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万不是个可以忍受别人欺骗的人,穆清知道。
垂拱殿里,沈宗正垂手站在堂下大气都不敢出,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方地不敢抬眼皮。
这两天坊间的传言他听说了,听了之后不过是一笑了之,等进宫了问了严五儿之后才知道是真的,当时就眼皮子一跳,觉得太平日子可能到头了。
这两年皇上再怎么心情不好,再怎么拨了大量的银两在寻找静妃这事儿上,可是他们几个都知道这事儿也就这样了,静妃确乎是死了,他们寻找的也只是静妃尸体,更确切的说是寻找带走静妃尸体的人,当然皇上只是想找静妃尸体,他们底下的几个却是在找带走静妃尸体的人,静妃已经死了,这是连皇上都确定无疑的。
前两天听严五儿说大前天皇上连吐带发烧晚些时候还去了垂拱殿狗屋里跟狗睡了一宿,当下他就眼睛都直了,皇上自从沙场回来,再没有从狗那里试图寻找过慰藉,皇帝都当了两年了,竟然去了狗屋。
听严五儿还说,他自己觉得在太傅府里的那女先生是静妃,沈宗正给了严五儿一个怀疑的眼神,严五儿自己也就不很确定,只说皇上从太傅家里回宫的时候一忽儿咬牙切齿一忽儿大喘气,一忽儿还泪流满面,险些是疯了,估计是疯了,只是这回疯的轻了点,没有乱打乱骂乱杀人。
如此沈宗正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莫非,那静妃真活着?等从严五儿手里拿过从那女先生写的字之后,沈宗正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女先生当真写了一笔好字,怕是大丈夫都写不出这样的字,然,这不是静妃的字。他算是幼时就结识了她,也曾看见过几次静妃的字,静妃写的一手好簪花小楷,得卫夫人之真传,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宛然若树,穆若清风,断不是有这等丈夫气的豪草。
等被叫去皇上书房的时候,沈宗正以为皇上要发疯的,然叫他去的那天皇上很平静,只是让他将太傅家所有人口连同祖宗八代都找出来,最重要的是太傅妇人一家祖宗八代也要找出来。
沈宗正领了旨,出宫之后就去找御天。皇上身边自始至终有那么几个人,其中御天便是一个,他们是师兄三人,御天最早入师门的,接下来是他,最后才是皇上,现在御天便管着皇上的锁儿楼,朝中的事情,皇帝自有皇宫的人使唤,江湖上的事情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便是锁儿楼的活了。
江湖人有江湖的规矩,江湖和朝廷是分开的,各自走各自的道,历朝中没有一个皇帝敢一手揽江湖事,一手管百姓事,新皇是头一个。
那天沈宗正跟御天说了这事儿之后,御天便沉默的应下了,只是沈宗正临走时候见有聿从窗户里飞进来,本要看聿带来的信的,却是瞬间晃了个神,那信纸便被御天收起来了,沈宗正没有在意,锁儿楼成天的有四面八方的信送过来,遂跟御天交代了就走,昨日拿了厚厚一叠纸张,今日便来给了皇上。
皇帝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将所有纸张一页页翻过,在看见“咸平二十二年临夏五月五日张家有嫁娶之事,张载子侄野夫娶南阳徐云客之长女”时候眯着眼睛将这行字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最后闭上眼终还是将这沓纸摔出去,漫天飘飞的纸张里,皇帝闭眼皱眉,愤慨仇恨的仿佛今日国丧在他手里。
沈宗正不知其缘故,太傅的祖宗八代连同已逝妇人祖上都被写了个详详细细,里面并无奇特之处,这几天满天下说的女先生他也看了,并无不妥之处,太傅结识南阳徐云客并不稀奇,那名满南阳的风流才子肯将女儿嫁到太傅府上也无稀奇之处。看见皇上表情,宗正就只以为皇上是找静妃不成再再失望而已。
