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西山相国寺,戌时就走。”因为喉咙勉强能发声儿,先前的嘶吼已经受伤了,遂野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就带了纸笔进来。
他说他们今天出不去了,穆清没有言语,半晌过后执笔写给野夫看。
野夫看一眼穆清,先前哭的撕心裂肺的人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重新又端庄安静,裂了的指甲已经被包上了,被缠的厚厚的手指握笔安定,纸上一笔攒花小楷撇捺间见张弛。
“好,戌时我们就走。”野夫应下,相国寺是京里唯一一个在城里的寺庙,高祖的遗物在相国寺受着供奉,戌时天是亮的,可黑起来就是一瞬。于是不得不暗叹,从地点到时间,安排的妙极,他不该意外的,他毕竟看着她挺直脊背在后宫走了三年,然,还是讶然。
六月初四的戌时,天色极亮,目力好的人百米外的东西纤毫毕现。穆清穿上野夫带来的衣裙,因为躺了三天的缘故腿软的香头一样酥,撑了一口气勉力站好,走到镜子前仔细将衣领整理好,露在外面的肌肤贴着蟾织,跟着野夫出了客栈。
当是时整个街面空无一人,十步一个岗,偶尔有不得已出门的百姓也是行色匆匆,穆清低头跟在野夫身后大步走,捏着双手两腿发软。街上所有的丧葬铺都被翻了个透天,所有客栈商铺大张着门,百姓有搜过家的关了门,没搜过的也同商铺一样张着门。
野夫走在前面不时受到盘问,穆清只垂着眼睛若这世上所有妇人一般跟着男人走路,盘问的兵士让她抬眼就抬眼,让她说话就作哑巴,如此磕磕绊绊出了客栈也走了不短的距离。
等天要擦黑的时候,所有街上就蜿蜒起了火龙,穆清就在火龙里,最后一次见了缉熙。
彼时他们正行走间,忽然从距他们七八步远的巷子里拐出了一列队伍,那队伍将所有在街面上的人都堵在墙根下,穆清忍不住要发抖以为被发现时候,缉熙从巷子里拐出来了。
他自己举着一把牛油火把,红服广袖,玄边金纹,那是祭天的衣服,他穿着祭天祭祖的衣服从宫里出来了。晚风将他头发吹得乍起,他眉眼全是戾气。
穆清只看一眼,低头看着地面,她不敢将脸转向墙面,她怕她一个动作,会被看出来。
火把上的牛油让整个街面都响着哔哱声,缉熙大步走,眼神像是在他们身上作了停留,穆清觉得他脚步仿佛在经过他们时候慢下来了,心脏停跳的时候却是听见旁边士兵大声吆喝让街上的人快走。
野夫身量奇高,走在街上的时候却是个弓腰塌背的模样,士兵让走就走,穆清跟着他走,走出好远,终是忍不住回头一眼,那人恰是个弯腰进门的侧脸,天已完全擦黑,那人最终还是应着火把留了个恶鬼的模样。
及至西山脚下士兵渐少天完全黑下来时候,穆清浑身已是被汗湿透,她身体太虚弱,再是站不住,被野夫背在背上几个起落,到了相国寺。
叩门,门开,穆清被迎了进去,相国寺源印大师,与太后从总角时期就相识。
后,相国寺也被翻了个透天,穆清便被源印大师送下山,进了张府。
张府早已经被翻了个遍,为此天下人大骂皇帝不尊师爱道。张载万万不愿意从相国寺接人回自己府上,只是人送来了不由他。
府上放了这么个人,他胆战心惊,本看不上同个妇道人家见长短,意外相谈几次却是渐渐没了将人送走的心思,甚至让她给府上孩子开蒙,作了家塾的开蒙先生。要知道,府里的开蒙人总是家里的女眷内眷,非出身书香世家女眷不能胜任。
她认为家塾的孩子们学习应该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静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又以为为学知道,最在穷理,穷理在于读书,读书在于循序而致精,致精在居敬持志。因此设计日程,更加具体而微,等她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习惯是要斥几句妇人之见的,可那次稍稍是语气缓和了些,虽然她向来刻板,对于开蒙的孩子来说她的刻板正好。
