔓蔓,凉亭下面就是个圆形的石桌椅,边儿上散落着几个小石墩子,这会儿一盏灯昏黄的挂在凉亭里,不多时先前从屋里出来的高大男子手里端着托盘出来了,后面另跟了一道身影。
皇帝眼睛好极了,可是在后面出来一道身影的时候他缩着瞳孔眯了眼睛,他怕他看不清。

第11章 鸡汤

穆清颤颤巍巍端着一钵鸡汤出来,前面野夫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青菜两碗米饭,这是两人的晚饭,她做的,做了好久,等的野夫都睡着了她才喊了他吃饭。
“快吃吧,再晚些便到了明日吃早饭的时辰。”野夫说话。
如此穆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见野夫话里揶揄,带了丝恼意看野夫一眼,捏着勺子给他盛一碗鸡汤摆好碗筷。
野夫看穆清眼里带了恼意,颇觉很有些新鲜,抬手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穆清碗里,见穆清顺从夹进嘴里,自己也就大口吃了起来。
“今日孩子们可都乖顺?”野夫问话。
“嗯。”穆清边吃饭边回答,见野夫衣服上有一新衣线头,顺手就了去,两人絮絮叨叨,闲话的皆是家常,妇人贤淑,丈夫温良,果真是天下鲜有的眷侣。
两人正自说话间,却见太傅领着文钦管家连同两个陌生男子从外面拐了进来,两陌生男子者之一高大英武,眼神却像是饿红了眼的猛禽一般摄人,另个男子稍微单薄瘦弱手里捏着个浮尘和管家结伴而行,不及穆清有什么动作,野夫已经放下碗筷,起身行礼。
“草民野夫叩见皇上,皇上万安。”野夫俯首跪在地上,未及放进嘴里的那一口饭还放在筷子上,显是因为皇帝的到访而震惊。
见野夫动作,穆清也是起身跪在野夫后边,“民妇叩见皇上,皇上万安。”她说话,语声低沉节奏缓慢,从说话里就能看出这该是个端方的妇人,只是这语声说低沉也太低沉了些。
皇上着金黄常服,九爪飞龙团团盘在肩颈胸腹上,白底黑帮靴子上暗色银龙在灯火下发光,天底下谁人还敢穿着这样的衣服四处行走,那必然是皇帝无疑了。
两人都跪在地上,有那么一瞬整个院子安静可闻风声,皇帝没言语,四周的人都没言语,严五儿更是秉着呼吸,他怕他一个出气声音太大刺激了皇上。
遂不大的院子里大人小孩儿加起来足足有七八人,众人都放轻了呼吸,只有小枝亭子下的油灯笼随着轻风微微晃荡,给这个仿似凝滞了的世界填了一点生气。
野夫夫妻两跪在地上有那么好长一阵子,才得了皇帝“都起来吧。”,二人起身站好,不知这么晚太傅领着皇帝到访偏院是何缘由。
“我与皇上久未见面,皇上今夜闲来无事本欲同我闲聊几句,无意看见文钦写的大字,很是欣赏,得知文钦写字是家里人开蒙的,遂起了意想来见见家塾里的先生,我料想你夫妻二人还未睡下,就做主领了皇上来了…”太傅站在皇上身后缓缓说了两句,野夫二人这才解了脸上的疑惑。
“民妇之拙技能入皇上眼,民妇甚是惶恐。”太傅说完,穆清连忙又跪下,动作恭敬语气谦卑,惶恐和太傅家塾先生身份表现的恰如其分。
此时距皇上一行人进来已经有一刻的时间,皇上除了让二人起来是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突兀的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皇上不动不言语,其余人更是不敢说话不敢动弹,拥拥挤挤的小院儿里,众人都像是被下了咒语一般就那么木头桩子一样立着,跪着,连文钦小孩儿都僵着身体靠着祖父几欲要丢了魂魄。
少倾,皇帝终于说话了,“朕今日进食时辰过早,不知能否同你们一齐再吃上一口,尝尝先生手艺是否同先生讲习一样妙。”皇帝说着话,已经单脚拨开石桌前的小石墩子坐下了,穆清依旧跪在地上,闻言不知自己是起还是不起,等了一会,见皇上没有言语让自己起来,也就一直那么跪着了。
皇上坐下,严五儿忙忙跑上前,他是要给皇上盛汤的,可是桌上只有人家夫妻二人的碗筷,本就没有多余的餐具,他犹豫间也就拿起先前家塾先生用过的碗要盛汤,拿起碗来身后却是伸来一只胳膊,“总管请用。”说罢不由分说从严五儿手里拿走了他手里原来的那个。严五儿从善如流端着新碗给皇上舀了一碗汤,然后才偷偷打量立在皇上对面的男子。
