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初然又咳了几声,这几日她一直在吃药,想来水也喝得少,恐怕嗓子又干又痒。桌上的茶还有余温,穆信起手倒了一杯,仔细喂她喝下。
昏睡中,她的嘴难以扳开,故而一杯水起码洒了大半,但总聊胜于无,穆信放下杯子,用绢帕将落在被衾上的茶水细细擦去。
待得再拿一杯水将要喂她喝时,初然眼球微微一动,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穆信手上一滞,茶水竟有几滴洒了出来,看她眉头深深皱着,嘴唇轻抿,过了一会儿眼角浸了一颗泪珠划落在枕上,晕染开来。
从前只道是她性格豁然,终日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样子,便是无父无母也未曾放在心上过,仅仅是眼下她疫病缠身昏迷不醒方才知晓,其实初然也不像平时表象上那般坚强,或许和旁人相比她更加渴求有人关爱罢……
想到这里,他深颦眉头,喂茶水的动作轻了又轻,生怕令她不适。
“咳咳……师父……”
喝过水,初然仍旧在嘴里念叨着,眼珠滚了滚,眼皮忽然浅浅拉开了一条缝隙,不知是睡还是醒。穆信凑上前去,低声唤她:“初然?”
“师父?”被衾中,她蓦地一下伸出手,竟紧紧地扣在他手腕上,“是师父么?”
眼睛明明已经睁开了,但这模样却像是在梦里呓语,穆信默然片刻,方才道:“不是……我……”
“……穆大人?”
初然翻了个身,把脸上鼻子一下的位置又埋进了被中,手却还没松开:“娘亲没来看我……师父……师父没来看我,穆大人也没有来……”
她话里说的酸楚,穆信喉中略略哽咽,虽明白她尚在昏睡之中,却还是柔声解释道:“我在。”
明显感觉到她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紧了几分。
初然嘴蒙在被衾里,说话含糊不清:“没人来看我……我会一个人……一个人死在这里……没人看我……”
“你不会死的。”穆信轻轻在她胳膊上拍了拍,“很快病就能治好。”
后者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真的么?”
“真的。”
“那就……那就好……”喃喃地重复着,最后微不可闻。
大约还说了些什么,他便再未听清了,没过多久,初然就又沉沉睡去。
今夜格外的安静,就连营中巡夜守卫的步伐也是清浅。忙了数日,穆信这会儿才感到身心疲惫,索性靠在床边闭目浅眠,因怕她着凉,本欲将她的手放回被衾里,怎奈何初然仍旧死死拽着他手腕。不忍将她手指扳开,穆信只好也将自己的手盖在被中。
温暖的气息透过掌心传至全身,大约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般的感觉,心头居然生出一丝贪恋。
他启唇幽幽叹了口气,思绪纷繁杂乱,脑中不断闪现出十年前的零碎片段,一幕一幕,一场一场。
不知不觉中,天边已然朝日破晓,万物绽辉。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掐指一算,男女主就快在一起了,大约还有……五六章的样子吧!
绝对不会告诉你们我回归写的这十几万字有多么多么的艰苦……
恨不得一日让男女主滚滚床单,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
如果要问为什么……
大约我是抖M吧…………_(:з」∠)_
☆、【剑拔弩张】
早上,尚在睡梦之中,穆信就被帐外吵杂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清亮的日光透过营帐穿进屋内,看这模样大约已是很晚了。
桌上灯烛燃尽,他倒是未曾想自己会睡着,虽然时间并不久,恐是太过疲倦方才至此。抬头去看床上——初然仍旧昏睡未醒,伸手去探了探她额间温度,比之昨日降下去了不少。穆信稍稍宽心,正要起身时才发现腿早已发麻。
往桌前坐了一会儿,帐外的人声却越发大起来,依稀还能听清争吵的内容,穆信终究是烦不胜烦,掀开帐子就将出去,怎料迎面就看见温子楚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身后曾澍远和黄捕头还追着要拦他。
“世子,这万万使不得啊,军营之中皆是染了疫病之人,您冒然进来倘使也……到时,小人可不好向王爷交待啊。”黄捕头一面解释,一面又不敢动手制止,满脸焦急。
温子楚反而冷哼一声,不以为意:“怕什么,若真染了病,也是我的事,与你什么相干?”
黄捕头欲言又止:“哎哟,您是这么说,可王爷那边……”
“行了行了,什么事儿我担着,那通行令也给你瞧了的,还怕是我胡乱闯的么?”温子楚说罢,也懒得再搭理他,径直而走,抬眼看得穆信,表情先是高兴了一会儿,立马却又阴下来。
“你在这儿?”走到他身边,温子楚点头示意,“那丫头身子好得怎样?”
