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咬定你偷的么?”明霜回头一笑,“那你就偷个给她瞧瞧,捡最值钱的,往她那丫头的柜子里塞,她会冤枉人,咱们就不能冤枉回去了?”
他默了默。
“这么做会不会卑鄙了一点……”
她眼神一凛,“你说我卑鄙?”
江城立时口不择言:“不是,属下只是觉得或许能有别的办法,或许、或许……”
明霜皱起眉,气定神闲地准备听他能说出个什么理由。
他被看得愈发说不出话,只好道:“是属下卑鄙……”
明霜唇角一弯,盈盈而笑,伸手在他侧脸上捏了捏,“这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西跨院内,草木荒凉,虽有房舍却只一间有人住,看上去难免萧瑟。
几个小厮站在院门口张望,都瑟缩不前。
“江侍卫好像还没回来?咱们要搜吗?”
其中一个咽了口唾沫,“要我说算了吧,这人平日里就奇奇怪怪的,上回赖水三在背后不过嘴碎了几句,竟被他一顿好打呢!”
另外有个小个子年轻小厮轻声反驳:“可是、可是刘管事说了,每间房都要搜的……”
静默了一阵,旁边那人登时开口:“那你去!”
随后其他几个也跟着附和:“对对对,阿元,就你了!你去你去!”
小厮忙不迭摇头摆手:“不不……不……我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在这儿给你把风,若是远远的见他回来,咱们便大声咳嗽,你届时赶紧溜。”
“可、可我……”陈阿元还想推辞,几个人忽然伸手一推,愣是把他往江城房里攘,他跌了个趔趄,勉强扶着门才站稳。他为难地朝背后的一群人看去,小厮们正挥手示意他赶紧动手,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厢房中没有点灯,显得有些阴森,他两手紧张兮兮的摩挲着,左顾右盼。屋内的摆设非常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陈阿元蹑手蹑脚地翻翻柜子,瞧瞧茶碗茶壶。江城这住处冷清得可以,简直都可以用一览无余来形容了。
他走进卧房,随手掀起被衾,忽在床头边看得一个尚未雕刻成形的木雕,陈阿元随手拿了来打量,然而半天也琢磨不出是刻的什么,于是又规规矩矩的放了回去。
转悠了一圈,似乎并无可疑之处,他转身准备折返,不承想脚下不慎踩到个木雕,“啪”的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只觉臀部疼痛万分,怕是都青了。
陈阿元抽着凉气,哎哟呻/吟,脑袋一转,冷不丁看到床底下摆了个东西。他一面叫疼一面随手去摸,乍一看还不觉得有什么,猛然看清那册子上沾了一大片鲜红,他吓得“哇”了一声,赶紧丢掉。
那是一本账簿,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陈阿元神经一凛,连痛都顾不得了,爬起来就要跑。
人刚冲到门边,他脑中蓦地一愣。
平白无故,江侍卫床下如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如若那红色的玩意儿当真是血的话……
陈阿元浑身轻颤,他前几日曾听人说张巨富被惨杀在家的事,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江城武功不弱,难不成……难不成这事……
脑子里登时就冒出在市井里流传的那句话——“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
他吓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又冲回卧房,把那账册踢到床底,飞速整理房间,尽可能的将一切回归原状。
西跨院门口,几个家仆还在翘首以盼,不时看看江城有没有回来,不时又瞅瞅陈阿元几时出来。正等得心急如焚,“吱呀”一声,听到江城屋内房门被掩上,陈阿元面色铁青地缓步往外走。他几人忙欣喜地涌上去。
“阿元,怎么样?”
“没抄到三小姐的首饰吧?”
后者呆了好半天才摇头,“没、没有。”
“你咋地了?”有人上去摸他额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陈阿元擦去脑门儿上的汗,讪笑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那人踮脚瞅瞅巷子里,“趁江侍卫没回来,咱们赶紧走吧?”
一听说要走,陈阿元忙不迭点头:“好、好!”
【千千结】
明绣回到住处就气急败坏地摔了一通东西,张姨娘在旁直骂她。
“你朝茶碗置气干什么?早说你这急性子应当改一改,怎么着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去找她讨说法,这下好了,自己弄得脸上没光彩。”
“我不管!”她撒完了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我也要一个侍卫!凭什么她明霜就能有?不公平!”
“呸。”张姨娘正嗑瓜子,掉头就啐她,“要什么不好,要这个东西?你当她有个侍卫是很得意的事儿么?”
