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湿意,车马摇摇晃晃从城门驶出,明霜打起帘子从窗里往外望,江山万里,碧空如洗,虽不见有阳光但也是十分晴朗。

杏遥卧病在床,今日没跟着她出来,独自一人坐于马车中难免觉得乏味。她悄悄探头,在随行的人群里很快寻到江城的背影,因为高挑,犹显出众,加上清明的缘故,他换了身长衫,晨风之中衣襟飘飘,愈发衬得身形清瘦颀长。

她是一直觉得他生得好看的,但按理说在相貌上乔清池也并不逊色,只是他有的是英气,而乔清池更多的是风流儒雅。

明明不相上下,可看着他时她心里时常会感到自豪,可伦理清池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只是因为他是她手下的人么?

她说不明白,最终咬着嘴唇把帘子放下。

风吹着帘帷猎猎作响,江城忍不住转头去看马车,窗边看不见人,他暗叹口气,缓缓收回视线。

大佛寺坐落在城郊龙脊山山顶,上山进香的人倒是不少,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明家的车马正行至一处山道,木桥下有水流缓缓淌过,清心静气,高山陡峭耸立,树木遮天蔽日。

忽而从远处传来些许奇怪的声响,听不真切,但很是沉重,像无数野兽咆哮一般,明霜坐在车里,甚至能感到车身都在震动。

马匹开始焦躁不安的踱步,她隐约觉得不妙,刚开口要问,外面骤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山崩了!”

明霜悚然一惊,蓦地打起帘子。

松动的石头接连从山上滚落下来,底下的人自顾不暇,抱头鼠窜,一时间叫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她心里暗道不好,却苦于脚不能走,只能在原地干着急。现在人都逃命去了,也不会有谁还想着要来救她,这分明和等死没区别。

四周晃得厉害,明霜扶着窗子勉强稳住身形,挣扎着想从车里出去。正在此时,帐子被人猛地撩开,她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神色焦急地走进来,心下立时平静了一半,又是害怕又是慌张的唤他:

“小江……”

江城疾步上前,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

龙脊山又高又陡,明霜才出来,赫然就看见混合着山石的泥水狂涌而下,轰隆隆的巨响刺痛双耳。饶是江城轻功再好,却也不及这山崩的速度来得迅猛,头顶上的那块巨石已然松动,作势就要砸下来。江城避之不及,只飞快拥她入怀垂首护着,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江城!”

明霜只觉喉中一紧,还没开口,山洪就猛地打下来,瞬间将她吞没。

*

汴梁城内,御街两旁杨柳依依。

乔府上的下人拿竹叶包了清明果,小心翼翼呈上来。乔家夫人信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神色欣慰地望着他:“听说明见书已经保你去吏部做郎中,这就好了,马上秋闱,清夜和清月两个孩子都准备下场,要考上想必是没有大问题。”她松了口气,“咱们家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往后的事慢慢在做计较。”

乔清池含笑应了声是,取了个青团在手里慢慢地吃。

“就是委屈你了,明明是一辈子的大事,却为了咱们家……”

“娘别这么说。”

“不妨事的。”乔夫人以为他是在强颜欢笑,往他手背上摁了一摁,“男人么,总要三妻四妾的,过个一两年再挑你中意的姑娘娶到家来,娘给你找好的。”

乔清池把玩着手里的团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其实,相处久了,我倒觉得霜儿这个姑娘很和我胃口。”

“哦?”听他这语气不像有意说来宽慰她的,乔夫人顿了顿,“这么说,你喜欢她?”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眼下许久没见到,反而天天想着……”他拿不准,“是喜欢吧?”

乔夫人呆了半晌,抿唇笑道:“好好好,能喜欢最好,只要你不觉得为难,我心里也踏实许多了。”

母子俩对坐闲谈小酌,一个家仆却急匆匆地沿回廊小跑而来。

“三少爷……”

乔清池将唇边的酒杯拿开:“什么事?”

那家仆偷眼看了看乔夫人,随后俯下身覆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乔清池当场就站了起来:“什么?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今日前去大佛寺上香的人不少,城里已经传遍了,明家也派人到处找着。”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乔夫人抬头问道,“是什么大事啊?”

乔清池握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龙脊山山崩了!”

