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摆明了认定东西是她拿的,听君纠结地咬了咬下唇,一双眼睛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周遭众人观得她这般反应,不由指责起来。
“赵掌柜都这么说了,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识趣。”
“就是,不过是看你是个姑娘家,脸皮儿薄才说不追究的,你若是拿了,交出来人家也不会拉你去见官。”
……
耳边尽是这纷纷扰扰的话,听君四下里一扫,只好摆手伸出食指。
——东西真的不是我拿的。
那掌柜看她如此比划,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有人道:
“啊哟,这姑娘是个哑巴啊……”
接着便听得另一人一声叹息:“亏得生的端端正正的,想不到是个哑巴。”
“即便是哑巴,也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呀。”
“就是……”
周围数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这一瞬即使是阳光满城,听君也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脚麻木得动弹不得。
只因自己哑了,却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就不该进这铺子里看什么笛子……
掌柜见她不能说话,又受人指指点点,反而不再好多说什么。场面这般僵持着,正在此时,那人群之中忽听一人轻轻一笑。
“掌柜的,你家要的笛子,莫非是这一支?”
众人循声一看,只见那门边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墨灰的细锦衣,青丝高高束起,眉目间蕴含一股迫人的英气,话语里三分带笑。他手里转着一根碧玉笛子,神情悠然自得。
掌柜一眼见着那笛子的确是自己店中之物,忙小跑过去。
“啊,这笛子……不知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拾得的?”
昔时把那笛子把玩了个遍,耸了耸肩:“拾的?这支笛子,我可是从那位伙计小哥的身上搜来的,至于他是打哪里弄来的,你可得问他了。”
“这……”那伙计当即一呆,猛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
他此话一出,掌柜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连想到近日店中屡屡丢失东西,一直以为是看管不周,竟不料会是家贼所为。
“掌、掌柜的……”
“混账东西!”他瞪着眼喝道,“待会儿我再收拾你。”言罢,他表情一转,又对着昔时笑道:“都怪小可管教不严,此番还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
掌柜正伸手要去拿那笛子,不想昔时却将手一抬,举到一边儿,提醒道:
“掌柜的,你好像还忘了什么事?”
“诶?”他自没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待见得昔时唇角一弯,使了使眼色,他才恍然,忙又走至听君身前,弯腰大大行了个礼。
“方才都怪老朽失言,还望姑娘莫要责怪才是。”
听君平生几时受过人这么大的礼,赶紧伸手扶他起来,将手一摆,表示并不介怀。
那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向昔时讪笑道:“公子,您看……”
“哎,掌柜的,你可真不会做生意。”不想他拿着那支笛子,颇为不看好地走了几步,神色鄙夷道,“就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还让人家姑娘家如此难堪,连我都瞧不下去了。”
“是是是,公子教训的是。”
昔时把那玉笛在指尖挽了个花,笑问道:“多少钱,你出个价?”
“诶?”这话锋转得太快,他愣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五、五十两。”
昔时微微一颔首,自腰间抽了一张银票来,放到他手里。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找钱吧。”
“诶诶,好”手上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倒让他喜笑颜开,捏着那票子就朝底下吩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银子!”
那伙计还呆在原地,被他这么一喝,忙点头应下。
瞧着好戏散场,也没什么热闹可看,周围的人零零落落地都又走开了。
听君在心里头犹自捏了把汗,闭目悄悄松了口气。待得再睁眼时,入目即是一双粲然星眸,她呆了呆。
只见那人往她跟前一凑,笑得斯文优雅。
“哟,哑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第7章 【旧梦依稀】

午后,阳光融暖。常德府护城河外,一排松柏成荫,城河上飘着零碎的叶片,微波荡漾,涓涓流淌。
听君坐在河边一簇小叶黄杨旁,低头看着水上的纹路,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与他交谈。
昔时此刻却已自小摊上买了几块紫薇饼,拿油纸包着,俯身递给她。
“尝尝,蜀地来的师傅做的,味道还不错。”
听君迟疑着接过手,不敢与他对视,只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
昔时倒是毫不拘束,利利索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随手捡了个石子儿打水漂,见她低头吃着糕点,不由一笑:
“堂堂明月山庄,还供不起你一顿午饭?这也太虐待下人了罢。”
听君正咬了一口,听他这么一说,忙摇头,将手一抬。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忘记吃了。
刚打完手势,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怯怯的歪头看着他,食指犹豫着立了起来。
——你……看得懂么?
