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小圆过生日,她前年就嚷着想去打猎,那会儿爹身体不好,我没同意,今年反正没别的事。”项桓把里衣的带子系了个结,征求她的意见,“咱们干脆到城郊住几天吧,你觉得怎么样?”
宛遥抖了抖他的外袍,随口道:“嗯,好啊。”
“小圆这丫头,都快满十六了,我琢磨着该给她谈一门亲。”他讲到此处自己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你说,整个长安城,会有人肯娶她么……”
他们项家的姻缘还都是一脉相承的坎坷啊……
项桓正若有所思地嘀咕,宛遥叠着他的外袍,忽然从袖口里摸到一封折叠的笺纸,她狐疑地展开来看。
上面的字迹居然莫名熟悉,写着——
下月初一,戌时三刻,长安曲江池西桥,不见不散。
落款是深山含笑。
项桓原在侃侃而谈,不知她手中拿的是什么,遂也凑上前,漫不经心地把那其中的几行字读完。
等看到最后几个字,他神情一顿,逐渐发懵,侧目对上宛遥的视线。
女孩子转过来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头天就扔了吗?”
一看见她眼里的情绪,项桓就知道不妙,忙语无伦次地开口,“不是……这不是我的……”
宛遥深深皱起眉,显然是动了气:“上一回你拿这些东西来气我,我可以当是你开玩笑,都隔了那么久,同样的把戏,你还想来一次?”
“我真没有。”他简直觉得自己快冤到窦娥坟头去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宛遥就将满怀的衣服塞到了他手里,转身出了门。
“诶,宛遥!”
项桓手忙脚乱地把外衫披上,一边穿一边追出去,“你等等我。”
马车就在街边停着,她小碎步走得还挺快,三两下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心知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自己若贴得太紧,铁定惹她不痛快。
当着周围一帮下人的面,项桓不好表现得太反常,只能先佯作无事地上了马。
宛遥:“启程吧。”
像是忽然把赶路催得很急,匆匆忙忙的,车夫们虽不解其意,却也立刻有条不紊地甩鞭子打马前行。
项桓尽量不露声色地挨在她车子旁边,左右一扫,在窗边压低声音:“宛遥,你先听我解释……”
“那些信件的的确确不是我准备的,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想逗逗你,不过后来我也没放心上了,真的。”
“我来这儿又没带什么侍卫,咱们房间每日有人打扫,说不定是那个人买通了宇文家的仆婢,偷偷带进来的,我……”
车里的女孩子不为所动地一伸手,把帘子唰的放下,给他吃了一份闭门羹。
项桓抿了抿唇,只好自认倒霉地坐在马背上吹冷风。
回程的路上,三天两夜,宛遥还真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讲,连吃饭坐得都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从头到脚散表示着嫌弃。
一行人在第三天的晚上抵达长安城。
甫一下车,项桓便丢开马跟在她后面,见她板着个脸也不太敢抖机灵,试探性地牵了好几回手,都让宛遥给甩了。
她先一步进屋,项桓还没反应过来,房门“砰”地关上,很快里边就落了栓,这动作简直一气呵成,大概在心中排练了不少遍。
“宛遥。”
门要踹开其实不难,但毕竟是自家的东西,而且闹不好动静太大,第二天各种流言就能传得满府皆知。
他无计可施站在外面,“你让我先进去吧。”
“大冬天的……我在这儿杵着也不合适啊。”
卧房中的灯转眼亮起来,项桓赶紧轻拍了几下门,“宛遥,宛遥……”
她把火折子搁在桌上,意难平地吐出口气,隔着一道门,听他还在卖惨:“叫爹知道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宛遥微微偏头,咬着唇小声反驳:“本来就是。”
为了避免下人听见,敲门声十分克制,持续了好一阵,忽的没再听到动静。
她不自觉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又忍不住想凑上去瞧瞧,就在这时,“吱呀”一响,支摘窗竟给人推了开来,项桓带着一身的寒气跳进屋搓手,自言自语:
“想不到院子里的风还挺大……”
宛遥先是愣怔地打量他,旋即把目光投到被折了一半的窗栓上,秀眉当下轻轻一蹙。
