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站着深深闭目吸了口气, 抬手往脸上拍了几下, 让自己打起精神。
按项桓所说, 他给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疗外伤时专用的一类麻沸散, 以曼陀罗、川乌、草乌细碾而成,一小撮的剂量,大概入夜之后就会醒来。
她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关上, 再给门落栓,迅速换下一身衣裳借火烧了。
又仔细想了想,招来婢女让她准备热水和方药沐浴。
折腾到戌时初刻,宛夫人就来敲门了。
“遥遥?遥遥……”
宛遥隔着门应声。
“你干什么呢?把门窗关得这样紧。快出来吃晚饭, 一会儿菜该凉了。”
“我……”知道母亲胆子小, 若如实相告定会让她担忧,但寻常的托词又无法蒙混过关。
宛遥并不是擅于撒谎的人,言辞在口中斟酌辗转, “娘,我昨日夜里贪凉,可能染了些风热之症。”
“什么?病了啊?”宛夫人一听此话,门敲得愈发急了,“那还不开门让娘瞧瞧!”
“娘,这种时行的温病会过病气给旁人,若是传给了你就不好了。”她忙解释。
“哪有那么容易过给我的呀,你先开门再说——”宛夫人还在坚持。
“没事的。我自己是大夫,我自己能治,风热症若初期治不好,极有可能演变成时疫。”宛遥只能如此吓唬她。
“这样啊……”
听声音,这个理由似乎有效,母亲的口气渐次缓和下来佳。
“可总这么把自己关着也不是办法,你也要吃饭喝水的不是?”
“一日三餐让阿碧敲门后放在门口便是,我需要的药也会写在方子上……病情不严重的,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好。”
宛夫人见她计划得井井有条,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妥协:“那好吧,你也不要逞强,自己倘若治不好记得及时告诉娘,娘替你找陈大夫来。”
“我知道……对了。”宛遥想起什么,补充说,“送饭的碗盘木质的即可,我用过的餐具使一次就要丢掉,一定要谨记,不能再用!”
总觉得她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如此慎重的安排倒叫宛夫人没来由得惶惶不安。
“遥遥,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她语气平静而温和,“娘,你不必担心,大概三天后病情就能稳定了。”
三天之后,要么回人间,要么,下地狱。
这种等待无疑是忐忑而痛苦的,宛遥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以往平平无奇的三十六个时辰竟是这样的漫长难熬。
每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自上而下,检查身上的一切细节,连指头也不能放过。
因为封死了门窗,直到日上三竿,室内才勉强透进几丝笔直的光,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像是置身在监牢。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只好翻出没读完的医书和女红,来回忙碌,似乎专注于活计时,才能分散些许的注意力。
身为医者,宛遥比起项桓的百无禁忌,对于生死更有畏惧,杀人易,救人难,她知道一条命究竟有多么的脆弱。
幽静的闺房暗无天日,然而外面的世界却也一样难以安宁。
当项桓把疫病的噩耗带到将军府后,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汹涌的浪潮。
瘟疫的源头在梁司空府上,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勃然大怒的自然是咸安帝,朝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便掀了满桌的奏折和纸笔。
但事情又非同一般,毕竟是人口相传的瘟疫,押去刑部大牢不行,禁足在家也不行,最后索性先撤职查办,在城东南悄悄辟出一块区域把梁家人安置进去,派太医署日夜留心观察。
尽管官府把事情捂得严实,却堵不了漏风的墙,起先是一个两个小声议论,后来山梁镇那边率先透出风声,很快推波助澜,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恐慌佳。
疫病闹得这样大,宛遥又足不出户地关在房内,此时此刻饶是宛延也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可碍于家中只有两个女人,未免惹出更大的慌乱,只好选择当个真眼瞎,听之任之,视而不见。
三日后的清晨,是个阴天。
昨夜雷雨交加,刺目的闪电晃得人心神不宁。
一晚上没有睡好,故而宛遥起得很迟。
房里的卷帘依然是放下的,加之又有天气助势,乍然睁眼几乎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了一眼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好似三魂六魄才归位,继而想到了什么,才慢慢起身解衣带。
两条纤细的胳膊是率先映入眼帘的,借着微光转了一圈,白璧无瑕。
宛遥的心逐渐跳得很快,咽喉里不住的咽下唾沫,她褪去亵衣,目光缓之又缓地往下扫,锁骨、胸口、小腹,再至双腿,原地里扭身看足后。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她开始紧张,甚至有些发抖,急匆匆走到妆奁前,摆正了铜镜转过身——
背后是一抹的干干净净的白。
清瘦的肩胛下是两块精致的蝴蝶骨。
那一瞬,宛遥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意外和喜悦直涌而上险些冲昏头脑,她蹦跶哒地就想开窗开门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光脚跑了几步才意识到没穿衣服,又赶紧绕回去把自己套好。
没事了,她没事了!