明绣不解其意:“难道不是吗?”
“傻妮子,谁家清白小姐院子里养侍卫了?”张姨娘笑她蠢,“一个女儿家,满园都是姑娘,忽然摆个大男人进去,老爷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
她越听越糊涂,仍摇摇头。
张姨娘把瓜子放下,“她这副身子要嫁好人家是难于登天,不过到底是自己女儿,老爷心疼啊。说是让江城去保护她安全,谁知道做的什么打算?你想想看,未出阁的小姐,带个贴身侍卫守在闺房前,这像话吗?府里这么多张嘴,传来传去的,你以为她名声好听?还嚷嚷着要个贴身侍卫,真不嫌丢人。”
明绣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吗?”
明家有护院,侍卫也不少,但独独明霜一个人有贴身侍卫,细细一想,是觉得奇怪。
“那我不要了。”她说得很洒脱,扬起眉,“果然不是什么稀罕的。”
张姨娘听完,兀自悠哉的端茶喝水。自己生的娃,还是她自己最了解。
丢步摇的风波尚未过去,初三这日,府里就传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的喜讯,说是已经正式下了财礼,光箱笼就有十来个,抬聘礼的流水一样从门里进来。
婚期就定在冬月初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这是明家嫁长女,大婚不能轻慢,耗资更自不得从简。下请帖,备嫁妆,办酒宴,请阴阳先生,诸多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明锦要成亲,明霜作为妹妹的自然要出点贺礼表示表示。
她这个人素来不喜跟人撕破脸,便是不大待见谁,明面上也从不显露出来,自己有铺子有钱,于是大大方方出了十匹上好的绫罗送过去。杏遥回来就掩着嘴笑说:“你是没见着大小姐那表情,又惊又喜的,还抓了一把钱给我呢!”
“那你可要好生收着。”明霜一面穿针线,一面打趣,“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婚礼热热闹闹的筹办着,秋季也慢慢到了尾稍,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多添件衣裳,然而对于明霜而言,这无疑是最难熬的季节。
气候越冷,她的腿便会越疼。这是旧伤,年年如此,此前住在南方时还能忍一忍,今年迁到汴梁,气温比杭州要寒上一倍,早早地就觉得腿上隐隐作痛,起初尚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霜降这晚,枝头的露水结成了冰,她从梦里惊醒,扶着床沿叫杏遥。
“小姐,您叫我啊?”杏遥掌了灯,睡眼朦胧地进来。烛火一照,赫然看到明霜的面容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满额的冷汗。
她一个激灵,登时把灯盏放下,急匆匆扑到床边去。
“小姐,您怎么了啊?……难道是又疼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语气都带着轻颤:“遥遥……我……疼得厉害……”
小腿上的剧痛一阵一阵的蔓延,像是万蚁噬心,又酸又胀,真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入冬呢!”杏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帕子给她擦汗,慌里慌张地把姚嬷嬷、未晚、尚早,一干小丫头全部叫醒。
夜风清冷,窗外的树枝缓缓摇曳。
杏遥把药丸子抖出来喂她吃下去,苦着脸去问姚嬷嬷:“这管用么?小姐浑身都发抖……”这该有多疼啊,她心疼地把明霜抱住,“为何这次这么严重?”
姚嬷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北方冷,姑娘没来过,怕是受不住。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拍手,拉着未晚,“走,去叫大夫。”
“好!”
姚嬷嬷把架子上的外袍取来穿上,回头叮嘱杏遥:“你把小姐照看好,这事儿最好还是和老爷说一声去。”
杏遥急得掉眼泪,重重地点头:“诶。”
明霜仿佛救命稻草一样的死死拽住她,四肢止不住的抽搐,铺天盖地都是疼痛,膝盖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僵硬如铁。
多少年没这样痛过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像是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她伏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轮子从腿上碾过,耳边噼里啪啦,似乎自己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呼救,一抬眼,叶夫人和明锦的马车在视线里绝尘而去。
爹爹……
爹爹救我……
而驾车的人却马不蹄停,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腰间挂着娘亲手绣的香囊,那个背影,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有多恨,恨透了明见书……
起初明霜还只是小声哀鸣,到后来渐渐忍不住地开始喊疼,靠在杏遥的肩头一个劲儿流眼泪。
“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大夫一会儿就来了。”杏遥看她这样心中酸涩不已,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哽咽难言。
“多拿些被子,把小姐腿盖住,快点快点。”
底下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抱被衾找汤婆子,院子里乱成一团。
江城听到动静走进屋时,就看见明霜蜷缩在床榻上,满头青丝散乱,衬得她脸色异常的难看,细碎的呻/吟声里带有哭腔。
他立时一惊:“出什么事了?”