皇帝眼前放了碗汤,皇帝端起来便喝,也不说话也不邀请别人同他一齐吃,只自己管自己的坐着,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皆不敢坐,看他喝完一碗,严五儿再满上一碗,喝完一碗,严五儿再满上一碗,统共连喝三碗,这才重新抬头。
“好!”皇上大声说了一个字,重新端起新添的一碗,仰头一饮而尽,那样子仿佛不是在喝鸡汤,倒像是喝了一碗酒,只差最后摔碗以抒胸臆了。
“好,好,朕今日出宫收获颇多,太傅家塾先生果然是个妙人,教习的好,鸡汤熬得好,好!”皇帝像是被鸡汤喝醉了,先前不言不语,这时候却是大声说话,边说话边拍着石桌子嬉笑起来。
穆清依旧跪在地上,撇眼看见石桌底下有细屑在翻飞,暗地里咬牙忍着,动也不敢动一下,皇上没发话,谁人敢动一下。
“皇上,这夜深露重的,家里妇人恐不慎要落下寒气了。”太傅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在皇上喝鸡汤的时候他就想提醒皇上先让穆清起来,岂料皇上像是久旱,端碗就喝,遂忍到现在。
“起,起罢,都起,都起来!”皇上说话,看的严五儿心惊胆战。
穆清低头起身,一个踉跄,野夫站在穆清身后,伸手将人揽进自己胸前,边动作边说“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皇上没赎罪,连鸡汤盅端起来“咕咚咚”把最后一点鸡汤喝光了。
“今日有幸能见先生一面,不知借了太傅的面子能否得先生墨宝。”皇帝嘴唇湿润,两眼灼灼直看向野夫怀里的人。
穆清还没动,管家已经先动了,进屋抱着笔墨纸砚一齐跑出来,石桌上还有饭菜餐具,皇帝喝一声“来啊!”瞬间“乒乒乓乓”石桌上已经是精光,饭菜碗筷俱都摔了个乱七八糟砸在了地上。
管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不知今夜皇帝到访所为何事,又为何在这院里这样折腾,总之是知道皇帝不是心情很好,或者皇帝是心情很好,反正他闹不懂但是知道皇帝不是寻常本子上的皇帝,皇帝高兴了也杀人,不高兴了也杀人。
管家战战兢兢将东西都铺好就退下去了,那砚里还有墨未干。皇帝金口都开了,穆清低头走至石桌前思索片刻下笔“圣躬安康”,但见这四字学崔、杜之法,因而变之,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畅快豪气之喷涌于纸上,不似出自妇人之手,满纸都是丈夫气。
皇帝眼睛跟着笔尖在动,一笔出来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等穆清收笔皇帝大声喝彩“好!”皇帝击节大赞,又是一个好!
“严五儿,给我赏,赏!”皇帝召唤严五儿,未及墨干便拿了纸,像是畅快极了,又似有股说不清楚的味道,文钦小孩儿觉着皇帝说话像是拖了哭腔,吓得自己也要哭起来。
“皇上,咱们在宫外呢,这里是太傅府。”严五儿凑上来说话,想要接过皇帝手里的纸收好,皇帝却是没松手,措手不及那纸就被扯了个长口子,皇帝没有要人重新写,只是松手让严五儿将东西收了去,方如梦醒来一样开口“太傅家学好,好!夜已深,朕便不叨扰太傅了。”说罢就走,起身之时袖子带了大墨砚直直砸向站在一边捏着毛笔的家塾先生。
野夫站在皇帝对面,本欲拉穆清过来,然终是收手,于是大墨砚便砸在家塾先生脚上,墨汁撒了个泼天。
皇帝转身要走,太傅一干人等自然要送,野夫偕着穆清送皇帝到偏院门口就跪安了,太傅文钦管家送皇帝出来,在张府正门口跪了安,这回严五儿终于没有冲着张府管家说皇帝多平易近人了,只是自己也沉着一张脸跟着皇上出了太傅家大门。
皇帝没有乘坐任何轿撵车马,和严五儿一起走来的,和严五儿要一起走回去,太傅站在门口看着皇帝主仆两人身影从街那头消失不见,松一口气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要不是手里牵着长孙,便要后退好几步,文钦小孩儿却已经哭了起来。
“皇上,皇上怎的这样无礼可怕。”文钦小孩儿掉着眼泪珠子说话,皇上将石桌上的东西一袖子扫下去的时候着实将所有人都吓了半死。
“祖父,方才皇上说话好像在哭。”未及太傅要安抚孙子,孙子又来一句,太傅就沉默了,只拖着小孩儿手往回走,太傅说“他是皇上呀,怎么会哭。”小孩儿抽抽噎噎没有回应。

第12章 流言

