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颇为淡然地放回酒杯,再抬手时,长袖之下徒现出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她眼角微虚,毫不犹豫,毫不迟疑,挥刀砍去——
“砰”
伴随着弯刀坠地,她捂着被打伤的右手,冷眼一扫,地上一枚骨钉滴溜打着转,通往二楼的扶梯上正有一人笔直而立,淡墨色的袍子上绣有几株青竹。
“是你!”
她冷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公孙策不紧不慢地扶着楼梯走上去。
“正是在下。”
“我早听人说,你很聪明。今日一见,到是如此。”
公孙策摸索着走到钦王跟前,出门匆忙,他甚至没有带竹杖,秋禾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一路行来确实不易。
“小情姑娘就不打算解释点什么吗?”他顿了顿,“或许,我还是该称你束小姐?”
小情戒备地看着他:“你打听过我的家世?”
“束王妃的嫡亲妹妹,束清花。”公孙策顿了顿,“你原是在蜀中一带的,两年前才来江南。”
“你知道的,还不少。”束清花勾了勾嘴角,不以为意,“不过又如何?我现在只是王府里的一个下人,夜里担心我姐夫,故而前来看看,你不会这样就要拉我进官府吧?”
公孙策淡淡道:“莫非你举刀,不是要杀他?”
“公孙公子眼睛不好使,我不过是来替王爷切些果子的。”她往前踱了几步,冷声道:“倒是公子,夜里来王府这禁地作甚么?”
公孙策也不与她纠缠,直截了当:“你杀了侧王妃。”
她沉了沉声:“你没有证据。即便我姐姐是当年的王妃,你也不能平白就说人是我杀的。再者,我与那侧妃素不相识,我作何要杀?”
“你的确不是要杀她。”公孙策从怀中摸出一粒石子,“你原本的目的,不,是该说你一直想杀的就只有钦王爷一人。”
束清花没有开口,静等他下文。
“那日夜里,你用石子糊了字条扔到王爷房中,想必条子上是写要他去归雁楼之类的话。但是不巧,王爷喝得很醉,反倒是侧王妃出来醒酒,走到王爷房中时,却意外发现了这个东西。
“依我猜测,她或许以为这是王爷与府中哪位丫头不清不楚,今日是她生辰,自然心中不快,便亲自去逮人,没料到被你误认是王爷。
“而又碰巧,尘湘当夜也在归雁楼附近,你就将计就计,陷害于她。
“所以一开始,所有的人都认为凶手是冲着侧王妃来的,故而一切盘查都是从王妃身上而起并没有怀疑到你这里来。但我知晓,凶手既然设计杀王爷不成,就必会再度下手,今日王爷会独自一人在归雁楼饮酒。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公孙策面不改色地一点一点道:“逼死你姐姐,害得你全家家破人亡的元凶就在此处,你不杀他,怎消你心头的恨意?”
束清花狠狠地咬牙:“你为何怀疑我的身世?论理,王府下人那么多,跟我同一时进来的人更是一抓大把,凭甚就偏偏起疑我一人?”
公孙策摇摇头:“起初我并不认识你,也没有想过要调查你的身世。只是偶然,听府中一个下人提起当年束王妃的往事我才临时起意要去当年王妃的小院一查。”
“不过,我感觉很奇怪,据说那里与归雁楼一样闹鬼很久,府里的下人都远而避之,但是你却乐此不疲,不仅愿意去归雁楼打扫还经常往小院子里跑……”
“那是因为。”束清花打断他,“那是因为那里住了个傻子,没人照料,我见他可怜,所以才……”
“不对。”公孙策皱了皱眉,“其实你早就知道,住在那里的并不只是个傻子,他也是当年钦王在越州派人寻到的,那个当了半年官儿却染天花死了的,束王妃的弟弟!”