看她给孩子们列的教习纲领,卷一论读四书五经法,卷二论读史、读韩文、读离骚以及科举作文之法,卷三则收录正始之音,以为学者识字之助。读书时主作读经空眼簿,日有定程,反复涵泳,然后循序渐进,以立根基;又主背诵手钞,云云全是一本正经写好给他过目,认真又尽心,批改之时,以果斋史先生法,取黑角牙刷柄,一头作点,一头作圈,至妙,遂张府拨了个偏院给她。
张载年轻时候不是个爱才的人,况且在他眼里穆清一介女流也算不得什么人才,只是晚年时候看年轻的孩子板板正正同他论道论禅觉出了几分兴味。
兴味也是味,人生能找几个对味的人。
穆清便在张府正正住了下来,一晃就是两年。
这一个梦悠长的仿佛将上半生都演了一遍,穆清辗转反侧,呓语发抖,一忽儿觉得她现在是刚出宫听到萧家一门殁了,一忽儿又是看见一列士兵破门而入将她抓走了,又是觉着深夜里她正站在山顶上,看见山底下的城里满是大火,有恶鬼红发红衣满口獠牙,在一片火海里仰仰天长啸。
“穆清,醒醒。”正自惊慌失措,乍闻人声,穆清寻来人,惊呼着睁眼,屋里一片不甚光亮,床帏被撩起的缝隙里透了一点窗户里进来的月光,野夫正弯腰低头看她。
“不要过来。”穆清惊叫,恍惚间她以为看见了缉熙。
野夫僵着身体弓腰没动,看缩在床里的人满是一脸湿润。
“睡吧,没事儿了。”
野夫开口,穆清缓缓动动身体,翻过身对着床铺里面,不过两三秒又翻过来,卷着被子僵成一条硬棍,看野夫将床帏撩起来纶好,床榻里瞬时亮堂了许多。
两年的时间该是有多长,那样悠长悠长的日升日落里,该是有多少的逝去和发生,穆清很少往回看,过了今天绝计不回头,可是方才却是将这漫长的日月尽数过了一遍,一时再也睡不着,只盯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缕月光。
野夫仰身躺在榻上闭眼,良久之后却是起身,走了几步到了床榻跟前翻身躺在床边上,隔着被子虚虚拥了拥还是硬成一条棍的人。
“睡吧。”他说。
穆清闭眼,翻过身去,野夫半边身子悬在床榻外面,和衣躺着,他睡觉向来是不脱衣服,他胳膊颀长,虚虚就能将人罩成一个圆。
“你出去了?”穆清问。
“嗯。”野夫答。
于是屋里就再也没声儿了,夜深的世界都睡了,穆清终是睡得不很踏实,迷迷瞪瞪的等着天亮。

第9章 主仆

太傅府里有书房,这书房是天下多数读书人第二想去的地方,当然第一想去的地方是见天颜的金殿堂。书房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太傅家的书房过大,整整三层大瓦供楼被太傅作了书房,相传这天底下太傅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搬家,先前皇帝给太傅赐宅子搬家时候据说太傅须发冲冠据不受,还是韩应麟找了好一批国子寺里的学生先生给搬了书房这才了了事儿。
太傅府里藏书奇多,统共不知有多少卷,总之三层楼两层半是书架,还有靠墙堆着的大箱子占了半层里面的又半层,因此留出来的地方就不很多。
南开的大屋子,一层没被书占的地方一左一右放了两个大台案,这会儿太傅在西头案前坐着,从早一直坐到了午后,他面前摊着一张锚金纸,纸上却是空白的,就那么摊了大半天上面还是一字未落。
书房东头的大台案前却是坐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约莫五六岁,挺直脊背板着小脸正写大字,这是太傅长孙文钦。太傅有两子四女,长子幼年体弱多病,早早送进了相国寺长在源印大师身边,修身养性讲禅论道,本要成为一代大师,四十余岁却被源印大师赶下山还了俗。二子身强体健持家有方,然,连生五女。本以为太傅平生无男孙,谁成想还了俗的老大若年之后娶妻生子一举给太傅添了长孙。