夜深的很了,只月亮亮极了,圆极了,皇帝和严五儿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地上,严五儿一声不吭,绷紧了神经往前走。
太傅府距离宫里真是太近了,可就算近,还是隔了个皇城,皇帝走的很慢,严五儿跟着皇帝觉得回宫的路太长了,长的月亮变成太阳他都有可能走不到。
突然,走在前面的皇帝弯腰像是个痛苦极了的动作,严五儿心里一紧上前,皇帝却是侧头张嘴,将先前干掉的鸡汤连同在宫里吃的晚膳“稀里哗啦”的全吐了出来。
“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有其它地方不舒服么?”皇帝一吐,严五儿吓得魂飞魄散,他的记忆里皇帝的身体就跟个畜生一样,只要吃了喝了就强壮的仿佛随时都能将别人撂倒弄死,从来没有这样连内脏都要呕出来个吐法。
“滚!”皇帝呕的心肺都要出来,然后大喝一声,将过来扶自己的严五儿一掌挥出去撞在墙根底下半天起不来身。
严五儿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受过这样的打了,这几年皇上左不过就是一巴掌一脚一拳的折磨他,那都是收着力的,今儿皇上却是久违了的全力将他挥出去撞了个头昏眼花全身疼,勉力趴在地上等昏沉过去,严五儿起身去看瘫坐在地上半天没动弹的皇上。
“皇上。”严五儿叫了一声,皇帝回头,月光终于是将他的脸照全乎了,皇帝双眼沁红一脸狰狞。
“皇上,那是…静妃…么?”严五儿犹犹疑疑开口,却不料皇帝大吼“静妃已经死了,她死了!死透了!她死了!”皇帝仰着脖子说,像个汲取月光将要变身的妖物恶鬼。
严五儿如此就一句话再没说,皇上说不是,那就不是,旁人说是,又有什么要紧。
“我亲眼看见她死了,我还给她守了三天灵呢。”皇帝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发狠,总之是将自己狠了个泪流满面。
严五儿长长的吸口气,扶起瘫坐在地上的皇上说“皇上,咱先回宫里去吧,一会儿打更的要过来了。”
皇上让自己奴才扶起来,然后慢慢往回走,一路全身肌肉贲张,严五儿时刻以为皇帝下一瞬就要爆炸。
然终究是没有爆炸,只皇帝一忽儿踉跄,一忽儿仰头,总之是个眼角发红的样子。严五儿跟在皇帝不远处看着皇帝,看着看着就心酸极了,空无一人的路上,皇帝像个没家没钱却有一肚子牵挂的浪人,萧索寂寥。
那厢头,张府偏院。
“恭送皇上。”野夫和穆清一起跪着,眼看着明黄衣角从视线消失,野夫已经起来了,穆清却是一直跪着,外间的人声彻底消失之后穆清要起来,起来之后一个打闪重新要跪下去。
野夫伸手将人接住,触手的身体冰凉潮湿的一丝热气也无,野夫打横将人抱起,进屋就要去厨房熬药,正要去,衣袖就被拉住了,“别去了。”穆清说,短短的一点点功夫,她的双唇起了一层干皮,皇帝走时她还好好的。
野夫于是就没去,坐在穆清旁边伸手给她倒了杯水,穆清脸色青白,终于将人熬走之后她的身体也已是撑不住了。
从未时就候着皇帝的到来,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筹谋着准备着,从白日等到黑夜,他终于来了,一丁点都没有变,从黑里走到光下的时候还是先睁一下眼睛然后再眯眼睛,就像个地狱里来的一样,转息间变脸就要将人带走。
穆清坐着孱弱极了,脚上被砚砸了这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溅了半身的墨让整个人形容狼狈,她就那么坐着,半天了却是用双手将脸捂住,野夫看一眼穆清,但见她两手指缝里水光潋滟,“他认出来了。”穆清痛哭。
野夫咬紧牙根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大而有力,可再大也只是一双手而已,撑起来投下的阴影也就一个巴掌大,撑不起一片天。
两年之前穆清痛哭一场之后他就没见过穆清流过泪了,不管这两年里有多难,她丁点泪都没流过,现在痛哭失声,仿佛已经失去所有。
“没事儿的,太傅都说了不会有事,他不能拿萧家怎么样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有我呢。”野夫挨近了穆清,一只胳膊揽着穆清肩膀,一只胳膊放在身侧手攥成拳,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几乎让个大丈夫碎了去,纵他可以越天堑走四方,他越不过金銮殿上的那个椅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也是别人的。
