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跟着偏了偏头,“你看摇色子的那位,身形瘦削,肤色偏黑,胳膊上还有伤。我记得之前和人赌腰刀的时候,他的手还不是这样的……”
拿不准这是不是出老千。
项桓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那庄家刚好停手,目光也不经意地撇过来,做贼总是心虚,一看他二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对象仿佛还是自己,不由就开始无故紧张。
赌桌上的另一个下家与他不约而同的对视。
宛遥正迟疑地抬眸,眼光一交汇,对方先露了怯,收起一堆金银拔腿就跑!
“跑什么!”
项桓是属疯狗的,但凡见着目之所及有快速移动之物,便忍不住手痒想抓来看看。
原本他还未觉出哪里不妥,那两人一动,直接本能反应,跳上桌追过去。
“项桓——”
桌子旋即翻倒,筹码、银钱和玉石铺得一地皆是,瞧热闹的一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立时蜂拥而上,把满场堵得水泄不通。
宇文钧和余飞未能突围,反倒是宛遥走得快,幸免于难。
一上街,来来往往全是五花八门的面具,有半刻让她眼花缭乱,她呆了下,凭着直觉朝前跑。
项桓的身影她是熟悉的,不多时竟叫宛遥找到了。
实在是因为这庙会不同寻常的风俗,连他逮人的速度也缓了不少,未免这泥鳅再钻进人群,项桓随手抄起路边摊上的核桃,砸了对方脚踝一个正着。
到底不是习武之人,那庄家迎面摔了个狗吃屎。
“你跑啊。”他在后面慢条斯理地抛着一颗核桃,又接住,眸中似笑非笑,像是捕捉到什么新鲜的猎物,“再跑一个试试?”
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项桓身形一顿,不远处的宛遥已经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扶着他的胳膊歇了口气,再瞧一眼面前一瘸一拐的人。
“怎么样?”
项桓鼻息里发出意味不明地冷笑,掌心微微用劲,咯噔咯噔地直响。
正愁没人活动筋骨,他把捏碎了的核桃塞到宛遥手里,跃跃欲试。
“吃着,看我揍他。”
“诶……”她轻声吱了下,是想劝的,但瞧出项桓那副颇有兴致的表情,也不禁笑起来,捧着核桃提醒。
“下手别太重了。”
“我知道。”
他对于打架从来都乐此不疲,那赌徒眼看是落了单,先前与之配合的同伙也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项桓周身搜了一把没找到,于是伸手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近跟前,“跟我出老千,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钱是不是在他身上?说。”
来者凶神恶煞,对方抖如筛糠,“我不是……我没有……我……”
“我我我,我什么?问你人在哪儿!”
叫他这么一吼,赌徒更加语不成句,到最后干脆掉头打算挣开。
项桓还没见过落在他手上敢这么不要命的,胳膊轻轻一用力直将人摞倒在地,正挽袖子抡拳要揍。
然而他尚未打下去,那人忽而一阵闷哼,侧头呕出一大口血。
宛遥登时一怔,立马摘下面具,这回连项桓也跟着有些蒙,收手直起身来。
“你!……”她秀眉拧成一团惊怒不定的结,深深看向他。
一见这眼神,项桓也是冤枉得不行,急忙解释,“我没有!就推了一下!”
压根还没打呢,谁知道他纸糊一样!