乔夫人“啊”了一声,“想来死了不少人……”

他叹气:“明霜在里面!”

“什么?”乔夫人神色大变,“这可了不得,她若是死了,咱们家这门亲可就泡汤了!”

“见到尸首了么?”

家仆讷讷地摇头:“没,这天灾来势汹汹,把道路都冲垮完了,等回过神,原地里啥都没剩……”

“没找到尸首那就是还活着!”她慌了神,摆手就喝道,“还不快去找!多带些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山上有条瀑布,水流是从那里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将人吞噬进去。自从上次溺水以后,明霜就像魔怔一般,怕水怕得要命。

春日里的池水尽管柔软却冰冷刺骨,她在其中浮浮沉沉,手指想抓住从身边流失的东西,但除了泥沙,掌心里空无一物。突然之间,似乎有人扣住她手腕,紧紧拽着……

睡梦里,她回到了十多年前。

阳春三月,繁花满街。

江南城郊的杏花纷飞如雪,她趴在车窗外张望,娘亲就坐在她身旁,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

“娘,花都开了,回家给我做糖吃吧?”

不知道有没有回答她,话音刚落,视线里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马蹄声噼里啪啦从耳畔掠过,满目鲜红。

明霜皱着眉睁开眼,火堆里正爆出一个小火星,哔啵哔啵作响,鼻中嗅到浓烈的潮湿气息,她转目观察四周。

是个小山洞,山壁上刚刚凹进去的一块,勉强能容纳两三个人,因为春日草木生长,两边是茂盛的野蒿,许是被人除过,有很明显的折断痕迹。

江城正背对她坐火堆旁,上身精赤着,拿了些草药打理胳膊上的伤口。不知是不是才睡醒的缘故,明霜半点也没觉得尴尬,反倒迷迷糊糊打量起他来。

由于常练武,他看上去精瘦健硕,腹肌壁垒分明,一块一块的,不过浑身大大小小布满伤痕,有新有旧,很是骇人。

尤其是背脊上那一大片青紫,明霜清楚地记得那是被山石砸的,真担心伤到骨头……

江城刚上过药,身后就听到她轻轻软软的声音:“好多伤啊,怎么来的……”他愕然一怔,忙穿上外衫,回头去扶她。

“小姐。”

天然一块巨石在后,明霜倚石而靠,算是勉强看清眼前的形势,她弯起嘴角就笑道:“真是稀奇,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醒了,若这么一直睡下去,他才该忧心了。江城摸了摸她额头,“还有哪里不舒服?”

“倒是没有,就觉得无力。”

想来也是,她被水冲着漂了那么久。

洞外临着一条小溪,江城用竹叶盛了水俯身喂她。

明霜拧着眉边喝边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应该是在龙脊山外,河水的下游。”

“都入夜了……我又睡了很久?”

“不久。”他垂眸,自然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泽,淡声道,“不超过两个时辰。”

“我这辈子坐马车连着出了三次事了。”明霜伸出手指,仰起头来冲他笑笑,“这马车定是我命里的劫数,要能回去,我今后打死也不坐了。”

见她这样笑,江城却很是担忧,一路被水流冲下来,有断木有石块,他那时手忙脚乱,护不了她许多,“小姐真的没事么?”

“没有。”

“有些伤是后劲大,你等清醒了一些再告诉我。”

“我醒了有一阵了。”怕他不信,明霜摊开手给他瞧,“你看,没什么伤……就是手脚使不上劲。”

泥水里捞起来,她几乎湿透,饶是衣衫穿得多,身上这样贴着也轮廓分明的勾勒出曲线。年轻的少女身段美好,玲珑有致,江城心中骤跳,忙别过脸去。

“怎么了?”明霜和他的关注点不一样,一颔首只瞧见满身泥污,她很嫌弃,不自在地拉了拉衣带,“啊,好脏啊。我想洗一洗……”

荒郊野外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但她一身湿衣也的确不能再穿了,这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江城琢磨再三,方将自己外衫脱下来递给她。

“洗过的,也干了,您将就穿着。”

明霜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长袍发了一会儿神,摇头叹道:“你怎么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自己衣服洗好了,这也太自私了。”

难不成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洗她的衣裳么?

