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出门换针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昨儿夜里,那个张巨富被人杀了!”
“杀人多可怕啊,小姑娘家家的,听这些作甚么?”
“您是不知道。”未晚把食盒放下,煞有介事的模样,“他这个人怕死是出了名的,府上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比官府还严实,就这样警惕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我也听说了。”尚早喂着雀儿,闻言也转头过来,“一大早满城都传遍了,好像是一个黑衣人干的,单枪匹马的杀到张家去,最后还全身而退,可厉害了!”
“守门的小厮说,准是个武林高手呢,有人瞧见他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明霜抚着心口道:“这么吓人的事儿,你们一个二个还当好玩来说,满口死啊死的,不害怕么?”
未晚笑嘻嘻道:“又不会杀到咱们家来,也不是咱们认识的,怕什么?”
尚早把鸟食搁好,忽然道:“你别说,认识才好呢,官府悬赏了一百两,就是有黑衣人的消息也能分十两。”
“这么多钱!”
明霜好奇:“瞧见那人模样了?”
尚早摇头:“大晚上黑灯瞎火哪儿看得见?不过说是伤了左臂,正到处在寻人问呢。”
未晚歪头笑着琢磨:“不知道这个黑衣人的功夫和咱们江侍卫比,哪一个更好?”
“一定是江侍卫啦!”
“是啊是啊!”
两个小丫头说说笑笑,杏遥打着帘子进来,一抬头就叹气:“吵吵嚷嚷的,什么毛病?没看见小姐在这儿么?”
她们俩忙吐吐舌头,耸着肩膀走了。
明霜撑着下巴笑看她:“小姑娘在一块儿玩得多开心呀,你还说人家。”
杏遥取了薄毯子给她盖上,撅了撅嘴:“得了,横竖我是那个唱白脸儿的,给您搏个好名声……但张毅死了也正好,咱们就不用担心铺子的事了。”
“不过,好像来得有点儿巧。”明霜把手腕上的念珠轻轻拨了几下,“昨天他还变着法儿威胁我,今天就死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杏遥给她倒来茶水,“在生意场上打滚儿的,哪能不得罪人?像张毅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指不定背后多少人想要他命呢。咱们就是赶巧了,还不好么?”
“嗯……说的也是。”明霜低头抿了一口,“对了,江侍卫呢?”
“我正要和您说,他给刘管事告了假,大约是家里有事,过两天才得回来。”
“哦?”明霜垂眸晃了晃杯里的茶汤,唇边笑意不明,“又是家里有事啊。”
没过几天,国公府的人就上门来提货了,缎子勉勉强强是凑足了数,但对方看起来并不算满意。经历了这段波折,绸缎铺可谓是元气大伤,好在明霜看得开,有亏才有赚,仍旧让赵良玉接着支持铺子里的大小事务。
这张家死了当家的,儿子们窝里斗,闹得不可开交,好几个铺子急着出售,便宜不捡白不捡,她于是找了人去看界身巷附近的门店,准备将商铺换掉。
生意上的事暂且不提,天子脚下闹出这等轰动全城的人命案子来,官府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告示一出,通牒一发,大街小巷的抓凶手,闹得沸反盈天,连尚书府都有人来查过。当然案犯是没有逮到,明见书倒是朝开封府狠发了一顿脾气。
无论外面折腾成什么样,明霜依旧窝在自己的小院落,看书写字做女红,似乎极少有事能撼动她的。
北方今年的夏季比往年要长,已经月底了,气候里还带着几分热度。桌上的紫砂壶装着解暑的酸梅汤,旁边一碟绿豆凉糕,竹椅的青翠一照映,满目凉意。
她伏在案几上描花样,姚嬷嬷便站在一旁给她磨墨。
“听说,咱们大小姐快和瑞康王家的世子定亲了。”
明霜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抬头。
“安武坊那东家生了场重病呢。”姚嬷嬷慢悠悠与她闲谈,“也难怪,夫人可是叶家的人,招惹上她,那可没好果子吃,倒不如装病。”
明霜笔尖一颤,忽然收了手,“阿嬷。”
“诶,小姐。”
“你说……”她往前凑了凑,悄声问,“江侍卫从前是做什么的?看他都二十好几了也没成家,这么多年莫非都是做侍卫过来的么?”
“这个,老奴只略有耳闻……”姚嬷嬷手上一顿,思索道,“他家中曾遭变数,后来被严大人所救,故而一直为他效命。”
应该不会只是遭变数那样简单。
明霜靠着轮椅,想上回在小巷子听他与安武坊的人谈话,后来又见高恕对他毕恭毕敬,好奇之心便渐渐扩大。
会是怎样的人呢?
