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棱两可的话,没有说希望亦没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江城感觉的出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也没制止。

从杨树林里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灿烂,已经背着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问他累不累,可需要歇会儿,他摇头说还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稳了一些。

龙脊山山脚下围了不少捕快,沿着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寻,远远的有人见到他俩,忙转过身马不蹄停地跑去通报。

“霜儿!”

很快,乔清池就骑着马赶过来,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略显憔悴,肩头披着的是男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乔清池瞧在眼里,心下虽不自在,明面上还冲江城颔了颔首。

“霜儿没事吧?哪里有伤到?”

明霜笑着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受伤,倒是小江他伤的不轻。回头定要找个好大夫给他仔细诊治,他旧伤没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少说些话。”

马车就停在不远之处,乔清池抱着她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原地里,江城还定定站着,手中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冷风徐徐而来,饶是春日暖阳他也不觉温暖。

*

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连明家也有几个管事和嬷嬷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车马行在最后面,前头先行了一步的明绣和叶夫人倒是躲过一劫。

刚回到小院,杏遥就在那儿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头哭丫鬟哭小厮,那阵势差点没把自己心肺给哭出来。

“怎么半年不到,就遇上两遭这样的事!”她扑在明霜腿上抽噎,“这些拿了银子不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把马车赶快点。出了事只晓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护着您……”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明霜扶着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则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说完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说不准是真触了霉头,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萨面前供个大海灯,钱我来出。”

她摇头笑叹:“这辈子算是和马车结仇了,往后我再也不坐车了。”

“不坐不坐。”杏遥忙不迭点头,“往后谁再叫咱们坐车,我第一个把他舌头割下来!”

明霜听着就笑了:“好吓人啊。”

尽管身上没什么病,杏遥还是成天摁着明霜在床上养伤,死里逃生之后,她没有显得很庆幸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时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想事情。

江城伤得比她重,听说现下在铺子那边,由高恕两父女照料着。她心里很牵挂,可是又不得机会去看他。

回家后第二日,明见书和叶夫人就上门看望来了,一前一后的,瞧也知道就是来走个过场。

当着明见书的面,叶夫人还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着手帕往眼角拭泪,“你这孩子也是可怜得很,怎么老天爷尽和你过不去呢,原说你要成亲了,这是桩喜事儿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后顺遂,谁知半道上遇到这样的灾祸。昨天夜里我同你爹爹说,你托梦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连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孩子面前别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说完回头去安抚明霜,“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天灾,天灾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无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爷是没有眼的。”明霜浅笑着打断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难保。”

听她提起江城,叶夫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明见书倒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真要好好谢谢他……听说他养伤去了?等回来,爹定替你重重赏他。”

“多谢爹爹。”

父女俩没什么话可说,略寒暄几句之后,明见书就起身走了。叶夫人却多坐了一会儿,探过手来把明霜的手紧紧握住,“霜儿,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几声。”

明霜含笑不解:“母亲请说。”

见状,叶夫人也不跟她客气了,坐到床边来,凑近说道:“那个江城啊,跟你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毕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便。听说这回他救了你,你们俩在山里头独处了一天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依我说,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侍卫,不如让老爷打发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语气一沉,连称呼都改了,“没有他,我只怕现在已经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尸了。性命攸关之际,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我知晓那是危急关头,但是外人会替你考虑这些么?”叶夫人语重心长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马上为人/妻的人了,这会儿必须得让乔家看到你的态度才行。当初把江城给你,是因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现在都过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边太多余。”

明霜心中暗恼。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连累了一身的伤,现在把人家赶走算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么?

“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压住火气,明眸看她,“要不要打发我说了算,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叶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会说闲话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明这种人本就是小人,鸡蛋里头都能挑骨头,白得也可以说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么无论我有没有做,留不留江城他们都会有非议,我又何必为了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举?母亲让我赶他走,或许是出于好意,然而旁人看来则是我们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倒认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赶,还得留着,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仅如此,您要他回去,严世伯那边又该怎么交代?平白无故,他无过无错,严大人定觉得是咱们看不起他,届时同爹爹疏离甚至不和,往后让爹爹在朝堂上怎样面对其他同僚?”