空气中静了片刻,束清花再没有辩解,反朗声笑道:
“哼,当了半年官儿?”她朝地上碎了一口,“向外人说,是钦王爷顾念旧情,提升了她并不怎么出众的弟弟,实则不过是寻了我哥哥来当他的替罪羊罢了。他偷卖外邦进贡的药草被朝廷发现,若是传出去,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就连皇帝脸上也无光彩。为求自保,就把一切责任推到了我哥身上。
“审讯期间,他又担心我哥泄露风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在饭菜里投了毒。可惜我哥命大,没被他毒死,即便是人痴傻了,好歹也还是活着的……”
后半句话她早已哽咽得难以出声,这一刻,公孙策忽然有些尴尬,竟不知接下来该说如何开口。
“你……如何不报官?”
“报官?”束清花冷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怎么报?我去衙门说我要告当今王爷?谁信?别傻了!如今官官相护,报官顶什么用?”
她的话理直气壮,但确实不无道理,他甚至找不到一句是可以反驳的。如果换一个立场,换一种身份,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也许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案子,就算是查出来了又怎么样;凶手,即便是找到了又如何。
他应当采取什么方式来判?判她死罪么?那钦王所犯之错就只字不提?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当今圣上倘若真犯了罪,难不成会有刽子手提刀来砍他吗?
这些话,也就是说说罢了。不论王朝如何昌盛,总有那么些人是生活在与旁人不一样的世界里。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像狗一样爬行在街上,像蜉蝣一样生活在人世。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只能容得他们自生自灭。
束清花用脚尖掂起方才掉落的弯刀,一手握住,欣慰道:“老天垂怜,这混账终于落在我手里,今日也算能了解我一家恩仇了!”
手起刀落,公孙策耳旁听得声响,也不知为何,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一把拽起地上人事不省的钦王猛地一推。
束清花扑了个空,她也是没料到,待回神过来时,又是一记冷笑:
“我说呢,好歹你是做过官的。我原以为方才那番话你已有领会,没想到,也跟他是一路货色。”
公孙策微微喘了口气,眉头深锁,面沉似水:“我理解你的苦楚,虽不赞同王爷的做法,但你此一举与他的行为又有何异?”
“好,那依你说,我该如何做?”
“我……”他一时语塞,轻叹口气,“我也不知……”
束清花冷冷看着他,手腕一转,将刀柄紧紧拽着:“你既说不出,又要挡我的路,那就只能连你一块儿杀!”
说到“杀”字,她语气徒然加重,高高扬起刀刃就朝他二人的方向劈来,公孙策知晓自己必定躲不过,但听出这刀风是往钦王袭去的,他顾不得多想,横手拦了过去……
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未感觉到,反而听得一阵鞭声,忽有人气急败坏地对他骂道:
“瞎子,你胡闹什么!手臂不想要了吗!”
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明明是同往日一样粗鲁不堪的话语,这一刻听来,竟在心口的某一处,轻轻一软。
尘湘反手一钩,挥鞭子将束清花逼出数步。看得出她是会些拳脚功夫,但与尘湘比来相差甚远。只见尘湘用力向下压鞭,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于高处临下闪出鞭子,束清花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鞭。
因得她鞭子本就厉害,仅是一下,已是出了不少血。
但未料到,束清花却狂妄一笑,狰狞地盯着她:“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我今日一来本就没有作活着出去的打算。原只想这禽兽陪我一起死,没想到平白多了两个,我也不亏!”
“什么意思?”
尘湘跑到窗边刚想往下看,一股灼热的气流直涌上来,她赶紧往后一退,险些没被烧了头发。
“公孙策,这楼烧起来了!”她几步窜到他跟前,少许烟呛得他微微咳嗽。
“怎么办啊?”
公孙策吃力地撑起身子,问她:“你轻功好,也下不去么?”
