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小姐来看你是出于好心,切莫让她为难才是。”
“哦、哦……”高恕忙不迭应声,听话地上床躺下。
“真是对不住。”明霜冲他歉然笑道,“您的铺子,是我给定的价,三百两卖给了我嫡母,事先不曾问问您的意思,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高恕连连摇头,轻叹道,“我惹了是非,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小姐能替我将铺子卖掉,还有一笔钱可赚,实属万幸,哪里还有嫌钱少的道理。”
她微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此前在牢里听江城提到过这位明家二小姐,言语间觉得她是个精明的人,今日一见,各处皆好,只可惜残了一双腿……
“先生这伤怎么样?”明霜歪头打量他,“卖铺子的钱打算如何处置呢?若是还想再开一家店,我倒是可以帮忙给您瞧瞧铺面。”
高恕摆手长长哀叹,“不行,落下病根了,大夫说不能过度操劳。”
闻言,江城深皱起眉:“很严重?”
“此事我正要和你商议。”高恕拉着他的手,“我往后怕是没精力做生意了,这身子骨不结实,也不知能活多久。”
他说着,语气陡然一转,“你知道我老来得子,小婉年纪小,她娘又走得早,往后我若去了……她怎么办呢?”
“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养伤,小婉……我会照顾她的。”
高恕眼中含泪,仍握着他的手不肯放,言辞真切,“大公子,高恕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哽声道,“我想把小婉托付给您,做妻做妾都可以,让她留在您身边服侍,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江城登时怔住,断然否决,“这如何使得!”
“小婉尚且年幼,我知道是委屈了您。”高恕并不气馁,回身从枕头底下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来,“这余下的二百多两,就当是她的嫁妆了,您一定要收下。”
他连忙起身,“高先生,钱你留着治病要紧,小婉我会照顾她……至于成亲,着实不妥,还请三思。”
明霜兴致勃勃地坐在后面瞧热闹,听到此处不禁抚掌笑道:“白白得个这么可爱的小媳妇儿,多好的事儿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推辞。”
一听她附和,高恕在床上点头如捣蒜。
“小姐……”被她打趣惯了,江城如今唯有无奈,“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怎么就儿戏了?”明霜笑吟吟地把一旁发蒙地高小婉拽到自己怀里,“你是我的人,聘礼小姐替你出了。”说完还握着高小婉地手歪头问,“小婉要成亲啦,高不高兴呀?”
后者讷讷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城:“……”

【暗尘起】

“乖了乖了,不哭……”明霜憋着笑把她搂在怀里,“别怕,有姐姐给你撑腰呢,看把你给吓的。”
“小姐。”江城摇头轻叹,“你别唬着她。”
听到这话明霜就乐了,抚掌一个劲儿摇头:“明明是你把人家吓到的,居然还赖我?”
“……”
他禁不住暗忖:自己真有这么吓人么?
她笑着高小婉哭着,形成很鲜明的对比,等两个人都消停下来之后,明霜才歇了口气。
“工作的事,高先生不用担心。我店里正好还缺个人给掌柜打下手,先生是做过东家的,账上的事情定然清楚,只用做些动脑子的活儿,伤不了身的,就是不知你肯不肯赏脸了。”
闻言高恕脸上一喜,几乎讶然地看向江城,随后赶紧作揖:“小姐肯收留,实在是小人的荣幸。”
明霜环顾四周:“这地方破旧,住着也不利于养病。改明儿我让小江过来帮你搬行李,小婉已经在店里住下了,你若不嫌弃,也一块儿过去吧?”
殊不料她连住处都安排好了,高恕又惊又喜,眼中闪烁,连声道谢,“此番诸多帮忙,小人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倾力相助!”
“好啊。”明霜颔首微笑,“这个人情我可就收下了。你要是还不了的话……”她看向江城,眉宇清扬,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只对着他悄悄做了个口型。
——“大公子”
他看得一怔,眉峰不自觉皱了起来,垂眸调开视线。
明霜笑容渐深,但回府后也并未深究此事,仍是每天吃饭睡觉看书做针线,日子过得甚是平静。
府里的人们,听说叶夫人买了间药房,花大手笔整顿了一番,顺便还收拾了城里欺压百姓的安武坊,街头巷口但凡有人提起,无一不是又点头又竖拇指的,把明家上下赞了个遍。
叶夫人自是万分的高兴。
因此到了月底,明霜房内领到的月例就足足多了一倍。
“小姐小姐。”未晚捧着钱袋子,两眼像发了光,“咱们这个月有十两呢!夫人说小姐身子需要调养,多得些零花以备不时之需。”
“哟。”杏遥正打络子,很是稀奇地抬起头,“太阳要从西边儿出来了?小姐是做了什么好事儿,夫人还给您涨月例?”