蓦然,案上的奏折“哗啦”一声全被扫到了地上,皇帝两眼爆红一脚踢翻了案几,转身将殿里摆放的其他物件一通乱砸,边砸边大出气,显然是个暴怒的样子,口中还念念有词,沈宗正细听,听出皇上来来回回在嘴里搅和的就是四个字“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严五儿连同沈宗正不知其故,也不知皇帝口中的“他”是男是女到底是谁,只防着自己不被碎片刮到,旁的就一句话都不敢说。
“传令,传令,将守城将士全给我撤掉,撤掉,从今往后,有关静妃的事谁都不许提,不许提!”皇上边砸边说,边说边哭,不,边嚎,状若疯狂,两颈青筋暴起额头怒张,险些要将殿里的两人活活吓死。
“臣这就去办。”沈宗正逮了空隙看皇上稍稍平静插空说了句转身告退,压根顾不上管严五儿恳求的眼神。
他是早上领命去撤掉守城将士的,守城将士一撤掉穆清立马就知道了,心里一突不知皇帝是何意,只野夫要收拾行李立马走。
穆清按着野夫没让收拾,他们需静观几天,这样走了留下的摊子太大恐要连累太傅。谁知晚上守城将士重新回来了,所有人出进俱都恢复原样,须得拿着户部下发的印有自己头像的关蝶进出城。
早上去下令撤了将士,晚上就被召进宫说要重新恢复,沈宗正皱眉很不愿意执行这样毫无缘由反反复复的口令。
“去吧。”皇帝摆手让他出去,沈宗正莫可奈何,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缘由,却得了个皇帝的半天沉默。
宗正于是就出去了,他出去了,皇帝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隐约听见“我怕她再跑了。”声音也不很清楚,只皇帝声音表情俱是淡淡的,有生气有伤心也有不甘,只是都一二分,不若早上时候骇人,俄而又是个咬牙切齿想将谁碎尸万段的表情,没人陪他,他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变脸。
当晚,韩应麟揉着眉心从书房回到卧房,门一推开韩应麟脚步一顿,屋里一室黑暗。他转身将门关好,然后极目将卧房扫视一遍,没人。韩应麟再再仔细扫一遍,还是没人,只是空气里漂浮的味道让他知道这屋里该是有人来过了,那人来过了。
转身将房门拉开,庭院里的月光冰凉如水,哪里还有谁人的影子,不由苦笑,转身重要关上门,耳朵一动,转眼看回廊那头,有个纤细黑影溜溜达达的往来走。
一瞬间怒火如炽,想着他该要跳将起来大骂然后将人轰出去的,可人影越溜达越近,他的嘴张了几张话就是说不出口,如此就想,罢了罢了。
“咦,你回来了。”那人走近了,脸也就在月光底下显出来了,声音如清泉入口,水润深沁,端的是清明婉扬。
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勾鼻挺唇丹丰,额心一点猩红小痣,眼波流转间酥媚入骨,骨架纤细手脚修长,玄色长袍更称的人肌肤如玉,月光下旁人乍一看几欲以为是画中谪仙脱画而出。
这时候这玉人正一手拿一只苞米大嚼一手搔着后脖颈,边走边毫不在意的问了两手还扶门的户部侍郎韩大人一句。
“大胆…夜闯朝廷命官之所…”韩应麟怒火勃勃,终于是脱口一出怒斥,话未说完,大嚼苞米的玉人已经拨开他的胳膊擦着他身体进了屋内,边大嚼苞米粒边吃吃笑,仿似他韩大人刚才说了天大的笑话。

第14章 宝宝

韩应麟胸口一睹,几欲要气的背过气去,能做的却只是转身将门关好,这人方才贴着他身体走进屋里的时候,鼻端全是他的气息,如此他就只能将火闷在自己肚里。
“韩大人近来过得可好,有没有想本楼主。”玉人依旧是丢儿郎当随意的语气。
韩应麟将门关好一转身,那玉人已经翘着二郎腿躺在了他床上,鞋也未脱笑模嘻嘻的看着屋顶,大嚼着的苞米粒散在寝具上,韩应麟闭了闭自己眼睛,提醒自己不要跟这人一般见识,却终究生气,今日之事本来在书房里就处理完了,这时候也不吭声,点了灯之后重新坐在案后看书。
