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那布袋竟还拎在手里。他犹豫了下,只得又转身回去,不由分说的塞到林青云手上,“替我好生保管!”
说完,又袍袖翻飞的走了。
他一走,林青云和刘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还真去呀?”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些当兵的都不大爱跟书生打交道呢,两拨人压根儿想不到一块儿去!这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不过是打个球罢了,往日在军营训练时,每隔三五日还都有一场呢,如今已是大半年没正经玩儿过了,上到高级将领,下到普通百姓,都眼巴巴的盼着,但凡有机会谁不想上?
说是危险,固然是有的,可他们这些人跟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多少回死里逃生,人和马早已亲密无间。不怕说句狂妄的话,那真是马背上都能睡着的,跌下来的次数怕是比那些酸书生做文章的回数都多!人会躲马,马也会躲人,怕什么!
夫妻两个嘀咕片刻,林青云就开始好奇公孙景塞到自己手里的布兜,心道大清早上的,他弄的这是个甚?圆滚滚沉甸甸,还这般郑重的模样……
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四下瞧瞧,见公孙景确实走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抽了细绳一看:
“……”
嗨,竟是他娘的两颗卤蛋!
也凑过头来的刘夫人一瞧,登时笑坏了,贞儿也分外好奇,扒着林青云的膝盖,仰着胖乎乎的小脸儿问他:“爹爹,你饿了么?”
刘夫人越发笑的前仰后合,林青云也是郁闷之至,强忍住了才没扬手丢下去。
江南人没吃过卤蛋吗?就区区两个蛋而已,竟还这般珍而重之!
林青云暗自憋闷,干脆对自家夫人道:“真没想到状元郎好这口儿,往后逢年过节也不必讲究了,只管叫人卤两筐送过去就是!”
众人登时俱都笑翻了,小贞儿也跟着傻乐呵。
林青云一看这么着不成,若真搅合了比赛就难堪了,赶紧抓了几个机灵点儿的兵士过来吩咐几句,叫他们想办法拖住公孙景。
其中一人一听就苦了脸,直言不讳道:“大人,您这不是难为小的么?”
甭管是侯爷还是郡主,那都是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亲手斩下的敌首都能堆一座小山,谁敢劝?谁又劝得住?!
“蠢蛋!”林青云笑骂道,“谁指望你们真拦了?转眼就开赛了,等侯爷和郡主下了场,便是他过去有有个屁用!”
众人恍然大悟,连忙抱拳去了。
公孙景逆着人流奋力朝前挤去,可不等他到达选手们汇聚的空地,就听见四角传来几声沉闷的鼓响。
咚!
咚!
咚!
那声音低沉却带着诡异的穿透力,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还夹杂着稍慢一步响起的浑厚牛角号声,让人的灵魂都忍不住为之颤抖。
继而是一声锣响,四周先是一静,然后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成千上万的人拼命呼喊着,脸都涨红了,眼中满是狂热。
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可他们竟然也丝毫没有顾忌,一个两个的又喊又叫,完全不在意那把骨头架子会不会散……
公孙景暗道不妙,索性放开喉咙喊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呀,侯爷,郡主!下官有话要说。侯爷,郡主!”
然而周围的欢呼声太过猛烈,直接就将他的喊声盖了过去,公孙景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马背上的白芷和牧归崖朝四周笑了笑,一挥手,十人十骑就先后进入赛场。
欢呼声更大了,震耳欲聋,伴随着一阵阵绵延起伏的低沉鼓声,几乎将公孙景冲倒在地。
眼见无可挽回,公孙璟愤愤的跺了跺脚,又用力瞪了那两个在旁边护着自己不受人群冲撞的侍卫两眼。
都是这些人,一路上磨磨蹭蹭的。
对方却只是傻笑,两张憨厚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无辜。
公孙景又急又气,见他们这般打定主意装傻,哪里还猜不出原委?
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暗自祈祷两人平安无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白芷与牧归崖等人属红队, 众人俱都身着大红箭袖旗装,头戴红色抹额,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胜念。
因牧归崖骑术最佳, 且是习惯统筹调度、发号施令的,便以他为队长。
牧归崖重新强调了之前安排的战术,转头便对上白芷带着笑意的眼睛, “怎么?”
“无事,”白芷摇摇头, 眼中笑意却渐浓,“之前从未亲眼目睹侯爷这般威风凛凛的。”
牧归崖也笑了,“往后机会多得是, 爱看便日日看。”
他们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的, 一边的顾青只觉得牙花子疼, 忍不住悄悄拉了牧宁低声问道:“这二位平日也这么着?”