明霜懒懒散散地翻了页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谁知道呢。”
还以为叶夫人会另分一家铺子给她管,看样子是自己的期望太高了,不过每月能多出五两来,也聊胜于无吧。
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从宣德门起,到街尾,百丈余长的地方,两边皆挂红披彩,各色缯布装饰着数不清的灯盏,宛如两条飞龙,场面壮观又喜庆。
街上有禁兵清扫路面,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行出宫门,大红的檐子,雕金嵌玉,宴乐声声,不绝于耳,当真是十里红妆,无限风光。
也多亏了宫里这两位主子,让明霜狠狠赚了一笔,尽管是分了四成的利,那银子票子却像是山一样,简直让她看花了眼。平心而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赵良玉一面翻着账本一面登记账目,笑得合不拢嘴,“小姐果真是天生好命,财运极旺。有了这家底,别说是换铺面,再买三间咱们这样的店都还有剩余的。”
“张老板那边你闲着没事还得多帮我打点打点。”
“是,这个不成问题。”
明霜随手把账簿放下,支着肘笑眯眯地问他,“良玉啊,太老爷当初给你开的价是多少?”
赵掌柜怔了怔,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来,“回小姐的话,是……一成。”
明霜含笑着把他手指扳起两个,“我付你两成,把当铺的工作辞了,专心打理我的店,你看如何?”
他受宠若惊,呆了好良久才不住点头:“承蒙小姐抬爱,良玉定然尽心竭力!”
高恕的病养了半个月,很快就到铺子里帮忙来了,高小婉自然也如小尾巴一般寸步不离。明霜偶尔过来一趟,发觉这地方越来越热闹了。
数月前还萎靡不振一滩烂泥的绸缎铺,如今也欣欣向荣起来。
明霜坐在店里晒着秋日暖阳,歪头牵着高小婉逗她,这是她难得寻到的一件可乐之事,从前觉得调侃自己的侍卫很好玩,现在忽然发现带着一个小姑娘调侃他更好玩了。
“小婉。”明霜拉着她两只手,背过身面朝江城的方向,笑得很狡黠,“来,快叫相公。”
后者猛地把头别过去。
“害羞什么……那就叫官人,夫君也行。”
江城觉得自己不说话实在不行了:“小姐。”他头疼地叹了口气,“别乱教,会教坏的。”
“怎么能是乱教呢?”明霜松开她,“高先生不是把小婉许给你了么?嫌弃人家了?”
她把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你二十四,人家才八岁,算不算老牛吃嫩草?”于是又用手刮了刮脸。
“……”
江城摇头苦笑,随后负手而立,垂眸唤道:“小婉,你过来。”
高小婉躲在明霜身边警惕地盯着他,这段时间她对他的畏惧减消了不少,看了一阵,倒也听话地慢吞吞走过去。
他俯下身去,从背后不知摸了个什么东西,高小婉双目斗然一亮,伸手捧了着,神情登时鲜活起来。她转过身,哒哒哒跑向明霜,欢欢喜喜地扬起手里的小玩意儿对她显摆:
“哥哥给我的!”
是个一个半大的精致木雕,勾勒着一只小鸟的模样,栩栩如生,明霜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儿打量,新奇地对他晃了几下。
“想不到你还会雕这个?”
江城应了声是,垂首回答:“从前跟人学过些皮毛,闲来打发时间胡乱雕刻的。”
“我瞧着挺好玩儿。”她把木雕还给高小婉,来了兴致,“你也雕一个给我吧?好不好?”
想不到她会看得起这样的东西,江城抬眼与她相视。
“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明霜眨了眨眼睛,目光灼灼:“你什么都会雕么?”
“嗯。”
“听说大理国善养象,雕个一模一样的也可以?”