欢欢喜喜地跑到正厅,刚好一家人在吃午饭,宛夫人瞧见她差点喜极而泣,放下筷子上前来抱着人上下不停的看。
“真的好了?”
宛遥笑着点头:“我真的好了。”也不晓得她娘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她只是在治热症。
“那就好,那就好。”宛夫人搂着她将脸贴上去,语气里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如今满城都在闹瘟疫,你再这么关下去,真要把娘担心死啊。”
担惊受怕了三天三夜,连着两日的噩梦里都是青紫色的黑斑,有的时候一觉醒来都不知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宛遥心头如大石落地,靠在她娘怀中结结实实地撒了一回娇。
“行了行了。”宛延是看着她俩腻歪够了才开口的,亲自拉出靠椅来,“正赶上午饭,虚惊一场就别往心里去了,吃饭吧。”
婢女已添了一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捧起碗没吃两口,胸腔中却还是沉甸甸的。
开始担心项桓,也不知道他那边的危机有没有解除。
“爹。”宛遥心事重重地望向他,“项桓怎么样了?你这些日子可有见到他,他没染上病吧?”
这大概是个自带火药的名字,宛延听罢鼻中就气哼哼地一声喷,“他?”
“他能怎么样?”
“这会儿拎着枪满城戒严呢!昨天还在钟楼下和人打了一架,你还担心他?要我说,整个长安的人都死光了他小子还会活蹦乱跳的佳!”
“……”
什么?
昨天?!
亏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这三日不能出去的,自己成天在家缩成鹌鹑,他倒好,居然那么早就开始在外面祸害人了!
难得宛遥如此好脾气,也快给气成了一只刺猬。
筷子狠狠的朝碗里一戳,白花花的米饭里赫然腾出个大洞。
*
山梁镇事发后的第十日,报晓的晨钟一如既往的绵长深远,一波随着一波,涟漪般扩散。
而伴随着钟鼓声的,是四面八方沉重的响动,金属与木质物的撞击交锋。
东西南北十二扇大门同时落锁下栓,长安正式封城。
“再烧点,再烧点……角落里也别忘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街坊四邻接连在家中院中焚艾,隔着墙都能闻到一股烟味,满世界云雾缭绕。
“哎,早知道前天我婶儿回乡下,就该跟她一块儿走的。”旁边一户富贵人家的夫人正在吩咐仆婢熏艾,“南边折腾多久了,都没个下文,等官府想出法子也不晓得要耗到几时。再这么下去,连艾草的市价都要涨了。”
男主人低声劝道:“你别这么想,回去了也不见得就能避难,万一那药方制出来了,咱们又远在千里之外,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眼下也只能这么想了……”权当做安慰。
这场疫病击溃帝都的速度比宛遥想象中还要快,白天街巷中总能听到卫兵抓人的声音,一入夜又是静得可怕的巡防脚步,四处人人自危。
等她再次走出府时,外面早已是令人胆寒的荒凉。
