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师父,天天有鸡腿吃!”他的口气尽是戏谑,“你的吃相好看,让我天天看也无妨。”
年轻的我,像只一点就炸的炮仗,这样的话怎可能不怒。
我使出了熬炽教我的所有攻击性法术,强忍着腹痛,与臭道士斗得天翻地覆,从日出到月升,从房顶到山野,我的绿纱衣与他的黑袍子穿越来昼与夜,在天空与地面上勾勒出背水一战的激烈。
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却是打不过他。
打不过…打不过就跑呗,还能怎样!于是我跳河了。我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放到现在可以去抢奥运金牌的那种,谁让木浮于水是我的天然属性呢。
湍急的河水把我飞速朝前推去,沉浮之中,我看到臭道士站在河边,并没有追来。
可能他不会游泳,我侥幸地想。
但我忘了肚子里的符,它越来越猛烈地发作,我的肠肠肚肚估计快要烂了,意识与身体都开始虚弱,浑浊的河水呛进了嘴里,竟然都没有了吐出来的力气。
熬炽可能是对的,这真的是个处处暗藏危险的世界。
学艺不精又失去了保护者的树妖,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的是——永远也不要被熬炽知道,我其实是死于六个可耻的鸡腿。
3
这个满腮大胡子,衣裳跟脸好像总是洗不干净的男人,把我从岸边见回了家。
被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时,我才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而我彻底地醒来,是源于严重的惊吓——迷迷糊糊张开眼时,我看到这家伙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入我的腹中,手势快如闪电,我只觉有股凉风从肚子里吹过,没有任何不舒服。
但,我还是惊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捂着肚子指着他,煞白着脸,一句话都讲不出。
男人一甩手,一道黑影与他的菜刀同时飞出。我已完全清醒,清楚见到那把笨拙油腻的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将黑影斩成两半,最后铛一声劈进了远处的菜板上,落点十分精确。它的身后,两半黑色的符纸飘飘悠悠落下了,沾地便化成了烟。
“贪吃贪杯,都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他看着我,眼珠子跟石头做的一般,没动静没光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妖怪。”
我与他对视了三秒,然后呲牙咧嘴地朝他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许转过来!”
他眨眨眼,背过了身。
我赶紧撩开衣服查看肚子,很完美,连个蚊子包都没有,这…
“不会留疤的。”他忽然说。
“你背上也长了眼睛不成!不怕我挖了它?”我狠狠瞪他,心下松了口气,干净整理衣装。
他可能笑了一声。
“你是谁?”他问。
“裟椤。”我脱口而出。
“是什么?”他又问。
“树妖。”我不假思索。
“住在哪?”
“在…”
我卡住了。
脑子明明是清醒的,但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给遮盖住了——我记得我是谁,记得我到了长欢县,也记得那个臭道士,但,仅仅是这些了。我从哪里来,认识过哪些人,全部变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灰雾,我站在灰雾外头,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真相,但就是挪不动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捡回了性命,丢失一点记忆,算不得什么。”他转过身,从桌上拎起一块猪肉一把青菜。
我嗖一下拦到他面前,狠狠地狠狠地瞪住他。
“好吧,关于解开道士符咒这件事,我至今不是很熟练,留下后遗症也是正常。”他显然能读懂我的眼睛,“也许明天你就能想起一切,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
“你!”我的脸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表情。
但他无视我的脸,绕过我朝灶台走去,洗菜切肉,忙得不亦乐乎。
我还是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发脾气,好歹是他救回来的。环顾四周,好破旧的房舍,只一间屋子,这头睡觉,那头做饭,拿竹帘草草隔开。
等等,我随意的视线突然落到竹帘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露了出来。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上前哗一下撩开帘子。
夕阳正在破损的窗口上慢慢移动,淡淡的红与金糅着暑热未退的空气,罩在窗前那把奇怪的、有轮子的椅子上,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上头,专注地看着窗外,安静地像一潭死水,身上那件青色的粗布衣裳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不好看。对于我的出现,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连头都懒得动一动。
“你夫人?”我问他。
“我姐姐。”他仔细地洗着菜叶。
“你看起来比她老很多。”我认真地说。
“你为何还不走?”他看我一眼。
走?又没钱又打不过道士的妖怪,不宜到处乱跑。我失忆而已,又不傻。
“那谁,既然你把我捡回来,就得负责到底。”我拍拍他的肩,“在我想起我家在哪我有误亲戚之前,这房子的三分之一属于我。好不好?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喜欢便住下吧,裟椤姑娘。”轮椅上的女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很好听,“我也是个想不起从前的人。”莫非她也是中了符咒然后遭遇后遗症的妖怪?可恨我不但失忆,连灵力都似受了影响,失去了分辨妖怪与人类的能力。
“她不是妖怪。”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我面前走过。唉,失忆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边,说:“未请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语2by裟椤双树(1867-1888)
“凰。”她转过头,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后一缕光线点染成浅浅的棕色,虽然美丽,却像一团快烧到尽头,“我手脚尽废,行动不便,今后多个人陪我说说话,时间更好打发。”
名字真简单,不过怪怪的。
他过来将她推到桌前,一边将饭菜细收喂到她嘴里,一边地我说:“这里并非安详太平之地,你若留下,再遇上什么风险,我是不会管你的。”
风险?房子虽然破点,有垮掉的危险,可就算被破房子埋了,也比被臭道士欺负好啊!这男人必然是不愿接纳一只白吃白住的米虫,随便找个借口吓唬我!