穆信没有答话,倒是后面的曾澍远上前道:“初然姑娘正值疫病发病中期,昨夜额头烧着,今日还没服药。”
温子楚转过身:“那还不拿药来?”
“呃……”曾澍远轻轻抿唇,迟疑了一会儿,“那个,药方是研制出来了,可是眼下营中的药材皆不能使用,等外边儿的药送进来,只怕是明日了。”
“照你这么说,她就这么耗着?”温子楚斜眼皱眉,一脸的不信任,“万一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曾澍远忙笑道:“世子多虑了,此病不吃药才是最好的,病之源头本就是这药啊。”
因不知事情原由,温子楚也不懂他所说何意,握着扇柄的手一挥:“好了,你也不必说这么多,你若能治好她,往后我自会答谢……她还在睡着么?我进去瞧瞧。”说罢,不等人回答,低身就进了营帐内。
初然一日服药三次,屋里难免充斥着苦涩的味道,故而他刚进去,就不自觉皱眉,抬起袖子在鼻下挡了挡。
床榻在右手边的位置,瞧那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被衾,此外还加了几件外衫。初然闭着眼睛,呼吸浅浅有序,脸上已被红斑覆满,淡红中隐隐有白色的纹路,乍一看去甚是骇人。
温子楚是在她病后头一遭过来探望,自然没见过这般情形,他登时被愣住,显然是不敢往前走。
穆信和曾澍远随他之后进屋,在帐门口便看他呆呆立在原地,表情震惊。
“……此病名曰赤血症,但凡染病者,数日后身上便会起这斑痕,不止凤姑娘一人,我娘脸上也有这样的痕迹。”曾澍远在一边儿细细解说着,原以为温子楚会被吓得退回来,不料少顷之后他竟缓缓在床边坐下,两眉渐渐皱起来,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
床头摆了一个铜盆,初然的烧尚未褪尽,温子楚伸手摸了摸,继而又将她额上的巾帕取下来,换了水,拧干,然后盖上。一举一动十分小心,看得曾澍远目瞪口呆。
因得黄捕头与初然不熟,又是男子,故而进来的除了他以外就只剩穆信了,曾澍远瞧了好一阵,才朝旁边的穆信悄声道:“世子对初然姑娘倒是关心得很,他们的关系想是不同一般吧?”
四周静默了良久也没人回复他,穆信从来话少,曾澍远自没放在心上,待得偏头时,却在微光里瞧他表情略略有几分暗沉。正巧这时候穆信的视线也移了过来,大约是发现他在看自己,眉峰轻轻拧了一下,随后转身。
“你们照顾她,我先告辞。”
曾澍远茫然不已:“诶?穆、穆大人这就走了?”
后者话也没说,掀帐出去。
营内离此地不远之处,黄因池正站在那儿训斥石晏,也不知他几时来的,大约是偷偷跑来不想却被他发现。
“啊,穆大人,你来得正好。”
余光瞥见穆信走过来,黄因池满脸堆笑:“我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什么事?”
穆信止住步子,旁边的石晏趁着黄因池没看他,忙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恰好那黄捕头转头过来,他瞬间表情一转,幸而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是这样的,方才营中的大夫已说明病情缘由,我得往南边儿跑一趟,去接那批送来的药材。这一份旁供要劳烦你送去开封府。”
说着他便递来一张火漆完好的信封。
“宫里的药材都是从那唐家药铺里采购的,如此大范围的出现毒药,依我所见,那铺子肯定有鬼。”黄因池摸着下巴,说得格外认真,一边儿的石晏十分不屑地努努嘴,心道:你现在才晓得,我们可是早就有防备了。
“黄捕头果真是心思缜密,在下自愧不如。”这般称赞穆信说出口来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的。
“嘿嘿,哪里哪里,谬赞谬赞……”黄因池抓着头笑呵呵地红了脸,“穆大人既然这么说了,那便是肯帮这个忙啦,我这里先行谢过。”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石晏尚在暗暗朝他吐舌,不想头顶一句话摞下来。
“还有你,石晏。”
“啊?”