宛遥不知这些拳脚功夫的深浅,也拿不准他所谓的一推能有多大力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之际,那地上的赌徒却趁机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张望。
沿途一地都是血迹。
“看他这个样子,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伤。”
宛遥拉了拉他,“我们跟过去看看吧,可不要出事了。”
无缘故让人碰瓷,项桓心里头甚是不愿,原本想甩开的,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谁让是自己先动手的呢。


第21章
沿着血迹,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镇,最终断在了一间废弃的院落前。
这实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墙面已塌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旧的门扉虚掩,伸手推开来, 顶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项桓抬手扇了扇,转身替宛遥挡住头, 拉她进门。
院中与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没有生活气息, 陈旧得简直像个前朝遗址。好在人倒是寻着了,正脸朝地趴在门槛下, 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 喂……”项桓上去将人翻开, 左右开弓拍他的面颊, 眼瞧着脸都被抽出了血色,还是不见苏醒。
“我看看。”
宛遥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轻扣上脉搏——脉势强硬, 挺然紧绷,应是脾胃肝胆有损。
“掰开他的嘴,我瞧舌头。”
项桓依言照做。
刚一打开,满口都是腥味。那里头舌苔满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气不足, 而且虚热极重,只怕很久没好好饮食过了……”
项桓嗯了一声。
暗想,这回总归不是我干的了吧。
正说着,对方就不安分地动起来,喃喃开口:“水……水……”
光张嘴哼哼,人还是没醒。宛遥手忙脚乱地解下水囊递给项桓,看他灌毒药似的喂给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嘱:“你慢一点,慢一点。”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还是稍稍放轻了些动作。
这赌徒年纪并不大,可能比项桓还要小几岁,摘了面具后更是显得脸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遥神色担忧看他抱着水咕噜咕噜的喝,就在此时,背后的屋内蓦地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里面可能还有病人。”她冲项桓颔首,“我进去瞧一下。”
“好。”
宛遥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小木屋像个盘丝洞,大片蜘蛛网结在墙上,她站在门口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最里面暗沉沉的,真有几个人影靠在角落。
宛遥不自觉压低了身子,轻手轻脚,试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能勉强分辨对方的形貌。
那是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旁边似乎还有小孩儿。一张烂草席和破棉絮盖住了三个人,空气里都是灰尘,她们歪着脑袋倚墙昏睡,细细的咳嗽声不自觉的从口中溢出。
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夫人?”
宛遥站在一步外,微微弯腰低唤了一句。
对面的人并无反应,她们呼吸微弱,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态,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
宛遥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摇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顺势滑落,轻飘飘地铺在脚边。
*
大好的日头在午后忽然隐没入云层里,沉甸甸的光线将出未出,平白有几分压抑。
陈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让婢女给她梳妆整理。
铜镜前照出一个端庄温柔的脸孔,算不上美得倾国倾城,但气质脱俗,是个极有雅韵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阴,带这对玛瑙耳坠衬着气色好。”
婢女轻声细语地向她建议。
那对耳饰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亲特地留给她做嫁妆的。
陈文君轻柔地拂过宝石圆润光滑的轮廓,到底还是摘了下来,“一会儿要去向夫人请安的,她身体不好,红色张扬了些,若让长辈瞧见,只怕会怪我造次了。换别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实也没能亲眼见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陈文君是一个月前过门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当朝威名显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为什么突然会有这门亲事,来由好像也颇为复杂,她只知道因为老太太过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个媳妇冲喜。
丈夫是个年轻的贵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满意这桩婚亲,但迫于舅舅的缘故,不得不相敬如宾。
陈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经意抬头时,瞧见一只摇曳的风筝在墙上拖着两条长尾高飞。
每日的午后是给梁夫人请安的时间。
这是自她过门起一直坚持照做的事。这个婆婆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鲜少出门走动,连成亲当天也没见露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房中躺着,即便是她问安,婆媳俩也只隔着帘子说话。
房门开着,依旧是进去在珠帘前福了福身。
“娘,儿媳来看您了。”
陈文君礼数周全地低着头,在夫人开口前她是不能起来的。然而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良久,半晌也没听见动静。
她同婢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内的侍女不知去哪儿了,连个传话的也没有。就在陈文君犹豫着自己是再唤一声,还是寻个理由告退时,珠帘后忽的隐隐有低吟传出,旋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里面的人咳得越来越厉害,陈文君开始觉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么了?”