“江侍卫……”杏遥茫茫然地望着他哭,“小姐……小姐腿疾犯了。”没见过她疼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她也慌了神。
江城颦起眉:“叫大夫了吗?”
“嗯、嗯……姚嬷嬷去了。她让我在这儿照顾小姐。”
明霜已经疼得不知所措,眼前蒙着一层白雾,看了江城一眼,想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混乱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您别咬着牙,当心把舌头伤了。”杏遥扶住她,手足无措地掐住人中。
明霜一把挥开她,语不成调的低低的啜泣:“我要吃冰葫芦……”
杏遥和江城皆怔了怔,她哭笑不得:“小姐,这会儿哪儿来的冰葫芦。”
“我要吃那个……”她像是发了魔怔,嚎啕大哭,“我要吃那个,现在就想吃……”
是淮南一带特产,知道她想家了,杏遥愈发觉得酸楚,伸手只好伸手抱住她,“好好好,等看过大夫咱们就回去吃。”
她搂着杏遥,双目讷讷地盯着虚里,冷汗和泪水黏着湿发贴在脸颊上,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看着难受,几步走到床边。
杏遥含着眼泪不解:“……江侍卫?”
江城俯下身替明霜将鬓边的发丝轻柔地掠至她耳后,“她这样太痛苦,让她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说完他便伸手点了她两处睡穴,明霜微微一颤,很快便靠在他肩头静静合上眼。
杏遥见状一喜:“还、还能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
“扶她躺下。”
她颔首,忙胡乱抹去眼泪,把床尾的厚棉被拉上来给明霜严严实实的盖住。
“谢谢你啊。”
他摇头说不客气,然后又问:“冰葫芦是什么?糖葫芦么?”
“不是。”杏遥解释道,“是南方的一种小吃,面粉做成的葫芦,撒了白糖用油炸了,口感很好。小姐从前喜欢当作零嘴吃的。”
江城缓缓应了:“京城有得卖么?”
她为难地摇摇头:“没见着……你要去买?那东西不好找的,算了吧,小姐这会儿是急了,胡乱说的,明早好起来就会忘了。别放心上。”
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正巧姚嬷嬷领了个老大夫气喘吁吁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明见书跟在后面,随行的还有叶夫人和大小姐。
江城恭敬地立在旁边俯首施礼,眼见着一群人进了屋,他才稍稍宽心。
好在有人还惦记着她,也算是件好事吧。
此时不能进门,江城只好在窗外站着,夜风扑面而来,灯光把屋内的情景投射在窗上,杏遥摁着她,大夫正坐在一旁施针。
明霜在睡梦间喊疼,眼泪浸湿了枕巾,喃喃地念着胡话,满口都在喊娘亲。
叶夫人不是她的娘,她的生母已经去了,即便叫了娘,又有谁会答应?
往日里见她嘻嘻笑笑惯了,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从来不知她这么多年是受着这样的痛苦过来的。
江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提了剑举步离开。
“怎么样?”
看大夫撤了针,明见书赶紧上前去问。
“二小姐这是陈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医生把袖子放下,朝堂屋走,“眼下止住了痛,再开点方子,吃几天,顶多缓解个病情。”
叶夫人紧接着问:“没有大碍吧?”
“不妨事的,多注意给她揉揉腿,推拿一下。”
命小厮带这位先生下去写方子,叶夫人回头看了明霜一眼,颇有几分感慨地朝明见书道:“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每年都要这么病一场么?”
五年的时间,他很少回江南,这个问题自然答不上来,姚嬷嬷忙出声回答:“此前没有这样严重过,想是今年初到汴京,还没适应气候。”
叶夫人哦了一声,“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要好好伺候着,小姐不容易,吃什么要什么不能缺着,房里若冷了也该早早烧炉子才是。她能犯病不都是你们疏忽么?再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出不了,唯唯诺诺地称是。
等开了方子,熬了药,叶夫人一行才陆续回房休息。
杏遥守着明霜一口一口仔细喂她把药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江城点了穴道的缘故,她仍旧昏睡不醒。转念一想,睡着了也好,醒着那得多疼啊!