后者像是早有预料,在她说话前率先开口:“诶你别生气……我明天保证修好,亲自修。”
说完,又腆着脸笑道:“夜里是真冷,你就让我睡一晚吧。”
可能知道自己理亏,项桓近乎把厚颜无耻发挥到了极致。
宛遥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气都没地方气,咬牙背过身:“我不要跟你一起睡。”
他当即顺从道:“那我打地铺。”
言罢,手脚麻利地跑去床上抱被子。
“诶……”宛遥终于没了脾气,只能由着他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屋里是烧着炭盆的,和院外的温度差距很大,项桓这些天吹了冷风,肉身充斥着寒意,猛一吸入暖气,肺腑中竟隐隐刺痛。
他弯腰抱被衾的动作不经意地僵了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笑道:“这样不就行了,你有事还能叫我。”
“你……”
话刚出口便被项桓一个响指打断,“时候不早,我去准备热水。”
“……”
晚上熄了灯,在这般匪夷所思的状况下,宛遥稀里糊涂的爬上了床。
她习惯睡外侧,面朝墙的方向拥紧被衾。坏了栓的窗关不太稳,让冬夜风吹得哐哐细响,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入眠。
宛遥睁开眼盯着旁边缺了一半枕头的空床,默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项桓正躺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双目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熟睡的模样,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均匀,大概是累极了。
宛遥顿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认真生闷气,内心颇不平衡——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她愤愤地皱眉瞪着下面的人,试图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愠恼。
然而瞪了半天,也感到没意思,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声中混进零碎的小雨,砸在屋檐上,渐渐的,雨就下大了。
空气里有股湿润的味道。
宛遥突然看见项桓在梦里拧了拧眉,喉结吞咽似的滚动了一番,旋即将脑袋往被子下埋,她像是想到什么,抬头朝花窗望了一眼。
朦胧的月色间树影婆娑,被雨水与风打得枝摇叶晃。
项桓听见脚步声时,人猛地醒了,还没来得及睁眼,周遭冷不丁亮起了光,照得双目微疼。他正撑着身子坐起来,刚转头,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额上。
项桓人还睡得有点发怔,灯火烛光里看到宛遥披着外袍蹲在面前,面色凝重地试着他额间的温度。
“你怎么起来了……”
她的手移到他后颈处捏了几下,又放到腰上去,陈年旧伤的筋肉僵硬如铁,连带血液也跟着发凉发冷,饶是睡了这么些时候,依然无法流动开。
宛遥颦眉问他,“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又犯病了?”
项桓先是一愣,继而瞧了瞧她放在腰腹处的手,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儿。”
“坐过来,我给你擦点药酒。”
说着,她拉住肩头的外衫,举灯去药箱里翻找。项桓看着宛遥的背影,掌心忽的一暖,于是利索地脱掉衣服,在床边坐好。
他前些年打仗落下的伤遍布全身,唯有腰部与后肩最严重,尽管已经痊愈,每逢寒冬时候却总是会酸疼,淤血堆积。项桓现在年轻倒是不觉太难受,但若不及时推拿,等老来只怕会十分煎熬。
宛遥借着烛火在他肩颈处用药轻轻搓揉活血。
她手劲儿不大,刚刚好的感觉,柔软的指尖按在穴位上,有种莫名的舒服。
项桓低头坐着的时候,手指就不住来回的搅动,思索着趁眼下时机正好,要怎么开口打破僵局比较妥当。
他悄悄朝后瞥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还在生气啊?”