若真是这样,他成什么人了……

江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眸中竟带了些无奈。

这久违的表情,让她心里很是安慰,明霜不再调侃他,笑吟吟地把袍子接了过来。

“属下先去外面。”

他抱了抱拳,起身往外走,径直在洞口旁边的草丛边坐了,仍旧背对着她。

这么冷的夜里就让他穿件单衣在外面吹冷风,明霜觉得过意不去,要解衣裳的时候却又蓦地有些羞涩,明知道他不会转头也还是背过身去飞快换了。

幸而身上沾的泥土不多,否则她说不准连澡也想洗一个……

男子阳气盛,加上江城此前又烤了火,衣服便暖烘烘的,穿上去,温热的气流柔柔的包裹全身。明霜缩在火堆边搓了搓手,望着眼前明亮的火光,忽然微笑着轻声问:“你说若是乔清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会要我么?”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荒郊野岭,这会儿随便让谁撞见了,等回去就会被满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江城闻言,眉峰渐拧,他冷声道:“他要是退婚,我替你杀了他。”


第45章 【长梦里】


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明霜一向不以为然,但从他口里说出来,她却也不觉得反感。

明霜抿着唇微笑,取了根树枝往火堆里捅了捅,“杀什么人呀,怪可怕的。”

不论如何,听到他能这样讲,心里竟甜丝丝的。江城和乔清池不同,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毫无条件的包容。很奇怪,她可以欺负他,可以调侃他,但是对清池却做不到这些。那个人和她心性相同,能够在一起谈天说地,甚至心有灵犀,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没有嫁过人,想象不出成亲之后和他在一起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

夜色还很深,从头顶明月的高度来看,应该不到子时。明霜缩在地上抱膝发呆,换下的衣裙上全都是泥,还得由江城来给她洗。不知道从前给姑娘家洗过衫子没有,她从洞里望出去,瞧着他的背影感到很稀罕。

等回来时,江城还抱了一堆干柴,两个人就坐在火边。她只要不说话,他就不会吭声,气氛僵硬得有些尴尬。

这还是明霜长这么大头一次在野地里过夜,江城从来在外漂泊惯了,早习以为常,她却显得百般不自在。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十多年养出来的小姐,山洞阴冷潮湿,坐一会儿就凉飕飕的。

明霜皱着眉尽量把自己裹紧一些,大约是看出她冷,江城不动声色地往火里添了好些干柴。

衣摆下冰冰凉凉地滑过一个物体,动作不疾不徐,明霜偏头不经意瞧了一眼,登时抽了凉气。“有蛇!”

她话音正落,斜里一枚石子飞掷过来,恰恰定住它三寸,江城几步上前把蛇扔开,拉过她手腕仔细检查。

“有没有被咬?”

这辈子都没见过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明霜抓着他衣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没、没有……”

抬眼一打量,差不多有杯口那么大,通身碧青色,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令人胆寒。她禁不住带了些哭腔,颤声问道:“是真的蛇啊……这儿不还会有蝎子,有毒虫吧?咬上一口,可会死人?”

深山里什么都有,春天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他真说不太准。

看她怕成这样,江城心下一软,只好道:“属下去洞里看看。”

“诶——”明霜一把揪住他,“你走远了,我怎么办……”

“不会走远的。”

“那也不行……”

明霜摇了摇头,巴巴儿地望着他:“我不要一个人。”

知道她此刻没有安全感,能被她这样依赖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江城眸中柔和下来,与她并排而坐。

“好,我不走就是。”

明霜靠在他身边,一面他背后缩,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瞧方才那条青蛇。春夜里,山中满是虫鸣声,清脆响亮,她忽然问道:“小江?”

“嗯?”

“这蛇有毒么?”

他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绿锦蛇,虽然喜欢咬人但没有毒的,小姐大可放心。”

明霜默了一阵,随后扯了扯他衣摆,笑吟吟道:“我饿了。”

江城:“……”

半个时辰之后,火堆上多了个架子,串着一条已被剖了内脏的蛇,烤得滋滋作响,明霜托腮盯着蛇肉看,两眼闪闪发亮。

余光偷偷瞥到她这般神色,江城禁不住弯起唇角。两次跟着她这样落难了,上次她昏睡着,他一晚上心都是沉着的,这回她清醒了,似乎天大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仅仅是这样看着她,心情也徒然开朗起来。

“可以吃了么?”