小院外,槐树梢头尚未落叶,府里几个小丫头却借着北风放起纸鸢来,精致的风筝在树木茂盛的地方随风一吹,很快就挂在了枝桠间。
“江……江侍卫。”小姑娘含羞带怯地小声问道,“能、能不能劳烦你帮忙取一下……”
江城颔首看了一眼,应了声好,几下轻纵,旋身而上,足尖踏在树枝一端,伸手将纸鸢摘下,稳稳当当落回地面。
“拿着。”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生得俊朗,独有一股英气在眸,难免会招人惦记,两三个姑娘推推搡搡,把那女孩子推到他跟前来。
后者脸颊通红,偷偷瞧了他几下,飞快把风筝接过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个荷包。
“多谢江侍卫帮忙,一点……一点心意,绣得不好,希望你别嫌弃。”
这话说得,仿佛风筝会卡在枝头她事先知道一样。
明霜坐在门边,虚着眼睛看好戏。
他背脊挺得笔直,不过微微垂眸,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推拒了,面前的小姑娘很是失落地捧着风筝转身离开。
就这个样子,难怪找不着媳妇儿呢。
大约是觉得他在树下伫立的模样有点落寞,明霜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小江。”
听到她的声音,江城回过头,静静往此间走。
“小姐。”他握剑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说实话,她还真没想到要吩咐什么。明霜敲着轮椅扶手咬唇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那时候当出去的首饰一直忘了去赎。”她微笑道,“你闲着没事,就帮我跑一趟吧。”
“是。”
写了地址给了银票,江城拱手告辞,匆匆往外走。
他似乎总不爱亲近人,自打告假回来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
明霜在原地坐着,百无聊赖,发了一阵呆之后就招呼未晚推她回去睡中觉。
一梦未醒,院子里却闹哄哄的,像是来了不少人。
“作甚么?二小姐还在睡觉呢。”
“老爷命我几个来看的,别说二小姐,大小姐房里都瞧过了。”
“看什么?!”杏遥是大丫头,自然挺身站出,皱着眉头瞪她,“把咱们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要查私底下查去,这么明目张胆的,是不把二小姐放在眼里吗?”
……
【恼眉心】
“杏遥。”明霜从床上支起身,“让她们进来。”
听到房里面的动静,外头的人都不敢吭声,杏遥打起帘子进屋给她梳洗扶她下床。
这帮婆子好些个是张姨娘那一堆儿的,既然打着明见书的名头,她也不多阻拦,只冷笑道:“哟,好大的排场,查什么呢?”
领头那个赶紧拱手呵腰,满面堆笑:“三小姐房里丢了东西,姨娘妆奁头也少了好几样,都是贵重玩意儿,老爷夫人知道了大发雷霆,要把人揪出来……”
明霜端上茶碗,眉眼含笑,“怎么?是怀疑我房里人拿的?”
“不敢不敢……”婆子忙不迭解释,“这样的罪哪儿能妄加到二小姐身上去?别的不说,您的好人品那是府里出了名的,手底下管教出来的必然也是个个儿干净。只不过……”她搓着手,把话一转,“老奴也是奉命行事,走个过场,也好回去交差啊。”
她撑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们:“行,那就让你走,我在这儿看着。”
几个婆子丫头面面相觑,只好点头应了。
明霜的房间她们自不敢查,四下里把丫头们住的地方翻了个遍,但碍于明霜在场,都不敢闹太大动静,三两下摸完,个个儿规规矩矩的欠身告退。
未晚瞧这满地狼藉,回头冲着院门骂:“真是,鼻子都快朝天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
这府上污七糟八的事从她来起就没断过,明霜搁了茶杯冷哼,等钱攒够了,自己就寻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府,免得再受这样的气。
“遥遥,三小姐丢了什么东西?”都不用想的,必定是她起的头。
杏遥低声回话:“说是少了两支翡翠白珠的金步摇,还有一串金镯子。”
明霜眼皮一跳,秀眉微颦:“什么金步摇?”
杏遥刚想开口,尚早扶着姚嬷嬷,两个人气喘吁吁往里跑,没等站稳就同她禀告:
“小姐,事情有些不好。”
“你说。”
“三小姐不知怎么的和江侍卫起了争执,硬说是他偷了东西,这会儿在厅里闹呢,又哭又喊,非得把人腿打折了才肯罢休。”
“好,我知道了。”明霜定了定神,眸色肃然,“推我过去。”
祖母还在世时,一共留了六支金步摇,及笄那年明霜也得了两支,数月前当掉的妆奁里也记不得有没有,但如今既然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凶多吉少了。
“你算什么东西?明家养的一条狗而已,还敢偷到我头上!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你就得了意了?!”