宛遥将热巾子敷在他肩胛上,另倒了药油抹在腰背。
项桓紧接着说:“以后再有这样奇怪的东西送来,我一定不会收了,直接让小伍把人赶出去,保证咱家里干干净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会有。”
他烦躁地轻舔嘴唇,“是我大意了,真没想到她能追到洛阳……”
“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宛遥不着痕迹的打断,低头收拾药瓶。
他闻言,怕讲太多再招她烦,也就不便继续往下解释,扯过旁边的里衣,一面穿一面走回地铺。
宛遥余光瞧见了,看着地上单薄的被褥,双唇嗫嚅片刻,忍不住唤道:“项桓。”
对面的人正回头,她无奈颔首示意身侧:“上来睡吧。”
项桓眨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唇角不自觉地一扬,“就来。”立马兴冲冲地将满地被衾一卷,飞快蹦上了床。
两张棉被都沾了人的体温,甫一交汇,周遭的气息顷刻温暖起来。
项桓一躺下,便伸出手去从后面搂住她,一直揽到自己胸膛间用胳膊圈着,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女孩儿颈窝。
他这个人,一向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半分的示好都可以让颓靡的精神原地复活。
项桓感慨地轻叹:“听你一句松口可真不容易。”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地上睡半个月了。
宛遥慢悠悠地盯着别处:“谁叫你自作自受的。”
他笑了一下,把头往前凑了凑,“那些信,我一句都没回过。什么初一十五……我当然不会去,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她轻轻哼道:“你没有一开始拿给我显摆,谁害得了你吗?还不是你自己活该。”
项桓把脑袋贴在她耳畔,嬉皮笑脸地解释,“我不就是想让你着急一下么,也没料到会这样……”思及如此,终究不甘心地磨着后牙槽,“改天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个人,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折腾了一宿,疲惫至极,他发完了狠话就跟着开始打呵欠,抱着宛遥垂头便睡。
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越琢磨宛遥越觉得不太妥,忙又把他摇醒。
“诶——不行。”
少年迷迷糊糊地抬头:“嗯?”
她转身面向他,正色说:“人家怎么也是个姑娘,你这么做未免太伤人脸面了,传出去她往后还怎么嫁人呢?”
项桓勉强撑起眼皮,听她下文。
宛遥略一思索,商量道:“依我之见,下月初一咱们还是得去一趟吧?你好好跟她坦白说清楚,实在不行,再考虑别的办法也不迟。”
他深吸了口气,毫无异议地点头,闭上眼睛继续睡。
“好,都听你的。”
*
初一这天晚上没月亮,曲江池边略显漆黑,但仍旧游人如织。
自打前朝覆灭后,长安夜里就不再宵禁了,这种有花有草有水流的地方自然成为一处消遣的圣地。
宛遥和项桓饭后散步过来,能瞧见不少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沿着江岸游览,远近声音纷杂,还有一位书生似在举杯观星饮酒,很是风雅。
“曲江池西桥……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她举目四顾,“戌时三刻到了吗?”
“方才路过钟楼是戌时,走了这一阵估计差不多了。”项桓也好奇地打量,对来者的身份充满疑惑。近处不时有行人路过,但怎么也不像是写信的姑娘。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旧不见对方出现,宛遥难免有些不安:“会不会是因为瞧见我在这里,她不方便现身?”
她揣测道,“不如……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项桓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她不来就算了,哪来那么难伺候,我们走。”
“你别这么心急……”
宛遥原想叫他再等一等,说话间不远处正饮酒的书生却向这处行来,笑容友好地冲她作揖。
宛遥忙欠身回礼。
“公子……是有什么事么?”
书生捏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放在胸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在下是来赴约的。”
宛遥:“赴约?”
“正是。”他微微一笑,视线却望着项桓。
后者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赴什么约?”
“王爷难道不记得了?”书生展开扇子,扇面一幅白兰花图清新雅致,“在下便是‘深山含笑’啊。”
不知是不是他扇子的兰花图太扎眼,宛遥一时竟听得怔忡:“你是‘深山含笑’?!”
项桓尚不解其意地皱着眉,就见他“啪”一声合拢折扇,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缓缓开口:“当日幸得王爷出手相助,在下感念至今。
“长安街一别,小生终日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唯有将一二情思寄托于信纸上,方可慰藉心灵。”他语气款款,眸中愈发深情,“难得王爷今夜肯屈尊赏脸,想来是已明白小生诗中的心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这辈子便死而无憾了……”
宛遥近乎看见项桓额角的青筋一根一根,十分清晰地往外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后者偏生不怕死地找揍:“‘只愿君心似我心’,王爷,小生已倾慕您许久,只盼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平地里一股劲风乍起,宛遥眼疾手快,在项桓抡拳打上去之前先把他给拦腰抱住。
他手势僵在那里,双目的血丝却红得分明,炸毛似的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我能让你现在就死而无憾!”
宛遥艰难地拦在前面,回头朝那书生道:“你还是快走吧,他真做得出来。”
不承想对方先是被他举动一骇,随即惊喜道:“是这个表情没错了!小生就是喜欢您打人的样子!”