“快好了。”蛇肉不能生吃,必须得熟透了才行。

摸着烤得差不多了,大火上炙熟的难免烫口,江城晾着等了好一会儿才递给她。

大家小姐没尝过野味,吃什么都新鲜,尽管没放作料,明霜仍旧吃得很香,从签子上扒拉下来,一不小心脸上沾着都是炭灰,像个小花猫。

他在旁瞧着不由淡笑,目光渐渐柔和。

“好吃。”明霜眯着眼睛朝他笑,“我还是头一次这样吃蛇肉,以前只吃过蛇羹……你尝尝。”

她说着撕下一块就要往他嘴里送,江城不欲拂了她好意,却也不好由她来喂,只拿手接了,放到口中。

“怎么样?”

“嗯。”

见他点了头,明霜才收回视线接着鼓捣。

这蛇肉少,一条不够吃,她开了荤后愈发的饿了,江城没办法,起身去沿着河找,足足捉了一个时辰的蛇来给她填肚子。

火堆旁横尸遍野,转眼间又让她吃了两三条,江城加了些柴禾进去,忽然觉得明霜是个人才。刚刚见了蛇还吓成那样,这会儿却拿着蛇头在手里把玩,丝毫不见惧色。

“小姐……蛇头不要玩了,不干净。”

她乖乖应了,把几个脑袋扔到火里去。吃饱喝足之后,明霜又闲着没事干了,头钗许是落在了水里,青丝散了一地,她伸手扯了扯,也是一把泥,干成了块儿。

“小江……”

尾音拖得有点长,听这口气,江城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缄默不语。

果不其然,明霜伸手轻轻拉住他,“我想洗头。”

洞外的溪水潺潺流淌,水面飘着山里落下的树叶,清澈见底。明霜凑在岸边瞧着水里倒映的自己,满脸是泥,难为她还在火堆边吃了那么久的蛇肉,想起来“噗嗤”一声就笑了:“好难看,好像怪物啊。”

江城还真是很少看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

“你和我呆了那么久,怎么就不说呀?”明霜一面鞠水洗脸,一面问他,“不觉得丑么?”

“不会,很好看。”说完又感到太轻佻,忙补充道,“……属下的意思是,不难看。”

她闻言,忽然来了兴致,“那我和明绣谁好看?”

没很留意三小姐的相貌,他只得道:“你好看。”

明霜笑意渐浓,“那我和郡主呢?”

“……你好看。”

“那我和你呢?”

“……”江城无奈,“属下不算姑娘家。”

她真心诚意地赞赏道:“可小姐认为你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好看。”

这是变着法儿说他是个娘娘腔么?

江城不敢深想,暗叹着岔开话题:“岸边地上凉,您腿不好,不要坐着了。”

她乖巧地颔首:“诶。”

江城叹了口气,俯身去把她抱在怀里。

大约上辈子自己欠了她不少钱,这辈子注定要是他命里的天魔星吧……

明霜头发很长,把发带一摘,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江城捧了水小心翼翼地将她发梢润湿,尽可能轻地把黏在上面的泥土洗掉。

由于常年握剑缘故,他掌心满是薄茧,手指从发间穿过的时候,触感有些粗糙,不过倒不觉得难受,反而摩挲着还有些痒,明霜枕在他腿上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动作放得很轻柔,极有耐心的把每一个打结的发丝慢慢解开,理清,生怕弄疼她半点。

明霜觉察到的时候,便低低笑道:“小江。”

“你好像我娘啊……”

他身子一顿,被自己呛着,别过头猛咳了许久。

她笑得更加收不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这不就对了么……”

江城将她秀发从溪水中捞出来,拧了拧,耳畔听得她开口:

“之前干什么老是闷闷不乐的?”

有很多事情没办法告诉她,也许有一日她会知道,也许不能。

“属下没有闷闷不乐。”

这个人嘴很硬,打死不肯承认,她也无奈。

洗完了头,两人便回到火堆边坐下,脚边全是烤焦的蛇头,看着瘆的慌。

明霜往他跟前挪了挪,眼下一头湿漉漉的,暂时也没办法睡了,她歪头去打理湿发,目光不经意落在江城身上。

因为外袍给了自己,这会儿他只穿了件深衣,白衫子下的肌肉若隐若现,狰狞的疤痕映入眼帘。她索性把头发披在脑后,探手过去想揭他衣襟,殊不料江城却反应极快,转过身把她手腕捉住。

“小姐?”