太傅自是喜不自胜,将长孙养在自己身边,于是书房里本来不大的地儿,太傅给自己添了大几后也给长孙添了个,爷孙两长年一人一个大台案。文钦咿呀学语时候是太傅教的,等真正要开蒙的时候穆清作了张府家塾里的先生,因此文钦性格像极了穆清,板板整整老气横秋,是个孩子大人样儿,坐着写大字能写半天都不挪腾一下。
是时书房静极了,入耳只余书房不远小竹林里的鹊叫和翎羽扑棱声,张载沉沉坐着,昨日韩应麟来过之后府里侍人就觉着太傅大人不很说话了,及至今日此时,太傅竟是说话未超过十句,显是有了心事。
良久良久,太傅长叹一声,那空了大半天的纸上终是落了墨,太傅写了删删了写,一张大纸,等写成时候上面也不过数行。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太傅说,你沙场激战,意气风发,你有少年豪气,你有慷慨激昂,你有伤心透骨,可种种种种,最终也不过是骏马宝刀俱一梦,夕阳闲和饭牛歌,少年人,听我一句,将心思打开放下。
太傅添添减减,终是没提他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又所欲为何,只是沉坐半日写了那么几句,然后起身,那头的小孩儿依旧写着大字,太傅踱步过去端详,见小孩儿抬手间已经很是像样,竟有些个笔断意连,笔短意长的意思,若非不是劲力不足,很能像个写字的人了。
文钦习字,是家塾里受着穆清的要求练的,因而小孩儿的字里稍稍带了点先生字的韵味,要不是看过穆清的字,太傅大人都要为自己的长孙自豪了,可惜知道长孙的字是受了先生指点,小孩儿也不是自己写成这样,于是也就没有那么自豪,只是觉得小孩儿写字,像样。
“文钦,将祖父案上的字抄一遍。”太傅开口,桌上他纠结了一天的字被墨了好几处,好容易写成这么个不咸不淡的话,委实再不愿意看第二眼,方开口叫小孩儿誊一遍。
于是小孩儿从自己案前下来,将祖父写好的字拿来,认认真真誊写了一遍,太傅大人不胜烦躁的落了款,叫了管家来,管家将锚金纸装好碟,晚些时候,太傅的折子就被送进宫里了。
天已擦黑,宫里四处都起了灯,只有垂拱殿里还黑着,檐下的灯起了,可殿里的灯无人敢进去起,今日皇上在垂拱殿呆的时间长了些,等天要黑了都没有出来,于是掌灯的大总管连同几个小的内侍奴才急的在殿外团团转。
严五儿方才去了御膳房和太尚令勾兑这几日的菜色,御膳房里见严五儿来勾兑菜色,趁着这机会好是展了展手艺,严五儿毫不客气的受了,于是严大总管边勾兑边品尝,耽误了点时间,急匆匆赶回来时候还因为吃的太饱跑太快胀肚子,遂等吃撑了回来时候就看见垂拱殿里黑漆漆的,殿外站着的人一看见他就急忙恭了上来。
“严大总管,您老可终于回来了,您看这…皇上还在殿里,我们这灯是起不起啊,您老是知道的,皇上不唤,我们这没人敢进去啊…”这掌灯的大总管看见严五儿回来了,又是拍大腿又是拍掌,险些要哭出来。
“别慌,我先进去看看。”严五儿摸着肚子很镇定的受着老太监的“您老您老”,像个人儿似的拍着掌灯大总管的肩膀让人家别慌。
撇下外面的那些个,抬手用袖子将自己嘴又抹了一遍,严五儿耷拉着肩膀进了垂拱殿,入得殿里,走好几步才看清殿里的模样。
偌大的宫殿里没一个候着的奴才,虽时令还未到冷的时候,可垂拱殿里却是无端让人觉出一丝寒气来,约莫是殿里太大人气又太少的缘故。黒糊糊的殿里那些桌椅花瓶莫名张牙舞爪起来,两米长的拱案后面,皇帝一手拄头一手执笔,看起来像是在批奏折的时候睡着了。
才正要退出去,皇帝却是醒来了,睁眼两眼猛禽一样射向进殿的人,待看见进来的是严五儿之后方将目光收回来。
“皇上,您睡着了?”严五儿被皇帝眼光射的一个胆寒,就算从小跟着皇上一起长大,可他还是时不时能被这皇上吓一大跳,缩着脖子开口,小步走着挨近了皇帝的大案。
“…”皇帝没有吭声,只径自理了理自己衣服。
“我去那哪儿了,御膳房了…”讪讪的开口,严五儿看出皇上心情不很好,心下将今日所有的事儿都过了一遍,末了才发现今天是该去皇后那里的日子,于是就及时闭了嘴。