“……”
宛遥腿一软,差点没抱得住他,连声音都带着点颤,“项、项桓你冷静点……这里人多眼杂,闹大了你没法跟陛下交代。
“等回去我做桂花糖糕给你吃?再加两份酱猪蹄?两壶西凤……”
他拳上的经脉险些当场爆掉,目眦欲裂地瞪了半晌,终于狠狠地收了势,大步离开。
“诶,王爷……”
宛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朝满眼失落的书生行礼告辞,转身时,唇边含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小跑着追上去。


第116章 116番外五则
项夫人姓李, 据说也是将门出身。
记得她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拉着项桓贼兮兮地说道:“那个小姑娘以后可就是你媳妇儿了, 要好好给娘争点气, 知道么?”
她笑起来唇角下露出小而弯的酒窝,一颗虎牙亮晶晶的。
彼时项桓还不太明白他娘这句话的意思, 眼中带着不解与迷茫, 项夫人于是将儿子的头发揉成了凌乱的鸡窝,不给面子地笑他是个傻小子。
末了, 又挑着眉问:“漂亮吗?”
这一句他听懂了,不知为什么有些局促, 用手抓抓脖颈, 最后老实地点头:“嗯。”
紧接着, 耳边便爆发出母亲不怀好意的笑声。
元熙十四年的除夕,顺亲王府的小世子满十岁,祈福的天灯飘得整个京城都是, 将一顶硕大华美的走马灯围在中央,光影流转间, 纱罩投影出天女起舞,嫦娥奔月,将军引弓, 刺客拔刀……
那一天,长安所有的百姓都目睹了灯火辉煌的盛世景象。
“这枪金贵着呢,你拿稳了,要是弄坏一点, 我可不会放过你。”
项桓站在王府的偏门前,将雪牙递给一个稍小他一岁半岁的少年。
对方是顺亲王庶出的三公子,想摸他这把枪很久了,项桓瞅准这点,借出雪牙和他换来花灯的图纸。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捡,日日擦拭,隔三天就打磨一次,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那倒不必。”项桓略有不舍地放到他手里,打量着男孩的小身板怀疑道,“你拿得动吗?”
“……还行。”
三公子咬咬牙,两条胳膊吃力地抱着长/枪。
项桓不大相信地多看了他几眼,“那我十日之后来取,你记得还我。”
“知道!”
他便接过一叠厚厚的图样,辗转回到了家。
推开房门,女孩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帽椅上,两条腿前后晃悠,一见他回来,眼睛登时亮出星辉,期盼地跳到地面。
项桓不自觉带着些许得意,把纸张唰啦啦一抖,“看——”
“你真的拿到了?”宛遥欣喜地盯着他手里的图样,虽然瞧不大明白。
“那当然,我出马,什么事情办不成?”
两个孩子头挨头趴在桌上研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画,跑马灯是宫灯,如王府用的那种规格市面上是没地方买的,而项宛两家的爹皆是七品芝麻官,老实说也承担不起这样奢侈玩意的费用。
可小孩子又惦记着要,怎么办呢?
项桓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他图纸看得头大,干脆找了市集的木匠求教,学了半日勉强懂个大概,便初出牛犊不怕虎,抱一堆零碎木头和纱绢放到房中,开始着手鼓捣了。
搭框架,锯木板,敲钉子,少年埋头在桌上敲敲打打。
宛遥没捞到事情做,只好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地想帮忙,项桓心里不耐烦,终于抬起脑袋:“你一边儿去,别碍手碍脚。”
女孩儿被他开口嫌弃,却也并不很生气的样子,只巴巴儿地哦一声,极乖巧地坐回椅子里。她身材娇小,长椅甚至还高出一节,双腿就只能悬在半空,像一尾灵动的羽雀。
等项桓做完了手里的活儿,擦去鬓角的汗抬头时,正看见桌边的女孩也同样朝这边望来,她趴在那里,下巴搁在胳膊上,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冲着他笑。
项桓忽然莫名地感到有点窘迫。
一盘糕饼缓缓推到了他面前,宛遥犒劳似的颔首:“吃吧,才做好的。”
点心是豆沙味儿的,但做得不腻,咬一口满嘴清香,他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块垫肚子,随后一边吃一边向旁看两眼,总觉得不自在。
最后还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找了点事情做。
项桓把画笔和宣纸备好,让宛遥勾花灯里面的小人儿。
他抱着双臂在旁边看。
窗外的天有些阴沉了,手边点上一盏烛火,女孩就凑在昏黄温暖的光芒下,一笔一画认真的涂写,细腻的脸颊晶莹得像是敷了粉。