街头巷尾的店铺还在经营,小摊也照旧摆着,只是大家脸上都蒙着一张布巾,试图通过这样苍白的方式来阻隔那些无孔不入的疫毒。
饶是瘟疫已蔓延至此,他们依然放不下手里微末的小本经营,这约莫就是一切繁华之下挣扎生存的小人物。
街市的行人明显变少了,反倒是巡城的羽林军和金吾卫处处能见。
宛遥走在其中,看着身边行色匆匆,掩面捂口的过客,不由让她感觉到一丝变天的可怕。
偶尔禁军押着一个周身罩着麻袋的人赶上平顶车,附近的百姓便会避之不及地躲开数丈之远。
这段时日,荣华奢靡,遍地黄金的长安,最热闹的地方居然是医馆佳。
抑制病情的药方迟迟没有着落,几乎全城的药堂药铺皆被调动起来,或是备药,或是出诊,大夫和太医们一起通宵达旦。
宛遥姑母的医馆里灯火通明,忙碌的人不少,但看病的反而不多,药童学徒都紧赶慢赶的碾药抓药,等着给城东的疫区送去。
陈大夫坐在里间的书房内,地上、桌上铺满了医书。
宛遥跟着帮他整理翻看。
“先生。”她正摊开一册书,“我见这书上说,大魏医治瘟疫的历史算起来快有五十年,从前也有过大面积的疫情爆发。那时的疫病和如今南方的瘟疫有什么不同吗?”
陈先生闻言放下手里的事情,那神情倒是想起什么来,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模棱两可的。
“章和十三年的时候,河东道一带闹饥荒,死了不少人,尸首堆积如山。但凡荒年和战事的年月,瘟疫总是伴随而行的,那会儿也是成群的灾民往西逃难,将疫情带到了长安。”
宛遥正襟危坐地听着:“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呢?”
“敬德皇后精通医理,又正得宣宗的宠爱,于是带领太医署的御医亲自专研药方,最后才平息了灾情。”
圣母拯救苍生的故事,她年幼时也没少听母亲讲起,虽说茹太后算她半个干奶奶,然而到现在宛遥才隐约觉得这种传奇人物离自己有些近了。
“既是抑制了灾情,那……药方总归是有的吧?这样重要的东西,太医署应该存着备份,不至于丢失才对。”她问。
“药方有是有的。”陈先生惋惜地摇头,“然而此次的瘟疫和几十年前的又不太一样,同样的方子服下去只有片刻起色,很快病情就会卷土重来。”
神医华佗有“对症下药”一说,疫毒不同,相应的用药也会不同。
宛遥也算是医馆中为数不多给疫病患者把过脉的人了,她朝陈大夫颔首,“先生,我能看看那道方子吗?”
病来可以如山倒,然而一道有效的药方却得经过无数次尝试才能得其一二。
迄今为止,太医署也只是公布了能提前预防的方子,让百姓每日服用,而根除疫病的进程尚在原地踏步。
官府倒是给了个方便,解去城内各大医馆的宵禁,好使药草的配用更为通畅。
傍晚时分,夏日的晚霞把浓重的色彩洒在木桌的纹路间,地气的余温还没有散,加上熬煮汤药的热流,整个医馆闷得人难受。
桑叶端着托盘掀帘子走出来。
沐浴在夕阳中的少女宁静柔和,侧脸是薄薄的一层黄晕,肌肤晶莹得像敷了粉。
那是一个只要让人看了,心里便会静下来的女孩佳。
“姐姐。”
手边多了一杯冒寒气的冰镇酸梅汤,宛遥从一堆医书里转过头,正见得这个带着面具的小男孩站在她身边。
“给我的?谢谢啊。”
她接过来。
一眨眼,桑叶已经在陈先生手下学了两三个月,这段时间里的规律饮食和作息令他飞快成长,身形如春草般迅速拔高,也不似初见时那么瘦弱了,长了不少结实的肉。