穆清靠在野夫胸前,不言语只是痛哭,绝望从脚底往上蔓延,不管她怎么做都仿佛要逃脱不出命运的摆弄。野夫言语匮乏,说不上什么能安慰人的话,只是紧紧拥着穆清,鼻端满是她的气息,如此就忽然多了一些气力和底气,忽然间就能向全天下的人叫板了。
先前都是浑身冰凉,皇帝在的时候一秒都被拉得无穷长,谁都拿不准皇帝下一刻到底要有什么动作什么言语了,先前所有的准备到了他来了的时候都是无用,不长的时间将人心力轧的一干二净,这会儿靠着野夫却是身上微微有了丝温度,别人的温度传到自己身上终于感觉到了自己是个活人了。穆清稍稍清醒,低头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拭干,看一眼自己半身的墨汁,再看一眼大开的门外面院儿里石桌下的狼藉,突然就有一点点的如释重负。
也曾想过万一自己被发现了要见他了该是个什么样,他会不会将她撕碎生啖了去,会不会顷刻间将她守护的东西都摧毁了去,今天终于一见,她想的所有都没有发生,左不过是被喝了一盅鸡汤砸了一点墨毁了个石桌子而已。
“他将我们的石桌子拍碎了。”穆清低头说话,瓮声瓮气,带了还未消去的哭音。
“明天我再打一个。”听穆清这样说,野夫浑身一松,看低头拭泪的人就满眼都是怜惜了。
“我们的生意暂时该是要收一收了。”穆清眼泪拭干,自怨自艾就已经没有了。
“好,车队还未到,我通知他们在路上便散去。”野夫边说话边出门往厨房走,穆清这回没拦着,只将自己脚上的鞋袜脱了,看被砸的右脚脚面大半已经乌青,他该是恨绝了她了罢。
盯着自己脚面,穆清有片刻的六神无主和麻木,往后该怎么生活一时一丁点头绪都没有。先前活着的目标仿佛就是不要让皇帝找到她,她要为了萧家活下去,这时候见了人,好似一直吊着她去争抢去活着的东西瞬时间变成了虚无,她被发现了,还见了皇帝,往后支撑她的,大概也就是为了父母了罢。她活着,自从能省事以来,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不知道有一点点自由一点点缝隙可以活自己的时候,她要如何,她从来不知道。
然无论要怎么走,她终是可以在白天去街上了,终于可以见见太傅府里之外的光景是什么样了,这个她生长生活了快要二十年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然,这时候却比先前更怕更惶恐,先前怕的是被发现要怎么办,这个时候怕的却是就连这屋里都要时时绷紧头皮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如同鬼魅一般的出现,将她掠走,不顾旁的所有,一意孤行,那时他还是个皇子他就敢那样肆无忌惮,现在他可是皇帝啊。
转念一想,她现在是太傅家里的妇人,他总不会如宫里那样方便。
一时想起这个,一时又想起那个,乱乱糟糟的心绪被安静的屋里称的更乱,脑里便不知怎的来来回回便是先前皇帝负手从前院拐进来的情景。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原来未纶起的头发被金玉头冠纶着,露出的一张脸绝壁一样陡峭,着金黄衣服好像显得皮肤更黑了。
乱麻一样的心瞬间一抖,穆清一摇头,险些将自己摇的厥了过去,脑里一昏疼,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就消失了。
野夫是时端了一碗汤药进来,不及等汤药放凉了去,穆清接过来仰头就灌下去,逃避一样将汤药尽数灌进自己肚子里去,灌了汤药,她的身体就能好上一点,她也就能睡个好觉。
“明日的蟾织还用么?”野夫问。
“用吧,我也习惯了。”穆清说,即便不用刻意改变容貌,她也习惯了每天在卯时起来贴上蟾织喝下易容散,这是每日的功课,她仿佛已经缺不了,即便这两样都是毒药,一个损皮一个换骨,两厢加起来将她的身体毁败殆尽,她吃不了许多饭,睡不了好觉,若不是每日晚些时候的一碗益阳药,大约早前时候她就已经散掉了。