“啊什么啊,你也跟着去。”
“哦……”
*
其实也不是多远的路程,走在城郊的小树林里,石晏一路唧唧歪歪不停的抱怨,大约就是说那黄因池成日里作威作福,将他呼来唤去的,实则武功平平,全靠些许裙带关系才当上总捕头。
“总有一日,我也要教他好生伺候伺候我。”他手握成拳,自信满满。
听他说了这会子话,穆信终究是不置可否道:“你报复心性太过强烈了。”
不想石晏头一遭不同意他的话:“师父,你这就不懂了,正是我心存报复,才会更加努力啊。换个方面看,我这也不是化仇恨为动力么?”
“你真这么想?”穆信皱眉摇了摇头,“人活一世,也就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必将复仇放在如此地位,这样……岂不是很累?”
这句话,他也不知是说给石晏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低头沉默了很久,石晏方才沉声道:“……师父的话或许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无法释怀。毕竟……有些事情,我做不到像圣人那样毫不介意,也做不到什么放下屠刀。师父大概不知道吧,我年幼之时家中遭劫,父母双双去世,想想和乐大人的情形还有几分相似呢。”他苦练武功数年,此番当上捕头,也正是为了寻找当年的杀父仇人,若要叫他放下仇恨,他如何能甘心?
见他表情肃然,全不是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穆信不禁也生出些许感慨。
他劝旁人莫要记仇,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清晨空气极好,林间鸟雀啼鸣,头顶却大多是空荡荡的,除却那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别的都已枝头光秃。
眼见再走一阵就能看见城门,穆信忽然停下脚步来。
石晏犹自不解:“师父,怎么了?”
他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回身看向周围。
树林里好似静止一般,再没听见鸟叫,耳边虽有风声,却不闻树叶摩挲。
这样危险的气息穆信极少遇上,他纵横江湖已有些岁月,武林中不乏有绝世高手,但能将身形隐蔽至此,又给人以无形的压迫之感的,这是头一次。
显然,来者不善。
“石晏,小心,附近有人。”
“好!”石晏武功自不比他,对敌人的迫近毫无感觉,但听他如此警告,又看他这般表情,登时提起十二分精神,仔细观察四周。
林中依然静谧,地上枯叶重叠,厚厚的铺了一层,两人双脚皆是用轻功稍稍而抬,准备应对随时来临的人。
正在这时。
“石晏,上面!”
穆信急急出口,只见上空几棵树枝交错中间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持一把空穿铜环金背的雁翅刀,刀光冰寒,速度迅捷,直逼石晏的脑袋。
穆信一把拽住他臂弯,狠狠一拉,那刀刃擦着他的脸颊险险而过,却划了一道血痕。
“嘶——”石晏摸了一把血水,咬咬牙,“打人不打脸的。”
穆信提醒道:“别分心,还有人。”
说罢,那对面林子中飞快奔来两人,手上皆是一把大砍刀,脸不蒙面,看样子恐是那邱相鸣找来的杀手。
“是江湖闻名的铁刀派。”穆信眉峰一紧,这群人向来是要钱不要命,下手极狠,便是有身死之危也要将任务完成。
石晏鼻中一哧:“哼,那姓邱的也是大捞了一笔,这几人身价不菲着呢,一个人头起码一百两黄金!”
说话间那打头的一把大刀横了过来,将他二人分开,石晏取出双锏迎面接下他这一招,这把刀乃是上等精铁所致,少说也有个七十来斤,那人手劲这般的大,一刀下来虽是挡住却也震得石晏虎口发麻。
此间他同这边一人纠缠,穆信那边却一人对俩。
到底功夫不同,几招之下穆信已将他二人套数看透,起初只当他们是武林高手,内息如此强大,待得交手后才发现他三人不过内力深厚,招式上还欠缺得很。如此一来想要取胜便就轻松许多。
两把大刀登然架上,穆信以一剑隔开,他们使得这样重的武器,那么身形必然会笨拙许多,思及如此,他脚步一转,动作加快,刀光剑影已看不清长剑本来面目。
两名杀手霎时有些发愣,但很快调整战略,二人分站两边一人把持一边范围,如此刀刃的面积就扩大了一倍。
怎想脚步才刚跨出,眼前一柄长剑剑尖直指而来,到胳膊三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侧,猛然回刺,穿胸而过。
“啊——”
听得一声惨叫后,那人倒地不起。
穆信稍稍喘气,另外一人却丝毫没有因同伴的死停顿悲悯,趁他迟疑地这一瞬,忽的从他背后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绕的是穆信也被他伤了一刀,他纵身急跃一脚将他头踹开,持剑又狠狠一刺,剑势奇急,破头横过,劈作两半。
“师父!”这边战事刚完,石晏就已撑不住了,连忙转头向他求助,“快来帮帮我!”