宛遥喝了一口,支头打量他的同时,伸手去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两下。
“这些天身体没有不适之处吧?听先生说你学得很认真,若有哪里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桑叶忙道:“我不要紧,你才是要多休息。”
“嗯。”她笑着说好。
“趁现在有空,把你近来的功课给我瞧瞧吧。”
“好,我这就去。”
他风风火火的,撒腿就准备回去拿,就在此时,冷不防医馆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来者步伐踉跄,身形不稳,几乎是一口气扑到桌上的。他艰难地抬起脸,苍白的嘴唇嘶哑地朝众人求助:“救我……救救我……”
面色蜡黄,紫斑遍布,一看便知是个染瘟疫的病患,这些日子这种病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在场的医士虽已见怪不怪,对此病却也心生畏惧,当下惶恐地成圆状散开。
桑叶拉着宛遥疾步退到安全之处,只见那病人有气无力地朝他们伸出手……
忽然,身后一只套着皮套的大掌摊开,猛地拽住其衣襟,几乎毫不费力地将人拎起,动作利索地丢到了门外的平顶车上。
堂内的少年玄甲明光,军装衬得他更加锐利也更加锋芒毕露,就像他惯常使用的那把雪牙枪一样。
“项桓!”宛遥眸子里闪出细微的光,视线定在对面的年轻军官身上。
他仿佛很疲倦地捂着脖颈转了转头佳,大步进门,手腕还在放松似的活动。
“真是要热死了,一天到晚这样的能逮十几个。”
桑叶在看见项桓那一刻,灿烂如花的笑容顷刻地就往下垮,眼睛里写满了嫌弃。
宛遥奇道:“你怎么来了?”
“昨天巡城,刚刚才交班,路过这儿想着来讨口水喝……快渴死我了。”他摘了皮套,顺手一捞,把她面前那碗酸梅汤抄起来一饮而尽。
桑叶:“……”
第24章
全然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大仇恨的项桓把空碗放下, 觉得挺好喝的,望着宛遥问:“还有吗?”
“有, 我去给你盛。”她点点头, 连个犹豫都没有,顺从地转身。
看她在项桓面前老实成这样, 桑叶实在怒其不争,牙齿狠狠地磨了又磨。
“等等, 我和你一块儿去。”项桓正要跟上, 斜里就横过来一条细高的木棍儿。
桑叶冷着眼看他,例行公事似的开口:“将军, 进馆内还请先净手。”
项桓顿在原处, 闻言宛遥也回过头, 先是瞧了桑叶一下, 旋即才望向他。
平日里,医馆的来客不多,其实对此倒没什么特别严格的规定, 但既然这么一提,自然无可厚非。
“那就……去洗洗吧,院内有药草,小心一些比较好。”
“哦。”他如实地应了, 跟着桑叶前往耳房去洗手。
自己活得随便不要紧, 把病气过给别人的确就不太好了,为此项桓难得认认真真洗了几遍,觉得双手简直能发亮。
他颇为满意地在眼前摊开欣赏了一阵, 扯下巾布胡乱一擦就准备过穿堂。
“将军。”那根木棍儿又适时挡上来。
项桓终于有些没了耐性,“又怎么了?”
桑叶语气平淡:“请卸甲。”
“还要卸甲?!”有完没完!
他不过喝口汤,到头来还得净手宽衣,这么隆重,面圣呢?