没进屋,大老远听见她声音,明霜的火气立时就窜了上来。
刚至穿堂,抬眼一望,他正站在中间,身形笔直如松,脸上一道血痕,不知是怎么伤的,血从脖颈往下浸过衣衫,瞧着很骇人。
“不说话?别以为有严世伯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了,这里是明家,有什么规矩明家人说了算!” 明绣背对着穿堂,也没看见她,盛气凌人,“我问你,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江城面色沉静,不卑不亢:“不是。”
话音刚落,明绣扬手就要打,胳膊还没落下,手腕就被他擒住,后者眸色微凛:
“三小姐,不要逼人太甚。”
他言语虽少,一字一句却寒意透骨。
被他那眼神看得背脊发凉,明绣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大、大胆!你是什么身份?区区侍卫,竟敢对我无礼!”
江城眉峰轻皱,余光瞥见四周围观者甚多,这才冷冷松了手。
明绣忙揉着手腕往后退,“还嘴硬?不是你偷的,你一个大男人,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微微启唇,似乎是想解释,但犹豫了一瞬,还是一言未语。
“不吭声就是默认了?”明绣甩袖立在一旁,“且不管你偷没偷,就冲你方才对我不敬,就该家规伺候!来人!”
三小姐一声令下,左右侍从不敢不从,当即抄了家伙等候吩咐。
一见自己人多,明绣也有了底气,指着他鼻尖就道:“给我拖出去重打!”
一干人摩拳擦掌,棍子一挥往他身上招呼,江城撩袍移步,左手负在背后,右臂一伸,握了木棍在手,稍一用尽,“啪”的一声裂做两半。
在场的都看呆了,碗口粗的长棍徒手就断,这么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敢靠近。
明绣愣了愣,转头见身边的护院张着嘴出神,跺了跺脚没好气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光看能把他看死不成?我不管!他这样冒犯我,若不废了这只胳膊,就拿你们的来换!”
底下连声应是,刚要有所动作,明霜劈头盖脸地高声喝道:“放肆!”
明绣一回身看到她,怒意未消,满口阴阳怪气:“姐姐来得正好,瞧瞧你养的一条好狗,不看家门反倒偷起东西来了,怪不得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姐姐识人不清,我来替你教训一回,往后也让他长长记性。”
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明霜看了就来气,当即冷着眼睛笑道:“哟,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明家哪儿敢有你这样的小姐?扯着嗓子在堂屋里大呼小叫,喊打喊杀,张口闭口的要人命!你也配称为小姐?我听着左一句‘狗’右一句‘狗’,不知道的还以为甜水巷的文八娘在叫果子呢。大户人家谁养闺女不教《女诫》,德、言、容、工四行你占了几个?书没读多少,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不小,官府过堂定案还要证据,妹妹这嘴真是金口玉言,说谁谁有罪,不去做讼师实在是可惜了!”
她一席话倒豆子一般齐齐洒下来,别说是明绣,连跟着的杏遥都听得目瞪口呆。
多少年了,从没见过小姐跟人这样红过脸!
江城蓦地颔首,愕然看着她。
长久以来她忍气吞声以求自保,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如今这般同明绣公然翻脸,往后在明家又该如何自持?
“你、你……”原以为她懦弱,明绣压根没把她当回事,眼下几乎被她骂蒙了,指着她鼻尖半晌说不出话。
她冷声反问:“我什么?我是你姐姐,长你一辈,有你这样指着我说话的?谁教你的规矩?”
明绣愤愤把手一摔,咬着牙准备还嘴,刚刚启唇,那边就闻得有人传“老爷来了”。她只好把气先咽回去,直拿眼瞪她。
明见书从抄手游廊处一路疾步走过来,身后跟着叶夫人明锦,一群丫头婆子,浩浩荡荡的阵势。
“大老远就听到你们俩嚷嚷,哪里像个大家小姐?胡闹!”
他走到官帽椅前撩袍坐下,底下忙有人奉茶。明见书掀开茶盖子,没等喝就沉声问:“怎么回事?”
明绣双目一亮,登时先发制人,抬起头来就解释:“爹爹,是这个姓江的,是他偷了咱们家的东西。”
明见书眉毛一扬,语气倒缓了一下:“江城,确有此事?”
他静静而立,垂首施礼:“属下并未偷盗。”
“你还狡辩!”明绣几乎要跳起来,“证据确凿,分明就是你做的!”