她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中间连停歇都没有,说得叶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明霜笑得十分随和,歪头问她,“母亲觉得我这话对么?”

叶夫人脑子一团乱,稀里糊涂地灌了几口茶水。

明霜趁机煽风点火:“这可是事关咱们明府声誉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还没个主意,一听她说是有关明家的声誉,叶夫人才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也是,那就……暂时这样吧。”

送走了这尊大佛,她可算松了口气,瞬间发觉口干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站在门外,清俊的脸旁苍白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没来由的让她感到心疼。


乱红飞过秋千去

第47章 【解连环】


“怎么就来了,没养病了么?”

江城垂首道:“属下/体质好,伤势已经痊愈了。”

“这么快?”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是在硬撑,明霜拿他没办法,只得道,“那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您说。”

“我落了东西在铺子里。”明霜含笑道,“你跑一趟去帮我取来,老赵知道是什么。”

江城未及多想,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她歪在榻上眸色温和地瞧着他的背影,暗道:但愿高先生能把他好好摁回床上休息吧,这人总是学不会怎么照顾自己,身体再好也不过仗着年轻,要老了怎么办呢?

“小姐。”杏遥端了碗参汤,走到床边来给她掖被子,“在看什么呢?”

明霜收回视线,“没什么。”

她也没在意,一面吹着汤一面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您的好日子了,夫人说明天家里要来人给您量身做嫁衣,是京城里最好的裁缝呢。”

“还有一个多月了?”她喃喃道,“这么快。”

“可不是么?您也该想想陪嫁的事儿了。”杏遥递过汤碗,“丫头准备带几个?嬷嬷是一定得跟着你去的,就看未晚和尚早了,这俩姑娘被您惯坏了,一个傻一个呆,我看都不成气候。”

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江侍卫……他倒是最麻烦的那个。没见陪嫁要带贴身侍卫的,估摸着老爷过些天要把他送还给严大人吧?”

野山参熬的汤,鲜虽鲜却带了点苦。明霜放下碗,忽而怅然地望向窗外,“遥遥,我……”

她轻声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诶?”杏遥听得不是很明白,“您说什么?”

她万分发愁地转过眼来瞧她,“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了。”

*

街市上,市肆繁盛,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江城自明府角门出来,牵了马正要翻身而上,目光不经意从远处站着的那人身上扫过,神色骤然一凛。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小厮,个头不高,缩着脑袋左右张望,正缓步朝这边走来。

错不了的,上回借口把他从明霜身边引开的就是此人。

为了避免被他瞧见,江城闪身躲到马背之后。

既然是调虎离山,那么幕后定有主使,那帮山贼至今没有逮到,也不知到底是受雇于人还是临时起意。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把这件事查个明白。

那小厮在巷子口立了好一阵,像是在等什么人,很快便迈开步子朝州西瓦子的方向而去。江城忙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

以他的轻功,要跟踪又不被人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随着这人在胡同里东拐西拐,最终从一边小门穿进去,举目一看,竟是个酒楼的后门。柳树之下正有人负手而立,折扇在前,风流儒雅。

“公子。”

乔清池颔首看他,“怎样,话传到了么?”

“传到了,曹大人说等他审完手里的案子就来。”

他皱着眉不耐:“大约什么时候?”

“也就半个时辰吧。”

“行,知道了,我去包间内等他。”乔清池收了扇子,挥手示意他下去。

江城隐在墙后,偷见他举步走进酒楼,也不迟疑,纵身一跃,上了二楼露台之处。

明府内院里,杏遥正被明霜刚才的话吓得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不时往外看。

“您疯啦?聘礼已下,而且婚期都要到了!”她实在是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就不想嫁了。

“您给我说说……是个什么缘由?乔公子欺负您了?”

明霜垂眸,随手研墨,“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杏遥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为什么……嫁给他不好么?”