跑马灯做好了,约莫有一尺来长,和王府的不能比,粗是粗糙了些,但对于半大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奢侈的玩具了。
将其中的蜡烛点燃,再转动灯罩,无数的人马便欢快地跑起来,他们在上面写了有趣的字句,再结合一盘双陆,闲来可以玩上一整天。
这盏灯因为得来不易,宛遥一直仔细而宝贝地收藏着,由于父亲官阶不高,她的闺中好友不多,难得有一两个慕名来看,她也都大方地取出,供小姐妹们把玩。
宛延生辰这日,朝里几位与他交好的同僚登门做客,年纪相仿的刘翰林为了让宛遥有几个玩伴,带着他膝下的一双儿女也一并来了。
刘家小姐比宛遥大五个月,她的哥哥和项桓年岁差不多。两个人平时倒没太多往来,不过跟着大人互相有个眼熟。
刘小姐稀奇那只花灯,进门便嚷着想看,把窗户的卷帘放下,幽暗的室内灯火灿烂,她用手指拨动,羡慕不已:“真漂亮,上次瞧见宫灯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呢——你从何处买的?”
宛遥赧然地笑笑:“是别人帮我做的。”
她闻言有些失落,“什么人啊?能不能拜托他也帮我做一盏呢……我会付钱!”
宛遥琢磨片刻,试探性地同她介绍:“你知道……项南天,项大人家的二公子吗?”
“……”好了,没戏了。
小魔王名声在外,刘小姐顿时无言以对。她沉默地转着精致的灯罩,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说:“宛遥,你可不可以……把它卖给我啊?”
她闻言愣了下,继而用力地摇摇头。
在平时宛遥其实并不吝啬分享自己的东西,但这次不同。自己舍不得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毕竟东西是项桓辛苦做的,她不愿意用他的血汗卖人情。
刘小姐显然很沮丧,恋恋不舍地又玩了大半天,直到前厅传饭,才慢腾腾地跟着出去。
吃饭、闲谈、长辈们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让时间过得漫长又无趣。
好不容易母亲批准得以离席,宛遥总算松了口气,悄悄溜进厨房做甜汤喝,等意外地发现花灯离奇失踪,已经是下午了。
家中的客人陆续告辞,她翻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没寻到走马灯的影子,情急之下慌里慌张地跑出家门。
此时项桓正在坊里和附近的几个男孩蹴鞠,忙得满头是汗,宛遥匆匆地过去,却由于太过焦躁的缘故,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大清楚,却先把脸胀红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项桓一言不发地瞧了她一会儿,转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后面的男孩们不满地嚷嚷:“项桓,你还踢不踢球了?”
“我有事,你们自己玩吧。”
顶着一阵唏嘘声,他跟着宛遥偷偷回到宛府——宛家的长辈不太待见他,以往能不来他就尽量不进来。
房间中非常整洁,没看出有翻动的痕迹,项桓一面四处观察,一面听女孩子讲述一整日的来龙去脉。
很奇怪,他在眼前的时候,宛遥竟感觉自己没那么着急了,连气息都比方才要平稳不少。
“你是把花灯收在这里面的?”
项桓蹲在墙角的一口木箱子前,毕竟只是小孩的玩意,算不上贵重,因此就没加锁,随便是谁都可以打开。
他用手拂过地面的一抹极淡的鞋印,问她:“你说之前有人来问你讨过花灯?是谁来着?”
宛遥如实点头:“……刘先生的女儿,比我大不了多少。”
少年比划了一下鞋印的长短,再和自己的脚比了比,“她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刘翰林走得晚,项桓趁暮色追上去刚好把刘大公子堵在拐角的两道墙中间。他自己做贼心虚,眼见父亲的轿子行远,竟不敢大声呼救,只战战兢兢地抱紧怀里的包袱,咽了口唾沫望向对面的少年。
项桓比他还小半岁,但足足高了他半个头,两边衣袖挽在手肘之上,小臂处的肌肉结实而分明,这般居高临下地站着,十分有压迫感。
“你、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朗乾坤……”
刘大公子也是出于无奈。
他妹妹最好面子,在别人家看上的东西,死缠烂打非要他做个一模一样的,偏不巧,他也好面子,在自己妹妹跟前不愿露怯,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等临着要走了才开始担心,急中生智只得出此下策。
“你很能耐嘛,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项桓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
刘大公子有点怕他,可又死撑着不肯承认,“谁说我偷的?你别信口雌黄污蔑人!这是方才我爹路上买的!”