她是打小就在院子里伺候她的,看着她从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原本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人,一回家浑身都是血,小腿尤其扭曲得不成形状。
那段日子无疑是明霜最煎熬的时光。
她当时还是个粗使的小丫头,煮茶的时候偷听到大夫说话:
您家二小姐这腿怕是一生也站不起来了。
没了腿,也没了亲娘。
明霜醒来就坐在床上发呆,眸子里空洞得像是没了未来。
她趴在窗边偷偷瞧她。
她不吭声,也不吃东西,神情木讷,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小姐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她说不好,但想必是有的。
只是后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明见书身上,用力去恨他,发了狠的恨他。扎小人,养小鬼,制蛊虫,一张宣纸上用朱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恨着恨着,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必要。
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遥狠狠抹去眼泪,拿帕子轻轻给明霜擦额上的汗珠。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帘外雨声方定
【喜盈门】
鸡鸣报晓,晨雾四起。
已经是卯时了,冬天的夜晚很长,这会儿街上还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江城跑遍了整个京城,站在市集中间,看街边的灯笼随风晃悠。四周很冷,他喘着气,喝出来的每一口都是一抹白烟。有早起提着炉子卖茶的老翁,从身边路过时,轻声询问他要不要买,江城摇头推辞。
回到明家,府内似乎安定下来,烛火微明,风声清晰。
明霜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外间睡着小丫头,忙了一晚上,各自疲倦地靠在一起,里间是杏遥和嬷嬷。为了避免麻烦,他顺手把两人的穴道都点了,将手里的油纸包轻放在桌上。
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又迟疑了一瞬。
她还在床上躺着,呼吸平缓。
江城闭目在原地挣扎,半晌还是忍不住折返回去,打起帘子来,垂眸去看她。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明霜的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脱皮,许是折腾太久,眉间的皱痕一直淡淡的没有散开。
他心中五味杂陈,抬手覆上前去,想替她抚平,但刚刚触及额头,指尖便觉得滚烫,她发着烧,异常难受。
江城想抽手回来找帕子给她降降温,大约是才从外面吹了风,手背清凉,明霜微微动了动身子,突然抱住他胳膊不松手。
“娘,娘……”她低低喃喃道,“我疼……”
掌心一抹湿意冰凉,江城不自觉轻轻一颤。她紧紧搂着他胳膊,瑟缩在床上,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小姐……”江城轻声唤她,许久没有回应,她想是还在昏沉之际,并没苏醒。他试着将手抽开,静静瞧着她的睡颜,然后极其小心地伸出拇指抹去眼底下的泪痕。
明霜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叹出声,拉上被衾给她盖好,这才悄悄出去。
*
发了一晚上的烧,到次晨临近正午时,明霜方渐渐转醒,一睁眼就嚷着要喝水。杏遥火急火燎地提了茶壶来给她倒,咕噜咕噜喝下去两大碗之后,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怎么样?好不好?还疼不疼?咱们再叫大夫给看看吧?”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明霜也来不及回答,只靠在软枕上朝她笑:“现在不疼了,倒像是死过一回了似的。”
“呸呸呸。”杏遥直往地上啐,眼泪都快出来了,“别满嘴死啊死啊,真以为吉利么?不过就是腿上旧毛病犯了,引着发了会儿烧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的!”
她虚弱地笑笑,没再说话。
不多时明见书听到消息,当真叫了个大夫过来,把了脉,看了病,写了张药方,又啰啰嗦嗦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底下的人便忙碌着开始煎药。
一下午,叶夫人来看望,明锦来慰问,就是明绣也跟着坐了片刻。比她落水那会儿热闹得多。
明锦是要出嫁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之前送的那十匹锦缎,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听大夫说是腿上着凉的缘故,难怪老人家常叮嘱‘寒从脚起’,这北方的天是比南方冷些,明年早点把炉子烧上,也不至于受这些苦了。”她坐在床边,握着明霜的手感情很真挚,叫她一时受宠若惊。
“多谢姐姐关心。”
“我走了之后,家里这些事,你也上点心,偶尔帮衬着娘亲。英弟弟没娶妻,娘年纪大了,管着那么多人怕是吃不消。”明锦拿出帕子来给她细细擦了擦。
明霜微笑着,模棱两可地说话:“我不懂事,怕帮不好,届时帮倒忙就麻烦了。”
“这个你别担心,我看得出来,你比绣儿稳重得多。”明锦在被衾上拍了两下,“她这个丫头心浮气躁,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若有拿不准的,尽管去找母亲商量。”
换做之前,她还有几分心思,如今惦记着自己在外面的铺子,管不管家都不太在意了。
聊到最后,明霜只敷衍着点了头,明锦吃完一盏茶,也就告辞走了。
天色将晚,她觉得累,又睡不着,躺在床上出神。视线瞅见烛台旁边有个油纸包,不禁奇怪道:“咦,这包里装的什么?”