饶是看他怒了,对方仍然有理有据的解释:“您这身甲胄跑过疫区巡过京城,上头说不定也沾了疫毒。疫毒无孔不入,馆内又放置着晒干的草药,倘若污浊一丝半点,对于疫区的百姓无疑是致命的。
“为保万全,请将军卸甲之后再入内。”
轻描淡写两句话顷刻间把他变成一个威胁长安城上百万人的危险人物。
项桓明白自己不占理,但也不想平白受这毛头小子摆弄,是以便怒目瞪他。
后者迎着他的视线抬头,面不改色地跟他对视。
彼此的眼中都能瞧见一道细细电闪雷鸣。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项桓总算眼酸的败下阵来,勉为其难地脱铠甲——算了,他渴,想喝酸梅汤。
沉重的铁鳞甲卸下,周身一轻,骤然有种被扒光的错觉。他活动筋骨,见桑叶去拾铠甲,叮嘱道:“喂,小心点洗,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后者并没搭理他,捧起衣甲走了。
进得院内的小客厅,宛遥已经在桌上备好了大碗的梅汤,正在往里放冰,见他过来,颔首招呼了一声,“来了。”
“这几日天热,冰镇的酸梅汤喝的快,先就这样解解暑吧。”
项桓端了一碗,一大口灌下腹去,冰凉酸甜,只觉一股清爽回甜的味道由咽喉涌下,直达肺腑。
妈的,又活过来了。
他侧头趴在桌边呼出一口气,宛遥见状,把装过冰块的小盒子放在他颈项间给他降温。
像是滚烫的铁器浸入冷水,凉爽得好似能嗤出一股白烟来。
“你这几天巡街,京城的情况怎么样?”她问。
“还是老样子。”项桓捂着冰盒懒懒地坐起身,“疫区里的人越来越多,死的人也与日俱增。太医署那边没动静,听说朝上几个大臣倒是吵成一片。”
“吵什么?”
“吵封城的事情。”他慢条斯理道,“有人觉得封城对于长安未染病的百姓而言极不公平,会加快帝都瘟疫的蔓延;有人呢,又觉得放任疫病肆虐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派提倡饮鸩止渴,另一派提倡釜底抽薪。”
宛遥听了之后,有些不解,“怎么个饮鸩止渴?”
项桓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南边的瘟疫并非第一次爆发了,你知道他们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是如何杜绝疫病的吗?”
尽管知道后面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宛遥还是老老实地摇头。
只见他伸手往脖子上一拉。
“发现一个,杀一个,发现一对,杀一双。同伍连坐,六亲不认,哥哥杀弟弟,儿子杀父亲,丈夫杀妻子,现实地狱,人间惨剧。”
她听完,抬眸微怔地望着他。
“你看我作甚么,又不是我提出来的。”许是发现成功地把她唬住了,项桓有几分满足地去端凉茶喝,“放心好了,大魏自称是礼仪之邦,长安又是帝国的中心,碍于脸面,那帮朝臣不会真的做出这种野蛮行径,平白落人口实。”
宛遥转念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他语气不紧不慢地补充,“要迟迟找不出治疗的方子,有些事,也说不准。”
所谓野蛮与文明,中间不过只隔着一念之差。
当文明所倚仗的那堵墙坍塌之后,这些衣冠楚楚的名门士族未必就能比他们口中的蛮夷戎狄高贵到哪里去。
“姐姐。”
门外的桑叶捧着一摞医书进来。
宛遥这才想起是自己刚刚让他去拿功课的,“你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就看。”
他分外听话地哦了一声,“那我晒药去了。”
他脸上表情堪称乖巧,温顺得简直难以形容,和之前那张棺材板判若两人。
项桓端碗靠在椅背上,眯眼盯着桑叶的背影。
“喂——”他碰了碰宛遥的胳膊,“我发现这小子好像老喜欢跟着你啊。”
还真能称呼,叫人不带姓,一个模棱两可的“姐姐”,占便宜占得不留痕迹,很会高攀嘛。
“有吗?”她回头看了一眼,桑叶在医馆内年纪最小,又勤快懂事,但凡稍长他一些的总会呼来喝去的使唤,他也不生气。
“桑叶是我带回来的。”宛遥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亲切吧?”