牧宁回了他一个十分复杂的眼神。
锣声响, 连人带马都是一震,牧归崖肃整精神, 将球杆往空中用力一指,“都随我来!”
球场如战场, 不分尊卑。
公孙景就见锣声一响, 分别穿着红蓝两色骑装的两队二十人就杀气腾腾的冲着对方狂奔而去,单瞧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仗呢!
两队都有女子, 白芷和牧归崖所属红队中三人, 另蓝队中两人, 俱都是束腰骑装,一头青丝也都束成高高的马尾,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除了她之外,公孙景竟还发现了另一张颇眼熟的面孔:竟是白芷的贴身侍女平安!
马儿也都束了尾巴,编了鬃毛,喘着粗气往前扎。
物似主人型,白芷□□却是一匹黝黑发亮的健马,双目灼灼有光,四肢修长有力,步履轻盈,跑动间,那一身段子也似的皮毛便如阳光下的河水般流淌。
便是公孙景这不通相马之术的,一眼望去也知道这必然是一匹千金难求的上等宝马。
裁判在正中央将球高高抛起,两队之中擅长冲锋的几人便瞬间冲了出去,不过几个呼吸间,白芷就一骑当先的显了出来。足可见她骑术之精,马匹之优!
两队都想争球,谁也不肯轻易示弱,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下一刻便要撞在一处,公孙景哪里还顾得上喊,只憋着一口气,瞪圆了眼睛瞧,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白芷和蓝队的两人此刻已经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可见距离之近!
她所骑的是世间少有的宝马良驹,而那两名对手既然能短短片刻越众而出,所乘马匹也非凡品,双方都不减速,若这么冲撞上去,非死即残!
三丈!
两丈!
一丈!!
白芷的马儿墨韵长嘶一声,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进一步提速了!
对面两人瞬间瞪圆了眼睛,对于伤痛的恐惧终于占了上风,不必商议便以空前的默契同时控缰,两匹马嘶昂一声,努力向两侧闪去。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白芷和墨韵便已从对面两骑之间的空隙中擦了过去!
现场仿佛白日惊雷般炸开一圈又一圈的欢呼和尖叫,无数将士、百姓,同族的、异族的,都兴奋地脸红脖子粗,又蹦又跳,纷纷起身大声叫好。
公孙景已是呆了,自小成长与江南之地的他,何曾见过这般女郎,这般激烈的争抢!
她怎么敢?!
侯爷怎么敢?!
“透剑门!”书童文白已经看得痴了,一双巴掌拍肿了尤不知晓。
透剑门,本是马术表演中的一门绝技,取利刃尖朝内组成一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狭窄缝隙,骑马者从远处纵马扬鞭疾驰而过,剑声铮鸣而人马无损,难度极高,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血溅当场。
他从未想到,有人竟敢在马球比赛中玩这一手!
这还没完。
白芷以一手精巧绝伦的透剑门逼退两名对手后,便已来到了球的正下方。她瞬间控马减速,原地兜了个圈子,大半个马身都高高立起,原地腾挪,引得一片土色弥漫,众人不禁又惊又叹。
同时她以身离鞍,屈右腿挂马鬃,左脚勾蹬,单手控缰,持着彩绘球杆的右手已经奋力使出回身一击:
“接着!”
好一式献鞍!
小球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顿时朝着平安所在的位置飞去。
紧随其后的平安应了一声,狂奔而去。
这时,方才被白芷逼退的一名对手却斜斜朝着平安迫来,竟是试图硬碰硬!
那人虽也是女子,可肤色黝黑,身材健壮,其体格之高大强健丝毫不下于寻常男子,打眼一看便甚有压力。
平安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下便警铃大震,哪里敢硬碰硬?她当机立断,来了一招镫里藏身,整个人都扑出去挂在马腹一侧,然后从马腹之下伸出球杆,使了一招海底捞月,轻巧的往上一挑!
来人扑了个空,还来不及懊恼便觉不好,满面急色的大声道:“挡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骑着一匹四蹄踏雪宝马的牧归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球的下方,但见他猛地起身,长臂探出,就已将球勾到前进方向。然后,他竟将球杆换了左手,轻轻松松避开身边偷袭的对手,猛赶几步,以一个十分刁钻而不可思议的角度奋力挥杆!
他左臂击球的力量和准头竟丝毫不逊色于右臂!
“妈呀!进了!”