她先是往外唤梁夫人随身的侍女,听不到回应也慌了,转头去吩咐自己的丫环:“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头显然被吓蒙了,脑袋点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没一个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陈文君上前打起帘子。
她那声“娘”刚至咽喉尚未冲口而出,便叫面前的这一幕骇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苍白孱弱的妇人,她好似极其难受地不断以手摁住心口,来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锁骨、手臂与脖颈上,清晰地印着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状如桑葚。
陈文君颤巍巍的往后退,瞧见梁家的主母低哑难受地张口呻.吟,然后抬起胳膊,朝她伸过来。
伴随着一声恐慌的惊呼,珠帘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后摇晃。
*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时,宛遥几乎是顷刻间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来南边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时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见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
这种疫情多在蜀地一带流行,且势头凶猛,眼下尚无药可医。此前她也曾在医馆听陈大夫提起一二,说是染病方式甚广,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如果疫毒是从口鼻传入,或是人与人接触时传入,那么她方才……
“宛遥。”
大概是许久没听到里面有动静,项桓喂完了水,丢下人跑进来看,正一转目就见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
宛遥像是走神的猫骤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声音响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脑中竟迅速做出了反应,猛地抬手喝住他:
“别过来!”
她很少这样大声说话,项桓也是愣了下,还就真的停在了原地。
宛遥步步往后挪,尽量和他保持距离,手不安地放在胸前,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镇定地从头道来:“你……你听我说。”
“这些人的身上有紫斑,一般的紫癜不是这样的,我怀疑他们很可能是染了南方的瘟疫。这种瘟疫病源不明,此前太医署派了不少人南下治疗,无一生还,也未曾有可靠的药方能抑制。”
“屋子里不干净,疫气极有可能从口鼻和肢体间散播,我已经碰过他们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病气,你千万别过来,也别碰……”
宛遥一直在解释,项桓也一直在听,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平静如常。
然而正当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几步上前,猛地单手将她往怀里一抱。
宛遥只觉得腰间有道深重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了一堵温暖结实的墙。
那里有蓬勃的热气和均匀的呼吸,宽阔又锋芒毕露,和记忆里年幼时的清瘦单薄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脑子里比刚才还要白得彻底,两手无措地悬在半空。
好在项桓只是草草搂了一下,便很快松手,望了她一眼:“这样就行了吧。”
旋即便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向角落里的几个病人。
他擦肩而过,宛遥却还愣愣地一动未动,睁着双眼,肩背都是僵的。
他抱她了……
他刚刚抱她了……
视线里的青天白日一片炫目,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五观六感都不太灵敏,笼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弯曲,紧扣了两下才让自己勉强回过神。
项桓在破草席前蹲下,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他瞧不出这斑和普通的病有哪里不一样。
宛遥站在他身后,定定地将他背影看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
项桓还在打量那些斑痕,只问她:“你确定这是瘟疫?”
宛遥沉默地拉过一人的手先切脉诊断,脉象同外面的年轻人有细微处的差异,好一会儿才望着他抿唇摇头,“我也拿不准,从陈先生描述的症状来看应该能对得上,但没见过实例,不好妄下结论。”
话说到这个份上,八.九不离十了。
帝都郊外出现瘟疫,是件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事。他们只能祈求这是唯一染病的几人,倘若眼下的这几位病患仅仅是流入长安疫病的冰山一角。
那么,未来的帝都将难以预料。
“不管了,先问清楚再说……这些人能醒过来吗?”项桓试着摇了几下,显然没反应。
“他们的状况不太好,应该是在昏迷当中。我今日没带针……”宛遥犹豫着咬了咬下唇,“不知门外的那一个可知道详情?”
“出去问问。”他说着,拉着她就要起身。
正在这时,院中多出一串脚步声,来者似是惊讶地开口:“哥、哥,你醒醒啊!”