“不行……”尘湘摇摇头,“已经快烧到三楼了,想是四周都浇了油,否则不会烧得这么快。”
公孙策眉头拧紧,沉思间外面的白烟已经从窗口漫了进来,他只觉炫目。
“暂且上四楼避一避再说。”
“好。”尘湘小心地扶着他,正准备转身,未想束清花冷不丁地持刀扑了过来,尘湘微微一惊,连忙推开公孙策,抽了鞭子来应付。
公孙策本就看不见,被她如此一推,腰狠狠地撞在了靠墙的柜子角上,加之他吸入不少白烟,已是胸中烦闷,难受万分。
尘湘察觉他不对劲,一面挥下鞭子,一面急声问他:“你怎么样?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我没事。”他强忍着头晕,勉强站直,“你要小心,不可恋战。”
“这个我知道!”烟雾越来越大,火光冲天,视线愈发不好了。此时却不想身侧的一方雕花柜不禁受力倒了下来,她抬手想要撑住,另一侧束清花仍是不依不饶地砍过来,她不禁暗自叫苦。
听见沉沉的一声响,像是某种重物倒地所发出的声音,公孙策心中甚急,苦于眼睛有疾,他又看不见发生了何时。这一刻,他突然莫名地懊恼自己的眼睛为何要瞎。
慌乱之下,他只得凭听觉掷出几枚骨钉。
“叮叮叮”
三声响过后尘湘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近在咫尺的三枚透骨钉深深钉入腔内,不由冷汗直冒。
“死瞎子!你往哪儿扔的啊!”
公孙策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急声问她:“伤到你了?”
尘湘喘着气挥了一鞭子:“放心,还没死呢!”
心知自己出手过重,倘若当真伤了她,也不知是伤了何处。公孙策踉跄的扶着墙走过去,此刻大火袭来,浓烟滚滚,束清花身负重伤,又受烟雾影响,已经失去知觉倒地不起。
尘湘定了定神,刚站好身子,突然间“啪啦”一声,左边的柱子被大火烧断,一块横木瞬间砸了背脊,她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来。
天旋地转间,好像有人拉住了她的左手,轻轻地一用力,就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与四周的灼热不同,那种暖意是淡淡的,绵软又有些生涩,似是人们所谓的,暖玉。
“右手脱臼了,背上的伤也不轻。”公孙策把着她的脉,脸阴沉难看,“脸上也有伤……”
尘湘只觉得好笑:“三句不离老本行,你也不看看情势,逃不出去,你把一辈子脉有什么用。”
“放心。”他突然出声安慰道,“出得去的。”
“我一个半废的人,跟你一个瞎子,出得去才有怪。”尘湘只恨没先吃顿饱的,都说死囚行刑前会给顿好吃的,难为她要做饿死鬼了。
“瞎子。”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静静的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为什么我每次要死之前边上都是你?你当真是我命里的灾星,躲都躲不掉……”
第25章 【明珠·有泪】
公孙策不由分说地撩起她右手衣袖,一声不吭,却动作快速的使下劲来。
“咔嚓”两声轻响,尘湘疼得叫了出来。
“骨头我已替你接好了。”
他忽然背过身去,一手扣在她腕上,轻轻一拽,尘湘整个人就负在了他背上。
“你……”显然吃惊不小,尘湘怔忡道,“你干什么?”
“若是不想死,就莫要乱动。”
公孙策原本也不习武,现下早是头晕胸闷。尘湘见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怕是连路都走不好,还别说爬上四楼了。
“莫要白费力气了,你自己都站不稳,还别说背我。”她口上虽如此说,心中却难掩住感激之情。
大火已经烧到不远处的垂花门,兹兹的火花迸溅而出,烧得木块噼里啪啦作响……
猛地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火苗呼啦啦往他们身上窜。
“咳咳咳……丫头、阿策,你们两个还好吧?”
来人正是梅才清,他脸被熏得漆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尘湘一面慌里慌张地把公孙策身上的火扑灭,一面口是心非道:“你不来还好,你来就直接烧死了。”
梅才清捂着口鼻,跳到他们跟前,挥了挥四周的白烟:“赶紧的,往上走。”
公孙策眉头皱了皱:“你怎么来了?”