“随遇而安,不劳费心。”我去给自己拿来碗筷,主动加入晚饭行动。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厨艺真不错,这肉丸子的味道十分鲜美,跟那个人做的一样好吃啊!
咦?那个人…哪个人?从前有谁也给我做过肉丸子?脑子呆滞片刻,灰雾中有个人影在摇晃。头突然微微胀痛起来。
“不要努力去回想什么,会很疼。”凰看着我。
我同意,换了个话题,问他“你呢,名字?总不能叫你菜刀大哥或者丸子大哥吧!”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他细细替凰擦去嘴角的菜汁。
虽然我嘴里骂了声鬼才信!但我的心却十分诚实地跟我讲,这家伙没说谎。
失忆并不影响我的直觉。
“切!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吗!”我撇撇嘴。
他不答话,凰却笑了:“我这般光景,与死人又有何异。”我心下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应她。我应该是个简单又诚实的妖怪,编不出那些虚弱的安慰人的话。
当活生生的灵魂被禁锢在不能移动的躯壳里时,绝望便会慢慢滋长。曾经,我也像她这般,孤独地立在山巅,每天都是重复,希望与绝望并存。
等等,我好像又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那座山…它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恨,就差一步,我还是不能想起来。他把床让给了我,自己拎着一张破席,睡到了狭窄的院子里。
一只失眠的猫蹲在墙头,墙外,隐隐有动荡的灯火与靡靡的歌乐。
流落长欢县的第一个夜晚,平静又缭乱。
我躺在那张臭臭的床上,偷偷张开眼。如银的月光偷跑进屋,凰坐在她的轮椅上,仍然面朝窗外,不知她有没有睡着。他说,凰每晚都这样“睡”,她拒绝躺下来,说那样会让她失去唯一的风景。
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乐趣,只在一扇窗户里,未免心酸。我闭上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并不觉得恐惧,也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一股毫无根据的安全感埋在心里,支撑着我全部的自信。奇怪的感觉。
4
乾清宫内,只有一盏烛火。
朱棣坐在离龙塌很远的地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张信笺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来时,这张信笺被叠成了纸鹤的模样,放在自己枕边。信笺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一个村落,一口古井,还有一条龙。“中元之夜,不见不散。玉岸青青,彩龙悠悠。”这是信笺上唯一的留言。
这件事,他未对任何说起。
二更已过,他走出乾清宫,信步而行,要做的事这么多,时间又如此少。可恨乱臣贼子,至今余孽不消,“弑侄篡位天理不容”这样的话,他已听得太多,听到烦躁,听到愤怒。无论他交出怎样优秀的政绩,这些声音也像怨鬼一样缠绕在他四周。
要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只有砍掉他们的头。
黄子澄,陈迪,方孝孺,景清…他记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那些人临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闪耀,他脚下的江山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瑰丽,可惜他从未有时间细细欣赏。在他眼中,世界的颜色无非三种,严峻而乏味的黑与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红。