“喂,大半年不见我,你都不想我昂。”
韩应麟头都不抬眼睛粘在纸上。
“韩应麟!”那玉人在床榻那头大吼,韩大人不动如山。
“韩木头!韩麒麟…小麒麟…”
玉人一声拖得比一声长,他刻意起来,光声音就能让人沉醉十里,可惜韩应麟与他相识十载,应付他声音的功力还是有的。
“哼,你还敢生气,上次是谁说准许我自己出去玩的…说了话不算数!”玉人气鼓鼓说话,仿佛所有的错都是韩应麟的。
“范宝和!”韩应麟终于是没忍住,出声警告这玉人。
“咋咋咋,本楼主的大名岂是你能叫的…算了算了…叫便叫了罢…”被韩应麟唤宝和的人说话语气越来越弱,最终又吃吃笑着在床上翻滚了一圈滚进了床里。
那玉人吃吃的笑,韩应麟终于忍不住抬头,入眼便是灯火下那张脸,那脸吃吃一笑,眉心发红眼尾带水,便就是一室春色。
韩应麟心头一跳,垂眼去看书,想着这回无论如何是要给他个教训的,遂一句话都不说,一目十行的看书,绷着一口气也过去了两刻钟,再抬眼往床榻看去,却见床榻上的人闭眼已沉沉睡去。
韩大人叹一口气,终究起身走至床榻跟前,弯腰给床上的人将鞋袜脱去,两只莹白的脚便出现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将两只脚攥进手里,触手的滑腻让韩大人心神一荡,“老色狼!”头顶上那人冷哼,韩大人面不改色的收手,维持了个朝廷命官还生气的样子。
本欲上床的,偶瞥见出门数月的人两只指甲又脏又长,韩大人心头翻滚堵着的气想发出来,起身出门,过一会端水进来,拿帕子将那两只秀气的手擦洗了个干净,末了移了灯进来盘腿将那几个指甲给剪短,犹自看那几个粉红的指甲圆润可爱,却听这人叫自己名。
“韩应麟。”
韩应麟抬头,鲜少乖顺的人抬着眼皮叫他,眼里水波潋滟,韩大人绷不住,无奈叹息“宝宝,下次出门记得将自己收拾干净。”
范宝和没脸没皮的笑,韩应麟于是就脱衣吹灯,室里不安静了好一阵子时间,终是折腾到天亮。
二日,韩大人卯时起床进宫上早朝,走的时候床上的人还睡的正酣,韩应麟本欲要走,然坐在床畔看人半晌,总觉得相识这许多年,若他不是户部侍郎,他总就飞走了,随便找另一个朝廷命官,也同那人这样纠纠缠缠,腻着声音叫别人名字,于是就恼恨,可也未能有其它办法,只能尽心辅佐上面那位同这人一样疯疯癫癫的皇上,这人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于是长叹,只能认命去上早朝。
韩应麟走了不久,床上原本酣睡的人就起来了,府里的下人早就习惯范宝和时不时的出现在府里,遂他一起床下人们也就若往常一般,伺候他洗漱的洗漱,摆早饭的摆早饭,偶有新来的下人对着他一张脸痴痴呆呆的时候他还能吃吃笑着同那下人抛个眼波,看新来的下人被管家一顿呵斥就没脸没皮的笑。
“哎呀,韩应麟就是会享受。”饭罢,范宝和扶着后腰心满意足的起身,不忘骂骂朝廷命官韩大人,然后就出门去了。
京里城西一座不起眼的二层楼里,御天照旧是雷打不动的在院里上早课,他是个沉默的性子,师兄弟里他悟性不是最高的,却也是最踏实的,遂尽管已经从师门离开这许多年,该做的早课也还是要做。
他惯常用的是把玄铁长刀,端看这刀厚重沉黑,只刀柄处被磨得透亮,寻常人倾尽全身力气不知能否动得它分毫,这大刀御天却是单手相持,挥动间大开大合有气吞山河之气势。正自入神间,却听“叮”的一声,这长刀却是不知缘由的一偏,御天大惊,低头才发现地上一根牛毛粗细的银针正发着粉红的细光躺在砖缝里。
这世间能用一根牛毛细针撼动凌云刀的人不足五个,使用粉色银针的便只有一位,御天收气四处寻找,忽闻头顶传来笑声,有人翘着二郎腿剔着牙躺在房顶上同他喊话。
“两年未见,你小子功力大涨啊”范宝和笑嘻嘻的说话,随手扔了根针出去,见御天险险避过便满意的一点头。