“不说这些!”梅才清拍了拍衣摆上的火,“等出去了再跟你解释!”
说着就揪着二人正要去四楼,公孙策拦住他。
“等等,还有王爷和那个丫鬟。”
梅才清顿觉头大:“咱们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什么王爷啊!”
公孙策不以为然道:“不带走王爷,到时即便是出去了,你也一口说不清。你喜欢过成日被人追杀的日子,难不成我们都得陪你受罪吗?”
“成成成……”梅才清说不过他,“我去还不成吗?”
幸而钦王离他们不远,梅才清小心翼翼跨过一处火焰,提了那王爷的后领子忙不迭地就往后退。
“阿策,火越来越大了,那姑娘在窗边,太远了,我过不去。”
“……”公孙策抿了抿唇,心中复杂,“走吧。”
“好,你们两个要小心点儿!”
火烧得很快,不久就蔓延到了楼梯,整个归雁楼摇摇欲坠。梅才清等人飞奔至四楼窗边,正看着下面不少家丁与捕快忙着救火,火势稍微被控制了一些。
“来,我背这王爷,丫头你背公孙策,咱们跳下去。”梅才清卷起袖管,跃跃欲试。
尘湘愣了一下:“就这样跳下去?”
“怕什么。”梅才清一抽鼻子,“季兄弟在下面等着的,他内力好,接得住,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也点点头:“事已至此,也唯有一试。”
“那既然这样……”尘湘从公孙策背后跳下来,指了指梅才清手里的钦王,“我来背他,你背这瞎子。”
梅才清怔了怔,还是将王爷递给她:“背个人也需要挑三拣四的?”
“这倒不是。”尘湘一面背好王爷,一面往窗口爬,“我受了伤,万一不小心让他掉下去摔死了怎么办?还是背这个比较好,反正我也不认识。”
“……”梅才清只觉无比同情这位已昏迷不醒的王爷。而后似乎又发觉了什么,盯着尘湘看了看,又复转向公孙策。
后者轻咳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道:“如此,就走吧……你背上有伤,可撑得住?”
“勉强还成。”她咬咬牙,犹自逞强。
“那好。”梅才清笑得爽朗,“我要跳楼了!”
玄色的身影纵身而跳,在冲天的火光上跃出一道弧线。半新的袍子被气流飘飘卷起,月光映得那大铜扇熠熠闪耀……
*
一场大火后,本就陈旧的归雁楼彻底焚灭了。因其为太祖时候所建造,故当今圣上大为重视,不日就派遣工匠前去修复。
而钦王从归雁楼回来之后好似受惊过度,一病不起。成日昏昏睡着,还常说些胡话,面容憔悴,好不骇人。
王府上上下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无暇顾及尘湘等人的事情。加上公孙策是庐州知州的大公子,又颇负盛名,衙门里头也不敢随便找他生事端。
小暑刚过不久,尘湘正在一处凉亭里避暑,老远就听见鞭炮的声响,踮着脚看了半晌,才听丁宁解释道:
“小姐,听人说,是钦王爷没了。”
“哦。”她闲闲的回了一句。想来想去,总也与自己没什么干系。倒是一旁的梅才清气得直跺脚,嘴上不住说早知道他要死,那时候就不当冒着险救他,这个买卖太不划算了。
又说起那日夜里看见的那个白衣女子,梅才清一口咬定她是看花了眼,但尘湘左右思索还是觉得那幕场景着实真实,并不赞同。
公孙策抿了一口冰茶,才淡淡说:“《史记封禅书》有云: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
“那日夜里雾气浓重,兴许你看见的不过是如此般幻象罢了。”
尘湘朝梅才清挑了挑眉:“听见没,大名鼎鼎的庐州才子都说我没看走眼。”
“啧啧……”梅才清捡了个果子丢进嘴里,“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我就不信你听懂了。”
“我就是没听懂又怎么了?你听懂了?”