“绣儿……”
明见书刚出言喝止,明绣急急忙忙把旁边的锦盒夺过手,打开来给他看:“你瞧,这两支金步摇可不是和我的一模一样么?还有别的金银首饰,可见他偷得不少!没准儿有您的东西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似乎不像是知道自己此前当首饰的事,明霜收拾好表情,展眉对她微笑:“绣儿眼睛不好使,这步摇是我的,你仔细认一认,第三串流苏上少了一粒珍珠。”
“是你的?怎么会是你的?”明绣颦了颦眉,然后冷笑道,“姐姐是帮他说话吧?对自己的人好是好事,可也不能包庇下人啊。”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信你自己验一验。”
“你……’
“你们俩先别急着吵。”明锦忽然站出来打圆场,“步摇这东西,咱们三个都有,不见得就是绣儿丢的那两支。”
叶夫人觉得自己闺女说得极有道理,微微颔首:“话是不错,不过若真是你的……又怎么会在他手上?”后面这句问的是明霜。
她略有迟疑,朝江城看去,两人静默着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才笑道:“是这样的,我这些首饰压箱子底儿太久,前段时间拿出来瞧,发现好些个掉了色,就让江侍卫帮忙拿出去修一修。正巧赶着今天去取,哪里知道绣儿也丢了步摇。”
如此一说很能解释的通,明绣狐疑地打量他俩:“竟有这么巧的事?”
口说无凭,明见书叫了刘管事过来,把盒子里的东西和明霜库房内的单子一样一样对照。
等了半柱香时间,管事才拿着账单上前回禀:
“老爷,这几样首饰的确是二小姐房里的。从时间上看,是入府前从杭州送上来的东西。”言外之意,这步摇和其他细软都是她的所有物。
明绣听完就咬着嘴唇嘀咕:“诶,那我的步摇去哪儿了?”
“自己的东西不收好,冤枉起人来倒是有一套。”叶夫人本就不喜明绣,眼下又这样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出,心里更加不爽,起身冷哼道,“成日里目无尊长,对你姐姐不恭不敬,我说是被张姨娘骄纵惯了,这些天你也别出门,好好在自个儿房里反省反省。”
到头来东西没找着,倒受了一大堆气,她噘着嘴不敢发作,等着明锦扶了叶夫人走远,这才跺跺脚直奔回房。
虽是乌龙一场,但罪魁祸首到还没个头绪,明见书把茶盏搁下,也撩袍起来:“老刘,三小姐丢步摇可不是小事,尽把人找出来。该罚该打该撵,看着办。”
刘管事俯首称是。
“还有二小姐房里。”他低声吩咐,“回头多支点银子。”
江城怎么说也是严涛的人,总不能亏待了人家。
待四下都散了,明霜才松了口气,转过眼去看江城,目光柔和:“你跟我过来。”
【少年事】
一行人回到院子里,明霜领着江城进屋,萧索的秋色映得他脸色十分不好,血痕已经干了,伤口还在,不大不小,却很瘆人。
她眸中很担忧,取出帕子来给他擦拭,秀眉似蹙非蹙:“怎么伤的?让明绣给抓的是吧?这丫头指甲可厉害了,也不怕刮到自个儿。”
本觉得这般举动不妥,但见她神色很认真,江城也不欲拂了她好意,垂眸静静的不说话。
“哎……好好的,偏偏伤到脸了。”明霜似乎非常着急,“万一破了相可怎么办?”
他终于出声:“小伤而已,不要紧的。”
“哪儿能不要紧?破相了可就不好看了……遥遥,去把我的绿玉膏拿来。”
“诶!”
她拿帕子浸了水仔细帮他清理伤口,一面又随意问道:“方才怎么不直接告诉明绣东西是我的?你要是提早说,她没准儿就不会动你了。”
知道刚才因此让她树敌,江城颇觉内疚:“给小姐添麻烦了。”
“这叫什么话?”明霜无奈地笑笑,“不该怨我么?要不是我让你去赎首饰,也不会平白挨这顿骂……”
也不知是真巧合还是假巧合。
上次她落水的事不了了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非确有人在背后盯着她?