穆清说要继续用那些个毒药,野夫深深看她一眼,本欲说一直用着那些个原是想着找机会随时要走才没有断的,现在大约要立马走了,拉走也是要同太傅报备一声了,毒药该是不用吃了的,然他沉默惯了,终究没说,心下只是想,她该是对之前她的容貌有诸多不满罢,亦或是对在宫里的那段旧时光厌恶到不惜受这许多痛苦。
转身去厨房烧热水,野夫穿了新衣浑身都是难受,他穿不来这些宽袍大袖,鲜衣怒马是别人的事,合该他的就是风餐露宿。进了厨房,低矮的房顶罩住了他的全身,昏暗的油灯下是粗盐和淡茶,墙角的大箱子满满都是药材,各种各样的珍惜药材,野夫眼前忽然就浮起了看不穷尽的大戈壁与大草原,大江大山,原是他习惯的。
沉默站片刻,蹲下来烧水,屋里那位怎么能放在无遮无挡的地方,那样的人,直撅撅的一个人走了这许多载,怎么能忍心让她再直撅撅的一个人走下去,所谓一眼,便是一生,先前他原是不信的。
二日,京里每个胡同巷子酒楼街祀都在谈论一件事,听说昨日晚上皇上出宫去了太傅府,听说专门是去看太傅府里的家塾先生,听说那家塾先生妇道人家写出了一手丈夫字,皇上亲自求了她的墨宝带进宫去,还听说皇上同这家塾先生一见如故,二人相谈甚欢,家塾先生亲自下厨煲鸡汤一盅,皇上赞口不绝将鸡汤尽数用了。

第13章 反复

这消息起先是说皇上亲自见了太傅府的家塾先生,等传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细节出来了,讲话的人皆都唾沫横飞讲的眉飞色舞,说这家塾先生如何貌美如何品学俱佳还有一手好厨艺,说这皇帝两年里头一回出宫是专奔着这家塾先生去的,说皇帝见家塾先生一见倾心,不顾人家丈夫在是牵手还搂腰,还想趁着这次宫里选秀要将这家塾先生选进宫去,更有人说皇上今年强行以才选人,全是因为这美艳娇先生。市井里讲这些个的大多是男人,男人之间将这许多话说完,末了就互相看看对方下面,然后边笑边留下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如此云云,后来各种传言已经让人眼花缭乱,说什么的都有,等传到满天下的时候还有人说这美颜娇先生已经怀了皇上子嗣。
总之,不出半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傅府里有家塾先生得皇帝青眼,不出三日天下人皆知这点。
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却是说不清,问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的信誓旦旦仿佛皇上见先生的时候他就在现场,可一个人却是说一个样,问到最初那几个人的时候,有人想起来约莫这消息是从西城那一片儿传出来的,再细问,那就不知道了。
总之,这流言的结果就是,名满天下的读书人之楷模太傅张载家里有个比太傅更名满天下的家塾先生,有说戏文写本子的人见天儿在张府的偏门正门守着,眼都不敢眨希望能见着这女先生,每一个从张府出来的女眷一露脸,转瞬间不知从哪里就冒出些不知名姓的人蜂拥上前,一手握笔一手拿纸,狠命一通写画,直将这女先生容貌流传了个五花八门。
太傅听到这些捻着胡须不言语,穆清从野夫在酒楼拿来的画本子上看到乱七八糟的戏本子也有些哭笑不得。
“这事儿搞大了侬知道伐,侬出名了哇侬晓得伐。”太傅坐在竹林子里吃茶养神,跟穆清说话时说学家里老厨娘的吴音说话,像个老小孩儿。
穆清于是更加哭笑不得,只是心下越加不安起来,已经三日过去了,料想中还要来的人再没露过面,太傅这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儿,那,他是没认出她来?那那天形同发疯一样的乱砸乱闹的人是到了个陌生人家里都那样?
穆清不晓得了,毕竟她那时候鲜少在其他地方见到他,大多时候在寝宫里,或者就是太后身边再不就是先帝身边,其他地方见他也都是匆匆。只是待人接物,大约是知道他不懂这些,兴许他有可能不知道在别人家里不能由着性子胡来罢,现在他当了皇帝,更是没人敢说他,兴许他就是没认出她来,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要不然他怎么没有其他动作,哪怕是有人将她拖走了去,或者是他要整治太傅,竟然都没有,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