“还问呢。”杏遥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昨天您也不知怎么了,吵着嚷着要吃冰葫芦,江侍卫跑了一夜,给您买来的……真不知道他又是打哪儿弄到的。”
“京城里头还有冰葫芦卖?”她眼前一亮,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坐起身打算吃,“给我尝尝。”
“早就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不用,就这样吃了。”
油纸包里的几个葫芦团儿挨挨挤挤在一起,她伸手捡了一个,果然已经凉透了,并不怎么可口,饶是如此,她还是吃得挺开心。
“冷油冷面,吃多了不好。”
明霜也不在意,咂嘴要茶:“小江特意给我买的呢,我怎么能不吃完?”
“那也不用这会儿吃呀!你病还没好啊!”
她答非所问:“有这个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都冷成这样了。”
“……您又没说要吃。”
……
江城坐在屋顶上,听着房内笑语喧阗,颔首时,明月将将挂在梢头,颜色淡薄。
“我昨天病里的样子可怕么?”
“怎么不可怕?抓着我的肩膀直叫‘冰葫芦’,不知道的还以为冰葫芦是哪个大人物……”
“哎呀,这么丢人?难道小江也看见了?”
“自然看见了。”
“……那你可别告诉他,冰葫芦被我吃光了,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扔了。”
“好!”杏遥举手立誓,“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摇头莞尔一笑,仍捏着手里的木雕细细雕刻,风卷着青丝飞扬,背后一轮新月如钩。
*
转眼到了初二,正是明锦出嫁的日子,当朝的宠臣明见书嫁女儿,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来明见书也并非有什么大的能耐,只不过靠着一张阿谀奉承的嘴,攀附着陆朝才走到今日。世人皆知,陆朝虽是佞臣,但今上喜欢,即便罪大恶极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是这样的人最爱听人说好话,明见书就是把赞美之词说得动听悦耳的那一类,所以陆朝也很给面子的拉了他一把。
而今他明见书的长女出阁,别说同朝为官的朋友,便是陆朝本人也提了几句话来表示祝贺。他一发话,就没有人不敢前来道喜的。
一大早,登门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明府上尽是红艳艳的颜色,光看着也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明锦在闺房中精心打扮,明霜行动不方便,也还是到门边望了一眼,算是饯别。
成亲时候的女人总是最美的,艳丽的胭脂晕在脸颊,华而不俗,樱桃小口粉质细腻,仅仅一眨眼,顾盼生姿。
明霜瞧了许久才转着轮椅到花园里透气,目光盯着前方,无比艳羡地赞叹道:“小江,新娘子真好看。”
没来由的一句话,他琢磨着怎么回答,最后还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杏遥当即宽慰道:“依我看呐,大小姐便是盛装也不及咱们小姐。往后小姐出嫁了,那凤冠霞帔一穿上,只怕古时的貂蝉西施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明霜听了只是沉默,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小姐能有那一天吗?”她声音轻轻的,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
杏遥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愣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拿手肘捅了捅江城,低低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剑眉微颦,视线落在明霜身上,随后又缓缓调开,一言未语。
巳时三刻,敲锣打鼓的声音逼近了,瑞康王家的迎亲队伍已至正门前。明见书及叶夫人忙招呼着把明锦扶出来,又将各色彩缎送给前来迎亲的人,于是奏乐催妆,花轿风风光光上了街。
明绣追到石狮子边站定,呆呆地望着那边喜气洋洋的车队,自言自语道:“她居然就这样嫁出去了……”
这话明霜听着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心想和明锦作对的人,奈何拼家世又拼不过别人,言行谈吐更是缺了一大截。尽管模样漂亮,可不承想王妃偏偏喜欢明锦那般端庄贤淑的。世子为人孝顺,自是万事听父母之言,她的算盘打不响了,怪不了别人,不过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