“师叔,你回来了。”御天连忙抱拳,他老成持重,虽然所有人都不对师叔行礼,他却一直这样。范宝和自不是个拘礼的人,但是有人对他行礼他也是很高兴,于是翻身从二层高的屋顶上跃下来,落地如羽毛一般站定。
“好孩子,懂得尊师重道,不错,有前途!等着师叔把宝宝楼传给你啊!”范宝和大力拍着御天的肩膀,笑的额间小痣红艳起来,御天别眼错开范宝和的脸,听着比他大一岁的师叔叫他好孩子。
“师叔,你再叫宝宝楼缉熙会同你翻脸。”御天被范宝和眉心的小痣晃得心神一错,没话找话的这么说了一句。
“哼,他敢同我翻脸,打他个满地找牙落花流水丢盔弃甲体无完肤狗血淋头狼狈不堪!”范宝和甩着袖子往屋里走,晨间的光清冽透明,投在他身上仿似多了点缱绻,他声音清越,本是个仙人之姿,偏偏他一开口就是个顽劣喋喋不休的主。
御天在后面走着不自觉就带了微笑,听师叔胡说八道,看他秀月一样的身姿,就觉得好险他当时是跟着皇帝一起走的。
“当初我就说叫宝宝楼,我建的楼不取我的名字取谁?你看看现在叫个什么锁儿楼多难听,儿儿的,难听!”范宝和坐在桌后犹自这样说,气鼓鼓的。
“是我取得不好。”御天自动洗了毛巾递给范宝和擦手,当初取名的时候缉熙坚决不愿意叫宝宝楼,命他重取一个,他想来想去这是个情报楼,便叫了个锁儿楼,然后引得师叔不满了十年,回回都说,早知道不如叫宝宝楼。
“哼。”范宝和嘴里哼一声也就不说了,看御天来来回回端早饭出来,欣喜的摸着肚子重新坐下来,昨夜消耗精力太多,这时候再吃一点也无妨。
“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办妥没有。”嘴里塞着包子,范宝和口齿不清的问御天。
“办妥了,给宗正让他拿去给皇上了,所有该写的也写好了,按着太傅大人的本子走的,太傅大人也不知道。”御天一边给范宝和布菜一边说,对于范宝和插手皇上的事情是极其不解。
“唔,那便好。”范宝和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想着一会儿他是该看看那被皇帝吓得要疯的女娃娃还是上山去看源印大师去。
一想到源印大师,范宝和眼睛里的媚色便隐去了,虽然脸上依旧是个笑模样,只笑意不达眼底,腾出吃着的一只手搔了搔后脖颈,自己给自己鼓气儿,不就是个老和尚么,去便去了,而且自己还帮他这么大的忙,先去见源印去吧。
锁儿楼是江湖最大情报收集暗楼,江湖上发生的大事小情俱逃不过锁儿楼的眼睛,知道锁儿楼在哪里的人甚少,相传锁儿楼在天下各处都有分舵,具体在哪里却是不知道,只知道这锁儿楼楼主是“玉面鬼煞粉红针”。相传这“玉面鬼煞”长了一张仙人脸却生性歹毒心狠手辣,惯常使用一手粉色银针,但凡被他盯上的人最后都是喉间一根银针一针毙命,死的无声无息,甚至同行之人都察觉不到人是何时死去,于是江湖人称其为“玉面鬼煞粉红针”。
玉面鬼煞和“天王老子”是同门师兄弟,皆师从天驼山雷阵子,二十年前“天王老子谭盾”在江湖混乱武林动荡的时候干脆利落的平定江湖,将江湖门派划为正邪两派,所有江湖门派都是正派,他一个人是邪派,于是打着邪派的名号他开始清算江湖,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当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江湖名门正派们追着屁股讨伐。
可是十年过去之后,有人看江湖历史,反倒觉着当初若不是“天王老子谭盾”,怕各处势力争据要民不聊生了,因为朝廷皇帝治世软弱江湖大混乱时候是谭盾清算了江湖,渐渐便有人尊其为“天下尊者”。天王老子收徒弟三,玉面鬼煞却是从未收过徒弟,后来相传玉面鬼煞也收过一个色目人徒弟,然终是没见过他徒弟是谁。
玉面鬼煞年龄不详出身不详姓名不详,是那三不详人员之一,可江湖这么大,他的传说流传这么广,总有几个传言里面见一点真。传说玉面鬼煞原本是一朝廷命官的老来子,幼子将一出生便遭歹人暗算险些早夭,幸得源印大师相救才续下命来。那朝廷命官惊魂未定顿觉幼子放在哪里都有性命之忧,遂使一招狸猫换太子暗地里将幼子托付给源印大师。源印大师大慈大悲,将小孩儿养在身边让他专门照拂高祖遗物,转眼便一十几载过去。