“我当然听懂了。”
“那好,你解释来我听听。”
“就是说啊……这个……”
空中忽有一团云雾挡了太阳,亭边正有浅浅小河,一艘渡船缓缓摇了过来,撑船的是位年轻的姑娘,她脚边放着才采来的莲花,带着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清声唱道:
绮罗风动恋绣纬
含羞明月窥
曙色遥盼倚门扉
夜长梦永随
千缕线
一腔痴
明珠双泪垂
愿如鸳鸯比翼飞
问君归不归?
案三·金蝉王
第26章 【青衫·衣袖】
白露前夕,平白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窗外的芭蕉被雨打得光滑晶莹,青翠得仿若能滴出水来,空气里透着湿意,气候一下子,便凉爽了起来。
晨风清冷,秋禾悄悄取了件羊毛披风给公孙策披上。
“公子,别看了,咱们把窗关上吧,怪冷的。”
他在窗边站了已有半个时辰,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秋禾……雨,还在下吧?”
“是啊,公子。都下了三天了,这才小了些。”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着,“外面的芭蕉叶,定是很好看吧。”
心中固然知道公孙策此刻的涩然,秋禾顿时有些语塞,想要开口,又怕触及他痛处,惹他不快,支支吾吾半晌,只得敷衍道:
“是……是啊……”
梁上因堆积过多而滴下的雨珠,“啪嗒”一声摔在宽大的芭蕉上,短短的一霎,溅起的些许残珠不慎沾在他手背上。公孙策下意识的,轻轻一抖。
雨下得整个天空都露出惨白的模样,暗黄的颜色,压抑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秋禾左右想找些话来说,抓耳挠腮思索着。
“公子,刚刚齐家的大当家又来了。跟老爷在前厅聊了大半日呢。”
“哦,我说怎么有股铜臭味。”
“……公子,老爷好像很喜欢他呢。”
“我爹见了谁都喜欢。”
“呃……小的猜测,老爷会不会答应下这门儿亲事啊?”
听闻,公孙策冷冷一笑:“他答不答应,与我何干。”
秋禾倒是没怎么弄明白:“公子不喜欢齐小姐么?”
“怎么?”公孙策微微偏头,清冷道,“我像是很喜欢她的样子吗?”
“那倒不是……”秋禾挠了挠后脑,“可您以前不是说不喜欢粗俗的人嘛,我见齐小姐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来着,以为您喜欢她呢……”
公孙策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来:“我何时说过我喜欢她!”
秋禾扁了扁嘴,小声道:“您又没说不喜欢。”
静默了片刻,两人都不再说话。秋禾正绞尽脑汁的搜索新话题,未想公孙策倒是先开了口。
“秋禾,带上伞,我想出去走走。”
“啊?这大雨天儿的……”
公孙策懒得与他废话:“你若是不愿去,就我一人也可以。”
“去去去,小的当然要去。公子您等着,小的马上去准备!”
*
后巷的青石板,湿滑难行,秋禾持着伞,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翠绿的竹杖头一遭,这么无力地敲打在地上。
袖角薄薄的细雨带着湿润的空气,深深渗透进了衣衫里,弹指也挥不去。水上的莲花早已凋谢,残残的,只剩半片颓瓣。
“那不是公孙大人家的公子吗?”
正巧路过一处酒家,门口的大婶提着酒勺轻声询问旁边的嫂子。
“听说要和齐家结亲了呢。”
“不会吧,前些时候不是说已经和沈家小姐订婚了吗?”
“啧……好像是说不太喜欢沈小姐,富家公子嘛,喜新厌旧是常事儿。”
“嘘,小声点儿,他眼睛看不见呢,耳朵可好使。”
秋禾捏紧了拳头,气得直咬牙:“这几个烂了嘴的婆子,我去教训教训她们!”