宛遥原本趴在项桓的身后,被他用手不着痕迹地推了推,示意她站远一点,自己则开始活动筋骨,俨然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我不跟你废话,把东西还来。”
说着将手掌往前一伸。
那刘大公子也不知从哪里吃的熊心豹子胆,为了一张脸面竟豁出去了,先嗷的一声给自己壮壮胆,脑袋便朝项桓胸膛猛地顶去。
少年想不到对方会突然袭击,他眼神忽变,扭转脚步稳住身形,手揪住刘大公子的衣服,拎起拳头砸向他的背脊。
两个半大的孩子瞬间扭打在一起,像路边暴起的两条小野狗死死的互咬谁也不松口。
宛遥担忧地站在旁边,不敢上前拉架又怕他们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你们……”
“你们不要打了啊。”
少年的腿踢翻堆在角落的瓦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她赶紧躲开,只能劝道:“项桓,你别打伤人了!”
刘大公子到底是文弱书生,被他摁在墙上一通拳打脚踢,怀中裹着花灯的包袱应声而落,滴溜滚在脚边。
然而两人互殴得太忘我,一时竟没留意这矛盾中心的重要物件,而刘大公子被揍疼了,终于狗急跳墙奋力推了项桓一把。
少年没站稳,后退间踩滑了小石子儿,“砰”得坐到了地上。
伴随着“哐当”一声响,身下似有何物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残骸。
这一刻,在场的三个孩子都懵了半瞬。
后知后觉的小疯狗也终于偃旗息鼓。
项桓预感不妙地转过头,抬起手,那灰布下果然露出某物熟悉的边角,他登时像被铁烙烫住,噌一下蹦起来。
那盏花灯诞生不到两个月,终于死不瞑目地阵亡了。
这边的少年们眼睁睁看着女孩子怔愣的双眸由白转红,眼眶一点一点漫上水汽,跟着肩膀就开始上下抽动。
刘大公子长这么大,其他的没学会,但也明白惹女孩儿哭是件十分罪恶的事情,当即三下五除二地拔腿开溜了,将烂摊子抛给项桓一个人。
少年没料到他跑那么快,左右四顾,自己也手足无措起来。
宛遥在那堆明显回天乏术地木头块前蹲下,扒拉了一阵,意识到的确没救了,于是才用两手捂住脸,缩成一团伤伤心心地掉眼泪。
项桓头皮发麻地挠了挠脖子,试图安慰:“宛遥……”
“你别哭了……”
她其实也不发什么脾气,哭声也不大,断断续续,轻得像是猫叫,可她就是不停。项桓听着,总感觉她难过得好似天要塌了。
少年没有办法,在旁边走来走去,最后也单膝落下蹲在女孩儿身侧。
“宛遥。”
他把她哭得满面泪水的脸捧起来,用手抹去一把湿意,“好了好了……”
“不就是个花灯么,下次我再做一个赔给你便是了,多大点事儿啊。”
小姑娘伤心得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被少年牵着手轻轻拉起,“走,我带你去吃蟹黄汤包。吃过了就不要哭了。”
“嗯。”
女孩跟在男孩的背后,手拉着手安静地行在长安城黄昏的街巷间。
很多年以后的除夕夜,宛遥推开卧房的门,她看见桌上的花灯正欢快的翻转着,光影在屋内如水般流动。
趴在桌边的小小少年用手指不断地拨着灯面,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在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然而一旁的小姑娘身高有限,蹦了半天也没冒头。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托着她两腋轻轻松松将她高高抱起。
“哇——”
她说话还不大利索,操着一嘴大舌头高兴道:“爹爹,兔叽……”
项桓将闺女往灯前凑了凑,慢条斯理地笑着应声:“嗯,兔子。”
宛遥浅浅一笑,垂眸掩上门扉,记忆里的少年朝她望来,眉宇间神采依旧,明朗鲜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