第15章 慧能

却说这小孩儿长得同那前朝金蝉子也似,灵气十足,看人一眼,能让歹人放下屠刀、小人洗心革面,是相国寺一宝。后那朝廷命官犯了杀头之罪牵连九族还是十族,总之全家死了个精光,因为那狸猫换太子之计小孩儿却幸免于难。然,至灵宝物本就为妖,九族一死,小孩儿伤心至极了无牵挂迁怒于高祖遗物,将那高祖遗物付之一炬,连夜下山再无音讯,这便是二十年前相国寺高祖遗物大乱事件。
有人将这事同那玉面鬼煞联系起来,说二十年前烧高祖遗物大乱相国寺的便是这玉面鬼煞,说的人有理有据连年份都考证出来不由让人相信。也有人对此说法嗤之以鼻说这玉面鬼煞连同“天王老子谭盾”都起于西域天驼峰,跟京里的相国寺半点关系都没有,别看源印大师德行深厚就什么都往源印大师身上引。总之,传说之所以被叫做传说,只是因为那就是被人说的,姑且听一听,真假自辨。
却说范宝和吃饱喝足被御天伺候的舒舒坦坦又拍着御天肩膀将人好是夸奖了一番,便一忽儿摸肚子一忽儿扶后腰的走了,他出门向来不走道儿,青天白日的也在天上飞,街上人常常觉得眼前一花亦或头顶一暗,待四处查看却是什么都没有,锁儿楼距离相国寺很有些距离,不过片刻光景,范宝和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敞院里。
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平日里只有初一十五让寻常老百姓进来上香祈福,除却了这两日,一月里开门让香客进来的次数有限,自打二十年前一别,十年前江湖大乱见过源印一次,彼时他狂气冲天妄想用一把银针将源印戳瞎,却不料险些被源印一袈裟锁进相国寺伏虎牢,艰难逃脱再不曾碰面,两年前他在山脚下林子里打盹的时候却是被源印密音传耳告知再踏进相国寺山界一步便打折他的腿。心不甘情不愿的从西山离开,没几天源印着人带话,让他帮忙护着一女娃,本欲不应,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传话的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却是看见那女娃画像时候答应了,那是挡当今圣上道的人,既然源印让他护着,他便看着好了。
二十年前下山的路同今日下山的路一模一样,范宝和在京里的时候偶尔来山下树枝上小憩一阵子,能看见那路,却是再也没走过,上山的时候他还是小佛,下山的时候早已是魔物。如今重新踏上这里,一晃二十载,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兜兜转转间他大仇已报只心愿未了,对于源印,早已没有用银针将他戳瞎的想法,他长年天南海北的走,这回难得专程回京,竟是又来找这老和尚晦气的。
正自站在敞院里出神,“吱呀”一声,相国寺门突然被打开了,范宝和一甩衣袖,扬着脑袋看向寺门。
“主持恭候施主多时,施主还请进得寺里再发呆。”不等宝和先说话,开门的那个说话了,说话的是个小沙弥,笑嘻嘻的带了一脸促狭,拱手立掌的时候还笑眼看客人一眼,话里意思是他知道范宝和站门外不敢进来。
“小王八羔子!”范宝和顿觉自己被个小东西给嗤笑了一番,张嘴就斥抬手就要给这小沙弥一根银针,银针已经在手心里,小沙弥却笑嘻嘻跑掉了。
范宝和火冒三丈,追着就要去打这小沙弥,跑了几步,转过大雄宝殿,却是止了脚步,宝殿背面站着一容正方棱胡须全白的老和尚。
范宝和一见这老和尚就是一怔,一时没能言语只眉间的小痣红的吓人,显见这就是源印大师了,不等源印发话,范宝和从发怔里回来,吃吃笑了一声扬声说“老和尚,你托我办事我给你办的尽心尽力,你现在给我主动惹事又是为哪般?”