一旦走到最高的位置,便很难再走下来。
他穿行在高耸的宫殿之间,一直走到奉先殿。
这里供奉的,不止朱家祖先,还有三把得来不易的刀。
奉先殿后的密室中,他面无表情地立于袅袅薄烟之中,那光可鉴人的玉石台上,三把锋芒四射的夏桀神刀,比肩而立。
龙牙,虎翼,犬神,传以天地间之神物锻造而成,最初被夏桀觅得,用为佩刀,传此刀“入暴君手则毁之,入明君手则护之”,天赋异禀,自生灵性。夏桀死后,三刀被供奉于太庙之中,后太庙被毁,此神物消失于世间。千年来,觅其下落者无数,皆无果。有说北宋时期,此物曾于开封出现,但仅是传闻。
许多皇帝都找过这三把刀,他们每一个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明君,若能将三刀收归手中,必然如有神助,国运晶隆。也有一些宣称寻到了夏桀太庙遗址得到神刀,还似模似样地将“神刀”供于内廷,但真假便只有天才知了。总之,夏桀神刀作为一个亦真亦假的传说,被千年时光冲刷得隐隐约约,北宋之后,也少有人提起了。
但,他很清楚,这三件神器并非是传说。因为,老国师刘伯温用这夏桀神刀斩断了一条正在蓬勃而生的异姓龙脉,稳固了大明王朝之国运。
那年他只得十三岁。盛夏时节,读厌兵不垢他躲在最僻静人最少的武英殿看闲书,当他发觉父亲进来时,想避开已来不及,幸而学了一身不坏的功夫,三两下便爬上了房梁。
父亲没有带任何侍卫,随他进来的,保有那早已告老还乡的刘伯温。他听到了全部的谈话内容。
原来,刘件温辞官是假,远赴山海关外斩龙脉是真。听他所言,山海关外有龙山凤峰,龙已出头,凤正展翼,若不断其脉络,不出三年,朱家江山必为外姓所灭,改朝换代。而天下能断龙脉之利器,唯有夏桀刀,他机缘巧合得了这神物,断了龙脉。父皇大喜之下,亦要他交出这神物,好好供奉,庇佑大明千秋万世。但他却说,此物实非凡品,不宜见诸人间,故已将神刀送归夏桀太庙。任父皇如何询问,对太庙遗址,他都三缄其口。
不得不说,大明王朝诸多名臣之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这姓刘的老头。
犹记得当年他从武英殿的大梁上下来时,还未出门,那刘伯温竟出人意料地折返了回来,笑着问他:“燕王殿下,可是有话要问老臣?”
“有!”他当然有一堆问题要问,这刘伯温真不负神机妙算之名,竟知道他躲在梁上。
“这夏桀刀与太庙址,殿下都不必问了。”他捋着胡须道:“倒有一事,可告知殿下,附耳上来!”
他把耳朵凑过去。
“为何与我讲这些?”他有些诧异,且不明就里,“这难道不该是只有国师与父皇才能知道的事么?”
“江山万里,能者居之。所谓龙脉,依人而生。此断彼起,生生不息。身平心阔,永乐无忧。殿下,这几句话是老臣赠你的。记得或不记得,也不打紧。”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离开了皇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年,六十五岁的刘伯温死了,说是身染怪症,无药可医。一代奇才,开国名臣,安安静静地死在了老家。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为何刘伯温要将那件事告诉自己,这未卜先知的老家伙,早已料到自己会黄袍加身,“永乐无忧”,连年号都给了他。
大明龙脉,长欢之下,古井为门,龙游天河——这附耳之言,则是大明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他一直认为,这个弱点将受到最好的保护,因为只有他跟父皇知道。可他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父皇并没有将皇位交给儿子,而是给了他的孙儿。
父皇临终时在新皇耳边说的话,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知道。
于是,被他赶下皇位,烧了宫殿逃去无踪的侄子,如今成了他阳大的心病。他派无数手下去寻他。无果。他坐卧不安,连梦里都是侄子愤怒到扭曲的脸,他朝他吼叫,要用刀断掉大明龙脉,就像当年刘伯温断了别人的龙脉一样!