文白嗷嗷乱叫,面色潮红,激动地无以复加。
等公孙景回过神来就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跟着众人一起猛烈的拍着巴掌……
红队先进一球,负责记分的人连忙去插上一面旗子,又去敲锣,示意有效。
不同于蓝队的懊恼,红队众人均是喜气洋洋,相互打着气,要再接再厉。
因是在马上,众人的交流方式也与平日不同,隔着老远便相互勾了勾球杆,说几句诸如“做的不错”之类的言语。
与白芷勾了球杆后,牧归崖还是没忍住,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抬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碎发,惹得周遭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儿。
进球的是牧归崖,可任谁都看的出白芷居功至伟,若不是她率先抢球,这会儿指不定还在拉锯战哩!
文白等人已是看的痴了,同在场众多百姓一般赞不绝口:
“郡主这手骑术真是绝了!”
“了不得,了不得,早先我在开封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等骑术!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自然,想当年白老国公便以一身出神入化的骑术名动天下,郡主一身武艺可都是他老人家一手传授!虎父无犬女!”
一球领先的红队并未松懈,牧归崖挨个叮嘱一番,似乎是略调整了战略和人员布局,这才对白芷点了点头。
白芷灿然一笑,将球杆在手中利落的挽了个花儿,大声道:“再来一球!”
高坐马背的女郎一身红衣如火,笑靥如花,眼神明亮,乌黑的发丝在空气中猛地荡开一个弧度,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让人的视线不自觉的想要追随,一分一毫都舍不得离开。
现场先是一寂,继而迸发出更加猛烈的欢呼,如滚滚海浪般席卷全场!
这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欢腾和悦动,奔流在血液中,疯狂流窜在四肢百骸。
公孙景猛地吸了口气,然后好似是被灼伤了一样狠狠眨了眨眼睛,然后合上眼帘。
他的心跳快得吓人。
这是,何等肆意飞扬的女子!
三天的马球赛似乎很快过去,白芷和牧归崖所带领的红队势如破竹,几次三番杀出重围,最终夺冠。
她和牧归崖都没要奖品,只分与众人,却接受了胜利队伍才会享有的待遇:绕城□□。
这是极大的庆典活动,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挤在球队必经之路上,毫不吝啬的释放着自己的赞美。
因除了白芷和牧归崖之外,队中其余八人皆是单身,更有许多适龄的青年和女郎刻意上前……
其实不光是得胜队,就连其他有露脸机会的球员们都名声大噪,摇身一变成了西望府中的牌面人物!
走在路上,许多大爷大娘便会抓住其中一个,十分热切地问道:“后生,有心上人了没有?”
那人便会两眼放光,更为热切的抓住对方的手,“没呢!”
等的就是这一遭!
拼了命的挤掉那许多人进到球队里为的是甚么?!奖品固然诱人,可这终身大事才是正办!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西望府这般“自力更生”的,也着实是叫公孙景涨了见识。
牧归崖私底下就笑说:“一鸣莫要介怀,你初来乍到,不知这里十之八/九皆是光棍。他们都是为大禄朝流过血,卖过命的好儿郎,可偏偏困在这上头,年纪也都不小了,哪里能不着急呢?”
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如今西望府还没有媒婆呢,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表现一番,倒是更有把握。
公孙景听的也笑了,摆摆手,叹道:“我并非那等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将士们抛家舍业,朝廷本该竭尽所能使他们免除后顾之忧,如今这等局面,唉,我心有愧。”
刚从外面回来的白芷恰好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公孙大人却又愧疚甚么?”
公孙景忙站起来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牧归崖瞧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白芷略解释了下,三人重新落座。
白芷也颇为唏嘘,又说:“公孙大人且不忙着愧疚,眼下正有几桩要紧的事,若这些事办不好了再愧疚不迟。”
牧归崖又派人去请了林青云来,四人一起商议起了修路和开设书院的事情。
如今林青云卸任在即,也没了后顾之忧,瞧着人都年轻了好几岁,进来之后还会同公孙景打趣了:“公孙大人,今儿来的急,没顾上,且下回再与你带卤蛋吃!”
自打上次马球赛之后,林青云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憨,就是认定了公孙景爱吃卤蛋,几乎每回碰面都要一本正经的带上两个,被传为一时笑谈。
几人都笑了一回,这才坐下说正事。
林青云是上任知府,对此最有感触,当即叹道:“修路,读书,都要抓,从前我是有心无力,分/身乏术,如今一鸣来了,也该正经抓一抓。”
牧归崖也道:“人手是不缺的,如今土地已经开垦的差不多了,牲口也够,另草皮尚需三五年恢复元气,正好许多人无事可做,想也不爱闲着,正巧算个进项。”
修路是个大工程,动辄以年计,少说也需要数千人,莫说每日都结算工钱不说,还要管饭,他们也乐得给家里省下粮食!