昔时把手头的小石头一扔,展颜大笑:“我当然看得懂了,你以为我是秋亦么?还要让你写字,也不嫌麻烦。”
看他如此笑容,听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垂头静静吃东西。
昔时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拿手撑着下巴偏头去看她。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晓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道:“你叫什么?”
听君想了一想,放下手里的食物,低头在脚边寻了一会儿,拾得一个较大的石块,于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来。
昔时捏着下巴看她写完,收笔的那一瞬,他双眉不禁一挑,唇边含笑:
“听君?你叫听君?”
听君尚没来得及颔首,就听他又是一声大笑,笑完才指着她,一眼的赞许神色。
“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可当真合适你得很。”
看他笑得如此爽朗,听君亦不知作何表情才好,只在一边望着他浅浅弯起嘴角。约莫是余光撇到她的反应,昔时顿然敛容,轻咳了几声。
“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这名字挺好听的。”
她倒也不气不恼的,点了下头,仍旧吃着自己的饼。
和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呆一块儿,昔时还是头一回,不过与秋亦不同,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从腰间把那才买的玉笛子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仔细瞧了半晌,也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笛子普普通通,到底哪里好了?瞧你喜欢成那样。”他纳闷着在笛膜处轻轻摸了摸。旁边的听君转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笛子,含笑不语。
昔时玩了一会儿,忽而把笛子一横,笑着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儿?”
听君略略一怔,抬手比道。
——你会吹?
昔时不答反问:“那你会么?”
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后者轻笑了一声,颦眉想了一想,把玉笛摆至唇下。
笛声幽咽,吹的一首有些老的曲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玉笛与竹笛不同,声音更为空灵苍茫,曲调婉转而悠扬,一如眼前的流水,清澈通明,荡在寂寂无人的林间里,似悱似恻,如缠如绵。
从前她只听过父亲吹那首《浣溪沙》,却不想,这首徘徊往复的《蒹葭》也这般的令人沉醉。她垂眸望着静静流动的河水,神情恍恍惚惚。
一曲吹罢。
昔时倒觉得并不如意,他敲了敲那笛子,仔细琢磨了一阵,才又放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笑眯眯道:
“说起来,我这算不算是帮了你两回忙了?”
听君正嚼着糕点,莫名地抬起头来看他,不知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
昔时果真笑得不怀好意:“你就不打算,好好感谢我么?”
一听这话,听君忙咽了食物,提前打招呼。
——那支簪子,我可不能给你。
“知道知道。”他挥了挥手,早看见她头上空无一物,量来是那次事件之后,又怕那簪子遇到什么闪失,索性都不带了罢。想到这里昔时不由觉得好笑,大言不惭道:
“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听君暗自皱着眉头,神情将信将疑。
后者倒没注意她什么表情,反而颇为厚颜无耻地在一边儿凝神思索,嘴里还念叨着:“诶呀,要你报答我什么好呢……”
思及秀儿所警告之事,听君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戒备地往别处挪了挪。正待这时,他打了个响指,飞快把自己外袍褪了下来,看得听君目瞪口呆,险些没被糕点噎住。
“咳咳咳……”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没人跟你抢。”昔时把袍子搁在一边儿,好心好意地来替她抚背顺气。
听君取来水袋,生生灌了两大口才缓过气儿。
昔时见得她这般,叹息一声:“看把你给吓的,我有这么骇人么?”他言罢,把那外袍一抓,塞到她怀里去。
“来,这袍子我喜欢得很,就是上回和人打架之时破了个口子,正愁没人补……补衣服,你可会?”