皇帝却是连个冷哼都欠奉,才要翻开奏折,终于觉出了暗来,本要出口唤人进来点灯,看严五儿缩着膀子傻子似的站在边儿上,咬牙将手里的笔扔出去。
“滚出去叫人点灯。”皇帝呵斥,他不愿意宫里站那许多人看着他,也是知道严五儿这狗东西的德行,可他都当皇帝了,严五儿还是之前那个德行,简直是忍无可忍,就算严五儿在宫里要横行霸道,可该干的事儿要干,一时心里生气,简直想要将这狗崽子给揍死。
皇帝扔出来的笔将严五儿砸了个劈头盖脸,飞起的墨汁也是溅了个满身,严五儿忙忙的低头跑出殿外,等出了殿又挺直了后腰抬手召唤外面站着的几个,恢复严大总管的样子。
皇帝在里面听见严五儿在外面扬着嗓子说话,越发咬牙切齿起来,当皇帝的是他,享皇帝威风的倒是严五儿。
宫外候着的那几个奴才们,终于等了召唤,赶紧进殿去点灯,一进去就自动屏息,悄没声儿的将灯点起来然后鱼贯退出去,他们是连个告退的安都不敢请的,这宫里奴才里面敢和皇帝说话的就只有严大总管。
殿里所有的灯点起来,殿里就亮堂起来,亮堂的殿里皇帝一个人坐着,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同那桌椅摆件儿的影子遇在一起,于是影子们就互相作了伴儿。
须臾,严五儿将自己头脸收拾齐整进来了,这两年他得时时注意自己的仪容,他可不能给皇上丢人。抬眼瞅皇上一眼,却见皇上好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怒气,于是就悄悄站在边儿上,等着一会儿去延庆宫里。
“皇上,今天是十五。”严五儿等了老半天,不见皇帝回话,今天他没有传膳,是知道皇上要去延庆宫里吃饭的,可天已经完全黑了,皇上还没个动静儿。
皇帝终于搁下笔了,起身转出大案来,抬手狠狠打了严五儿头顶一巴掌,将个单薄的奴才小子险些要打趴下,得严五儿扯着嗓子哭嚎就神经质的抽着嘴角牵出一点笑意来。
严五儿只觉头顶像是被轰了个麻雷子,眼前发花,连气带疼哭起来,哭了几句,见皇帝走远,又甩着袖子跟上去。
严五儿一路上都抽抽噎噎,皇帝呵斥了好几声,主仆两人一路吵吵嚷嚷的走,及至要到延庆宫了,严五儿也不抽噎了,皇帝也不呵斥了,两人默默到了延庆宫。
皇帝穿着个金黄常服,他身高腿长,影子到延庆宫檐下的时候严五儿就唱了一句,于是延庆宫门口就有女子迎上来了。
“见过皇上。”迎上来的女子五官细致自带一股娇娇怯怯,本是个纤骨弱柳之姿,头身却是穿戴极反复,这是当朝中宫,萧家之幼女萧蓁。
皇帝面无表情跨进了殿里,两三步已经跨到了里间,只严五儿看见迎上来的皇后即欣喜又骇恐的眼神。
严五儿无奈,若非这宫里还有个他,下朝之后皇帝愿意张嘴的对象恐就是狗了,哎。
萧蓁进得殿里,见皇上坐在桌前已经执筷进食,他吃饭极快,不论粗细,放进嘴里几个动作就是吞咽,小心翼翼挨上前去,想要提醒他吃慢些,却是知道说了等同于白说,于是就幽怨。
不多时皇帝用膳结束,严五儿算着时辰叫了伺候浴洗的人进去,一会儿伺候的人出来,片刻之后,里面便传来了哭叫声。
皇帝衣服都没脱,不顾延庆宫里的侍人在,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耐性等皇后浴洗结束,然后便欺身上去。
皇后压着嗓子泪水涟涟,等事毕之后已是脸发白,不等她将身体盖住,皇上已经起身,三两瞬之后,外间便响起奴才们恭送皇上的声音。
皇后翻过身拿着被子捂脸痛哭。
皇帝出了延庆宫便回垂拱殿,他是皇帝,皇帝该干的他也必须要干。刚进垂拱殿,便看见先前奏折少了些的案上重又堆了许多,一如往常般坐下,皇帝垂眼便看见太傅张载的奏折。
皇帝觉着稀奇,张载从未主动上过奏折,要不是他装模作样的下个折子给他,他从来不会自己上折子。
随手翻开折子,下一瞬,皇帝如遭雷劈。

第10章 相见

“哼,长成这样个讨厌的样子,连字也写的这样讨厌,丑!”