“混账小孽畜!”源印大师虽然早知道范宝和的脾性,却未料到两人许久没见,见了之后范宝和仍旧口出狂言,遂出声呵斥了,到底是在他身边养了十几载,轻易便惹了大师动怒。
“是是是,本楼主是混账是孽畜,佛门重地本楼主踩一下就要脏,老和尚你以为我爱来,要不是你给本楼主惹事,老子不惜得来!”宝和眼尾气的发红,也不知源印给他惹了多大事儿,还是见着故人意难平,把人给气成这个样子,在玉面鬼煞这里,啥事儿都算不得大事儿,左不过就是一根银针还是一把银针的事儿,鲜少能这样。
源印大师叹一口气,转身往寺里走,宝和站在原地半天,一跺脚终还是跟了上去。及至走到寺后一方断崖处源印大师才停了脚步,宝和跟着大师站定。
“此次皇上出宫,老衲也是始料未及,并非是故意惹皇上见那萧家女儿。”
“放屁,要是没有你的言语,那张载敢将皇上引出宫来?!”范宝和身形修长纤瘦,偏又着一墨绿交颈袍,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不及他脾气响,听大师话语闻言就要跳将起来骂人,他是压根不信这老和尚的话。
“我明明说过让这两人永世不得再见,什么时候皇上死了寻人的心再将这萧家女放出去,才不过两年时间,你说我护着这萧家女儿你便将皇上命盘拨正,现在皇上命盘未正却是出了宫!”范宝和越说越激动,恨不能在源印身上撒一把银针。
“皇上紫气光正,老衲并未有改动命盘的本事…只是这次皇上出宫确实是是意外,太傅料想萧家女儿容貌身形俱变,就连性格也是有所变化,没了父母皇宫之气润养,周身的气也暗了下来,皇上该是认不出来,再者就算认出来,他料想我是能有将谎话编圆的本事,便一股脑的要给萧家女造假身份,让她能从京里出去。他不知隐下所有消息的是你,只一味认为我是个手眼通天的人,能瞒着皇上两年,便能在皇上知道人活着时候将人送出京去,我不及将实情告诉他,皇上便出宫了。”
“她在京里呆的好好的,急惶惶跑出京里做什么?!”宝和气的不能自已,一时间想骂的人太多,明明在张府住的好好的,只要有他在,住个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急惶惶跑出去要干什么?!!
“传闻萧大人身染恶疾命不久矣,穆清便是要急着出京赶往那流鬼见老父最后一面罢。”
如此范宝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半天了骂一声“什么狗屁仁义礼智信,全将人教成个不知变通的木头桩子!自己活得战战兢兢,还想着旁人干什么?!不如就各自顺了各自的命归去便就了了!”先前两句话范宝和还说的火气四溢,最后一句却是渐渐火气少了些,察觉源印看他,便又昂着脑袋横着眼睛骂源印。
“我不管,总之你让我护着仇家之女的,她还顺带管了萧家一大家子,我没有顺势了结了萧家全因为你受人所托,你受人所托为什么要教我给你担这一大摊子,当年还…”宝和越说越生气,最后话未完火又起来,本欲说当年源印同那诸多鸡零狗碎之鼠辈们一齐讨伐他,却是觉得说了未免显出自己的小气来,于是就住嘴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手上血腥太重…”
“我爱杀人便杀人,你且将今日之事同我有个交代,我是即刻下山立马了结了那女娃娃还是你同我低头认错。”不及源印说完,范宝和就打断,虽然这会知道皇上知道那女娃娃他不敢将人怎样,可这不妨碍他说出来吓唬源印这老和尚。
“这件事原是老衲做错了,不该瞒着太傅让太傅生出错觉了,是老衲之过错。”
范宝和是打死也不认错的主,他以为人人和他一样,没想到这源印早已得道却说认错就认错,一时有些讷讷,半天了梗着脖子说“既然老和尚你已认错,本楼主便寻个时机将人送出去罢。”说罢转身要走,今日他来,本就是看源印一回骂他一骂,皇上业已出宫,同源印闹将起来,说不定他又得被锁进伏虎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