朱棣,这皇位你是坐不稳的!每次惊醒时,耳边都响着同一句话。刘伯温说过,龙脉只有夏桀刀能断,保要将这神物归为己有,那么一切都安稳了。
他将手伸出去,离那玉台上的刀锋还有半尺之遥,已然有股炙寒相交的奇特气流,排斥着他的手掌。
没了刘伯温,幸而还有个廖均卿,这新国师比老国师的脾气好多了,本事也没有差多少,他不但知道夏桀刀的传说,还有辨出真伪的能力。
“火见为水,水腾为龙。”他亲眼见到,熊熊烈火中,以三刀往火中劈下,烈火顿时化成清水,跃于空中,化为无色之小龙,飞天而去。
天下,唯有夏桀刀有这般的本领。
为了寻它,廖均卿着人走遍五湖四海,费尽力心才确定了夏桀太庙的位置,晋中鬼齿崖附近。
据说那是个十分危险而诡异的地方,派去的人个个胆战心惊,但,只有她毫无惧色,义无反顾。事实上,在之前每一次疲累又凶险的寻找中,她永远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臣必不辱命”。
对了,她…啊,上一任的凰将军。这都三年了吧,都快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只记得是个厉害的女子,一把极好用的利刀。
若身边多一些这样的“刀”,他何愁江山不稳。
不觉间,天已微明。
他将袖中信笺烧为灰烬,走出了密室。
5
这村里真没什么好风景,低矮的茅草屋,辛劳的村夫村妇,满身泥巴的幼童,还有几块瘦田,村外一条白浪翻滚的大河,到处是牛粪的味道,有什么好的。
他却很兴趣。他拿着钓竿去河边,将鱼钩远远甩进水中后,便不再管它,拿斗笠遮住脸,躺在大青石上打起盹儿来。不远处的河岸边,停着一叶小舟,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傍晚的风从河上吹过,岸上的柳枝便像美人的长头发一样飘动起来。
我站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打量那个可能已经睡着的男人。
菜刀,我现在这样叫他,他也并不介意。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不但能料理大葱与猪肉,还能了无痕迹地从我腹中剖出符咒,他知道我是妖怪但毫不惊诧,他有一个四肢尽废的怪姐姐,让他每天清晨出午后归,三餐起居照顾妥当。
不得不说,他做的饭菜很美味,切出的肉片又匀又薄,能透过光来,完美之至,就好像——他斩人头颅时那般干净利落。
午间那场热得要起火的阳光,现在还照在我的脑子里。刑场的石台上,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跪。
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烧起来一般,刺眼的光线在手中的钢刀上跳着危险的舞蹈。他微仰着头,石像般凝固在那里,囚犯的囚衣还很洁白,像条翻了肚子的鱼,无能为力地漂在水面。
斩!县太爷的令牌落了地,激起小小的灰尘。
他俯下身子,似在犯人耳畔耳语一句,然后——
手起,刀落。台下一片惊呼,还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晕倒。
高高溅起的鲜血跟他的红及一起溶在了正午的光线里,他看到有熊熊的火焰在他身体的进而面与外面齐齐燃烧,连那灰白的刑台都变得通红起来。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望着从刑台上走下来的他。
即便我们之间还隔了很远的距离,那么多活生生的脑袋夹在中间晃来晃去,我们也十分容易看到彼此。
这便是我的工作。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那一双十指欣长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吃的饭菜,也能斩掉最坚硬的头颅。
我逆光而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最亮的阳光把他的眉眼与轮廊都洗干净了,若剃掉乱糟糟的胡子,这个称职的刽子手,就是个年轻而好看的男人。
但,他不是人。
在他的钢刀落下的刹那,我的身体有一道闪电切过,某些遗忘的东西骤然苏醒。我的鼻子跟我说,这男人不是人,是妖怪。我闻到了他真正的气味…
今天,他天未亮就起身了,做好早餐,还难得认真地洗了一把脸。然后,从衣箱里拖出一件红色的袍子,没有穿,用黑布裹上背在背后。
出门前,他跟凰说,我走了。
凰依然在她的窗前凝望,一天中最鲜嫩的光线也未能让她有片刻的神采飞扬。
抱歉,我还是想不起太多。她这样跟菜刀说。
天空越来越亮,昨夜积下的雨水,被地面的热气蒸起来,空气里越发湿热。我端着清香的粥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听着他们奇怪的告别语。
菜刀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我无聊地走回房间,放下碗,盯着墙壁发呆,那上面有我刻下的印记,一天一道,已经七日。我的后遗症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只有在梦里时,看到一些模糊的面孔,听到远远近近的声音。有人在找我——醒来时,总有这样的感觉。
“你这般年轻好看,能走能跳,着实让人羡慕。”窗那边,传来凰的声音。
这是她主动跟我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凰的嘴角微微翘起,就算这样轻的笑容,也让她明媚起来。
“对,你说你是妖怪。妖怪都有不老的容颜。”
“你似乎并不想念我是妖怪。”我搬了根板凳,坐到她身边。这些天,菜刀不在家的时候,基本上我也不在,我是个闲不住的妖怪,在长欢县里乱逛,从铁匠的铺子走到书生的画摊,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不过,不管我几时出门,都知道窗后都有一双暗淡的眼睛在羡慕我的自由。
“他说,许多许多年前,我也是妖怪。”她的眼神变得迷惑,又有些冷淡,“他同我讲了许多,从远古到现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好奇了,忙问:“他说你是什么妖怪?”