“呵,字是写的不好,若是,若是笔迹再能瘦点,最好能拙中带锋,提顿无方才好,嗯,要是有屈铁断金的意趣那就更秒了。”
犹记得她进宫之后不长日子里他见天儿去她寝宫,见她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抄佛经写大字,当时他找不出要说什么,遂胡乱说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她听了之后竟是头一回认真接了他的话,嫌她自己写的字不好,多了匠气少灵气。她那么说了一句,他当时压根就是听过就忘,谁知在这个当口却是清晰的想起了她说的,连一个字眼儿都没忘,彼时她说话时候还是个明媚的女孩儿,低头侧脸,拧眉沉思,虽成天同人发脾气,却还是带了一团的少女气。
皇帝翻开太傅的奏折,内容还未看清,入眼的字却是叫他失了魂,脑里莫名就映出这样的对话,这字的形,便和她当初说的分毫不差,意却像极了她自己写的。深深吸一口气,皇帝勉力稳住自己,仔细看了奏折内容,半晌沉默。
“严五儿。”皇帝出声唤候在外面的奴才,气息又重又急。
“将沈宗正宣进宫来。”不及外面的奴才跑进来,皇帝接着说话。
“啊,这么晚…奴才这就去。”严五儿跑进来时候本欲同皇帝说这么晚了宣沈大人进宫做什么,及至看见皇上的脸色所有的话头就止住了,灯火下皇上眼睛里闪着光,暗幽幽的同他养的那许多狗儿一样,严五儿心惊,这是要出什么事儿了。
严五儿还未跑出去,案后的皇帝已经起身了,三两步走出来,“现在出宫。”他扔下这句话,身影已经在跑着的严五儿前面。
“皇上,您得带着奴才,您要是疯了会吓死旁人的。”严五儿眼看着皇帝打着鹞子要飞出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斟酌言语,只脱口而出心头的话。
话说完就后悔,祈祷皇上没听见也不要搭理他自己一个人飞走,然皇帝听见了,还打住了脚步,背身站定。
严五儿硬着头皮往前走,方才他看见皇帝的眼神,心里一突,再看皇上这么急着要出宫,说宣沈大人进宫下一刻竟是个迫不及待要出宫的样子,顿时明白,普天之下能让皇上这样的除了静妃没有别人,该是有了静妃的消息,这时候皇帝虽是神色清明,可难保不会发疯,皇帝要是疯了,怕是又要数万伏尸,流血漂橹的。
“还不快点。”皇帝背身站着,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说了句,叫自己奴才快点。
如此严五儿就再也没有话语了,只沉默着跑上去,皇帝听了他的话竟然止住了脚步,惯常呵斥他的语气也没有了,皇帝忘了骂他了方才。
张府。
书房里,一东一西的两个大案后面依旧是一老一小,老的小的俱都闭目静气,是个打禅的样子。自先朝开始,佛家经学开始盛行,一直到现在,文人之间已经到了不讲禅无以谈的地步,遂太傅大人也是每晚饭后带着长孙打禅。
今日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祖孙两一左一右,只余窗户旁的一盏灯摇摇曳曳的亮着。突然,安静的空堂里有声儿从外面飘进来。
“老爷,来访客了。”这是管家的声音,管家在外面压低声音说了句,半天没得到回复。
屋里太傅坐着岿然不动,任凭管家在外面说话,文钦到底是小孩儿,在管家通报了三声祖父还不应声之后偷偷张开眼睛,见祖父依旧静坐,方要将眼闭回去,却是被从外面推开的门惊得瞠大眼睛。
门从外面被大力推开,带起的风从外面掠进来,窗户旁的灯焰子不及支拧半下就突兀的灭了,文钦张嘴,门外面站着一个仿似天神一样的人。