江城出声提醒她:“此事来得蹊跷,许是针对您的,往后定要当心。”
她点头,“嗯,我知道。”
屋外树叶落尽,淡薄的阳光从窗棂里投射进来,正洒落他半身,眉目温润如玉。明霜抚在他脸上,动作微微一顿,歪头打量他面容。
他生得清俊,明明是笑起来很温暖的长相,却总是含着轻愁,不知心里装着怎样的故事。
恰好此刻江城也正抬眼望着她,四目相对,一双盈盈秋水映入眼帘,漆黑如墨的瞳子里有他自己的身影,不甚清晰。
她离他很近,就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温热浅淡。
“小姐,绿玉膏我给你拿来了。”
珠帘被人打起来,叮叮当当作响,两人皆猛然回神,各自讪讪的别开脸。
“这膏药好着呢,宫里娘娘用的。”杏遥把托盘放下,“抹了绝对不会留疤,你用个两天就好了。”
未晚在她身后跟着,闻言笑道:“小姐真是把江侍卫的脸看得比自己的脸还重要呢。”
“可不是么,平时自己都没舍得用。”
明霜把药膏塞到江城手里,笑吟吟地打趣回去:“谁让你们多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使就给谁使。”
室内满是笑语欢声,正闲谈之际,未晚忽往江城的方向看了一下,定睛一愣,登时“啊”了声,诧异不已:“江、江侍卫你的胳膊……”
顺着她所指望去,江城的左臂不知何时竟隐隐渗出殷红,藏青色的袍子被鲜血浸透大半,明霜一看就变了脸色。
他忙捂住伤处,眉头微皱。
未晚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场景,忙哆嗦地转身,“我、我这就去找大夫……”
明霜当即厉声喝道:“不准去,回来!”
后者两脚一崴,险些自己把自己拌着,赶紧扶住柜子站稳。
她瞧着江城的伤势,语气一沉,低声吩咐:“把院门关上,帘子带上,两个人守门,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来!”
“小晚,外面呆着去。”
未晚满脸茫然地点头,刚要去开门,明霜想了想,又叫住她,一字一顿地叮嘱:“江侍卫受伤的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你听清楚了么?”
“听、听清楚了。”
“出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她带上,屋子里的气氛一瞬便僵硬下来。
江城往后退了退,摁着伤口的手指略略收紧,半晌才解释:“不是什么大伤……”
“伤口裂开了吧?”明霜不动声色地打断他,温和道,“让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她惯有的语气,融暖得像是春光,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江城吃惊不小。
她心思细腻,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这一层来,江城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依言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明霜将他袖子往上挽,取下纱布,结实的臂膀上赫然一道口子,瞧得她头皮发麻。
“遥遥,烧热水,准备干净巾子……从前我治腿的万花止血散搁哪儿了?去取来。”
“好!”
杏遥到底是年长些,愣过之后很快便手脚麻利地打水找药。
大概是适才在堂屋和人交手时迸开的,血不住往外流,明霜忙撒上药粉给他止住。
他觉得唐突了,起身想走,“不劳小姐,我自己来。”
“你还动?”明霜一手摁着他手腕,语气不用拒绝,“再动都不必明绣出手,你这胳膊就废了。”
其实并没有那样严重,但又拗不过她,江城只好绷着身子不动弹。
热水洗过伤口,原本也不是很疼,明霜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碰:“你若是痛就告诉我。”
“没事的。”
她手劲很轻,软软的很是舒服,温热的帕子在肌肤上缓缓摩挲,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还有来自她发梢间的淡香。
这一瞬,他竟不自觉地有些心猿意马,狠狠咬了咬牙,才勉强拉回心神。
趁着杏遥不在,明霜裹纱布时,在他跟前轻声问:“账本你烧了么?”
他微怔:“还没有,账册沾了血,所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你。”
“做得好。”明霜笑道,“不过留着多少是个祸患,你得空给我,我烧了它完事。”
“嗯。”
见他答应,明霜也未注意许多,垂头替他包扎伤口,她的发丝在他臂弯轻扫,丝丝痒痒的,引得他心跳得很快。
这般异样的感觉如何也止不住,像是墨汁滴入清水中,越扩越大。
此时此刻,他隐隐觉得不妙,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妙……
“三小姐早不丢晚不丢,怎么碰巧您叫江侍卫出去赎首饰的时候就丢了步摇呢?”杏遥把脏水倒了,回来又把炉子点上,“别不是故意的罢?”
明霜剪掉纱布,给他打了个结,“明绣虽然傻,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她明知道我也有,哪儿会这样打自己的脸。”
“不是她,那会是谁?”
“说不好。”她垂眸给江城放下袖子,衣服上都是血,左看右看不对劲,“要么真是巧合,要么就是明锦和叶夫人的意思……小江这衣裳不能穿了,你悄悄出去给他拿一套来。”
“诶。”
眼看没有再往外渗血了,明霜才略松了口气:“这些天别用左手了,省得反反复复的好不了。”她说完,手支在膝盖上,托腮思索,神色间一抹狡黠:“无论是巧合也罢,不是巧合也罢,咱们总不能白白让人家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