明霜讪讪一笑:“我想看看你的伤……”

他眸色渐沉,松开她,“没什么好看的。”

明霜抽手回来,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他。

江城被她瞧得颇为无奈,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顺从地将深衣褪了。

明霜顺着视线往上移,目光越来越暗,虽知他这一路走来肯定艰辛,却也没料到浑身会有这样多的伤疤,尽管大多数已经淡了,可是痕迹犹在,最长的那条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腹部,从大小上就能推测出那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蓦地看见他胸膛上密密麻麻有数十个红点,明霜瞠目一愣,想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这是我上回扎的?”说话间指腹就抚了上去。

“原来我下手这么狠啊,真没看出来……当时你怎么不说?”

她指尖染了蔻丹,衬得肤色白洁,细嫩的触感从早已成疤的胸口上拂过,江城不禁喉头一紧,连呼吸都异样起来,忙转身避开她,飞快将衣服穿上。

明霜不明所以,“背上呢?我记得你护着我的时候被石头砸到了。”

“不妨事的。”他窘迫地别过脸等待潮红散去,“没伤到骨头。”

一听说没伤到骨头,明霜便未再同他争执,只蹲坐在石边,随手捡了枝桠扔到火里,熠熠的火光照亮眉眼。她笑容平静,淡淡的拿手在地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你为我也受了一身的伤……”

“我知道你是严世伯的人,虽说拨给了我,等我嫁了人还是要回去。”明霜忽然小心拉了拉他衣角,“你……愿意跟着我么?你若是想,我可以去找爹爹把你赎过来。”

江城只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的确想留在她身边,但是要随她嫁到乔家,大约会比现在还要难受吧。那段时间她和乔清池温存的每一幕从眼前闪过,锋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许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走山路,会起很早的。”

他没回头,身后听得她极轻极轻的叹息,牵在衣摆上的手指缓缓抽走。明霜背对着他躺下,一言未语。

干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声响。

江城将已经烘干的衣裳仔细搭在她身上,明霜缩了缩肩膀,故意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边闭目浅眠。

洞外,月色寂静,薄云缥缈。


第46章 【眼前人】


山林里清晨的时候是最冷的,寒气彻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际,就听到江城在耳边轻轻唤她。

“小姐,咱们该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脸迷茫:“去哪儿?”

江城帮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带,颔首将火灭了,“属下适才看过了,此地是在龙脊山下游,离汴梁城郊不算远,走半日应该就能城门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再睡会儿?”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属下担心找不清路,还是早些启程为好,万一走到傍晚城门关闭,还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应了。江城替她将散在唇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去,柔声道:“地上湿气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点了点头,伸手来让他抱,温驯的模样愈发像个孩子,江城抿着唇,垂下眼睑弯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凉,人还是那么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给她摩挲着搓缓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从山洞里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弥漫着雾气,行在这其间仿佛走在仙境里,一步一步来得极不真实。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头瞧着四周的江河峡谷,隔了层白雾,连轮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温暖,宽阔而结实,似乎还能听到前胸沉稳有力的心跳,明霜顿时感到无比安心,于是闭上眼接着打盹。

山路并不好走,这一带地势陡峭,连山道都没有,江城背着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才走出山涧。

四周生着许多杨树,密林里,远远近近都是薄雾,前方景色依稀,抬头望不见天,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头静得出奇,这一瞬,他生出些许不舍来,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缓了脚步,听着草叶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混着她的呼吸声,绵长又温软。

明霜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那天……怎么没来找我?”

他腿上一顿。

明霜歪头揪着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为我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你。”这么久以来,他总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江城喉头微动,“小姐怨我么?”

“怨你干什么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却没发觉,是我不够关照你。何况有病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我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

听她这样替自己辩解,江城心头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怀,伏在他背上,瞧着眼前的杨树林,忽然问:“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乔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么?”

隔了半晌,听他淡淡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