“等等——算了。”公孙策抬手拦住他,“人家说什么你如何管得了。打了骂了,背后还不是照样说,更甚添油加醋一筹,何必多此一举。”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公子,您……”
公孙策不耐烦:“啰啰嗦嗦,像个女人,你走是不走?”
“……是。”
从辰时一直到午时,自城东走到城西,公孙策倒也没说要买些什么,也没说要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闲散步。秋禾看不出有甚端倪,对于自家主子的心思,他也从来没猜准过,只是都这般时候,若还不用饭,要饿坏了身子怎可好。
但几次开口要询问,又发觉气氛僵硬,只怕自己挨骂的几率高之又高,思量之下还是闭嘴安静跟着为好。
到正午的时候,天色已好转起来,雨势小了许多,虽说两人是打着伞,但多少衣袍上也沾了不少,公孙策的半边衣袖早湿了,秋禾本提议去换一件,可他迟迟不应答,自己也只得作罢。
不知不觉间便行到梨花园内。
此刻满园只剩梨树,雨打落的梨花铺了一地,乍一看去,白茫茫如冬雪覆盖其上,只是载了雨水,显得格外厚重而疲惫。
“公、公子。”秋禾斟酌着开口,“您可要用点什么?小的去给您买。”
“不必了。”他淡淡拒绝,“我还不饿。”
“公子,是不是有心事儿?”
“没有。”这两个字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整整过了好些天,自上个月齐家来谈婚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尘湘。
论理,他们见面也不过是吵架,说来倒还是不见的好,但不知为何,对于齐家小姐,他仍是寻不出好感来。
秋禾的话不无道理,依他的性格,他更为欣赏沉着温婉的女子,齐明玉他也见过数次,在行为举止之上可称文雅。
只是……
湖面吹来一阵凉风,卷着他的青丝纷乱在耳后。
脑子里总闪过无数画面,耳旁熟悉的鞭风,凌厉生动,却未止过。在一恒赌场,在宋家密室,在归雁楼的大火中。
他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相貌,可为何一直觉得,她当是个很生神气的人,永远拿着一把鞭子,俏生生而理直气壮的去指责别人的不是。
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她会不会还如当初那般,一见面就同他吵架?
扣在扶栏上的手徒然收紧,公孙策还是郑重的摇了摇头。
——你别以为你是瞎子,我就不敢动你!
——那也总好过一个瞎子。
——怎么连个瞎子也请来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瞎子,这一点,她倒是从来没说错过。
“秋禾。”他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啊,公子!”秋禾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沈小姐在那边儿石栏上坐着,浑身都打湿了,要不要过去瞧瞧?”
他刚抬起的脚瞬间就停在了空中,不自觉问道:
“她没撑伞么?”
秋禾踮着脚看了看:“好像没有,就她一个人呢。”
公孙策心中微微一沉:“你去叫她过来,带上伞。”
“哦。”
“算了,不必。”他突然改口,“把伞给我。”
“是,公子。”
*
雨水打在的荷叶上,声音清清冷冷的。江南的雨很绵长,在尘湘看来,一点都不利索,反而让人觉得急。看着漫天的雨,就烦得无处发泄。
湖面上,雨打的涟漪波光粼粼的,躲雨的鱼儿纷纷逃窜,她看得很腻歪,索性扔了个石子打发它们游走。自己一个人又倦倦的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盯着雨水出神。
头顶上不知何时罩了个黑影下来,雨水便再没落下。她尚未转过头,就听见有人低低沉沉地声音:
“淋雨生寒,很好玩的吗?”
身后的那双黑眸子撞入眼里,浑浊没有生气。
她愣了一下,又垂下头。
“是你啊……”
其实他很想问她因何在这里,但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丁宁呢?”
尘湘有气无力地耸耸肩:“她适才落水了,我让她先回府换衣服。”
“怎么会落水?”
“……”尘湘无奈道,“她以为,我会想不开,就跑来拦我,没料自己倒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