穆信略一颔首,正将上去,怎想头竟又是一阵晕眩,他险些没有站稳,抬手之际,看得手背上赫然是那红色斑痕,他当下一惊。
怪不得这几日会有头昏之状,原来不知何时他也染上了这病,幸而眼下还在病状之初,应该没有什么影响。
剑光霍霍,横在石晏面前的刀刃被长剑挑开,他胸口仿若大石落地,只觉轻松不已。此回杀手只有三人,灭了其中两个,剩下这一个再如何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穆信和石晏二人左右夹攻,不多时就将其生擒。
石晏把手里的一把长锏抛起反拿,架在那人脖子上,大声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跪在地上,头也没抬,自不理他。
“你要不说,我就把你这喉咙割破了!”
说着石晏就加了几分力道,怎料刚动手一股浓血就从那人口中喷出,把他吓了一跳,想他不过是割了个脖子,怎么就生出这么多血来,当即要问,却见那人头一歪,身子斜斜倒在地上,眼睛翻白,竟是死了。
“这这这……”石晏忙回头去看穆信。
“他咬舌自尽了。”穆信淡淡道,“看这样子,不需问,十有八/九便是那邱相鸣。”
“想来也是。”石晏收起双锏,“我们还是快快进城去,把这信封交给开封府尹才是。”
“好。”
穆信轻声而答,嘴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瞧他面色有些难看,石晏不由上前关切:“师父,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没事……”穆信伸手掩嘴,摇了摇头,这个当儿石晏分明瞧得他手背上的红斑,立马激动道:“师父,你!你也得了那个病!?”
一时不经意,不料让他看到,穆信仍旧坚持:“没事,进城就是。”
“可是这病……哎,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军营里去吧?好歹那里还有大夫。”
穆信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惊慌:“那邱相鸣杀人灭口不成,一会儿只怕会想办法逃走,如今不去抓他,往后可就失了良机。”
石晏咬着下唇,纠结道:“那你……”
“眼下就算回去了,药材未到,这病也还是无解。”穆信略略调整气息,直起身来,“放心,我还撑得住,走吧。”
心知他打定主意,自己如何劝也是无果,石晏无奈,只好跟上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神色,一面扶着他手臂,生怕他又晕倒。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大家收看整整一章节的武打戏,谢谢观看,么么哒!!!
什么?你说你嗅到了【坑爹】的味道?
怎么会【笑,鼻子堵了吧,快拿纸通一通。o(*////▽////*)q
这个不算案子的案子下一章节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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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我拖沓啊,大家要注意观察石晏哦,这可是一个很X很X的XX【屏蔽字眼请自行脑补。
总而言之。
神转折,绝对会有的!
看我真诚的眼屎。"o((>ω< ))o"
☆、【天赐良缘】
时间尚早,街上行人稀少,唐家药铺已是许久不曾开门营业,今日依旧大门紧闭。
铺中的花园之内,在那药架子上无数的草药晒于太阳之下,尽管温度并不高,但天气格外的好。书房的窗户难得打开,屋里沉积的空气四散出来,邱相鸣站在那窗前,神色紧张的往外探望。
隔了这么久,三人还未回来见他,只怕是事情有变。
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他终究是按耐不住,提起桌上收拾的整齐的细软就将出门。手刚抚上门栓,门却自己开了,他愕然抬起头,迎上来的却是一把寒气迫人的长剑,持剑之人眼神犀利,眉峰斜飞入鬓,面目不怒自威。
“你……你们!”
“嘿嘿,想不到吧?”石晏从穆信背后得意洋洋的走出来,双手环胸,斜着眼睛看他,“你那三个小杂碎已经被我们俩给撂倒了,你是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
邱相鸣微愣一瞬,很快恢复如常,表情里带着一丝傲慢:“哼,我既做得出,就不怕被你们抓住,今时今日也在我意料之中。”
眼下石晏才看清他相貌,原来这邱相鸣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男子,生的白白净净,一脸书生模样,和那个曾澍远倒是很相似。想不出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穆信将剑锋往前逼近了一寸,沉声而问:“京城百姓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他们?”
“谁说无冤无仇我就不能害他们了?”邱相鸣不屑地转开视线,冷笑,“我就是要让他们全都被隔出城外才好,要能死在病痛折磨之中,那才是最好不过。”
“好狠毒的心肠。”石晏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这么做,对自己什么好处?”