“……”他嘴角微抽,半晌才解释道,“属下……恐怕寻不到那样大的木料。”
“那……你雕个自己吧?”明霜支着下巴瞧他,“摆在我桌上,这样没胃口时望一眼,也不用老让你盯着我吃饭了。”
这回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杏遥在旁掩着嘴笑,终于忍不住拿手推她:“小姐,雕像摆桌上这算什么?贡品么?人家江侍卫好歹活生生一个人呢,让人家看了准笑话您。”
“又怎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不以为意,话语里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认真,“我们小江长得这么俊,便是塑了像往街上摆着卖,那也能卖好几大百呢,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等着要,你们别看不上!”
“感情您还打了这样的主意?快别了……好好想个可爱的玩意让江侍卫雕不是挺好么?”
“什么是可爱的玩意儿?”明霜扬扬眉,歪头指着自己,“你说小姐够可爱么?”
江城别过头轻笑出声。
她一旦出了府,整个人就愈发鲜活起来,像是得了自由的鸟雀,自己高兴就好,什么尊卑什么身份全都顾不得了。
高恕正抱了一堆杂书放在柜台上,听到声音也笑道:“二小姐可真是个随和的人。”
那边正店中,明霜招呼着小婉看她变戏法,来往的客人亦有不少好奇地探头伸脑地瞧,一时间满堂嬉笑。秋阳之下,少女的笑颜如花般绽放,江城平日里也常见过她这样笑,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竟有一瞬失神……
不远处一匹纯白骏马踢踢踏踏自店外走过,马上之人持着缰绳朝这边望过来,眸子微微一眯,淡声召唤左右。
底下随从忙仰起头:“公子?”
他握住缰绳点了点:“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回公子的话,那是当朝明尚书家的二小姐。”
“哦?”他悠悠拉长尾音,唇边似笑非笑,“原来是明家的小姐。”

【雨潺潺】

皇家的喜事,京城里足足热闹了三日,等过了二十,才慢慢归于平静。庆典过后,百姓们仍旧各司其职,各行其是。
然而明霜铺子里的麻烦却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风撼树,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谨慎,何况绸缎铺也是才见起色,想不到那么快就被人惦记上了。
雷雨交加,万里长天尽是阴霾。
“这批货全部撤掉,先别管了,当下手里的活儿都停一停,现有的蚕丝来赶这三十匹绢纱,能赶多少赶多少。”
风吹得紧,明霜坐在厅堂内,头一回觉得有些六神无主。
前日里国公府向铺子订了三十匹绫罗,因为同金桥梁街的张家合了伙,这事儿就是交给他办的,不承想临着要交货了才发现三十匹里头二十五匹都是次品。
赵良玉打着伞替她遮雨丝,发愁道:“小姐,您回去坐会儿吧,当心别害了风寒。”
明霜闭目深吸了口气,冷眼看他:“瞧瞧你找的好东家,引狼入室。”
“是、是……都是小人的错。”赵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请她进屋。
“去其他商铺借点人手过来,或者直接问他们高价买,多少钱都可以,咱们赔点钱没什么。”
“明白,明白,小的马上差人去办。”
明霜坐立难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轻易相信旁人,把这样要紧的生意交给张家去办,结果让他背地里使绊子。不得不承认,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
楚国公在朝的地位非同小可,绸缎决不能有半点瑕疵,还有两天就要来人取缎子了。
见她眉头紧锁,满脸皆是阴郁,杏遥忙伸手给她捏肩膀:“小姐,您消消气儿,可别气坏了身子。”
明霜挥开她:“我哪里是气……”
不多时,赵良玉去而复返,唯唯诺诺地站在她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有话就说。”
“方才……”他打量她神色,“张老板叫人传信过来,说他那儿正好有二十几匹缎子,问小姐您要不要买。”
“这算盘打得够响啊。”明霜咬着牙笑道,“真会‘趁火打劫’,我偏偏不买,大不了这一单咱们不做了。”
赵掌柜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许久,才递上去一封信,面色难看:“小姐,可咱们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当初置办布匹、蚕丝、提花以及印染,所有的琐碎开支,全是以的金镶玉的名义,账本在他的手上,白纸黑字还有印章和落款。
她是初出茅庐,未经世故,但姓张的狡猾,拿着账单以作威胁。
原来他打这家铺子的主意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她不肯出一万两封口费,账目往官府上一送,准叫这间商铺第二日就关门大吉。
明霜把信纸放下,闭着眼睛没说话,隔了半晌才淡声道:“此事我自有定夺,先把国公府上的缎子凑齐,晚些时候我会来找你”。随后便让杏遥推着她回府去了。
雨势很大,即便一路坐车撑伞,等到了院内,她衣衫还是湿了不少,姚嬷嬷上前来想替她换掉,明霜却皱着眉把她推开。
她不说话,径直摇着轮椅往房里走,一言不发。
一大早急匆匆出去,这会子回来冷着一张脸,想都不用想,定是外头铺子出了什么事,姚嬷嬷眸色探究地朝杏遥看去,后者只不住对她摇头,不敢吱声。
为了不让明家人知道,那间绸缎铺的东家并未向人公开,就算告到官府去,她也可以全身而退。这并不要紧,只是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店就这样没了,叫她怎么忍心?