“是啊,我也奇怪,嫁给他不好么?”明霜放下墨,嗓音轻轻的,语气怅然,“一开始只是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尽管有个铺子或许不愁吃穿,但下半生的路一个人走,难免会很坎坷。清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又真心诚意地待我,那么就嫁了吧,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她说完,顿了顿,道:“不过近来这段时间,我忽然觉得有点累。”

杏遥诧异地咬了咬嘴唇:“累?是成亲的礼节太繁琐,还是因为山崩的事儿?”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明霜摇轮椅走到床边,“起初我觉得我和清池也算志趣相投,性格相似,但这样子处久了,好像并不快乐。你说……”

她转过头:“自古以来,咱们男女婚嫁之前,不见面,不相识,更不相熟,一面说这是婚姻大事,一面又不叫人相互接触,万一不和呢?万一对方不是自己的良配呢?这岂不是耽搁一生么?”

“这……”想不到小姐忽然问她这个,杏遥立时就蒙了,“这不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么?”

“老祖宗就一定是对的?那为何前年皇榜上才颁布了修订过的律法,既是对的,又何必修订?”

杏遥素来说不过她,如今一通道理讲下来,她脑子一团浆糊,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么说,您是觉得和乔公子不相配了?”

明霜没吭声。

此时她心里也很乱,一直以来,姚嬷嬷用“独自过习惯了,害怕成亲”的理由来解释她因何惶惶不安。但没道理这么久了都是这样。

“哎……我倦得很。”明霜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先睡会儿。”

“好吧。”杏遥见她难受,忙起身扶她上床。

睡会儿也好,不管遇上多大的事,一觉起来总会觉得轻松得多。

她这段日子是被折腾久了,挨着枕头很快就入了梦。

午后的空气很静谧,暖阳高照,微风拂面,杏遥本在一旁做针线,不经意抬眼,却看江城鬼魅似的立在外头,禁不住一吓,忙轻手轻脚过去。

“你干嘛啊?不是让你回去了么?”

他并不回答,“小姐呢?”

“小姐还在睡,有什么事儿等她醒了再说。”

一听说她在休息,江城就住了声,略一颔首,准备退出去。房中却听得明霜低声问道:“遥遥,谁在外面?”

“啊……是,是江侍卫。”

言罢转头就去瞪江城,做着口型——“都怪你,把小姐吵醒了。”

后者眉峰微皱,似乎觉得过意不去。

里面听她道:“你让他进来吧。”

“诶。”杏遥没办法只得冲江城努努嘴。

他于是提着剑,颔首打起帘子,屋中的檀香幽幽袭来,明霜披了件外衫靠在软枕上,望着他的那双明眸温和而柔软。

“什么事啊?老赵叫你过来的?”

“小姐。”

他站定脚,春日融暖的阳光把面容照得十分俊朗,刚毅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坚定。明霜觉得诧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这种神色。

“不要嫁给乔清池。”

江城垂下眼睑,一字一顿,“不能嫁给他。”

明霜愣了许久,才奇怪地笑道:“怎么了,好端端的……”

他此刻心里静得厉害,只说了一句话:“虎狼之心,不宜深交。”

原来以为乔清池和她般配,他是局外之人,身份下贱,不容贪念,不能多心。但如今既已知道他并非良配,那要怎么阻止,就是他的事了。

这一瞬,江城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很愕然,他内心深处居然想阻止她的婚事这么久了……

杏遥瞪大眼睛听他从头到尾地讲完,反应也是极快,先冲到门外去吩咐丫头小子不准擅闯,继而动作麻利地掩窗关门拉帘子。

明霜脸色渐渐沉下来,默了半晌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江城点了点头,“小姐可信属下?”

她想也没想就道:“我信。”然后又为难,“清池……他会是这种人么,我……”

明霜摁着眉心,欲言又止。说乔清池心怀不轨,尽管自己算不上喜欢他,但平日里着实没从言语里察觉出来。

“有证据吗?”