听君伸手撩了撩这件外衫,指尖触感极为细腻,这缎子像是苏杭所产,看那破口之处在手肘和下摆位置,应该也不算难补。
——补好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料子稀有,我只怕找不到上好的蚕丝,只能将就着凑合一下,你看……
“没关系没关系。”昔时自不懂这女红之事,随意道,“能补好就行了,我又不挑。”他起身来理了理袖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日子我再去山庄取。”
听君抿着唇轻轻点头。
昔时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提醒她。
“你可别忘了。”
她有些无奈。
——不会的。
像是十分心满意足,昔时双脚一蹬,使了轻功就又飞入城内。
听君仰头望着他身影自城墙上落下,心里嘀咕。
好端端的不走城门,为何偏偏要翻墙……
这些江湖人士的想法,当真难以琢磨啊。
*
冬至过后不久,腊八便如期而至。
秋夫人信佛敬神,往年就十分看重这个节日,今年因秋老爷重病,她就愈发制备得严谨,期望能求得上天庇佑,让秋莫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
这日早间,厨房就忙着煮腊八粥,一到下午山庄内的丫头小子便端着食盒上街去施粥。除此之外还大老远请了那盘云道观里的道士前来作法祭祀。
足足一天,庄内尽听得前来的那些道者唱着些莫名其妙听不懂的词儿。
秋亦本就不喜吵闹,一出门就看见底下丫头陆陆续续托着祭祀所用之物从眼前走过,他心自不耐,索性关在房中看书。
直到夜里晚饭用过,情况才稍稍消停了些。
书房之内,灯光尚且亮着。
秋亦提笔在纸上写了最后一个字,捏了捏眉心,靠在椅子上休息。
秋家常德一代的帐已经差不多理清,眼下只能江南和秋恒手头的几家铺子。不过这与他已没什么关系了。
朱管家挑了几本帐来草草过了一遍,笑得合不拢嘴。
“三少爷当真是神速,这么快就把账务处理完了。老爷一开始还推算着您是要下个月才能完事的。”
秋亦因睁开眼,冷声道:“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省得你每日来烦我。”
朱管家尴尬地笑了几下,也不与他计较。
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秋亦起身披了外袍,推门就要回去。朱管家见状,忙提了灯跟随其后。
明月山庄之中规矩严格,眼下已是亥时,庄内冷冷清清的,连路上的灯笼都是有一盏没一盏的亮。走在回廊间,半个人影都遇不到,森森的透着些许凉气。
朱管家在秋亦身后,强忍着好几个喷嚏没打,眼看走过了后院,秋亦却忽然停下脚,他也只好跟着止住步子,探出头去看什么状况。
那院中凄凄凉凉,满地残叶,今夜无月,显得四周阴暗又潮湿。离花圃较近的位置孤零零立着一口水井,井边却有一人端端正正地跪着,双手合十,一副虔诚模样。而她身侧放了几碟子鱼肉和一盏灯光暗淡的纸灯笼,忽明忽暗。
“哦,这是云姑娘啊……”眯着眼睛看清此人后,朱管家了然地点了点头。
秋亦眉峰轻蹙,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少爷还不知道吧。”朱管家笑了笑,“今日腊八,夫人吩咐要祭祀神灵,这会儿看那样子应当是在祭井神罢。”
“祭井神?”秋亦本转身要走,垂眸又想了想,“她还要在那儿跪多久?”
“呃……”朱管家掐指算了算,“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
说完,见着秋亦脸色不好,他赔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是为了求个诚心,好让老爷早些好起来嘛。”
“求诚心?”秋亦闻之便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若是真的诚心,她自己怎么不来跪?让旁人替她跪了也算是诚心的话,普天下的人,都该笑死了。”
“是是是……”知道秋亦素来嘴巴不饶人,朱管家也不好再提夫人,只好转开话题。
“哎呦,说来啊……这云姑娘的身世也是挺招人心疼的。”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道,“听说,早些时候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只因金人占了汴京,家中尽数遭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亏得她还是个好性子姑娘……想想,也是不容易啊。”
秋亦难得没有反驳,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是不容易。”
“嗯……嗯?”