明霜揪着绣帕,越想越觉得毫无头绪,索性趴在桌子上,讷讷地看雨水溅到窗边。
一下午就这么坐过去了,晚上饭也不吃,只把几本书来回翻动。杏遥和未晚在门边瞅着干着急。
“小姐您……您先歇会吧?”
“我不饿。”
两个人为难地互相对视,照她这样下去,若是愁出了病怎么办?未晚双目忽的一亮,哒哒哒跑出去,很快便拖了江城进来。
“小姐,我给您把江侍卫找来了!”她像是邀功一般,满眼高兴。
明霜闻言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莫名。
屋里三个人都很尴尬,未晚看了看她,又去瞧瞧江城,挠头不解:“怎、怎么了?小姐没胃口的时候,不是常常看着江侍卫……就能吃得下饭了么?”
明霜愣了一下,半晌才望着江城渐渐展开笑颜,她终于搁下笔,摁着眉心摇头笑叹。
“好了好了。”此事未晚并不知晓,杏遥忙拿话把她支开,“小姐这边我伺候着就行,你去厨房拿点热乎的饭菜过来。”
“哦……”
眼见房中再无外人,明霜窝在玫瑰椅里,面容憔悴地翻着手里的账本。
见她沉默,江城抿了抿唇,开口问道:“还在烦恼白天的事?”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杏遥琢磨着出主意:“您既心疼铺子,他说要一万两,那就给他了吧?反正上回缎子咱们也赚了不少,顶多大家伙儿再给凑一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能赚回来的。”
明霜无奈地笑着看她:“傻丫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像他这样的人,出尔反尔是家常便饭,只怕到时候给了钱又赔了铺子才是真的。多半是之前降价抛售惹恼了他,不把咱们扳倒,他哪里肯罢休?”
“啊?”她惊愕,“那怎么办?”
“是啊……”明霜垂眸喃喃自语,“怎么办……”
要么去服个软,可是对方来势汹汹,财大气粗,不见得容得下他们。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遇上这样的事情,忽然就没了主见,拿手抚着眉心,遮住脸,欲哭无泪。
不想让她如此难受,江城忍不住出声:“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姐不要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这人不善言辞,连宽慰的话都说得如此笨拙。
明霜涩然笑了笑,把书一合,长长叹了口气,“小江,你看小姐真是没用,前些天还帮着人家想办法卖铺子,这才多久,自己也摊上事儿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只是对不起高先生和小婉,眼下怕连给住处也没法给他们了。”
江城微微皱眉:“您就那么想要一间铺子?”
“哪里是我想要。”明霜笑叹,“只是我若没有这个,天下那么大,又能依靠谁呢?”
她声音轻轻的,屋里却无人再言声。
大约是由于今天神经绷得太紧,明霜很早就睡下了。
夜里骤雨初停,还未到子时,江城便回了房,推开门,室内漆黑一片。他把手里的剑弃在一旁,犹豫片刻,从床下将一个雕漆盒子取了出来,转身往外走。
街上更声绵长清脆,东华门外一座小院里,烛火微明。
高恕掩嘴咳嗽,上前把射蛟箭囊递给他,眸中担忧:“您当真要去么?”
“嗯。”说话间他已然换好夜行衣,回头朝角落里的人温声道,“小婉,把箭给我。”
高小婉周身一抖,这才哆嗦着把抱在手里的玉腰弓拿过去。
江城伸手接了,正垂眸想去摸她的头,后者忙不迭避开,怯怯地躲在高恕身后。
他淡淡一笑,也不在意。
“大公子,张毅此人我知道,他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有钱,怕死得很,出天价聘了数十个高手贴身保护。府上还养着护院,人数可不少。”高恕到底还是拦住他,“您孤身一人,实在不宜去冒这个险。”
江城顿了顿,沉声道,“张毅若是不除,她日后必有麻烦。”
高恕苦苦劝他:“您从前为了给严大人铲除朝中异己,每回都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了明家,您且惜命吧!”