“眼下是没有。”他说得很肯定,“不过属下可以找到。”

明霜怔怔望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江城还未开口,未晚却在门外轻叩:“小姐,宜春郡主来了。”

“她?”明霜不耐地啧出声,这个闲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每回都挑她最心烦的时候上门。

“知道了,让郡主去小花园里等我,我换身衣裳就来。”

“好。”

明霜抿了抿唇,伸手往脸上一拍,强打精神。

“小江先出去,遥遥来服侍我更衣。”

*

宜春郡主今天穿了身鲜亮的衣裙,端庄典雅地往亭子里一坐,纤纤素手掀起茶盏来慢慢品茗。她背后的侍卫倒不是左听云,这回又换了一个,生得很是俊秀,眉目沉静,不苟言笑,规规矩矩往那儿一站,看气质好像还和江城有些相似。

“这会儿暮春,气候暖和,郡主好雅兴,是特地来邀我下棋的么?”明霜喝不下去茶,笑眯眯地问她。心道,你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回头就让江城把你那帮侍卫全踹了。

“这是我的新侍卫,叫小穆,安武坊里挑来的,武功一等一的高手。”宜春郡主忙不迭和她显摆,“怎么样?”

明霜连看都懒得看,不过是上次左听云失手在自己这儿丢了人,于是现在又找了个模样好看的想来比个输赢。怎么就和明绣一个德行?早知道当日还是输给了她的好。

“郡主的眼光自然不消说,想来这位穆侍卫应该是百里挑一的人。”明霜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后者倒显得局促,很刻意的调开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况且连左听云都打不过他,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拼命也最好用了。”宜春郡主托腮看她,双眼亮晶晶的,“你的那个侍卫呢?快叫他出来给我试试刀呀。”

明霜暗自咬牙: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把我的人当什么了?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难给她装好脸色,皮笑肉不笑地悠悠吃茶:“不巧,小江家里有事,忙去了。这两天不得空。”

闻言,宜春郡主难掩失落。

“哎呀,怎么就有事了呢……那他几时回来?”

“说不好,我管人管得松,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就回来。”见她打太极,宜春郡主也没办法,瞬间失了乐趣,焉耷耷地靠在玫瑰椅上。

好歹是做客,总不能一听说江城不在,她就起身走了,这椅子都还没坐热呢,也说不过去。沉默了片刻,宜春郡主忽然想起什么,歪头笑道:“对了,你和清池是下下月完婚吧?”

明霜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事儿可多亏了我。”她拿手指一比,笑吟吟道,“若不是我特地拉你去赴宴,你们俩还没这桩好事儿呢?打算怎么谢我?”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茶,琢磨着不对劲,抬起头问她:“你说什么?特地请我去?”

“是啊,那小子没告诉你?”宜春郡主挑起一边眉毛来,“当初他可是求着我帮忙的,足足缠了我七天,否则,你以为平白无故的,我会叫你到这种场合里来?”


第48章 【音尘绝】


玉杯中的水气蹭的一下,袭面而来,明霜盯着水面上的茶叶发呆,直到宜春郡主推了她好几下才回过神。

“怎么了?愣成这样……他没告诉你么?”

明霜哦了一声,笑意浮上唇边,佯作平静地摇头:“没有呢,这么说我们俩真应当好好感谢感谢郡主。”

“客气什么。”她一副没心没肺地样子,嘚瑟道,“记得把你那个侍卫留着和我的人比试就好,他一回来,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明霜笑如春风:“一定。”

宜春郡主扑了个空,自然没有久留,茶水喝完就走人了。

等回到房内,明霜抄起桌上的杯盏就摔,乒乓一阵乱响,吓得正煮茶的未晚浑身一个激灵。

这院子里的人几时见明霜发过这么大的火?周围立马寂静下来。

她摁着桌角气得咬牙。

“这算什么人,竟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了?!”如此一想,那日爹爹大寿,在家中不期而遇,后来灯会在街上邂逅相逢,统统她都觉得是阴谋。

明霜平生最嫉恨有人骗她,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骗她利用她,就是不对。枉她对那人如此信任,想不到背后做了这么多狡诈的事情!