朱管家移了视线去看他,不料手上却是一空,秋亦取了他的灯盏在手,淡淡道:“你若有事,便先走罢,我过些时候自会回去休息。”
“诶?可是……”他斟酌了片刻,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是这时候也不早了,外头这么冷,三少爷小心莫着了凉才是。”
秋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那你留在这里等也行。”
“……”
这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吹得朱管家面颊生疼,他不由提神一震,腆着脸笑道:“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这……咳咳咳。”端得他说话还煞有介事的咳了几声,“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却也还得留着条命为老爷效忠……想我在秋家活了这把岁数了,若是就这么去了,老爷他老爷他……咳咳咳……”
秋亦冷眼看他。
见着以上话语毫无感染力,朱管家咽了口口水,谄笑道:“……那个,三少爷,老朽就先……咳咳……先走一步了。”
微风渐渐停息,灯笼内的火光也平静下来。秋亦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方缓步走过去。
大约是听得声响,听君睁开眼轻轻转头。方才她已闻得有人说话,本以为是哪里的起夜的丫头或小子,不想来的却是秋亦,见状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可因得跪了太久,双腿这般一伸,竟有些发麻,略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秋亦便很自然地出手扶了她一把。
更深露重,也不知她在此地跪了有多久,只触及她衣衫之时,手心一片冰凉透骨,秋亦不自觉地锁起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什物,开口道:
“入了夜,来往也没得几人。你既是回去了,也不会人知晓。”
听君先是听得一愣,缓了一阵才会到他话中之意,不由就微微一笑,将手抬至胸口处。
——夫人说,今日求神拜佛,是为了能让老爷病好起来。我若是偷偷跑了,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么。
看她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秋亦禁不住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还上心得很。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你这嗓子也不用哑了。”
听君心中微涩,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当初刚失声之时,看过多少大夫,又喝了多少药,娘亲抱着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请过多少道士又拜过多少神,无数的银两砸了进去……可直到娘亲病逝,依然不曾听到她再开口说话……说来,这天上的神,也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罢了。
见她垂眸未有所动作,秋亦抿了抿唇,方觉自己那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稍稍缓了语气,问她道:
“你这嗓子……到底是怎么哑的?”
听他这么一问,听君莫名地僵了一僵,虽是微不可见,秋亦却看在眼里,即使她沉默良久,倒也难得耐下心来等她“说”。
大概静默了少顷,听君才摇了摇头,两指一并,慢之又慢地向他比划道。
——七年前,金兵攻陷汴梁城,爹爹为了护我和娘亲周全,浑身挨了数刀数枪。当时我还年幼,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便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她悠悠放下手,轻声叹息。
那日夜里的情形,只怕一生也忘不了。
火海之中的东京,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处处是逃亡的流民,满街是血肉模糊的尸首,满目残垣断壁。
云府后院之内,她看着她的父亲,撑着插遍箭羽和长矛的身子,抖了一地的鲜血,回过头来,对她喊道:
“跑!”
跑。
跑……
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每次都真实得不像梦境。恍如昨日就是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依稀能听得到那些令她颤抖不已的惨叫,和那一声震入肺腑的——
跑。
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来,秋亦也喃喃沉吟了一句:
“是东京那场战役啊……”

第8章 【身不由己】

言语里带着几分怅然,听君抬起头来,正见他垂眸望向地上的井口出神,便小心拿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秋亦这才微微皱起眉。
“嗯?”
听君有些试探性地笑了笑,五指微曲。
——公子从前,也住在汴梁?
这个问题他似乎不耐回答,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他不说话,听君也没法说话,两人便如此安安静静地站着。
头顶的星辰斑斑点点,落下些许星光来,和他手里的灯盏交映成辉。秋亦素来喜欢穿宽松的袍子,他身形清瘦如竹,灯影之下便愈发显得超凡脱俗,俊逸如仙,似隐隐有光华罩于周身。听君歪头看了半晌,直到秋亦莫名不解地对上视线来,方是如梦初醒,
“你在看什么?”