“不妨事,就当是还个人情了。”他点完箭矢数量,将面巾蒙上,匆匆离开。
去张府的路上,江城又折返回了一趟明家。
偏院中,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颜色暗淡,他站在外面,隔着扇窗,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咳声。声音不大,于他而言却很清晰。杏遥在外间睡得很死,半点没注意到动静。
他本转身将走,定定在原地挪不开脚,最终还是翻窗进去了。
明霜睡得不踏实,被衾滑在腰间,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露着,初秋更深露重,很容易着凉,江城俯身替她把被子拉上。
天幕云层重重,没有月光没有灯火,他看什么也不真切,只听她在梦里叹气,叹了几回,含糊不清地呓语。
他把被角仔仔细细掩实,轻声道:“安心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
没有雨,晚间却还是狂风大作,吹得满树落叶纷飞。
高恕点着灯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不时往漏壶上看一眼,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了,四周仍没有动静。他等得焦急,又不能出门去瞧,心绪难平。
高小婉早顶不住睡意,缩在榻上打起小呼噜,高恕见她睡得香甜,不由羡慕。
果然还是小孩子好啊,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起身去把薄被拿来给女儿盖上,守在门边望眼欲穿。
亦不知过了多久,高恕撑着头昏昏欲睡,猛然听到“喀喀喀”的叩门声,他一个激灵,走上前去警惕的问:“谁?”
对方的喘息声很重,顿了好一阵才低低道:“高先生。”
高恕连忙把栓取下,一开门,就看见他提着剑,浑身是血。

【角弓鸣】

他倒抽了口凉气,赶紧把江城让进屋,探头往外面张望一番,飞快将门锁上。
“追兵已经甩掉了,你不必担心。”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擦净了剑身上的血,放在桌边。
高恕忙上前来:“公子此行顺利么?伤得怎么样?”
“还好。”江城自怀中摸出那个被血染透了的布包仍在桌上,解开衣衫,大半个胳膊都是血。
高小婉正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他见状背过身去,低低喝道:“小婉进去睡。”
后者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不敢说话,忙不迭穿上鞋躲回自己房里。
“这么深的伤口?!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要去。”江城眉峰微皱,“眼下外面正乱着,他们知道我落了伤,此时找大夫恐怕有诈。”
“好好好。”高恕见他血流不止,一时着急,“我这就去拿点伤药来!”
他受的是剑伤,好在伤在左臂,尽管口子深,却也不打紧。
高恕抖着手给他上药,紧张得满头大汗。
“无碍的,并不很重。”恐他担忧,江城颔首一笑,“不过皮肉伤,休养几日就好了。”
“这事要告诉二小姐么?”
“别告诉她。”江城自顾拿了纱布把胳膊缠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叫她知道了难免忧心。”
而且就算届时东窗事发,也不至于牵连到明家。
把血衣换下来,高恕捧在手里直发抖,眼泪簌簌往下掉:“您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老爷若是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哎!”
他神色如常,把干净衣衫穿上,淡声道:“命不由己,今非昔比。你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种话,往后少说。”
“诶。”
回到住处时,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江城将布包打开,里面的账本已被血浸染,这样的东西也没办法再给她。
思索再三,他寻了个干净油纸包住,随手放在床底。
*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他张毅也有今天!”赵良玉拍着大腿叫好,“您是不知道,如今他家铺子退货的退货,走人的走人,可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
明霜把茶盏合上,颇有几分讶然:“这么说,咱们那账单的事……”
“啊哟,张家的几个儿子现在争田地抢家产,忙都忙不过来,谁还记得您那账单啊!”赵良玉抚掌松了口气,“如今就等把国公爷府上的缎子凑齐,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最大的障碍都没了,她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大石落地,便是亏个把生意也无所谓。
“你能凑则凑,若是实在不行,有多少给她送去多少,看他们要不要。大户人家心气儿高,倘使发了火,咱们就给些银子当做赔礼。”
“小姐您请放心。”赵掌柜对她作揖,敛了容正经道,“此番波折乃是良玉交友不慎所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单生意给您做好了!”
明霜含笑:“那就有劳你了。”
赵良玉前脚刚走,未晚端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我给您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