项桓思忖片刻,不知起了个什么念头,一口喝完凉饮,作恶多端的手捡起桌上的一粒红枣,“啪嗒”对准了桑叶的小腿。
毕竟毫无防备,他“哎呀”一声,仰头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
项桓坐在灯挂椅上一脸逞地神情,滴溜滴溜地把玩手里的空碗。
宛遥脚下忍不住踢了过去,咬着牙压低声音,“你干嘛!”
实在是不能理解他那半刻消停不了的性子,就那么手欠吗!
后者莫名被她凶了一脸,也是颇不服气,皱着眉解释:“是他刚刚先找我麻烦的!”
宛遥显然不信,“平白无故,人家怎么会找你麻烦呢?是你找他的麻烦吧。”
项桓一瞬间腹中噎了口气,险些没被自己冤死过去,“那是你方才没瞧见,别看他人不大,心眼多着呢!”
她上前去将桑叶扶起来,一副懒得同他计较的样子:“哦,这样吗。”
项桓听得周身不是滋味,难得循循善诱的问,“你就没发觉我身上少了点什么吗?”
宛遥正仔细替他拍掉裤腿的灰,闻言回头来认真看了看,摇头不解道:“少了什么?”
“……”
他忽然连脾气也没有了,摁着眉心自认倒霉。
“真要讲个先来后到,上次你在府里还打过他,自己都没道歉呢,也不怪人家给你使绊子。”
宛遥低头给桑叶看腿。
项桓目光一睇,分明看见那小子满脸得意的勾起了嘴角。
他狠狠的磨了一阵牙。
小人得志。
“青了一点,不过不要紧,要不了几天就能好。”宛遥捏了捏桑叶的脸,起身来安慰似的在他肩头轻握,“玩去吧。”继而又悄声说,“别再招他了。”
桑叶继续乖巧地颔首,听话得着实令人省心。
项桓愈发觉得他们的一伙的,于是坐在远处喝梅汤生闷气,灌酒般的一碗接着一碗往肚子里倒。
宛遥一路窥着他的表情走过来,站在身后,背着手笑了笑,伸出食指来往他肩膀上一戳。
项桓往后面挪了挪,没准备理她。
她甚有耐心地又戳了两下,刻意放缓了语速:“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本能地回头一瞥,但很快又佯作耳聋地继续盯着窗外,一副十分不在意的模样。
知道他惜面子如黄金,这位大爷是需要请的。
宛遥只好俯身拉他,第一下没拽动,她感觉像是在拔萝卜,“走吧……”
“走吧,厨房里有糕饼。水喝太多的话,容易胀气的。”
项桓被她平地拔起,于是勉为其难、漫不经心地往外走,正路过桑叶身边时,他挑衅似的扬起一边眉峰。
后者阴着脸瞪回去,心下不甘的咬紧嘴唇。
如宛遥所言,院中的大小架子上都晒有各色药草,两个药童坐在廊下满头大汗的推碾子。
项桓捡了张石桌,边打量边落座。
庖厨后,她端着个大托盘高兴地往外走,“前天和陈先生试药,剩了不少薏仁和绿豆,我就顺手做了点冰皮月饼。你尝尝看啊。”
说是月饼,其实更像糕点,糯米做的皮儿白嫩嫩的,又在冰窖中放置了一阵,眼下正悠悠地往上冒仙气。
她凭着自己的喜好把这些月饼面上压出精致的花样,很是别出心裁。
项桓的胃一向是来者不拒,只要能填饱,他什么都吃。
刚伸出手要拿,却听桑叶在不远处凉凉道:“将军堂堂威名远扬的七尺男儿,也爱吃这种姑娘家的零嘴么?”
话音落下时,这边的两个人皆是不同程度地一怔。
本就和这小子不对付的一路,这会儿生怕叫他看轻了,项桓当即反驳:“……谁说我爱吃了?”
宛遥却是一头雾水地盯着那盘鲜亮的糕点看。
月饼也分男女?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吗?
她还不能理解男人之间那点不能摆上台面的虚荣心,无论什么事物,只要被盖了“姑娘家”三个字的戳,便是令天下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娘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