那人极高,头顶就要触上门框边缘,四肢修长胸膛宽阔,脸上斧凿刀刻一样深刻利落,背影投了月光,仿佛是从天上踩了月光下到了地上,像极了本子上古时战神英豪的描写,小孩儿虽是个孩子大人样儿,然终是小孩儿,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天…天神…”小孩儿讷讷。
“老臣张载参见皇上。”小孩儿语焉不详的说话,那头张载已经睁开眼睛,门被推开本是满脸怒容,因为灯黑了的缘故一时看不清门口是谁,等看清的时候便从案后出来跪在地上。
“皇…皇上…”小孩儿惊慌,忙忙从案后也出溜下来,跟着跪在自己祖父后面,皇上,原来长这幅样子。
“太傅大人请起。”皇帝站在门槛外面,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话,没进来,只是背着光站着。
张载于是起身,小孩儿慌慌张张也跟着起身,板着小脸将自己的嘴巴闭好,努力做出了大人的样子。
门里太傅祖孙俯首站着,门外皇帝看不清表情的也站着,过一瞬,皇帝从门外进来。
“太傅书房果然名不虚传。”皇帝随口说话,眼睛四处飘过,等看见东头大案上堆着的一沓大字之后目光停了下来。
“不知皇上深夜出宫所为何事?”太傅开口,他已经两年没见过皇帝了,眼前的皇帝与记忆中躺在大本堂外面散着头发的小孩儿再是不一样了,太傅努力寻找,记忆中的五皇子终是消失不见踪影。
“深夜?夜还不很深嘛,闲来无事找太傅聊聊天下大事。”皇帝漫不经心说话,走了两步,垂眼捻起东案上小孩儿写过的大字。
太傅暗里提了一口气,看皇上仔细端详纸张上的大字,得皇帝一个“好字。”点评之后后背就悄悄有了点湿意。
“这是谁写的?”皇帝目光从小孩儿身上掠过到了太傅身上然后又回到小孩儿身上,出口询问语气如常,捏着纸张的手背却是青筋暴起。
“回皇上话,是文钦写的。”文钦攥着小手回话,他本是低头看地,却是蓦地身体就腾了空。
“好孩子,写给朕看看。”皇帝一手捏着纸张,一手抱着小孩儿,和蔼的像是寻常世叔。
文钦的脸蛋涨的通红,忍着抱自己的皇帝将自己勒的生疼,忍无可忍沁着眼泪一笔一划的写了大半张纸。
“好孩子。”皇帝终于将小孩儿放在案上,转身看张载。
“太傅果然是家传渊源,文钦不负太傅风采。”皇帝说话,太傅连说惶恐惶恐,老师和学生就这样一来一回的兜圈子。
半晌,终还是皇帝忍耐不住,“不知太傅家塾先生是谁?”
“回皇上话,是家里女眷。”来了,果然来了,太傅垂手回话,只希望今日之事能今日了了。
“哦,不知是哪位?”当朝但凡大户人家的家塾,俱是家里女眷当开蒙先生,皇帝这样突兀问大臣家里的女眷,当是不合适极了。
“内子娘家子侄双亲早逝,内子念其幼年失诂接到身边当成亲子抚养,今已二十有三,得一贤妻,品行才华俱佳,咸平二十二年终成好事,成我张家妇。”
皇帝不动声色吸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方道“府里孩子们的开蒙都是她启的?”
“回皇上话,家塾里的孩子都是她作开蒙先生。”
“唔,能入太傅眼的该是个精彩极了的妙人,若此人是个男儿身,朕必是要见上一见。”
如此太傅就不再说话了,若是男儿身,皇上要见一见,女儿身那便是不能够了,索性皇帝也没有强求要见,只是随手翻开太傅墙角的大箱子,抽一本书出来,书是古书,好在看书的都是爱书之人,于是保存尚好,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作了各种注解,全是太傅笔迹,翻看两三页,却是再没翻动,只那么站着看了大半天书。
“一时起意出宫,却是叨扰太傅了,朕这便走了。”就那么站着看了大半天书,皇帝却是突然说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