宛遥甫一出门,就看见与地上年轻人模样极其相似的少年蹲在台阶下轻唤。
正是方才跟着出千的同伙。


第22章
在赌坊联手里应外合的是两兄弟, 最大的才十六,年幼的这个刚满十四, 生得满脸青涩。他蹲在角落给母亲和姨母喂水时, 目光总是狐疑而戒备地盯着那边把脉的宛遥,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户显贵人家做活儿, 后来得了病就被他们赶了出来。”说话间,怀里的妇人因被水呛住, 虚弱地轻咳, 他忙拿袖子给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里又走了水, 老家在温县, 娘和妹妹身体也不好, 无法长途跋涉, 实在是无路可去了,才暂时安置在这儿。”
两个小孩子穷得叮当响,好在年纪大点的那个曾在赌场做过跑堂, 学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无量庙会又有个面具的习俗,于是一合计,准备来梁山镇上捞一把。
趁赌坊的庄家出恭的间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这会儿人估计还在茅房里睡着。
“我们真的是饿得没办法了,只能想出这个计策,不是存心要骗你们钱的。两位少爷小姐, 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亲眼见过项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样,他吓得直哆嗦,连声道歉。
宛遥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馒头热汤汁,知道这孩子并未说谎。
她收回视线,神色间显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亲的病究竟是从何处染上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头所在。
食物,茶水,还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妇人竟不知几时已然苏醒,她艰难地转过眸,接过了儿子的话:“是……是夫人。”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遥不解地同项桓对视。
“哪位夫人?”
她撑着一口气直起身,苍白的嘴唇一字一顿说:“梁大夫人……”
待听到“梁”字时,宛遥心里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里伺候一年了,自打她从泸州回来身体就每况愈下。
“起初我们大家谁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烧,直到后来老爷平白无故封了院子,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染病,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妇人讲到此处,已是十分的激动,挣扎着道:“我们贴身照顾夫人的,都被他们关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无声息的带走,寻个没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来的……可谁料到最后,她和我女儿,她们都……”
她开始泣不成声。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户人家更少,有官职的便仅仅只有一位。
宛遥想起那段时日在梁府上的见闻,再依稀将梁华莫名其妙的求娶联系在一起,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令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战。
怪不得梁家会认同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这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项桓阴沉沉地在旁开口:“王八蛋。”
宛遥转头看着他剑眉星目的侧颜,心中猛然有什么紧牵着,她忽然朝那妇人认真地询问道“……这个,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吗?”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绝,颤抖地抚摸面颊,“你瞧瞧我的脸,还有我的手……”
“听他们说,这些斑会一直延伸,一直烂下去,烂到骨头为止……”
在得到肯定答复的刹那,宛遥悬着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测的寒潭之底,手脚一片冰凉。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紧握住,这个几近濒死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含泪问道,“我还有救吗?我的女儿,我们……还能不能治好?”
这是个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问题。
宛遥眼下脑子里一团乱,只能苍白的安抚:“我……会尽量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她忽然戒备起来,“你们不会告诉官府吧?”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妇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遥吃力的后退,“不会的……”
对方却不依不饶:“南边的瘟疫闹得沸沸扬扬,眼下莫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还要再把我们活埋回去?”
“不会……”
项桓斜里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说了这么会儿话了,现在还来担心这个?”