所以说,最缺的不是人,而是可以让整座边城运作起来的机会。
白芷就说:“修路一事我想了许久,一应石子石板皆可就地取材,只需调动民夫和厢军,实在花不了几个钱。”
众人都点头赞同,又说了一回细节,接着便到了开书院一事。
白芷正要开口,却见公孙景罕见的抢了先。
“下官的意思是,开书院,广收适龄学童,不论男女……又可分有无基础,水准如何,若有可下场一试者,官府出路费,并派人护送……”
西望府距离开封山高路远,且人才稀疏,远非他地可比,自然该厚待的。
他说的话,旁的倒也罢了,唯独一句“不论男女”,着实叫白芷惊讶非常。
这人,前些日子不还一力反对的么?亏自己今儿还做好了要打硬仗的准备,怎的?
不等白芷问出口,公孙景却已经翩然起身,冲她一揖到地,正色道:“前番是下官先入为主,失之偏颇,请郡主勿怪。”
能得此结果,白芷只觉一股热意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胀,激动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
牧归崖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当即从桌下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下。
白芷这才觉得稍微平静了些许。
她先对牧归崖颔首示意,又站起身来,向公孙景郑重回了一礼。后者骇然,刚要避开,却听她肃然道:“大人不必觉得惶恐,这一礼你当得起,很当得起!”
“身为男子,你们都无法领会我此刻的心情,亦无法想象今日这貌似不起眼的一个举动将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或许我这些话说出去会叫人笑话,但假以时日,无数人将因此而受益,你我所见皆会不同!”
女子生而艰难,尤其白芷又是经历过后世初步平权待遇的人,对此感触更为深刻。
也许她此时所言所讲所想会被笑做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可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且等着瞧吧!
公孙景原不曾想到她的反应这般大,一时也被这些沉重的夸赞言语压弯了腰,涨红了脸,很有些窘迫的拱手道:“郡主言重了,言重了,下官担当不起,实在担不起。”
白芷也知道这些话在此刻听来太过超前,解释再多也无用,便就此打住,开始同大家说起具体细节来。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林青云简单的在心里算了下,就说:“如今西望府统共就这么点适龄学童, 年纪太大的估计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 启蒙的算一波, 初学的算一波, 想去科举的再算一波,统共不过十来间屋子尽够了, 便是花费也是有限的。”
因屋子都是现成的, 启蒙和初学的先生也好说, 唯独科举一头的教授者,当真花不了几个钱。
如此算来,初期投入也许百十两即可。
牧归崖一听, 当即表示这钱可不必动用官府财政,他从自己私库中出竟便宜的很, 又省了诸多繁琐。
白芷也是这么想的。
放眼整个西望府, 再没第三人似她夫妻二人这般富甲一方, 且这也算为后代计, 值得。
这两个人想得简单, 林青云也无甚意见,都是麻烦能少则少的意思,哪知公孙景的表情却越发古怪起来。
“依下官愚见,此法不可取。”
几人相识甚浅, 可也知道公孙景若无缘故必然不会口出此言, 当即都有些诧异, 牧归崖更是直接问出声:“有何不可?”
见在场三人竟都一脸茫然的看过来, 公孙景的眼神都有些一言难尽了。
他迅速在脑海中斟酌一番,努力平心静气的说道:“几位可知,仅去年一年,后宫嫔妃所用脂粉钗环等各项花费就高达数百万贯之多!哪怕只舍得一个零头在这里,也足够整个西望府上下花用不尽了!”
凭什么朝廷有余力给后宫的妃子娘娘们穿衣打扮,就没钱给百姓们谋生路?
似乎是怕几人还听不明白,公孙景又补充了一句听上去甚是苦口婆心的话语:“做人不可太过老实。”
白芷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新鲜。
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们太老实!
但在公孙景看来,本就是该走公费开支的款项,你们非但不上折子向朝廷要钱,反而悄没声的自掏腰包,不是太过老实是甚么?
见三人默然不语,公孙景的语气也不禁微微加快了些,声音也抬高了,“从先帝时候起,大禄朝上下便开始大肆兴办公学,由朝廷专门设立衙门拨款。如今西望府办的难不成不是公学?”
彻底明白了他的好意之后,牧归崖就有些不自在的解释道:“一鸣,一来一往何其繁琐,左右没几个钱……”
要说武官最烦什么,扯皮必然名列前茅!
早年这头还打仗的时候,牧归崖就每每因为军费缺少或是不及时而烦躁不已。他们在前头打仗,朝不保夕,豁出去的都是性命,可后方竟还这般拖后腿,着实叫他怒不可遏!为了手下将士们的性命,牧归崖不得不强忍着脾气,一次又一次的拉下脸来,软硬兼施的要钱。
可如今好容易打完了仗,又是区区百十两银子,照他说,还不够麻烦的呢!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公孙景已经竖了眉毛,来西望府之后头一回拍案而起义正辞严道:“侯爷此言差矣!”