“换做是你,你会想念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如果将我换成一寻常人类,然后有人跟我讲我是妖怪,可能我也很以难相信,说不定还会把那个人打一顿。
“会有人来找你吗?”她换了问题,“失忆的妖怪。”
“会!”我脱口而出。
毫无根据的自信又冒出来了。
“直好。”她好不容易才有的笑容又不见,“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寻我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暗淡。
“这窗外的风景有那么好么?”
我看窗外无数次了,不过是杂乱所院落,灰色的围墙,万年不变的天空,偶尔飞过的鸽子。
“从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皇宫。”她说。
我把脑袋探出去,皇宫?没去过,听说是人间最瑰丽的房子。天子居所,不逊仙境。一座根本看不见的宫殿,值得她这样天天看天天看?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我收回脑袋,突然这样问。
她说:“你真聪明。”
“我也觉得我应该是个不笨的妖怪。”我点头。
“凰不是我的名字。”一只鸽子落在院落里,小小地惊动了她的目光,“皇上的锦衣卫时本事最高的四人,被授为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将军,虽非正式官衔,但也足以彰显荣耀。而在这四位将之外,还有一位影子般存在的凰将军,此职只选女子任之。除皇上与锦衣卫内部成员,无人知晓凰将军真面目。许多不可被外人知的秘密任务,都由凰将军暗地完成。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她所谓的失忆,是指菜刀讲给她的,那段不被她接受与信任的妖怪的故事?她跟我的失忆根本不一样,她记得如今的一切。我道:“这样说来,你并没有失孔呀。既来自皇宫,为何不回去?”
“皇上身边,已有了新的凰将军。”她笑了笑。
我仔细看她的面容,猜测她还是凰将军时,是怎样的英姿飒爽,秀丽动人,即使此刻的她保是比尸体多了一口气,一朵花凋谢到了最末尾。
“你喜欢皇帝。”我一点不拐弯抹角,我自信于自己看穿人心的本事。
她也吃了一惊,愕然了许多,没有否认。
女人也好,女妖怪也好,喜欢一个人时,那言谈之间的怅然,眉目之中的流转,没有半分区别。
我也爱过一个人,虽然我想不起那是谁。
凰大概有太久没有跟人讲自己的故事,有点笨拙,有点语无伦次。
她在燕王府里长大,寻常的婢女,却无师自通了一手好刀法,府中最好的厨师,都不能像她那般,将食物切得又快又好。那年岁末,她独自在厨房中忙碌,一把寻常的菜刀,去筋剔骨,游刃有余。
有人自窗外叫好,她一失神,割了手指。
窗外的人走进来,抽出锦帕替她细细包扎。
用刀之人难免为刀所伤,她手中的伤不止这一道,从未有人在意,任其自生自灭。她慌乱地连下跪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燕王殿下的面前。
“听闻府中出了个有疱丁之技的丫头,便来看看,却累你受伤,实在罪过。”他放下她的手,言语温和,哪有增点王爷的高高在上,“回头让大夫替你上药,这般好的一双手,有闪失就太可惜了。”
她回过神,要跪下,却被他拦住,道:“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丫头。”她小声说,“爹娘将我卖入王府时,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切好的肉与菜上,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必有更大作为。丫头,你可愿将你的好刀法用到别处?”
“别处?”她不明白除了厨房,还有哪里需要菜刀。
“天下有更多的地方,比厨房更需要一把好刀。”他摸了摸她的头,“明日来书房见我。”
她摸着手上的那块锦帕,怯怯地从窗口探出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穿进飞扬的雪中,天与地之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个人如此醒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盖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等她的,除了他,还有一个精神矍铄、身形矫健的中年人。
他给她找了一个师父,十八般武艺,由师父悉心教来。最后,连师父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她的刀太快,把师父的胡须都割断了。
五年的时间,他从燕王变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从一个小厨娘,变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将军。
死在她手中的“乱臣贼子”,不论真收,难以计数。只要他开口,她就能为他取来任何一个头颅,不论对方该死或者无辜。
她最后的任务,是替他寻回夏桀佩刀。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归来。