未晚和尚早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还是杏遥跟她最久,见得多倒不很意外,斟了杯茶小心上去试探。

“小姐,您消消气儿……”

她伸手拍桌子,恼道:“这气我消不了了!快被气死了。”

江城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别气了,当心身子。”

明霜撑着额头勉力平息,“恨死了,替我杀了他。”

“好。”他没有多言,颔了颔首,抄剑就往外走。

“诶——”明霜忙支起脑袋,满口无奈地唤道,“回来呀,我说笑的。”

江城侧过身,暗自好笑地缓步走到她跟前。

这会儿叹气也不是,发火也不是,人正气得厉害,偏偏被他来这么一出,明霜气得发笑,哀怨道:“你们都欺负我。”

见她可算是笑了,杏遥才松了口气。

再怎么恼也得注意分寸,到底是条人命,哪儿能说杀就杀,何况上次张毅的事,已经害江城被全城通缉了。虽说如今风声过去,可还是不能太造次。

明霜拿手摩挲着下巴发愁。

乔清池不能杀,当然她也不想嫁。心思这么深的人,哪句话能信呢?今天是你的枕边人,保不齐明天就能送你下地狱。

她揪着衣摆感到胆寒。

但是聘礼都收了,岂能说不嫁就不嫁的,现在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仅凭江城一句话,谁会认?她自然信他,可是乔清池肯定也有他的说辞。别到时候搞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小姐。”江城打量她表情,淡声问,“想不想抓到上次那个劫匪头子?”

明霜刚道了声想,迟疑地看他:“可以么?”

“可以。”只要她想,天涯海角都能找到。

*

马行街南面的新封丘门外,一入夜,十余里长街繁华又热闹,瓦子里曲声清亮,酒楼旁菜香扑鼻。临着河边有间赌坊,三教九流皆聚于此,鱼龙混杂,喧嚣不断。

庄家拿了骰盅在手,等众人下注。赌桌前,有人捏着叠筹码,正迟疑是押大还是押小,对方开始不耐烦了,一面摇骰子一面喝道:“有注的快押了!别磨磨蹭蹭的。”

那人摩挲下巴,刚想张口,冷不丁脖颈上吃了一记手刀,还没等叫疼,两眼一翻就仰后倒去。

乔清池正在书房与人对弈,底下有人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传话,他神色微变,挥手叫他下去。

“怎么了?”锦衣人放下棋子,抬手去端茶。

“还能有什么?郑越来人让我去一趟。”他拧着眉冷哼,“只怕又是要钱的事儿。”

锦衣人奇道:“他都找咱们要了两千两了,还不够他花么?”

乔清池整整衣襟,撩袍起身,“人心不足蛇吞相,他的胃口,岂是这几千两能喂得饱的?”

锦衣人啧啧摇头:“这可不好,如此下去是个无底洞。更何况他贪财又好色,这种人是最危险的,嘴巴不紧,谁都能套出话来,留他是个祸害。你还是找个机会把他做了吧。”

“我正有此意。”他取下外衫披上,“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请我过去,那就今天做个了断。”

锦衣人颔首,又提醒道:“你自己也要当心,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我知道。”

晚上风大,乔清池出了门,迎面就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他眼皮跳得有些厉害。

“少爷,车子备好了。”车夫扶他上去,扬鞭一甩,朝马行街的方向而行。

碰面的地方仍选在风荷酒楼,一进门,店伙就引他往上走,最里边的一间房内藏有暗格,柜子后面便是一扇小门,这是他与人谈事情常用的雅间,绝对隐蔽。

乔清池绕过屏风,屋中设了酒桌,一旁的帐幔低低而垂,郑越就坐在桌边,边抖腿边慢条斯理的喝酒。

“哟,郑大爷很有闲心么?今儿这么小口小口的抿酒。”他把披风褪下,随手仍在一旁,挑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落座。

乔清池把酒壶一提,慢悠悠地给自己斟酒:“说吧,又打算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