“殊不知习惯成自然,各地办学拨款乃是律法规定,名正言顺的事情,为何不要?知道的说你们大公无私,不知道的,岂不是要说你们心虚?背地里指不定要说你们打着办公学的名号做些什么龌龊。再者,若此番开了头,往后更无法开口,待到那时要是不要?你们也都是读过书的,岂不是这最是个烧钱的营生?一读几十年考不上的人多着呢!难不成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银子?难不成银子会自己从土里头长出来?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
公孙景看着三人的眼神中充满了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好似他已经见到了日后西望府越发捉襟见肘的模样。
白芷、牧归崖和林青云被他数落的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好像那句话都甚是有道理,越发无可辩驳了。
见他们一言不发,公孙景越发来气,铿锵道:“开封、两广、江浙一带,历来是科举重地,学子无数,泰半学子出头之后都会自己出资资助家乡,他们缺钱吗?可每年都上折子管朝廷要钱,张口三十万贯,回回不落!这还算少的,再往前数,五十万贯的时候都是有的!我西望府一无所有,为何不要?你们说,为何不要?!”
接连几个为何不要,只将白芷三人喊得发懵,哪里还张得了口?
是啊,他们干嘛不要?
趁着公孙景说的口干舌燥,转身给自己倒茶吃的功夫,牧归崖飞快的戳了戳白芷的胳膊肘,百感交集道:“父亲果然慧眼如炬,此子非常人也!”
之前杜笙就在信中对公孙景推崇备至,说他才思敏捷远超常人,又善于另辟蹊径,乃少有的国之栋梁,凡有重任可托付一二。
如今,他们也算见识了。
白芷看向公孙景的眼神也十分复杂,很是一言难尽的样子。
莫非这就是正经读书人和一般死读书的差别?不然怎么这般的,嗯,与众不同?
林青云也难掩震惊的嘀咕道:“不都说读书人死要脸么?什么不受嗟来之食,清高着呢,有风骨着呢,怎的这位,嗯?”
莫说是给钱不要,这位合着压根儿就是不给钱还主动伸手呢,简直是言语之形容不尽的理直气壮!
那边公孙景喝完了茶,又转过身来,重新发问:“几位说下官说的可有道理?这银子究竟该不该要?”
三人不自觉挺直脊背,整齐的眨眨眼,终于异口同声道:“要,必须得要!”
用过晚饭后,公孙景就连夜写了离京之后的第一封折子。
折子的开头,他先例行诉说了对圣人的挂念和思念,以及为大禄朝鞠躬尽瘁的决心,如何如何半夜睡不着,看见天上的月亮都会想起圣人的谆谆教诲,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大篇幅的描述西望府是何等的……贫困潦倒和一无所有!
在这封折子中,公孙景充分展示了一名状元郎该有的文采和学识,他引经据典,历数历朝历代各类实例,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详细讲述了西望府是何其孤立无援,多么需要朝廷支援,以及他渴望尽快报效朝廷却有心无力的无奈。
最后的最后,公孙景又笔锋一转,轻飘飘的写道:“……特恳求朝廷即刻调拨六十万贯,以兴建当地公学,让一众学子同沐圣恩……”
且不说牧归崖等人看过折子之后半天没说出话来,往后更是对他这幅分明十分瘦削的身板平添几分敬畏之情,便是圣人看了也险些被气笑了。
六十万贯,就没见过此等狮子大开口的!
江浙一带读书圣地,书香浓厚的才敢要三十万贯,你那西望府有甚么,统共才几个人,竟敢双倍于它!
每一回朝廷拨款,都要将此事拿到朝堂之上翻来覆去的讨论一回,以示公正。此番也不例外,于是公孙景在离京三月之后,再度扬名!
朝堂内外一片哗然。
且不说众人对他所求数额反映各异,有说西望府百废待兴,厚待些也是应该;亦有人说那公孙景分明就是疯了……
可大家的朝议重点始终都放在数额之上,对公孙景所描述的大背景和文采,无一人驳斥!
甚至朝中数位以文采著称的老臣还对这份折子推崇备至,说词藻之华丽,用词之恰当,对仗之工整,感人之至深,绝无仅有,读来只令人潸然泪下,触动不已,可以说是少有的佳作,希望能摘抄一二,然后很不意外的被圣人驳回了。
这是好耍的么?!
摘抄一二,亏他们也敢说!
看看,看看,仔细看看,那公孙景都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