她耳根子一阵发热,心虚地摇了摇头。
秋亦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抬眼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时候的确已不早。地上的灯烛光芒摇曳,四周气息寒凉,听君轻轻呵了口热气,想这外面阴冷的紧,她不由关切道。
——公子还是快回去休息罢。
秋亦仍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句,继而悠悠转过身去。
“早点歇息。”
即便是背对着自己,明知他看不见,听君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刚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灯笼时,蓦地手上一抖。她疑惑着望了望秋亦的背影,心自揣测。
他莫不是特意来陪自己等到子时的……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她就十分可笑的摇头否决。
秋亦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量来是自己多想了。
将井边的杂物收拾好,此时已寒气迫人。
她提着灯盏,紧了紧外衫,径自往房中走。
*
不知是不是昨晚吹了一夜冷风的缘故,第二日一早,听君便觉得略有些头晕眼花,她出门打了水准备回屋梳洗,正巧秀儿也刚起床,一进门就被她那一脸潮红吓了一跳。伸手上去探她额头,那里已是烧得滚烫,便连忙向管事的告了假,又请了大夫开了方子,整整一上午,她就在床上躺着昏睡,直到午后才醒。
秀儿去厨房端了碗稀粥,先盯着她把药喝完,这才把稀粥盛来。
听君捧着那粥碗,因满口的苦涩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秀儿看着心疼,摇头叹道:
“你也是运气不好,夫人偏偏挑你去拜这露天在外的井神。你说要是祭祀灶神爷和财神爷,也不至于染上风寒啊。”
听君吃完了粥,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她靠在枕头上,摆了摆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病得不重,睡几天应该就能痊愈了。
“哎,倒不是这个……”她努努嘴,翻着白眼心头不悦,“指不定金钗和花开那两个小蹄子又要去少爷夫人那里嚼你的舌根了。”
听君笑着摇了摇头。
——她们要说,你能拿她们怎么办?难不成还能把嘴给堵上么?
秀儿耸了耸肩,上前去替她把那空碗收起来。
“下午我还有活计要做,没法子照顾你了,你好生睡一觉。捂些汗出来,没准明儿便能好了。”
知晓她请的这半日的假也十分不易,听君早是过意不去,示意她快些去忙。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不必担心。
“那……那好吧。”秀儿拿了托盘出去,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后者依旧是一副温软笑容,她呆了呆,神色有些变动,踯躅了少顷才举步而走。
屋外,树木荒凉,墙角略生杂草。
秋亦是在外面用了晚饭才回的山庄,天色已大暗,屋内尚点着灯。他刚坐下正准备喝茶,金钗就进屋里来,颇为细心地给他倒茶研磨。秋亦扬了眉瞥了她一眼,随手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怎么是你,听君呢?”
金钗把那旁边儿的一盏灯打上,回头来笑道:“听说是昨儿祭神吹了冷风,眼下着了凉,正在屋里睡着呢。”
“着了凉?”他禁不住冷笑,“就这么一会儿便病倒了,当真是弱不禁风得很。”
金钗一听他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应和。
“可不是么,都说她娇贵得紧。仗着自个儿模样有几分姿色,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合着有小姐的心没小姐的命,说来也是白搭。您瞧她白日里起得晚,活儿做得不多,晚间早早就回去了。
夫人不过让她拜个神,还没隔天儿呢就嚷着说头疼身子虚,像是咱们别的姐妹没吹过风似得,就她一个人事儿最多了。”
秋亦放下茶杯,连眼皮子也没抬,口气清淡:“我让你多嘴了么?”
看他那表情也瞧不出是喜是怒,金钗没敢再多言,只得默默打扫里屋。
过了半晌,听得他偏头问道:
“她住在哪个园子?”
金钗擦着花瓶,一时没明白过来这口中的“她”是只得谁。
秋亦见她半日不答,不由拿手指敲着桌面,又重复道:“听君住在哪个园子?”
“在……在咱们院子旁边的楼外楼。”
后者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金钗捧着那花瓶,猜不透秋亦心里作何想法,正觉奇怪,忽见他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面走。
且说秀儿在门外倒了脏水,拎着木桶想要些热水来洗澡,刚出了垂花门,迎头就撞上秋亦,她骇了一大跳,忙把木桶背到身后,一脸惊异。
“三、三公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秋亦往她脸上一扫,自记不清她是什么人物,只朝那前面的房舍轻轻颔首:“云听君可是住在此处?”
“是……”秀儿说完,便急急又道,“三公子,这可是下人住的地方,您……您怎么能来这里呢。”
秋亦不以为意地甩了袖子,作势就要往前走:“我去哪里,还用得着你管?”
秀儿大着胆子上前拦他,一双腿却抖得不行:“可可可……可是前边儿那是人家姑娘家的住处呀,您这么贸然进去,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