“好处?我能有什么好处?”他不答反问,唇边却依然笑着,“我不过能享受在大街小巷谈及瘟疫时,人们脸上的恐惧之感罢了,说明我这病着实是研制得非常完美。”
“你这人……有病吧?”石晏禁不住摩擦了一下胳膊,吐舌道,“好端端的人,偏生要作恶,待送你去官府问斩,到了阎王爷那儿,准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那又如何?”邱相鸣淡然得令人惊讶,“最可怖的十八层地狱,就是在这人世之间而已。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人间更为痛苦之处么?”
穆信脸色微微一变,听他仍旧道:“你们二位可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着朝廷给的俸禄,自是不会明白。遥想当初,秋闱之际,我上京赶考,眼看明日就要考试,怎料得突然生了天花。我强忍痛楚走进考场,考卷都已写完,却被那监考官轰出了汴梁。”
“十多年寒窗苦读……你们这些武夫,如何能理解我的心思?!”邱相鸣眸中一凛,愤恨道,“得知我得了这不治之症,又极其容易传染,连客栈也不收留我,大夫也不为我整治,人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我早死早超生,连走路都要离我数丈之远,真真是可笑之极!而最终给我一口饭吃的,居然是我一向看不起的青楼女子。
试问人心若是黑的,又分什么身份尊卑?”
石晏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感同身受:“你说的那个青楼女子,就是迎仙居的顾妈妈?”
邱相鸣没有正面答复他:“这个女人在人们口中极其吝啬,不曾想她会施舍我饭菜和草药。这大约也是她积德,不过隔了这许多年,再回汴梁时她却早不记得我是谁。”
有些人总是在不经意间为自己种下因果,这也许就是顾乐娘能逃过疫病一劫的缘由,许多事情,早在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幸而苍天有眼,我在城外流离数日,病竟自个儿好了。我回到客栈原想讨回自己的包袱,那小二竟以我染有疫病,生生把我赶出去,如今想想,只怕是我那点儿微薄的盘缠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吧。”
穆信并不同情,只冷声道:“老天既给了你第二条命,为什么还要这样不珍惜?”
“第二条命?”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出声,“身无分文的我,那时要从北一直往南回乡,你可知有多艰难?我一路乞讨为生,吃的是剩菜剩饭,有时真饿得紧了,还要和狗抢吃的。
等我走回到家中,已是一年以后,从我离家之日起家里的老母亲足足等了我快有两年。两年来我一封书信也无法寄回,她以为我凶多吉少,早在半年前上吊自缢,这第二条命老天爷还不如不给。”
石晏忽然对他十分理解,哽咽道:“你也是很不容易的。”
邱相鸣眼神一转,表情又恢复轻蔑:“你说,老天给我的这条命难道不就是为了让我能有机会寻仇么?他们这样对我,我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视为过街老鼠的滋味。
想来一群王孙贵族住在那军营之处,左右无人使唤,还日日受人脸色看,这般的情形真让我痛快。”
穆信收回剑,把绳索递给石晏,示意他将他双手绑上。
“你虽复了仇,但这一条命也随之搭进去了,值得么?”
邱相鸣平淡无波地看着他:“有什么值不值得,这一生我能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高兴,也算是圆满了。难道我就甘心一辈子留在乡里,做个平平凡凡的教书先生,想起在此地受的屈辱,夜夜梦魔缠身?若真如此,还不如一死了之。”
“……”
穆信被他的话噎住,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有人说千金难买心头好,他也是头一回看见这样敢说敢做,又毫不后悔的人。或许在这方面上,自己也是惭愧不如……
手被石晏死紧死紧的绑着,邱相鸣一脸无所谓,只看穆信双眉深拧,思绪万千,他垂眸目光落到他手背上,鼻中嗤笑:
“看你也是病的不轻,还能忍着跑这么远来逮我,我算是佩服你了。”
穆信轻轻抬头,口气清冷:“不劳费心。”
“哼。”
“走啦走啦,有什么事去开封府再说吧。尽管我是很欣赏你啦,不过这案子还是要结的。”石晏推着他往门口走去,蓦地又回头唤道:“师父还不走么?”
桌前,穆信却仍立在原地,窗外阳光正好,露水清澈透明。
*
药材是在那日晚上运送到的,邱相鸣被捕后,穆信也随之被送去了城郊军营。
接下来的几天里,便是无休无止的吃药和昏睡。
且说那邱相鸣本是个书生,却在回乡后潜心学习医药之术,也不怎的发现一种可传染的皮肤上的病,若是一直不得以医治,便会成为致人死地的绝症。故而所谓的赤血症其实也并非无药可解,不过是众人没有吃到良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