“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照样活不过这个月。”
宛遥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拦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蓦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揽,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来,难得的,没发一语。
项桓本已做好了要甩开她手的准备,但预想中的劝阻并没有来,余光瞥见宛遥的动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转回视线,胳膊无处安放地搭在膝盖上。
“……总之,时疫是非常厉害的病,一传百,百传十,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能为了你们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此事必须告诉官府。”宛遥站起身,这话是望着那个少年说的,“在大夫来之前,切记不要再出去走动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后者显然也没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从院中出来,灼热的太阳已仅剩一抹残照。
项桓与她并肩同行,脚步匆匆,口中有条不紊地往下安排:“再过一阵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这里的情况我会连夜告知大将军,如何处置,由他来抉择。横竖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着道:“长安近千年的古都,应付时疫的办法还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区,多半会把人安置在那儿。”
他一直在说,可宛遥却良久沉默着没应一句,她双目沉沉的,显得凝重而空洞,就这么盯着前路看,猛然间足下一停。
“不行。”项桓听她没头没脑地喃喃开了口,“我们眼下还不能回山梁镇。”
“不能回去?为什么?”正莫名不解,宛遥已经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朝山林深处走。
“喂,去哪儿啊?”项桓被她拽得一头雾水,但手腕却也没急着挣开。
满天赤红的余晖在西侧金粉似的洒了半身,倦鸟归巢,带着热度的晚风吹在耳畔,不远处是庙会敲锣打鼓的声响。
他行在城郊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恍惚觉得像是置身红尘之外。
项桓走在宛遥的后面,离她大概有一步的距离,他望着她的侧脸,头一次从宛遥的脸上看见这样认真的神情。
端午节才过去不多久,山间的人家,户户院中都挂有艾草。
宛遥在一处院墙下驻足,仰头盯着其中悬在门上的大把干艾,旋即手脚并用就要爬。
“诶诶诶——”这丫头简直魂不守舍,项桓眼疾手快拎她下来,“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啊!”
“我……”她讷讷道,“我忘记了。”
项桓颇无奈地抿嘴叹了口气,一转身,动作利索地跳墙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处。
他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用不用留几个铜板给人家?”
宛遥只是摇头:“不了,我们的东西,还是别让旁人再碰。”
他无异议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宛遥带到了背风处。
火折子吹亮了几颗星辉,发干的艾草迅速燃烧,呛人的浓烟随之而起,她拉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熏拂。
项桓感觉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里外都是烟熏的味道,宛遥好似要将他裹在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个缝隙都来回熏上数百遍。
微微垂眸时,视线里是她纤纤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紧拧成结,双目中满是无措的慌乱。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这样担心吗?
项桓拿过宛遥手上残余的艾草,“别老对着我,给你自己烧点啊。”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头,另一只手也学着她的样子,顺着周身一道一道地轻拂,那些细碎的灰烬便有少许迎风飞旋,落在宛遥鬓边的青丝上。
他随手拨开的时候,她那双揉着担忧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你知道得了这个病,会有什么后果么?”
宛遥秀眉深深地皱着,“项桓,不是说你上过战场,你年轻,你身体好,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挥霍,有些事不是想当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进来,何必要逞强呢?”
那把艾叶刚好烧完,他扬手就仍在了一边,然后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笑得一如既往地随意:“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她老成持重皱紧的眉不自觉地缓缓松开,神情从沉重渐次变成了怔忡。
宛遥反应了好一会儿,也还是呆呆地仰着头,直到项桓摊开手摁在她脑袋上,一直将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个瘟疫而已,看把你紧张得。”
“没事儿的,我在战场上都能活下来,岂会败在这点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觉得手感不错,也颇能理解为何季长川总那么爱摸自己的头,于是也跟着揉了两下,“走吧,送你回家。”
项桓在前面走,宛遥低着头紧跟在后。
两个人都没往镇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脚,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个清脆的哨音,不多时自己那匹纯黑的马便嘚啵嘚啵的跑来了。
项桓将她抱上马,正夹马腹时宛遥不放心的提醒:“尽管烧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陈先生说,病发大约在三日左右,你这段时间不要出门,若三日后身上有紫斑出现,记得赶紧去医馆。”
他握住缰绳,驱马前行,应了声:“好。”


第23章
回到长安城的宛家府邸, 项桓依旧是带她翻墙入院。
暮色四合,凉月冰冷如水, 因为提早支开了婢女, 此刻这附近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气。
等见她进屋关了门,项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遥独自一人站在房内, 将黑未黑的天色从窗外照过来,里面没有点灯, 便是深蓝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